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神笔录尽人间事,万物皆有源与头;
无奈凡夫灵犀欠,不谙其意枉自愁。
公堂端坐父母官,生杀之权大如天;
倘若心少浩然气,终留骂名在人间。
效忠圣贤的大唐明皇二十余年,大概可以称得上是政绩彪炳青史吧!先父身处朝廷五十载,最终被委以同中书门下三品,堪称耿耿忠心矣!先父临终时,已届古稀之年。再过三日,我也将至不惑之年。不知上苍能否赐幸于我?
而今我备受病体折磨,心力交瘁。每当我神清气爽之时,思绪便会回到往昔。那已是我唯一的解脱。四年前,我升迁大理正一职。那时我年方三十又五,正值壮年。对此等荣耀之事,同僚无不称羡,以为我从此官运亨通,前途不可限量。我自己也颇为得意,朝廷还赏赐我如此美宅。每当我牵着爱女在宅内后花园里漫步时,心中更是暗自庆幸。那时她虽年幼,却已能报出园内各种花名,二人好不自在!四个年头,仅仅过了四个年头,一切却已恍如隔世!
你的阴魂又在向我逼近。我吓得缩成一团,只能俯首从命。为何连片刻的喘息也不肯给我?我已遵照你的旨意去做了。一个月前,我从不祥之地汉源城的邪恶湖边回来之后,即遵从你的意愿,即刻为我女儿的婚嫁选定了黄道吉日。她现已成婚,你还要逼我做什么?我痛楚难忍,五官麻木,已听不明白你的话了。你说……你说……你说要让我女儿知道真相?老天,饶了我吧!那会伤她的心,那将毁了她……不,不!请不要害我,我遵命,我照办,切不要伤害我……我写!我写!好,我写!
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我写了又写。你这个毫不留情的刽子手,高高在上,寸步不离地盯着我。你说别人是看不见你的,那难道是我脸上有印记,让人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吗?我在回廊上遇见爱妻宠妾,她们个个匆忙转过身去,装作没看见我。我在衙门翻阅案卷时,别的官员盯着我看。他们低首翻阅案卷时,我发觉他们双手紧紧攫着近来才挂在身上的护身符。他们一定知道,我从汉源回来后不只是身体染恙。罹病在身能招人同情,但是鬼魂缠身,别人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他们不知个中实情。知道实情,他们定会怜我,可怜我自作自受,遭此折磨;可怜我苟延残喘,枯待死期来临。刽子手逼着我,用刀子割我身上的肉,一块接着一块……连日来,我已写了封封信笺,呈递了份份密件,它们就如同是我身上割下的肉。我曾于官府衙门上上下下精心编织的密如蛛网的关系,现今正一丝一丝地被割断。希望消遁,幻想破灭,美梦将成泡影!一切的踪迹荡然无存,事情真相无人知晓。我甚至奢望朝廷能以大臣之礼为我发丧,表彰我前途无量、兢兢业业,只因痼疾缠身而亡。不错,痼疾缠身,直至一无所有,仅剩一具躯壳。
现在,时辰已到。刽子手只需拿起利刃向痛苦万状的囚徒砍去,给他致命的一刀,从此一了百了。然而,可怕的阴魂,你为何要延续我的痛苦?你的名字叫什么花,对吧?花儿何以非要将我的心撕成碎片?要逼我去伤我爱女的心?她是无辜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呀……是,是,我听着。可怕的女人,我听着。你令我把一切写下来,让我爱女知道真相,告诉她上苍为何不让我痛快地了断自己,而让我痛苦地苟且偷生于你的手掌心,以使我悔悟往昔……
好吧!我爱女应该了解真相。我要告诉她我如何在湖边与你幽会,告诉她你对我讲述的故事,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诉她。我敢断言,如若苍天有眼,爱女定会宽恕我这个罪人。你当然不会饶恕我,你只有怨恨,你是怨恨的化身。你将与我同归于尽,永不复生。不要拉住我的手!你命我写,我已照办。愿苍天大发慈悲,怜悯我,也怜悯你。我终于认清你是谁,虽然为时已晚。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你的阴魂不散,缠住恶贯满盈的人,直到他们的末日来临。
