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西方通俗文学界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是历史侦探小说(historical detective fiction)的崛起。当时西方的许多主流媒体,如《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泰晤士报》《卫报》等等,连篇累牍地报道这类小说获奖的信息,有关小说的介绍、评论汗牛充栋。这些获奖作品的背景多半设置在一个历史久远的年代,中心情节是破解一个与谋杀有关的谜案,作者大都为历史学、考古学的专业人士,爱好文学创作。譬如保罗·多尔蒂(Paul Doherty,1946—),当代英国著名历史学家,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历史侦探小说创作,迄今已出版了八十多部以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和中世纪英格兰为背景的侦探小说,其中《叛逆的幽灵》(The Treason of the Ghosts)被《泰晤士报》列为2000年最佳犯罪小说。又如琳达·罗宾逊(Lynda Robinson,1951—),毕业于得克萨斯大学考古专业,擅长中东史和美国史研究,后在丈夫的鼓励下进行历史侦探小说创作,处女作《死神谋杀案》(Murder in the Place of Anubis,1994)一问世即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接下来的十多本小说也一版再版,畅销不衰。再如加里·科比(Gary Corby,1963—),澳大利亚历史侦探小说创作新秀,尽管作品数量不算太多,但已是2008年“柯南·道尔奖”得主,2010年问世的《伯里克利政体》(The Pericles Commission)又获“内德·凯利奖”(Ned Kelly Award)。凡此种种,正如《出版人周刊》2010年一篇评论所指出的:“过去的十年目睹了历史侦探小说的数量和质量的爆炸。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天才作家出版如此多的历史侦探小说,作品涵盖的历史年代和案发地点也从未如此宽泛。”[1]
不过,西方历史侦探小说的诞生并非从这个世纪之交开始。早在1911年,在美国作家梅尔维尔·波斯特(Melville Post,1869—1930)的短篇小说《上帝的天使》(The Angel of the Lord),就出现过一个历史年代的业余侦探“阿布勒大叔”(Uncle Abner);他生活在古老的弗吉尼亚边疆,是个牧场工人,和蔼、睿智的中年人,依靠圣经的道德标准和美国的法律精神破案。《上帝的天使》很快被扩充为拥有二十六个故事的侦探小说集《阿布勒大叔:破案高手》(Uncle Abner,Master Mysteries,1918)。到了1943年,美国作家利莲·托雷(Lillian de la Torre,1902—1993)又发表了以历史人物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为侦探主角的短篇小说《英格兰国玺》(The Great Seal of England),她同样将该短篇小说扩充为有多个故事的侦探小说集《萨姆博士:约翰逊侦探》(Dr. Sam:Johnson,Detector,1948)。在这之后,西方目睹了历史侦探小说的高速发展。一方面,英国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1890—1976)出版了古埃及背景的长篇历史侦探小说《死亡终局》(Death Comes as the End,1944);另一方面,美国作家约翰·卡尔(John Carr,1906—1977)又出版了拿破仑战争题材的长篇历史侦探小说《狱中新娘》(The Bride of Newgate,1950);与此同时,荷兰外交家、汉学家、收藏家、作家高罗佩(Robert van Gulik,1910—1967)还推出了基于中国公案小说传统的系列历史侦探小说“狄公探案”(Judge Dee series)。这些单本的、系列的历史侦探小说的问世,为当代西方历史侦探小说的全面崛起做了有益的铺垫,尤其是“狄公探案”,采用长、中、短三种小说形式,数量多达十六卷,在东、西方均产生了持久的轰动效应,被认为是早期西方历史侦探小说的成功“范例”。[2]
