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荣与三个一脸严肃的米商玩了几圈牌。他运气不错,拿了几副好牌,但心里却不喜欢这玩牌游戏,而想找更刺激、更摄人心魄的赌局。起初他赢了几把,接着又都输了,看来是该走了。
他与大蟹、小虾道了别,一路闲逛回到白鹤楼。
那领头的仆役告知他,冯里正的宴席已近尾声,其中两位已先行离开了。他请马荣在柜台边的长凳上坐下来喝茶。不久,狄公与冯岱、陶番德一起从酒楼上下来。冯、陶二人送狄公上轿时,狄公对冯岱道:
“明日早膳后,我自去你官署正式办案。你务必为我准备好有关李琏自杀案的所有文书。我要仵作也到场。”
马荣扶狄公上轿。
一路上,狄公告知马荣一些有关李琏自杀案的传言。他故意隐去罗县令和秋月的风流韵事。
“大人,冯岱手下的差役并不这么看。”马荣不慌不忙道。他复述了大蟹与小虾告知他的那些细节。话未说完,狄公不耐烦地说:
“你那两个‘水族’朋友错了。难道你忘了我曾告知你的,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你也看见了窗户上装有铁栅,没有人能从那里进去。”
“但这不是个奇怪的巧合吗,大人?三十年前,陶番德的父亲陶匡也是在这红阁子里自杀的,而那古董商温元恰恰也到过那里。”
“我看你那两个‘水族’朋友因为对冯岱的敌手温元心怀不满,而故意胡乱地加罪于他。他俩显然是存心要找那古董商的麻烦。今夜我见过温元,他确实是个卑鄙的老东西,因此他与冯岱的钩心斗角倒不出我的意料,但我无从想象由他来取代乐苑里正一事。而谋杀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为何要杀李琏?他不是正需要他的帮助以便取代冯岱吗?马荣,你那‘虾蟹’朋友说的不是自相矛盾吗?我们不必介入这些是是非非。”他捋着胡须沉思片刻,继续说道,“冯岱的两个手下告知你有关李琏在乐苑逗留期间的行踪,这倒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见到过李琏为之自杀的那个女子。真倒霉,我已碰到她两次了。”
狄公想起在红阁子露台上的事,说道:
“李琏虽然才识渊博,但在判断女人方面还不是高手。尽管花魁娘子美貌动人、勾魂摄魄,可她性情冷酷、喜怒无常。幸好今夜宴席她只待了片刻。那菜肴确实不错,而且我与陶番德及那后生贾玉波谈得很投机。”
“贾玉波真是不幸。他的所有钱财都输在赌桌上了,而且是一场赌局便输光!”马荣议论道。
狄公竖起眉毛。
“那就怪了!冯岱告知我贾玉波很快就要娶他的独生女儿了!”
“这好!那岂非男子夺回所失钱财的妙法!”马荣大笑道。
他俩在永乐客栈门前下了轿,马荣在柜台上拿了蜡烛,两人穿过院子和后花园,回到红阁子。
狄公推开客厅的雕花大门,忽然停住脚步,指着红阁子左侧卧房门缝中透出的一束亮光,低声对马荣道:
“真奇怪!我明明记得出去前曾熄灭蜡烛。”他俯身又道,“我留在门锁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将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没有动静!我敲门如何?”
“我们先从窗户上往里看看。”
他俩经客厅进到露台,踮起脚尖往窗内望去。马荣不禁叫出声来。
卧房内床架前的红地毯上,躺着个裸身女子。她仰卧着,大腿和手臂上均有抓痕,头背对着他们。
“死了吗?”马荣低声问。
狄公将脸贴近铁栅道:“胸部已没有起伏了。瞧!钥匙还插在门锁里。”
“这是该死的红阁子里发生的第三起自杀案了。”马荣沮丧地说。
狄公喃喃说道:“我不能肯定这一定是自杀。我见她颈脖处有青紫伤痕。马上去官府,请冯岱来!不过别说起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马荣冲了出去。狄公又朝卧室内望去,红色床帘正如他出去时那样拉开着,枕边放着一件折叠好的白色衣服,床边椅子上也堆放着折叠整齐的像是女人的服饰,床前放着一双小巧的绸鞋。
“一个可怜又自负的女人!”他低声自语道,“她曾那么自信,可如今却死了。”
狄公转身离开窗户,在露台栏杆边坐下。花园那头的酒楼里,宴席正趋高潮,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仅仅数小时前,她还站在那栏杆处,卖弄她妖娆的体态。狄公回想,她是个爱慕虚荣又矫揉造作的女人。不过,这话对她来说又太苛刻了,因为错误并非全在她一人身上。青楼中对于美貌、性爱与金钱的追求,必将使人堕落,至少也使人多少有些变态吧。这乐苑花魁娘子就是个极其可悲的牺牲品。
冯岱的到来打断了狄公的沉思。冯岱与马荣、客店掌柜以及另外两个汉子一起进到露台。
“大人,出了什么事?”冯岱急切地问道。
狄公指指窗户,冯岱与掌柜上前去,探头一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狄公站起身来,对里正命令道:“叫你的人打开房门!”
