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穿过刑房,走到县衙大院后面的监牢,来到监牢旁边用作停尸间的小屋子里。
一进屋就闻到股腐臭难闻的气味,屋里面狭长逼仄,红砖铺地。屋子中央有一张高腿长桌,桌子上停放着一具被芦席盖住的尸首。从芦席的起伏看,尸体比较长。桌子旁边的地上有一个大圆筐。
狄公指了指大筐,“我们先看看人头。”他对马荣说。
马荣将圆筐拎到桌上,掀开筐盖,他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真是恶心。”他撩起围领,捂住口鼻,拽着沾了血的长发提起人头,把人脸正面朝上放到圆筐旁边。
狄公双手背在身后,默不作声地审视着这颗可怕的人头。一绺绺头发垂到沈三满是皱纹的短小额头上,挡住了没有合上的眼睛,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一张大脸晒得黝黑,左脸颊上的旧疤丑陋狰狞;嘴边的胡须凌乱,两片厚嘴唇没有合上,露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脖子被割断的地方皮肤外翻,血块凝结。
“这张脸真不讨人喜欢。”狄公言道,“马荣,把芦席移开!”
没了脑袋的身体,赤条条身无一物;宽肩窄臀,身材匀称;两臂修长,肌肉隆起。
“个头倒是挺高的,是个有把子力气的家伙。”马荣断言,“这样的人不大可能乖乖地伸出脖子让人砍。”他俯身查看尸体和脖子断开的切口部分。“啊哈,我看到了一根蓝色的线绳,还有勒痕。大人,沈三是被勒死的。可能是有人从他背后下手,往他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
狄公点头。
“马荣,你说得对极了。线绳便是很明显的证据。本来绳子勒上去后受害者脸上的神情会有所变化,但是凶手紧跟着把受害者的脑袋砍断,让死者的脸色无法变化。现在的问题是,这场令人切齿的罪行发生在什么时候?”狄公摸了摸尸体的双臂和双腿,又弯了弯尸体右臂肘。“根据尸体的状态判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子夜时分,至少我们的捕头也是如此判断。”他正要松开死者的手臂,突然又动手把尸体握紧的拳头掰开,看了看死者光滑的手掌,又细细查看了每一根手指。他放开死者的手臂,走到桌子另一头弯腰查看尸体的双足。
他直起身,对旁边的洪参军说:“角落里那堆血迹斑斑的东西是死者的衣物,我猜得对不对?把衣服拿到桌子上摊开来!”
狄公从一堆衣物里挑出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将两条裤腿摆放在死者的身上。“果然不出所料!”他喃喃自语。
他面色阴沉地看了看两位僚属,说道:
“伙计们,我今天早上还说,这是下九流里的一起寻常暴力案件,真是大错特错!最起码,这是一件双重谋杀案!”
“双重谋杀案!”洪参军惊道,“老爷此话何意?”
“意思是说,被杀的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头颅被割断,所以身体也可以相互调换。你们没有看出来吗?这具尸体不是沈三的。对比一下,人头上晒得黝黑的脸和尸体上白皙的双手双臂,再看看这双保养得良好的手掌和连茧子也没有的双脚!另外,从尸体的长度可以看出,死者的个子并不矮,但是沈三的裤子对他来说仍然还是太长。我们的捕头还有的学。”
“我马上把那头笨驴牵进来!”马荣小声说,“我们要给他一个深刻的……”
“不用,无须如此!”狄公马上制止道,“杀人凶手一定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让人以为,被杀的只有沈三一个人,这具尸体就是沈三。事情没有进展前,我们先别让捕头明白这一点。”
“那么沈三的尸身,还有这具无名尸体的头颅在哪儿呢?”马荣疑惑不解地问。
“我也正想知道。”狄公不耐烦地回答,“天呐,双重谋杀案!而我们却对这起冷酷凶残的杀人案的作案动机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一边捋髯,一边低头看着沈三变了形的脸孔。突然,他转过身说,“我们去旁边的监牢找阿刘问问。”
牢房里非常黑,他们看不清囚房铁栅栏后面缩成一团的囚犯。看到三人走到牢房门口,阿刘从囚室最里面的角落里匆匆爬过来,身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不要对我用刑!”他扯开嗓子拼命地叫喊:“我发誓——我——”
“闭嘴!”狄公大喝一声,随之又放缓语气,问道:“我是来问你关于你朋友沈三的情况的。如果荒寺里杀他的人不是你,那是谁?你的短褂上又怎么会沾着血?”