“狄公探案”系列历史侦探小说始于1949年高罗佩的一本中国公案小说译作《狄公断案精粹》(Celebrated Cases of Judge Dee)。故事的侦探主角狄公(Judge Dee)在中国历史上实有其人。他名叫狄仁杰,生活在唐朝(618—907),一生为官,两次出任宰相,是所谓的青天大老爷。有关他廉洁自律、为民请命、秉公办案的故事很早就在民间流传。到了清朝末年,一位无名氏将这些民间故事整理成长篇公案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亦名《狄公案》或《狄梁公四大奇案》)。高罗佩在中国任外交官期间,对该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进行了详细考据之后,将其中基本符合西方侦探小说传统的前三十回翻译成英文出版。之后,又亲自出马,尝试创作了以狄公为侦探主角的历史侦探小说《迷宫奇案》(The Chinese Maze Murders,1952)。该历史侦探小说出版后,居然是本畅销书。从此,高罗佩一发不可收拾,先后接受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及其他图书出版公司的稿约,继续创作了十五卷狄公案历史侦探小说。它们是:《铜钟谜案》(The Chinese Bell Murders,1958)、《黄金谜案》(The Chinese Gold Murder,1959)、《湖滨谜案》(The Chinese Lake Murders,1960)、《铁针谜案》(The Chinese Nail Murders,1961)、《红阁子奇案》(The Red Pavilion,1964)、《朝云观奇案》(The Haunted Monastery,1961)、《御珠奇案》(The Emperor’s Pearl,1963)、《漆画屏风奇案》(The Lacquer Screen,1962)、《晨猴·暮虎》(The Monkey and the Tiger,1965)、《柳园图奇案》(The Willow Pattern,1965)、《广州谜案》(Murder in Canton,1966)、《紫云寺奇案》(The Phantom of the Temple,1966)、《太子棺奇案》(Judge Dee at Work,1967)、《项链·葫芦》(Necklace and Calabash,1967)、《黑狐奇案》(Poets and Murder,1968)。这些“奇案”“谜案”也全是畅销书,不断再版、重印,直至2014年,还有麦克法兰图书出版公司(McFarland)的新版本出现。
与此同时,“狄公探案”系列小说的影响又渐渐从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延伸到法国、德国、西班牙、荷兰、瑞典、芬兰、日本和中国。1982年,甘肃人民出版社率先在中国推出了陈来元、胡明翻译的《四漆屏》(The Lacquer Screen)。紧接着,中原农民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中国电影出版社、海南出版社、贵州大学出版社也各自推出了这样那样的狄公案全译本和节译本。各种各样的续集、改写本也不断涌现。“狄公探案”被多次搬上银幕,仅在中国大陆,就有电影《血溅画屏》(1986)、《恐怖夜》(1988)、《奇屏谜案》(2009),电视连续剧《狄仁杰断案传奇》(64集,1986)、《神探狄仁杰Ⅰ》(30集,2004)、《神探狄仁杰Ⅱ》(40集,2006)、《神探狄仁杰Ⅲ》(48集,2008)、《神探狄仁杰Ⅳ》(50集,2013)。
二
