午夜刚过,衙院内一片漆黑,悄无声息。突然,衙外声响大作,打破一片沉寂。
只听有人嘶哑着嗓音,高声发号施令,又听兵器撞击发出咣当声响。有人抬着长木柱猛撞县衙大门,沉闷的撞门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
县衙之内,悄无动静。
木质的衙门已被撞裂,沉重的木板碎落一地,二十个泼皮挥舞棍棒、长枪、大刀,冲进衙内。一膀大腰圆的汉子,手举火把在前引路。
众泼皮一起冲进前院,齐声大喊:
“狗官何在?那混蛋县令今在何处?”
那大汉一脚踹开院门,抽出长剑,闪过一旁,让其余泼皮进到院内。院内漆黑一片,众泼皮踌躇其间,不敢贸然进退。突然,会客厅的六扇大门一齐大开,数十支大蜡烛和灯笼在厅内列成两排,顿时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大院顿时灯火通明,照得众泼皮眼花目眩。恍惚间,他们看到左右两侧站满军卒。灯光下,军卒们戴着头盔,个个手握长枪,跃跃欲击。台阶下,只见站着一排衙役,也是个个手执利剑,杀气冲天。
台阶之上,威风凛凛站着一人。只见他身着锦袍缎带,官服齐整,头顶乌纱,正气逼人。此人正是狄县令无疑。狄公左右站着两个大汉,皆身着巡骑校尉戎服,护心镜、铁披肩闪闪发光,头盔顶上红色帽缨随风飘拂,好不威武。其中一个大汉一手持硬弓,一手搭箭在弦,箭头直指院中泼皮。
狄公声若巨雷,喝道:“我乃兰坊县令是也!汝等速速弃戈就缚。”
那手执利剑的高个子泼皮,先从惊愕之中清醒过来,高声向其他泼皮叫道:
“快快杀将出去!”
正待他举剑之时,乔泰的箭已贯穿他的咽喉。他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此时,只听见大门内有人嘶哑着嗓音高声号令:
“全体转身!”
霎时间,传来兵器铿铿撞击声和跫跫脚步声。
众泼皮惊恐得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跳将出来,转身对众泼皮喊道:
“官兵已到,我等已无路可逃!”
说着,他弃枪于地。他边解宝剑边说道:“我在行伍之中熬了六年,才熬了个队副,看来我又得从小卒干起了。”
马荣闻言吼道:“阶下何人自称队副?”
此人闻言,迅即正襟躬身答道:“校尉大人,卑职姓林名强,在左都尉麾下三十三军步兵队服役。卑职听候校尉大人调遣。”
“官兵逃卒统统走将出来!”马荣喊道。
只见五人面露窘相,站在林队副身后,躬身肃立。
马荣言道:“尔等须到军中受审,听候发落。”
其余泼皮见状,遂将兵刃交与衙役。
衙役们将众人一一反剪双手,听候狄公发落。
狄公说道:“马校尉,你去问问,城内共有多少逃卒。”
马荣向林强喝问:“有多少逃卒,如实报来!”
“大人,约有四十名逃卒。”
狄公捋了捋长髯,对马荣说道:
“尔等去巡边之时,我须留些军卒守衙。汝可报请都尉允准,将这些逃卒再次征召入伍。”
马荣随即高声喊道:“林队副及众军卒听着,县令大人有令,尔等行伍服役。速速脱下民服,换上戎装,佩上刀剑,明日正午到县衙听命,不得有误!”