客厅里,冯岱手下的两个汉子用身体撞门,未见门开,马荣上前帮了一把,门闩霎时断裂开来。
“站在原地,别动!”狄公命令道。他跨过门槛,开始检查倒卧在地的尸身。秋月白皙的身体上未留下一处外伤与血迹,但她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因为其面容可怕地变了形,眼睛呆滞地凸出来。
狄公再走几步,在死者身边蹲下,将手放在其左胸——身体还略有热气,想必刚死不久。他为她合上眼睑,又检查了她的颈脖,发现两侧有青紫肿痕,似被掐过,却又未留下指甲印。他又仔细检查一遍尸体,并未找出任何暴力痕迹,仅在其前臂发现有几条长长的抓痕,似乎是新留下的;因为之前在露台里,看到她几乎裸露的身体时,并未发现这些抓痕。他将尸身翻转过去,但见其匀称的背部也未有任何伤痕。最后,他又检视了死者的手,那精心修饰的长指甲完好无损,仅在尸身下的红地毯上发现少许毛发。
狄公站起身环视整个卧房,未见任何搏斗的迹象。他示意其他人进入卧房,对冯岱道:
“秋月在宴席之后即来此处,动机甚明显,显然她移情于我,希望来这里与我共度今宵。她曾经误以为罗县令会为她赎身,等发现这是个误会之后,便一厢情愿地认为本县会这么做。当她在这红阁子卧房等我回来时,肯定忽然出了什么事。我们暂时称之为意外死亡吧,因为本县认为没有人能够进入这间卧室。叫你手下人将尸体移至你的官署,做一番检视。明日午前,我将去你官署处理这起案子。也传温元、陶番德与贾玉波到场。”
冯岱走后,狄公向客栈掌柜问道:
“你们有谁看见她进这客栈?”
“大人,没有人见过。不过从她宅邸到这露台有一条捷径。”
狄公走近床架,抬头向帐顶张望,发现它比通常的要高许多。他又轻轻拍打背面墙板,未听到空洞声。他转身对两眼死死盯着雪白尸体的掌柜厉声道:
“别站在那里干瞪眼!大声说,这个床架上有没有什么窥孔或可疑机括?”
“当然没有,大人!”他又看了看死者,结结巴巴道,“先是李琏公子,现在又是花魁娘子,我……我不明白是什么……”
“我也不明白!”狄公朝他喝道,“这卧房隔壁是哪里?”
“大人,没有!也就是说,没有其他房间,仅仅是外墙和外边花园。”
“过去这红阁子里是否出过怪事?老实说!”
“大人,从来没有!”掌柜哀诉道,“我接管这客栈已有十五年光景,有几百位客官在此住过,从未听说有人抱怨过。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去拿住宿登记册给我。”
客栈掌柜匆匆跑开。冯岱手下的人拿了担架过来,用毯子将尸体裹住抬了出去。
与此同时,狄公将那件紫色长袍搜索一遍,除了内有盥洗袋一个、梳子一把、手巾一条之外,未发现什么东西。这时,客栈掌柜拿了登记册回来。“放在桌上。”狄公朝他大声命令道。
狄公走至桌前坐下,疲惫地叹了口气。
身材高大的随从马荣打桌上竹兜里拿起茶壶,为狄公倒了一杯茶。马荣指着另一个杯口有粉红色唇印的杯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秋月猝死之前一定独自用过这茶,因为适才我倒茶的那只杯子是干的。”
狄公突然放下茶杯,对马荣道:“将这茶倒回茶壶里。叫掌柜找一只病猫或狗,让它喝喝这茶。”
马荣走后,狄公将登记册摊开,一页页翻看起来。
没多久,马荣就回来了。他摇着头道:
“大人,这茶没有问题。”
“这就麻烦了!我原以为有人曾与她在一起,此人离开之前将毒药放入茶中,然后她将自己锁在屋里,喝了茶。这是她死因的唯一合理解释。”
他靠在椅背上,郁郁不乐地捋着胡须。
“那么她颈脖两侧的青紫肿痕又该如何解释呢,大人?”
“那只是表面上的肿痕,皮肤上并未留下指甲印,仅仅是有点青紫而已。那可能是由于某种不知名的毒药所引发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并非有人企图对她施暴。”
马荣忧郁地摇着大脑袋,心神不安地道:
“大人,那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们已经发现她手臂上的细长抓痕,其原因不明,就像李琏公子手臂上发现的一样。他与秋月都死在这间红阁子卧房,其间必定有某种联系。这真是奇怪之至!令我生烦。”他捋着络腮胡子,沉思片刻,随后站起身继续说道,“马荣,适才你走开时,我仔细查阅了这本登记册上记载的住客。在过去两个月里,约有三十来人或长或短住过这红阁子,其中绝大多数住客的名字边上写有女人的名字以及用红笔记下的数目,你可知那是为何?”