作为早期西方历史侦探小说创作的一个成功范例,“狄公探案”小说系列展示了这一小说类型的诸多特征。首先,它是侦探小说,遵循侦探小说之父爱伦·坡(Allan Poe,1809—1849)的“破案解谜六步曲”,亦即介绍侦探、展示犯罪线索、调查案情、公布调查结果、解释案情发生的原因和经过、罪犯的服输和认罪。其次,它又是历史小说,涵盖了历史小说之父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所创立的大部分市场要素,如异国情调、哥特式气氛、英雄主义、骑士精神等等。而且,其作者本人,也像上面提到的许多当代历史侦探小说的作者一样,是个精通历史学、考古学的专业人士,只不过专业研究的对象,并非众人趋之若鹜的古希腊、古罗马或中世纪欧洲文明,而是当时并不被看好且有点冷僻的东方语言文化。
高罗佩,原名罗伯特·范·古利克,1910年8月9日生于荷兰聚特芬(Zutphen)。父亲是个医生,曾先后两次在荷属东印度(Netherland East Indies,今印度尼西亚)服役。自小,高罗佩随父母侨居在殖民地,在当地学习汉语、爪哇语和马来语,由此对亚洲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23年,父亲退役后,高罗佩随全家回到荷兰,定居在奈梅亨(Nijmegen)。1929年,高罗佩从奈梅亨市立中学毕业,入读莱顿大学,主修东方殖民法律和(荷属东)印度学,以及中日语言文学,后又到乌特勒支大学深造,学习现当代中国史以及藏文和梵文,并以论文《马头明王诸说源流考》(Hayagriva,the Mantrayanic Aspect of Horse-cult in China and Japan)获得东方语言学博士学位。高罗佩的语言才能和专业知识很快得到回报。1935年,他被荷兰外交部录用为助理翻译,并被派驻东京,任荷兰驻日公使馆二等秘书。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荷兰成为日本的对立面,高罗佩与其他同盟国的外交人员一道被遣离日本。1943年3月,他从印度加尔各答来到中国重庆,与那里的荷兰使馆人员会合,出任荷兰政府驻重庆大使馆一等秘书。其间,他结识了同在大使馆秘书处工作的中国名媛水世芳,两人结为伉俪,先后育有三子一女。战争结束后,高罗佩离开中国回到海牙,出任荷兰外交部政务司远东处处长,一年后又去了美国,任荷兰驻美使馆顾问。1948年,他被任命为荷兰驻日本东京军事代表处顾问,1951年又离开东京前往新德里,任荷兰驻印度大使馆文化参赞。1953年,他再次被召回,任外交部中东暨非洲事务司司长。1956年至1959年,高罗佩担任荷兰驻黎巴嫩全权代表,1959年至1962年又担任荷兰驻马来西亚大使。1965年,他作为驻日大使第三次被派驻东京。任上,他被诊断出患了肺癌,不得不返国治病。1967年9月24日,他在海牙辞世,享年五十七岁。
高罗佩一生以外交官为职业,辗转海牙、东京、重庆、南京、华盛顿、新德里、贝鲁特、吉隆坡等地,工作异常繁忙。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忘初衷,挤出时间从事自己所喜爱的东方语言文化研究。他的研究兴趣很广,琴棋书画、小说戏曲无所不包,而且成果颇丰,几乎每隔一至两年就出版一本书。1941年由日本上智大学出版的《琴道》(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是西方第一本系统介绍中国古琴的专著。在书中,高罗佩基于大量中国古代文献,对中国古琴的起源和特征、琴人的心境和原则、琴曲的意义和内涵、演奏的象征和意象,做了详尽的论述。而1944年在重庆出版的《眀末义僧东皋禅师集刊》(Collected Writings of the Ch'an Master Tung-kao,a Loyal Monk of the End of the Ming Period),则是一部填补中国佛学史空白的开山之作。该书成书时间长达七年,期间高罗佩遍访中日名刹古寺、博物馆院,共觅得东皋禅师遗著和遗物三百余件。1958年,他耗时十余年完成的《书画鉴赏汇编》(Chinese Pictorial Art as Viewed by the Connoisseur)又在罗马远东研究社出版。全书内容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泛论中日屋宇的式样、书画的悬挂方法以及装裱技术的衍变,后一部分讲述毛笔的构造、墨的制作、纸绢的特质、书画真赝的鉴别,堪称一部东方艺术鉴赏大全。