下面便是事情的真相。
朝廷派我前往汉源县勘查一宗侵吞官银的案子。朝廷怀疑当地官吏与此案有染。那年春天来得早,天气温暖,撩人心绪。我曾想带爱女前往,可一转念,我还是携爱妾菊花同行,希望借此抚慰我纷乱的心境。菊花一直与我恩爱有加——虽然,这已成为过去。到了汉源县城,我才意识到我的希望落空了。原以为因此可以远离她的阴影,未料想她无处不在。她的阴魂不离我左右,连我抚摸菊花那双可爱纤细的小手都不可能。于是,我倾注全力审理案情,以此忘却烦躁与不安。
数日,我便了结了案子,案犯竟是京城来的文吏,他本人也供认不讳。当地官府为表谢意,在我临别的前夜,特为我在柳巷设宴饯行。柳巷素以绝色歌伎舞姬闻名。主人席间对我办案之神速、果断称羡不已,同时也为我此次未能领略杏花的绝妙舞姿而深表歉意。据主人称,杏花乃柳巷颇为出色的舞姬,连杏花这个名字亦沿用了当地历史上一位绝色佳人的芳名。这位杏花姑娘就在那天早晨突然失踪,不知去向了。主人还说,如若我能在汉源多停留数日,定能为他们解开这个谜。主人的溢美之辞令我酒兴更浓,比往常多饮了几杯。是夜,我返回下榻的客栈,仍觉精神亢奋,心中不免为前景灿然而欣喜,从此抑或能摆脱可怕的阴影。
菊花在房中等我。她身着一袭桃红色的衣裙,姣好的身段尽现柔美。那双迷人的眼睛望着我,顾盼生辉。我正欲将菊花揽入怀中,猛然间,那可怕的阴影却又浮现。我顿觉木然。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口里喃喃不知所云。我跑出房外,来到庭院。我感到胸闷难耐,想透口气,但庭院同样闷热异常,遂欲离开客栈去湖边走走。我踮着脚,轻手蹑足地绕过酣睡着的看门人,来到人迹稀少的街市。我走到湖边,止住了脚步,望着平静的湖水,久久没有挪动身子,心中满含绝望。我精心策划,煞费苦心,难道就真的无济于事吗?我连堂堂正正做人都不能,还能做个人上之人?也罢,我终于有了了断一切的念头。
决心已下,人反而觉得平静了许多。于是,我敞开紫色长衫,将黑色纱帽顺着渗出汗珠的前额向上推了推,便沿着湖岸悠闲地踱起方步来。我想寻觅一处可以一了百了的所在。这时,我嘴里不禁哼起了小调。我寻思着,趁着红烛尚且高照,金樽美酒尚且温热,离开雕梁画栋的华屋一走了之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欣赏着四周的美景:左边的杏树上盛开着粉白的花朵,在温暖的春夜中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右边浩瀚的湖面上泛着银白的月光。
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转弯处,她又出现了。
她站在离湖水很近的岸旁,一袭白色衣裙,一条绿色的腰带,发间插着一朵白色的莲花。她转身望向我时,月光正映照着她俏丽的脸庞。霎时间,我明白这女人又要摧毁我本已无力的决心了。这是天意,天意使然啊!
她也心照不宣。我朝她走去,她没有客套和寒暄,径自开口说道:
“今年春天的杏花开得真早啊!”
我回答道:
“不期而遇,令人喜出望外!”
“是吗?”她的微笑中带着讥讽,“来,我带你去看看我刚才坐过的地方。”
她在树丛中穿行,我随后跟着。我们来到小径旁的一块空地,并肩坐在小坡的草丛中。缀满杏花的树枝低垂,俨然像一顶天然的华盖。
“奇怪,”我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喜形于色,“真像是仙境一般!”
她只是笑笑,用眼角瞟着我。我抱住了她的腰肢,把嘴凑向她滋润鲜红的双唇。
她解除了我心头符咒般的郁闷,她的拥抱给了我融融暖意。情欲如火,驱散了我心中的伤痛。我喜不自禁,暗暗庆幸这世间美好如故!
月光将树影照在她美丽润滑的胴体上。我用手慵懒地摩挲着她半掩在树影中的白皙如玉的肌肤,口中喃喃说着符咒之类的呓语。我猛然觉得失言。她坐起身子,用手拂去飘落在她无瑕酥胸上的花瓣,说道:
“从前,我也听见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接着她迟疑地问我,“告诉我,你可是县令?”