阿刘爬到囚房门口,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抱住膝头,开始哭号:“青天大老爷,我不知道谁杀了他!我怎么能知道呀?当然,沈三有几个对头。现如今要在道上讨生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为了挣口饭吃,谁还没有几个冤家对头?但谁又会狠心到拼了性命也要去杀他呢?没有,大人。至于血,天知道是怎么跑到我衣服上的。”他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沈三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他的一双拳头厉害得很。论打架,他是个好手,耍起刀棒来也不在话下。老天爷啊,莫不是……”他突然住了口。
“你个刁民!怎么不说了?莫不是谁?”
“呃……大人,我觉得肯定是鬼,紫云寺女鬼,我们都这么叫。大人,那个女鬼浑身上下裹着长长的白麻布。每逢满月,女鬼就到紫云寺的旧花园里游荡。大人,她是一个厉鬼,喜欢咬断男人的脖子。满月的时候我们从不到那儿去……”
“少说废话!”狄公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沈三最近是否与人有过争吵,起过争执?我说的不是什么酒后玩闹,是真正的争吵!”
“是是是,大人,他和他的弟弟大吵过一次。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他的弟弟叫老五,个子没有沈三高,是个小气的混蛋。他和沈三的相好勾搭上了,沈三曾经赌咒发誓地说要杀了他。那之后,老五就和那个女人搬去了同康。但是大人,因为女人就杀人说不过去,是吧?要是因为钱么……”
“沈三的朋友或者熟人里有没有一个瘦高个子?模样周正,有点像是能写会算或者相类似的人物?”
阿刘使劲儿地想了想,两道低垂的眉毛紧紧皱起。想了一会儿,他回答道:“嗯,是的,我确实见过几次那高个子男人,像你说的那种人,穿着蓝色的袍子,身上打理得干干净净,头上戴着正儿八经的帽子。我问过沈三,那人是谁,他们热火朝天地聊什么呢,可是他只是让我闭嘴,管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于是我就闭嘴了。”
“要是那个男人再次出现,你能否认出他来?”
“不能,大人。他们是天黑以后在紫云寺前面的庭院里见的面。我觉得他有胡子,但是没留长须。”
“好吧,阿刘,为了你好,我希望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回到内衙后,狄公告诉两位随从:“阿刘的供述基本上都是实话。可见有人让阿刘做了替罪羊,自己逃脱法网。目前来看,阿刘在牢里反而更安全。洪亮,通知捕头,就说再审要推迟到明天。我必须更改时间,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几位夫人,今天这个欢庆的日子里要和她们共用午餐。马荣,我想让你下午去一趟城里,到鞑靼人、回纥人和其他夷狄人混居的北寮。既然凶手用的是一柄鞑靼斧头,那么他有可能是个鞑靼人,或者是个和蛮夷人关系匪浅的汉人。要想和凶手一样娴熟地使用曲柄板斧,必须是非常熟悉那类武器才行。你要去那些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常去的廉价茶寮食肆暗中查访。”
“大人,我有更好的办法!”马荣迫不及待地说,“我可以去找狂蜂图尔比打听。”
洪参军向狄公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不过他知趣地没有开口吐槽。图尔比是个回纥娼妓,六个月前,马荣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但是好景不长,图尔比对酥油酸奶茶的癖好无可救药,而且对沐浴净身的厌恶也同样无可救药,他很快便无法消受她那无穷的魅力。雪上加霜的是,他发现她早已有了一个老相好。那人是个蒙古骆驼骑手,她还给那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于是,他极有风度地结束了这段关系。他拿出积蓄为她赎了身,并帮她开了一家卖汤水的食摊。那个骆驼骑手娶了她。他们的婚礼持续到凌晨,婚宴上有烤羊羔,还有蒙古劣酒,马荣做了婚礼上的男傧相,喝得酩酊大醉,是几年来醉得最为厉害的一次。
狄公沉吟片刻,态度温和地说:“照惯例讲,涉及本族的事情,那些人是不情愿开口的。不过你和那个娘子熟得很,她也许可以对你畅所欲言。不管怎样,试一试没什么坏处。回来后向我禀报结果。”
洪参军和马荣在差役房吃了午饭。马荣叫来个小卒去最近的酒肆给他打了壶酒。
“图尔比卖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吃食。”放下茶碗,他心情苦涩地说:“所以你明白吧,我得先填饱肚子再去找她!我最好再换件旧衣服,免得引人注意。祝你在紫云寺中的搜查顺利!”