不过,高罗佩的最大学术成就当属中国古代性文化研究。1949年,因日文版《迷宫奇案》的一幅封面裸体插图,高罗佩开始对中国古代性文化产生兴趣。他广集史料,探幽索隐,费尽周折收集历朝历代春宫画册,又参阅了一系列的明末情色禁书,终于辑成了中国古代性文化的拓荒之作《秘戏图考》(Erotic Colou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1951)。该书共分三卷。卷一《秘戏图考》是正文,用英语写成,分“上”“中”“下”三篇,讨论了自公元前226年至公元1664年中国历代王朝与性有关的历史文献、春宫画简史以及他所收藏的《花营锦阵》对题跋文字的注释和翻译,并附有“中国性术语”和“索引”。卷二《秘书十种》系中文卷,收录了卷一所引用的重要中文参考文献,包括《洞玄子》《房内记》《房中补益》《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某氏家训》《纯阳演正孚佑帝君既济真经》《紫金光耀大仙修真演义》《素女妙论》以及《风流绝畅图》题词和《花营锦阵》题词。卷后有附录,分乾(旧籍选录)和坤(说部撮抄)两部分,所录各项均为极其珍贵的中国古代性文化研究资料。卷三《花营锦阵》影印了他所收藏的《花营锦阵》的所有春宫画,外加所题艳词。在这之后,高罗佩继续中国古代性文化研究,且时有新的发现,适逢荷兰图书出版商建议他撰写一部面向更多西方读者的中国古代性文化著作,于是便有了洋洋数十万言的《中国古代房内考》(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1961)的问世。相比《秘戏图考》,该书的社会文化史研究气息更浓,且内容上有增补,还更新了许多旧的译文,添加了许多新的引文;观点上有修正,尤其是强调爱情的高尚意义,反对过分突出纯肉欲之爱。直至今日,该书仍是东西方性学家了解中国古代性文化的重要参考文献。
三
正是以上历史学、考古学方面的惊人成就,让高罗佩发现了《武则天四大奇案》等中国公案小说的价值,并选择性地翻译、出版了《狄公断案精粹》。在该书的“译者前言”,高罗佩指出,多年来西方读者所理解的中国侦探小说,无论是厄尔·比格斯(Earl Biggers,1884—1933)的“查理·张”系列小说(Charlie Chang series),还是萨克斯·罗默(Sax Rohmer,1883—1959)的“傅满洲系列小说”(Fu Manchu series),其实都是“误判”。真正的中国侦探小说是《武则天四大奇案》之类的中国公案小说。这类小说早在1600年就已经存在,时间要比爱伦·坡“发明”侦探小说的年代,或者柯南·道尔(Conan Doyle,1859—1930)“打造”福尔摩斯的年代,早出几个世纪。而且这类小说多有特色,主题之丰富,情节之复杂,结构之缜密,即便是按照西方的标准,也毫不逊色。然而,由于一些文化传统的原因,迄今这类小说不为广大西方读者所知。他呼吁西方侦探小说作家应该关注这一被遗忘的角落,积极改写或创作以中国古代清官断案为主要内容的侦探小说。[3]鉴于和者甚寡,1950年,他亲自操刀,尝试创作了以狄公为侦探主角的《迷宫奇案》,以后又费时十七年,将其扩展为一个有着十六卷之多的狄公探案系列。
而且,也正是以上历史学、考古学的惊人成就,让高罗佩在创作这十六卷狄公案时有意无意地融入了较多的中国古代文化元素。“漆画屏风”“柳园图”“朝云观”“紫云寺”“红阁子”,这些书名关键词本身就是一幅幅色彩斑斓的风俗画,给西方读者以丰富的中国古代文明想象;而小说中的许多故事场景,如“迷宫”“花亭”“半月街”“桂园”“乐苑”“黑狐祠”“白娘娘庙”“罗县令府邸”,也无疑是一道道风味独特的精神大餐,令西方读者一窥东方建筑。此外,还有许多与案情有关的主题物件,如竖琴、棋谱、毛笔、画轴、香炉、算盘、绢帕,也不啻一件件极其珍稀的古文物展示,勾起了西方读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无限向往。