六人齐声应道:“遵令!”随后列队离去。
狄公使个眼色,众衙役上前将其余人犯押往牢房。
陶干已在牢房等候多时。见众人犯到得牢房,遂将其姓名一一登录。第十五名,亦即最后一名人犯,不是别人,正是才刚被放走的牢头。陶干满脸生光,咧嘴笑道:
“你这狗头,适才倒是让你说着了。我确未曾料到,你回来得竟如此神速。”
陶干边说边将前牢头拨转身子,一脚踢个正着,将他踹进原先所蹲之牢房。
大院之内,方达招募来的衙役,肩扛长枪,队列整齐地回到衙役房。狄公见众衙役步伐齐整,井然有序,遂向马荣笑道:“只操练半日就能有如此长进,实属不易。”
狄公步下台阶,两名衙役随手关上会客厅大门。此刻,洪亮背了旧锅、旧壶和锈迹斑斑的铁链从房后来到前院。
狄公对其言道:“参军发号施令起来,倒确是像位将军。”
翌日清晨,太阳才刚露头,三人骑马离衙而去。狄公身着猎装,居中策马飞驰,马荣、乔泰身着巡骑校尉戎装,一左一右护定狄公。
一行三人向西行去。狄公端坐马鞍,转身遥望,只见一面杏黄大旗在县衙上迎风招展,旗上两个红字“军营”分外醒目。
“我三位夫人绣此大旗直绣到深夜。”
三骑径直来到钱府,只见四名壮汉手持画戟站立门首。
马荣纵马到得四人跟前,方才将马勒定。他手持马鞭,指向钱府大门,说道:“将门打开!”
无疑,昨晚放走的逃卒已将官兵到来的消息传了开来。门丁迟疑片刻,遂将大门打开。狄公和两名校尉催马驰入。
前院内,四散站着数十名汉子。他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见三人骑马而入,相互投过心领神会的目光,随即闭口不再言语。那些带刀的汉子,忙不迭地将刀藏于袍袖之中。
狄公等并不左顾右盼,而是径直骑马入内。
马荣策马跃上四级台阶,到得中院,狄公、乔泰则紧随其后。
此刻,林队副正率三十余名汉子擦拭刀枪、油润甲胄。
马荣并不停步,只向队副喊道:“带上十名军卒随我而来!”
后院内,除几名仆役之外,别无他人。见到三人骑马而入,众仆役便匆匆散去。
马荣纵马直奔院后大屋,马蹄踩得门前石板嘚嘚直响。眼前两扇红漆大门雕花精美,一看便知是钱府上房。
三人甩镫下马,将马鞭甩给林队副手下三个军卒。
马荣脚穿铁靴,踹开大门,快步入内。狄公、乔泰紧随其后。
大屋中央,挨近坐着三人。不难看出,狄公等人搅了他们的秘密磋商。正中央的太师椅上铺着虎皮,椅中稳坐一人。只见他身高膀宽,鬓稀须黑,下巴宽厚,横肉满面;内穿白色丝绸睡服,外罩宽松紫色家常便袍,头戴黑色布帽,看情形刚刚才起床。另外两人都已上了年纪,坐于太师椅对面的雕花乌木凳上,分明也才匆匆穿戴完毕。
屋内靠墙放着刀枪剑戟,各式兵器样样俱全,地上铺满各式兽皮,酷似一座兵械库。
三人抬头,见有人闯入,皆惊得呆若木鸡。狄公一言不发,径自走到一张空椅边,就势坐下。马荣和乔泰则在钱牧面前站定,怒目而视。钱牧的两名师爷匆忙从凳上起身,站到主人椅子背后。
狄公淡淡地对马荣言道:“校尉,兰坊现已军事管制,处置这些恶徒之事,本县就托付于你了。”
马荣转身喊道:“林队副!”
林队副快速引着四名军卒,迈过门槛,进入大屋。
马荣问道:“三个人犯,谁是叛贼钱牧?”队副指了指椅中所坐之人。
马荣喝道:“钱牧,你犯下叛逆大罪,本校尉前来拿你归案。”
钱牧跳将起来,直立于马荣面前,高声咆哮,其声色之厉,丝毫不亚于马荣。
“在我府中,谁人胆敢发号施令?家将们,将这三人给我砍了。”
话未说完,马荣铁拳飞出,正中钱牧面门,钱牧翻身倒地,将一只精致茶几撞翻,几面上一套贵重细瓷茶具摔至地面,砸得粉碎。
六个相貌凶恶之徒从屏风后冲了出来,为首的手持大斧,其余的各持长剑。然见马荣、乔泰全身披挂,不由得停步不前。马荣交叉双臂向家将们喝道:
“赶快弃械投降!钱牧是罪魁祸首,尔等乃下人,有罪与否,我都尉大人以后自有区处,何故要为此逆贼卖命?”