“这很简单!那是说某个住客与某个女子在这里过夜。那数目是过夜女子付给客栈掌柜的报酬。”
“明白了。对了,李琏来此第一夜,即七月十九日,是与一个叫牡丹的女子一起在这里过夜的,接下来的两夜是玉兰,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是石榴。他死于二十五日夜里。”
“白白浪费了一夜!”马荣惨淡一笑。
狄公似未听见马荣的话,继续思索道:
“奇怪的是这儿未见秋月的名字。”
“午后不也是大好时光!那些男人会费尽心思以午茶等手段去约她。”
狄公合上住客登记册,目光将卧房四面扫了一遍。然后起身走至窗前,用手摸了一下铁栅,又检查了窗框。他开口道:
“这窗户不会有什么问题,没人能从这里进来。我们可以排除凶手从这窗户进来的可能,因为她躺的地方离窗有十尺之远。她仰卧在地,脸朝着门,而不是窗。她的头微微左倾,朝着床架。”狄公沮丧地摇摇头,又道,“马荣,你现在最好先去睡觉。明日天亮时分,我要你去码头,找找冯岱家船掌舵的,问问他两船相撞的经过。另外,仔细打听一下李琏与古董商温元见面的情形。根据你那两位南瓜朋友提供的情况,李琏与温元曾在那里见过面。我再去察看一下床架,之后也要去睡了。明日够我们忙的了。”
“大人,您不会是要在这屋里睡觉吧?”马荣呆呆地问道。
“当然要睡!”狄公不由火起,道,“如此,我方可查实问题是否出在这卧房里。赶快去找个宿处安歇吧。”
马荣想了片刻,刚要争辩,却只见狄公一脸执意坚决的神情,他意识到再说什么也没用,便施礼离开了。
狄公双手背在身后,独个儿站在床架前。他见罩在床垫上的薄丝绸有些皱痕,便用手摸了一下,感觉有些潮湿,又俯身用鼻子嗅了嗅枕头,觉得有一种在夜宴里似曾相识的女子发间的香味。
他很容易想象出开始时的情形。秋月回到自己的私宅匆匆打扮一番后,就从露台进到这红阁子。她可能原本打算在客厅里等他,但见卧室门上插着的钥匙后便想,在卧室里等他也许更富戏剧性。她倒了杯茶喝,然后脱去外衣,折叠好置于椅子上,再脱下内衣放在枕边的床架上。她坐在床边,脱去绸鞋,整齐地放在地上。最后她躺下来,等待他的敲门声。她一定躺了一段时间,以致背脊的汗弄皱了丝绸床单。他无法想象这以后出了什么事。一定是有什么事让她非常平静地离开了床,因为假如她是匆忙跳下床的,那么枕头和床单应该会被弄得很凌乱。她站立在床架前时,不知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他想到这女人扭曲的脸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时,不禁蓦地打了一个冷战。
他将枕头推向一边,掀开床单,只见底下是编织得很密的芦苇床垫与木铺板。
他走至桌前,拿了蜡烛,站立在床上,发现他的头刚好碰到帐顶。他用指关节轻轻敲打,却没有听到空洞的声音。他又敲打床架的背面,皱着眉怒视着墙板上一组色情画作。随后,他将帽子向后推去,从顶髻中拉出发簪,用发簪在木板槽之间撬动,却没有发现什么秘密窥孔。
真是想不通!狄公叹了口气,走下床。他理着胡须,重又注视着床架,一阵不适感袭上心来。李琏与秋月身上均有细长抓痕。这是一幢年代久远的房子,屋里是否有些奇怪的动物?他想起他曾经在书上读到过大房子的……
他迅即将蜡烛放回桌上,小心翼翼地摇动床帘,然后跪在地上,扫视床底,却不见一点灰尘和蜘蛛网。最后他掀起红地毯的一角,下面的地砖亦一尘不染。这证明李琏死后,房间已被彻底清扫过了。
“可能是一些怪兽从窗户铁栅处进来了吧。”狄公喃喃自语道。他来到客厅,拿了马荣置于长椅上的长剑,走至露台,用长剑在紫藤丛中刺戳,又用力摇晃那些宽大的叶子,但除了蓝色花瓣随之落地外,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狄公回到红阁子卧房,关上门,又拖过屋子中央的桌子顶在门前,然后解下腰带,脱下外袍,折叠好并置于梳妆台前的地上。他确信,两支蜡烛可以点一个通宵。他又将帽子置于桌上,就地躺下,头枕着长袍,将出鞘的长剑置于身边,右手搁在剑柄上。他可是个易醒的人,只要有一丁点声音,就会被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