当然最值得一提的是,“狄公探案”蕴含的道家思想和诗化手段。在《迷宫奇案》,故事刚一开始,高罗佩就描绘了一个仙风道骨的太原府狄公后裔。他头戴黑纱高帽,身穿宽袖长袍,胸前白髯飘拂,举止谈吐不凡。正是他,讲述了狄公当年在兰坊县任上所破解的三桩命案。之后,故事套故事,小说中又出现了一个鹤发童颜、双唇丹红、目光敏锐的道家隐士,他于狄公断案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指点迷津。由此,狄公锁定了余氏财产争夺案的真正凶犯。同样高贵、脱俗、飘逸的道家隐士还有《项链·葫芦》中的葫芦老道。同传说中的道家神仙张果老一样,他骑着一头长耳老驴,鞍座后面用红缨带拴着一个大葫芦。小说伊始,在松树林,他不期而至,给不慎迷失方向的狄公指路。接下来,还是在松树林,他协助狄公击退了凶狠歹徒的袭击,让狄公得以完成公主的重托。末了,依旧在松树林,他再遇狄公,自报真名,细述身世,并赠予其大葫芦,然后语重心长地留下嘱咐:“大人,现在您最好把我忘了,免得将来还会想起我。虽说对于未知者,我只是一面铜镜,会让他们撞头;但对于知情者,我是一个过道,进出之后便了事。”[4]
显然,高罗佩在暗示读者,狄公之所以能屡破奇案,是因为有“高人”相助,而这“高人”并非别的,乃是他所信奉的“清静无为”“顺应天道”“逍遥齐物”的老庄哲学。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高罗佩也是一个老庄哲学推崇者。在《琴道》的“后序”,高罗佩曾经谈到自己的抚琴体会,认为其秘诀在于遵循老子说的“去彼取此,蝉蜕尘埃之中,优游忽荒之表,亦取其适而已”[5]。接下来的正文,他进一步明确指出:“我认为道家思想对琴道衍变有决定性的优势,或者说,虽然琴道的产生及基本观念源于儒家,但内涵却是典型的道家。”[6]此外,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高罗佩也有类似的说法:“道家从自己与自然的原始力量和谐共处的信念中得出合理结论,并固定下来,称之为道。他们认为人类的大部分活动,都是人为的,只起到疏远人和自然的作用,由此产生非自然的、人工的人类社会,以及家庭、国家、各种礼仪、专横的善恶区分。他们提倡回复到原始质朴,回复到一个长寿、幸福、没有善恶的黄金时代。”[7]
如果说,在狄公案中,道家思想是高罗佩欲以推崇的精神食粮和破案利器,那么效仿唐代传奇小说和明清章回小说,对小说故事情节做诗化处理,便是他编织案情的重要手段。这种诗化手段,在狄公案前期问世的一些卷册,如《迷宫奇案》《铜钟谜案》《黄金谜案》《湖滨谜案》,主要表现在每章有两句对仗工整的诗歌标题,以及正文起首插有几句韵味十足的题诗。前者起着点明全章主要内容的作用,而后者往往也从作者的视角,感叹世事人生、因果报应,同时赞誉清官替天行道、为民申冤,与正文叙述有着某种唱和的效应。如《黄金谜案》第三章诗歌标题“入县衙主簿慌张,闯后园狄公受惊”[8],概括了该章主要描写狄公一行四人进了蓬莱县衙,并着手调查前任县令遇害案;而《湖滨谜案》题诗“神笔录尽人间事,万物皆有源与头;无奈凡夫灵犀欠,不谙其意枉自愁。公堂端坐父母官,生杀之权大如天;倘若心少浩然气,草菅人命臭人间”[9],也以极其简练的语言,歌咏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为民父母,除害雪冤,从而有效地呼应、烘托了小说主题。狄公案后期问世的一些卷册,如《漆画屏风奇案》《御珠奇案》《紫云寺奇案》《黑狐奇案》,尽管考虑到西方读者的持续接受程度,不再有如此诗化形式,但仍出现了相当数量的对仗工整、韵味十足的诗歌。这些诗歌多半与案情相互交织,成为案情侦破的关键。以《漆画屏风奇案》为例,在正文第十一章,狄公偕竹香去地下的妓院暗访,看见床壁上贴有一首七言绝句,并从前后两句的字迹,推测是年轻画家冷德和腾夫人银莲合写,也据此断定此前滕知县所说“生死伉俪”完全是编造的。一个由婚姻不幸导致妻子出轨、继而被杀的复杂命案终于大白于天下。
四
然而,高罗佩并非不分良莠、一味地融入中国古代文化元素。也还是在他的《狄公断案精粹》的“译者前言”,高罗佩总结了《武则天四大奇案》等中国古代公案小说的五大“弊端”。首先,小说伊始即介绍罪犯,细述犯罪的经过和动机,从而丧失了故事基本悬念。其次,崇尚神鬼等超自然力量,法官能潜入冥王地府与受害者对话,动物、炊具也能上法庭做证。再有,故事冗长,情节拖沓,动辄数十章,甚至数百章。再有,出场人物过多,难以分清主次、理清线索。最后,惩罚罪犯过分,残忍地诉诸暴力。[10]