我用手指着挂在树枝上的纱帽,月光正照在官帽的嵌玉上,我带着一丝苦笑,说道:
“我是朝廷派来的大理正,官衔比县令高呢!”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又躺了下来。圆润的双臂枕于头下。她沉吟片刻,说道:“有个故事,关于一位聪明过人的父母官的,你想听听吗?他很久以前在汉源做过县令,那时……”
听着她轻声细语,委婉动人的声音几乎让我忘了时辰。她沉默了片刻,一阵不寒而栗的恐惧攫住了我,我霍地站了起来,披上紫袍,佩上腰带,戴上乌纱,声嘶力竭地喊道:
“不必编造故事来诓骗我!你说!你是如何探知我的实情的?”
她笑着抬起头,两眼直视着我,朱唇微启,撩人心扉。
她的妩媚动人平息了我的怒气。我跪倒在她面前,大声叫道:
“你如何探得实情,与我无干,我更不想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但我必须告诉你,我的苦心经营无懈可击,比你的故事还要高明百倍!我可以对天起誓,只有你才是我的主宰!”
我动情地看着她,并拿起她的衣裙,接着说道:“湖上起风了,小心着凉!”
她轻轻地摇摇头,我起身将衣裙盖在她赤裸的身上。这时,远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来了一群人,使我颇为尴尬。我立即用身子挡住了半卧半躺在草丛中的妇人。人群中有一位长者,我认出是汉源县的县令。他看了我一眼,连忙施礼道:
“大人,想不到你竟然找到她了!”语气中满是钦佩和敬意。“今天夜里,我等去搜寻她在柳巷的住处,发现桌上留着一张便笺,我等便沿着湖边寻来。大人这般神速查访到此,实在令人惊讶!不过,大人,何劳您亲自将这女子打捞上岸呢?”说完,那县令吩咐手下人:“快把舁床抬过来!”
我急忙转身,只见湿淋淋的素白衣裙像裹尸布般紧贴在她身上,满是湖泥的水草和她的几绺秀发一起黏在她那没有一点生气的惨白面庞上。
夜色降临。狄公正在县衙官邸的楼厅露台上品着香茗。他端坐在靠近雕花石栏杆的一把太师椅上,眺望着汉源的景色。
脚下已是万家灯火。百姓的房屋鳞次栉比,远处是一汪平静幽深的湖水,湖那边是夜雾笼罩下的山峦。
白天暑气逼人,入夜后愈加闷热难当,连树叶都纹丝不动。狄公穿着锦缎官服,感到不太自在,不时动动肩膀。静候在一旁的老人关切地望了主人一眼。今晚,汉源县的乡绅名士将在湖中花船上为狄公设宴接风。他想,天气要一直这么闷热,盛宴一定无法尽兴。
狄公用手缓缓捋着他胸前的美髯,两眼不经意地看着湖上晚归的渔夫正将小船划向船埠。远处的渔船星星点点。望着渔夫和小船渐渐从视线中消失,狄公猛然抬头对身旁的老人说道:
“参军,这城的四周并无高墙,让人感到不安。住在这样的地方总不太习惯哪!”
“大人,汉源离京城不过二百里路,”长者说道,“朝廷的羽林军随时可以赶来待命;另外,州府的军卒也……”
“不错,但我关心的不是兵家之争。”狄公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长者的话,“我是在考虑这城内的安全。我觉得此处民情纷繁复杂,我等初来乍到,对一切不甚了然。若是城周筑有高墙,入夜可以关闭城门,我们对城内的动静便可掌控。如今,城周无高墙防范,城边又是山峦湖泊相连……来往人群混杂,难免泥沙俱下。”
老人摸着凌乱花白的胡须,不知如何作答。老人名叫洪亮,是狄公不离左右的随从。当年,他曾是狄府的家仆。狄公年幼时,洪亮便常常将其抱在怀中。三年前,狄公被派往蓬莱担任县令,洪亮不顾年高执意一同前往。随后,狄公又任命洪亮为参军,此举无非是给洪亮一个闲职,其本意是让洪亮做他的高参,便于同他商讨疑难案情。
“洪亮,我们到此已两个多月,”狄公接着说道,“可是衙门至今尚未接到一宗要案。”