马荣走了。洪参军喝完茶,迈着步子,往狄公在县署后衙的内宅走去。老管家告诉他,狄公和三位夫人用完午膳后去了后花园。洪参军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他是县衙上下所有佐吏差役里唯一被允许进入狄公宅邸内眷居所的人,他以这项特权为荣。
花园里凉爽宜人。兰坊前任县令中有一位酷爱园林景观,花园就是他妙手布置的。花园里,曲折蜿蜒的小径两侧,高大的栎树和合欢树,枝繁叶茂。小径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黑色卵石,每过一个转弯都可以听见灌木丛中曲折流转的潺潺溪水声。
走到最后一个转弯处,洪参军看到一小片被长满青苔的大石头隔出来的空地。飒飒作响的竹林前有一条未经雕琢、古朴别致的石凳,二夫人和三夫人正并肩坐在石凳上。两位夫人垂目望着远处地势最低的荷塘。荷塘的外围便是衙署的外墙,沿着外墙,间隔几步又是一圈松树。荷塘中央有座小小的湖心亭,小亭翘檐尖顶,亭檐下是六根纤细的红漆亭柱,柱子和柱子间有围栏相连;靠着围栏有一张书案放在亭内,狄公和大夫人正在书案上屈身做着什么。
“老爷正要泼墨挥毫。”二夫人告诉洪亮,“所以我们待在这边,免得打扰到他。”她有一张亲切和悦的面庞,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清爽利落的螺髻,身上穿着紫襦白裙。她负责府中的账目。三夫人身形纤秀,身着明蓝广袖罗裙,胸围下方系着一条红色披帛丝带,头发梳成一个精致美丽的高髻,使她细细描画过的妆容更加艳丽。她喜欢绘画和书法,也喜欢户外运动,尤其是骑马。她负责狄公子女的启蒙。洪参军向她们深施一礼,便沿着石阶向荷塘走去。
他踏上通向荷塘的大理石拱桥。拱桥的中间最高处就是湖心亭。狄公手握毛笔站在书案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案上铺开的红纸。大夫人正在旁边的小几上磨墨。她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头发梳成厚厚的三螺髻,发髻上插着一根细细的金簪。一身剪裁得当的蓝底白色团花的丝裙更衬托出她曼妙的身材,即便她即将度过四十岁生辰,身体有微微发福的迹象。与狄公成亲时,她十九岁,狄公当时刚行过二十岁的弱冠礼。她出身于世卿世禄的簪缨之家,父亲是朝中的高官,与狄公之父是至交。她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性格坚毅,持家有方。她放下墨块,向自己的夫君示意墨已备好。狄公蘸湿笔毫,捏住右手的袖子,提袖到手腕上方,握笔运气,一个四尺见方的“寿”字跃然纸上,笔势雄健有力。
洪参军站在石桥上,直到狄公运笔结束他才走进亭子里,赞道:“好一幅精妙绝伦的中堂大作!”
“我希望这个寓意美好的‘寿’字是由老爷亲笔所写。”大夫人满意地微笑。“这幅字今晚会挂在寿宴大厅中。”
二夫人和三夫人赶忙跑过来观赏这幅作品。她们激动地拍手称贺。
“哈哈,”狄公笑着说,“若是没有大夫人磨墨,没有你们两个铺纸备笔,我可写不成字!我得出去了,昨天晚上,有几个流氓混子在城外的荒寺里聚众闹事,我得去那里查看查看。要是有时间,我会去云隐寺拜访师太,告诉她我准备在山上设置岗哨。”
“去吧去吧!”二夫人急切道,“云隐寺里只有师太和一个侍女!”
“你应该劝劝师太,让她搬到城里来。”大夫人言道,“城里有两三个空置的尼寺,她可以在城里安顿下来。这样她来教我们插花的时候就不用奔波了,时间都花在下山到县衙的路上了。”
“我尽力而为。”狄公说。夫人们喜欢师太,师太是她们在兰坊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我可能会晚些回来。”狄公补充道,“不过你们整个下午要接待来贺寿的夫人们也会很忙。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三位夫人一直将他送到花园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