以上“弊端”,高罗佩在创作狄公案时已经剔除。整个谋篇布局,仍沿用西方古典式侦探小说的创作模式,并突出运用了许多行之有效的创作技巧。譬如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高度悬疑”,几乎每卷都有这样的设置。典型的有《紫云寺奇案》,故事一开始,读者就被置于紧张的悬疑之中而不能自拔。漆黑的寺庙外,隐约现出一块溅洒鲜血的石头;一对男女鬼鬼祟祟,借着微弱的灯笼光线朝井边拖拽尸体。他们是谁?为何要弃尸古井?被害者又是谁?但未等读者找出答案,新的悬疑接踵而至。从古董店买来贺寿的紫檀木盒,莫名其妙地留有求救纸片。一夜之间,国库五十锭金变成一堆铅条。而原本是两个无赖之间的争斗命案,凶手却要费事地剁下受害者的头颅?并且,狄公的得力助手两次险遭杀害,衙役们已是一死一重伤。直至最后,罪犯一一被擒获,狄公细述案情,所有谜团解开,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百年寺庙早已成了藏污纳垢之地。而《朝云观奇案》的悬疑设置更有特色,整个故事情节集中在一个密闭时空,命案迭起,案中有案。狂风暴雨夜,狄公一行人前往百年道观借宿。倏忽间,对面塔楼现出一男与一残臂裸女相搂的身影。此前,已有三个年轻女子在那里蹊跷身亡。紧接着,戏班子又有伶人“假戏真做”,险些酿成大祸。狄公循迹调查,又遭人暗算。更不可思议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前任住持玉镜讲道时突然“仙逝”。之后,现任住持真智又坠楼暴毙。种种蛛丝马迹,指向道观一个辞官修道的孙太傅。然而他为何要谋害数条人命?又能否逃脱法律制裁?如此悬疑,一直持续到小说结束。
又如柯南·道尔式的“科学探案”,这一技巧的运用集中体现在小说主要人物形象的提升和重塑。在高罗佩的笔下,狄公已经不单是那个为政清廉、刚正不阿、体恤民生,只凭聪明才智断案的青天大老爷,而是融博学、勤政、亲民于一身,依靠仔细调查和缜密推理破案的“科学”神探。他手下的几个随从,马荣、乔泰、陶干和洪亮,也一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性格描写窠臼,变成有血有肉、智勇兼备的破案搭档。作为一方父母官,狄公不但熟悉辖区具体政务,还擅长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实际需求。尤其是,他深谙犯罪心理学,勤于现场勘查,善于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破案线索,并层层剥茧抽丝,缜密推理。在《漆画屏风奇案》第五章,高罗佩以十分细腻的笔触,描述了狄公如何在沼泽地查看一具女尸的情景:
狄公重新掀开裹盖女尸的袍服。除了那袍服外,女尸一丝不挂,一把短剑从左侧乳房直插胸部,露出剑柄。剑柄周围有一摊干涸的血。他继而细看那剑柄,发现质地为白银,上面镂刻了美丽的花纹,不过年代已久,呈现出黑色。他断定,这把短剑是一件稀世古董,只因那个乞丐不识货,在盗窃耳环和手镯的时候,没有将它拔出带走。他摸了摸那只乳房,表面冷而黏湿,接着又抬起她的一只胳膊,觉得还有弹性。看来,这个女人被害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他想着,这安详的神态,简便的发型,裸露的胴体,赤裸的双脚,都说明她是在床上熟睡时被害的。[11]
这段描写,与柯南·道尔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描述福尔摩斯现场勘察爵士死因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高罗佩没有无限拔高狄公,而是描写他有时也会被假象蒙蔽而犯错,也会因怀疑自己判断有误而心虚。此外,他还有七情六欲,不但娶有三房夫人,还看见美丽、善良的女人就动心。《铁针谜案》中暗恋郭夫人便是一例。小说描写了狄公邂逅这位容貌端庄、知书达理的仵作妻子后的种种爱慕心理。当获知她同样以铁针杀害了自己无恶不作的前夫后,狄公陷入了矛盾,欲绳之以法又心中不忍。郭夫人跳崖自尽后,狄公一夜未眠,“他感到非常疲惫,想过平静的退隐生活。但随之他明白,自己不能这样做。退隐意味着不想担当任何责任,而他却有太多的责任”[12]。这也令人想起英国侦探小说大师埃·克·本特利(E. C. Bentley,1875—1956)在《特伦特绝案》中所描写的那个“已食人间烟火”的大侦探特伦特,他在推断门德尔松夫人杀害自己丈夫之后,选择了悄悄离去,因为门德尔松敛财堕落,消除他等于消除了罪恶。