“那说明,”洪亮道,“汉源的百姓本分守法呀,大人。”
狄公摇摇头。
“不,洪亮,”狄公说道,“那说明百姓没有对我们告之实情。你适才说,汉源离京城不远。但汉源靠山近湖,与外界几乎隔绝,外乡人很少在此定居落脚。城内社会关系盘根错节,一旦有案情发生,他们对我这个外乡来的县令一定守口如瓶。我再次提醒你,这里民情纷繁复杂,绝不像我们表面看到的那样太平。还有,有关湖上的那些离奇传说……”
狄公欲言又止。
“大人相信这些传说?”洪亮急忙问道。
“相信?不,我权且当作传闻罢了。但是,我听说,去年就有四条人命葬身湖水,而且尸体至今尚未找到。我……”
说话间,两个伟岸健硕的壮士身着便服、头戴玄色小帽走上露台。他们是马荣和乔泰,是狄公的左臂右膀。他们身高近六尺,有着武林人士一般宽阔的肩膀和粗壮有力的颈脖。两人恭敬地向狄公抱拳施礼后,马荣说道:
“赴宴的时辰已近,大人!轿子已经备妥。”
狄公起身,凝神看了看面前的两条汉子,他们过去曾是“绿林好汉”。三年前在荒郊野外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两人与狄公遭遇并打斗一番。狄公临危不惧,两人为狄公之坚定镇静所折服,遂表示愿意弃暗投明,跟随狄公。狄公也被两人的诚意所打动,决定收留他们。狄公的这一决断日后证明确是英明之举。马、乔二人令歹徒胆寒,对狄公一片赤诚;在捕获凶残案犯以及执行紧急公务时,两人表现得更是神勇,身手不凡。
“我适才对参军说,”狄公告诉马荣和乔泰,“城里民情纷繁复杂,可我们皆被蒙在鼓里。此次赴宴花船,你等可劝宾客畅怀痛饮,趁他们觥筹交错之际,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马荣、乔泰听后不禁开怀大笑。他们原是饮酒高手,狄公此言正中下怀。
四人沿着石阶下楼来到中庭,官轿已等候在此。狄公与洪亮一同上轿,十二名轿夫将轿杠搁在长满老茧的肩上。两名衙役提着写有“汉源县衙”字样的灯笼走在前面,马荣和乔泰跟在轿后,随后便是六名戴着头盔、身穿铠甲、腰缠红带的官兵。
衙役打开厚重的、饰有铁钉的县衙大门,于是一行人上了大街。轿夫步履稳健地踩在石阶上,向城中走去,不久便来到了孔庙前的闹市口。那里人头攒动,百姓们在点着油灯的食摊前流连。衙役一边敲着大锣,一边大声吆喝:
“回避!回避!县令大人驾到!”
人群向两旁退去,男女老少的脸上露出敬畏,目送一行人穿街而过。
他们前呼后拥顺着路向坡下走去,经过一片穷街陋巷之后,便来到通往湖边的街道。约莫走了一里半路的光景,终于进了一条柳树成荫的胡同。这便是柳巷,是歌伎舞姬云集的场所。只见每座楼前都挂着缤纷的彩灯,丝竹弦歌在夜空中飘荡着,姑娘们穿着艳俗的衣裙倚一边在楼上红漆的回廊栏杆边叽叽喳喳地闲聊,一边注视着这一行人的到来。
马荣平日里自称是个酒色之徒,且颇感得意。他这时急切地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上如云的美女。他相中了一个圆脸、丰满、讨人欢喜的姑娘,她正俯身在大楼的栏杆处。马荣用力对她挤了挤眼,那姑娘也会意地对他笑了笑。
轿夫放下了狄公的官轿。身穿锦缎长衫的本地缙绅已站在那里迎候多时。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绣有金色团花的紫色长袍的员外走上前来,向狄公作揖施礼,寒暄致礼。他是当地的富豪地主韩永涵,汉源县的名流。他家世代居住在此,其气派非凡的宅邸坐落在山腰,与县令的官邸相距不远。
韩员外与狄公登上一条泊在船埠的花船。花船富丽堂皇,甲板恰好与船埠平齐;船舱的廊檐下挂满了彩灯,将花船照得金碧辉煌。当他们由舱门步入宴厅时,坐在门边的乐手们奏起了欢快的迎宾礼乐。