此时钱牧鼻梁已断,血流如注,染得睡袍血迹斑斑。他挣扎着抬头喊道:
“家将们,休听那厮胡言!先将狗官宰了!汝等食我粮十年有余。今用人之际,汝等岂能畏缩不前?”
为首的家将手持长斧向狄公扑来。狄公端坐椅内,岿然不动,只是慢慢捋着鬓须,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眼。
“兄长且慢!”林队副喊道,“小弟早已禀过兄长,如今满城官军,把住兰坊各处要冲,我等无丝毫胜算。”
持斧之人听罢,当即犹豫不前。
乔泰很不耐烦地用足跺地,喊道:“快快动手捆绑这几个贼子,我等还有大事要办!”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钱牧此时已昏厥过去。马荣将家将们撇在一旁,不予理睬,自顾自弯腰将钱牧捆了。
狄公从椅中站起身,整整袍服,冷冷地对持斧之人言道:“还不放下手中兵器!”
狄公继而转过身,目不转睛地怒视那两位师爷。
两个师爷自始至终站立原地,一言未发,分明是在观望事情如何结局,再做打算。
狄公官气十足地问道:“尔等皆系何人?”
年长的那位师爷深深一揖,回道:“大人,小人为钱牧所逼,在其手下听候使唤。小人向大人起誓……”
狄公将其打断,“尔到得县衙再如实招来!”转而又对马荣言道:“速回县衙,我等还有大事要办。只将钱牧逆贼和两个师爷押走,其余众人,日后再做处置。”
马荣随即答道:“遵令,县令大人。”
他向林队副使个眼色。四个军卒上前将两名师爷捆个结实,乔泰也从腰间解下一条细链,两头各做了个套,套在两个人犯头上,然后牵着来到院中,将细链拴于马鞍之上。乔泰对两人说道:
“汝二人若不想被勒死,就须快步跟上。”
乔泰、狄公踩镫上马,马荣将不省人事的钱牧放于自家坐骑之鞍座上,随后又对林队副喊道:
“将你手下军卒分成四队,每队十二人,各捉拿钱牧手下泼皮十人,锁入城门的四个箭楼。正午时分,自有官员去四门巡查。”
狄公等三人策马穿过院子,两名师爷在乔泰马后紧追慢赶,直喘粗气。
钱府中院,一名留着山羊胡须之老者正等候狄公等人。见狄公等出来,他双膝跪地,头磕得阶石咚咚直响。
狄公勒住马,问道:
“下跪何人?快起身报上姓名。”
那老者匆忙爬将起来,深作一揖,答道:
“小人乃钱府管家,姓匡名钟,在此听候大人发落。”
狄公命道:“你要看管此宅以及其中一应物件、所有仆人和女眷,不得有误。单等县衙派员前来接收处置。”
话毕,狄公径自策马而去。马荣坐在马上,弯腰俯身,用闲聊的口吻向管家问道:
“军营之中,但凡处死罪犯,常用细藤条慢慢抽打,打上三个时辰,直抽得罪犯皮开肉绽,断气为止。这等刑罚,你可曾见过?”
老管家不解其意,毕恭毕敬地答道,他从未有此眼福。
马荣淡淡地说道:“大人的吩咐,你若不字字照办,你就会尝到此种滋味!”说完,马荣驱马离去,而老管家却吓得面色死灰,站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
狄公等三骑穿过钱府大门之时,四个门丁举刀向三人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