再如约翰·卡尔的“密室谋杀”。所谓密室谋杀,是指罪犯在一个完全封闭、看似无法出入的空间环境内所实施的谋杀,往往产生一种独特的惊悚、神秘的效果。高罗佩似乎谙于这一技巧,在大部分卷册都有展示。《红阁子奇案》中的举人李琏和花魁娘子秋月先后“自杀”,显然是一种密室谋杀,因为两人均死在卧室,房门紧锁;而《朝云观奇案》中的前任住持玉镜“讲道时突然仙逝”,也是与密室谋杀不无联系,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凶手没有任何作案机会。最令人玩味的是《迷宫奇案》中的丁将军被杀案。高罗佩先是在第八章,透过狄公的视角,描述了十分密闭的案发现场:
狄公迈步跨过书斋门槛,举目环视。书房很大,呈八边形,墙上高处有四扇小窗,窗纸莹白,阳光透过窗纸,漫入室内甚是柔和。窗户上方,有两个小孔,供通风之用,均有栅板相隔。除了窄门,书斋墙上再别无其他开启之处。
书斋中央正对门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只见一人身穿墨绿锦缎便袍软软地伏于书案之上。此人头枕弯曲左臂,右手伸于书案之上,手中握有一红漆竹制狼毫,一顶黑色丝帽掉落于地,灰白长发暴露无遗。
接着,他又借陶干和丁秀才之口,说明了凶手不可能自由进入案发现场的缘由。一是房门乃进入书斋的唯一通道,墙壁、书架上的窗户和挡有栅板的通气孔洞以及窄门,均未见暗道机关;二是丁将军先亲自开锁进入书斋,丁秀才跟着进入下跪请安,其时管家就站在丁秀才身后,直至丁秀才起身,丁将军才将房门合上,而平时书斋房门总是紧锁,唯一的钥匙也由丁将军随身携带。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法破解的密室谋杀案,狄公通过仔细调查和严密推理得出了答案。原来杀死丁将军的是他手上执握的那管珍贵的狼毫。之前凶手将狼毫作为寿礼送给了丁将军,但狼毫内藏有浸透毒液的飞刀,上有弹簧,用松香封住。丁将军初次写字时,自然要烧掉狼毫笔端的毛刺,于是松香受热,弹簧启动,飞刀弹出结果了他的性命。
此外,还有盖尔·威廉(Gale Wilhelm,1908—1991)的“女同性恋描写”,也对高罗佩的狄公案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尽管小说没有出现任何女同性恋侦探,但出现了相关人物和细节描写,而且这些描写往往与案情的发展有关,甚至成为案情侦破的关键。仍以《迷宫奇案》为例。在该书的第二十四章,高罗佩几乎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来描绘女同性恋李夫人的外貌以及看见黛兰时的异样神态:
黛兰看那李夫人,面相周正,但五官略嫌粗大,双眉稍浓……黛兰燃旺灶内余火……顷刻厨房香味扑鼻……然而李夫人只吃了半碗便放下碗筷,将手置于黛兰膝头……角落里有两只水缸,一冷一热……黛兰提起热水缸盖……快速褪去衣裤,舀了几桶热水倒在盆内。待其舀取冷水时,猛地听得身后有异动,旋即转过身去……李夫人边说,边盯着黛兰。黛兰顿时觉得十分惧怕,忙俯身捡取衣裤。李夫人走上前来,霍地从黛兰手中夺走下衣,厉声问道:“你怎么又不沐浴了?”黛兰惊得忙赔不是。李夫人猛地将黛兰拽到身边,轻声说道:“姑娘何须假正经!你这身段甚是漂亮!”
当然,像盖尔·威廉的《我们也在漂浮》(We Too Are Drifting,1934)一样,高罗佩如此不厌其烦地细述女同性恋性爱的目的是给接下来的情节高潮做铺垫。果真,李夫人求爱不成,便凶相毕露,并丧心病狂地用白玉兰之死来威胁黛兰。只见她将布帘一拉,梳妆台现出白玉兰的血淋淋头颅。正当李夫人的尖刀刺向黛兰之际,窗外跃入了彪形大汉马荣,眨眼工夫他便打落了尖刀,又将李夫人的双手绑定。至此,白玉兰失踪案告破。
立足西方古典式侦探小说创作模式,选择性融入中国古代文化元素,一切以故事情节生动为准则,高罗佩的十六卷“狄公案”就是这样成为早期西方历史侦探小说的成功范例,同时也赢得世界千千万万读者的青睐。
黄禄善
2017年10月26日
黄禄善,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英国皇家特许语言家学会中国分会副会长。译有《美国的悲剧》等十部英美长篇小说,主编过八套大中小外国文学丛书,其中由长江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精装豪华本)近二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