韩员外引着狄公穿过铺着地毯的宴厅,来到置于宴厅深处的主桌边,请狄公坐在上首;其他宾客则在主桌后面两张相对而放的桌子前就座。这两张桌子与主桌恰好成弧形。
狄公饶有兴味地审视下四周。他常听人谈论汉源的花船,那是水上供人聚谈玩乐的地方,既有美酒佳肴,又有美女陪伴,客人还可在那儿过夜。今天排场之奢华出乎他的意料。花船宴厅约三丈长,两边竹帘低垂,红漆的舱顶上吊着四只彩绘的大灯笼,木柱精雕细刻,流光溢彩。
船身轻轻摇动,离开了埠头。当乐声停歇时,可以听见从底舱传来船夫们有节奏的摇橹声。
韩员外为狄公一一引见宾客。在右首桌上座的是位面目清癯的老人,背稍稍有些佝偻。他叫康伯,是富甲一方的丝绸商。他向狄公欠身致礼时,狄公注意到他有点紧张,双唇微微颤动,眼睛左顾右盼。坐在康伯旁边的叫康仲,是康伯的兄弟。康仲长得脑满肥肠,显得趾高气扬。狄公暗自寻思,兄弟俩的容貌和品性竟然如此大相径庭,叫人难以置信。同桌坐的第三位宾客,人称王员外,五短身材,态度傲慢,是金银首饰行会的会首。
对面桌子的上座叫刘飞坡,只见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身穿一件绣有金色花纹的褐色袍服。他头戴薄纱小帽,宽大黝黑的脸膛上显露出威严,加之他一脸粗黑的络腮胡,让人觉得他更像是官场中人。然而,韩员外对众人介绍说,他是来自京城的富商,其豪华的避暑山庄就建在韩员外的宅邸旁边。每到夏天,刘公就在那里消暑纳凉。与刘飞坡同桌就座的还有彭员外和苏员外,他们都是银器行和玉器行会的会首。狄公对两位商界名流之间的莫大差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彭员外又老又瘦,两肩瘦削,胡子花白;而苏员外则年轻健硕,两肩厚实,脖颈粗壮,俨然一副武林中人的做派,但粗犷的脸上却现出阴郁的神情。
韩永涵击掌示意,乐手们吹响了欢快的乐曲。四名仆役托着酒菜进入宴厅,来到狄公右边,将酒菜放至桌上。韩员外举起酒杯,祝词开筵。
众宾客品着菜肴,韩员外侃侃而谈。显然,他是一位颇有雅趣和学识之人,但是狄公觉察到,韩员外谦恭的言辞中似乎缺少些许诚挚。一开始,韩员外言语谨慎,面面俱到,然而酒过几巡,他便稍微放松了些。他笑着说道:
“狄大人只喝了一杯吧?我可已经干了五杯了!”
“我喜饮好酒,”狄公答道,“而且像今晚这么丰盛的宴席,我方才饮酒。韩员外如此款待,实在是盛情难却呀!”
韩员外欠身说道:
“我等祝狄大人在本城起居安适,生活康乐。不过,我等俗人恐难让大人尽兴,况且这里穷乡僻壤,民风淳朴,想来无甚要事劳烦大人吧?”
“我已略略阅过县衙内的卷宗,”狄公说道,“汉源百姓可谓勤勉守法,真乃本县之大幸哪!至于说到穷乡僻壤,韩员外则是过谦了。且不说你自己,就是朝廷的要员梁孟广大人,不是也将汉源择为自己的隐退赋闲之地吗?”
韩员外举杯为狄公敬酒,然后道:“梁大人能来此赋闲真是抬举汉源县了。无奈梁大人这半年来身体抱恙,我等未能有机会聆听教诲,不胜遗憾。”
韩员外将酒一饮而尽。狄公觉得韩员外不愧为海量。他接过话头,道:“半月之前,我曾求见梁大人,方才得知他身体有恙。想必无甚大碍吧?”
韩员外凝视了狄公片刻,然后答道:
“梁大人已入耄耋之年。平时除了偶为风湿和眼疾所扰外,身体一直康健。然而,这半年多来,他的神志……呃……狄大人,你不妨问问刘公,他们两家的后花园紧紧相邻,他可能常常见到梁大人。”
狄公闻言,不禁马上转换话题,说道:
“得知刘公在商界得意,我颇感意外。刘公本应是驰骋官场的高才呀!”
一听此话,韩永涵对狄公耳语道:“大人此言极是。刘公乃京城名门之后,他的父母一直希望他能平步官场,无奈他两次落第。如此打击令他伤心不已,故而投笔从商。孰料他商场得心应手,在本州府之内已是家财万贯。他的商号遍布各地,因而常常周游四方。大人,请切勿对他言及此事,也不可提到这是我向你说的。你知道,这件事至今仍是他的一块心病!”
狄公点头称是。韩永涵继续饮酒,狄公则漫不经心地听着两边桌上宾客的闲谈。只听踌躇满志、谈笑风生的康仲举杯对刘飞坡大声说道:
“小弟我向刘公贺喜,祝令爱新婚宴尔,白头偕老!”众宾客纷纷击掌叫好,但是刘飞坡只欠了欠身子。韩永涵马上告诉狄公,刘飞坡的爱女月仙日前刚刚与退隐的前县学教书先生蒋举人的独子结婚。结婚大礼在城的另一端蒋府内举行,盛况空前。只听韩永涵大声应道:“蒋公今夜未能赴宴,我等深感遗憾。他曾应允来此,可是临了却托词未到。难道那天大喜,醉意太浓,蒋公尚未醒酒不成?”
此言一出,引来满堂哄笑。然而,刘飞坡只耸了耸肩,神情淡然。狄公暗自思忖,这个刘飞坡恐怕也未从那天的盛宴中缓过神来吧!接着,狄公向刘飞坡贺喜并说道:“未能登门祝贺并拜会,不胜遗憾。如若能亲聆蒋公的教诲,定会受益匪浅!”
刘飞坡面露愠色,冷冷答道:“在下是个商人,也不想附庸风雅。可我也听人说过,博学未必德高!”
众人顿感尴尬,一时无言以对,宴席顿时冷了场。韩永涵急忙暗示仆役将竹帘卷起。
宾客纷纷搁下箸筷,观赏起湖上的夜色来。船已行至湖心,浩渺的湖水那端,汉源城灯火闪烁。此时花船停在湖中,唯有微波轻轻摇荡着船身。船夫们正在吃着宵夜。
顷刻之间,狄公左边的珠帘掀起,叮当作响。六名女子来到厅内,对宾客行万福礼。
韩永涵将两名姑娘留在主桌侍奉狄大人和自己,另外四名姑娘到两旁桌上陪伴客人。韩永涵将站在狄公身旁的姑娘引见给狄公,说她叫杏花,舞艺超群。杏花眼眉低垂,但狄公仍可看出她五官端正,面容姣好,只是神情显得冷漠。另一个名唤牡丹的姑娘,活泼开朗,在引见时,对着狄公嫣然一笑。
杏花姑娘替狄公斟酒。狄公问她多大年纪,她声音很轻,却颇有教养,说自己快十九岁了。她的口音使狄公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不禁欣喜,便问道:“姑娘莫非也是并州人氏?”
她抬起双眼,点了点头,但仍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狄公才注意到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的确是绝色佳人,同时,狄公也觉察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阴沉和忧郁。这样的眼神在妙龄女子的身上是不多见的。
“我家是太原狄氏家族,”狄公自报家门,“姑娘家住哪里?”
“小女子家在平阳。”姑娘轻声答道。
狄公将酒杯递给杏花。他当下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姑娘会有异样的眼神。平阳在太原以南,距离不过几百里路,那里的女子自古以来就擅长巫术,并能口念咒语、装神弄鬼地替人治病。据说有些女子还精于妖术。狄公心中好生纳闷,像杏花这么年轻貌美的姑娘,显然出身并非贫贱,何以会从遥远的平阳来到这汉源小城,行此等低贱的营生?于是狄公与杏花谈起了平阳秀丽的山水和历史遗迹。
韩永涵一直在和牡丹姑娘玩诗酒令。他们轮流背着诗中的句子,要是谁接不上来,就得认罚喝酒。看来,韩员外已经被罚了不少酒,说话也变得含混不清了。他正斜靠在椅背上,打量着高朋满座,宽阔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狄公看眼皮沉重的韩员外几乎就要昏昏入睡了。牡丹姑娘走到桌前,兴致勃勃地看着韩永涵强打精神欲睡不能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我得再替他温些酒来!”说着,牡丹绕过桌子从杏花跟前走过,转身来到康氏兄弟的桌前,提起仆役刚放在桌上的酒壶,将韩员外的酒杯斟满。
狄公拿起酒杯,此时韩永涵已鼾声微作。狄公暗暗想着,万一宾客都喝得酩酊大醉,这宴席岂不兴味索然?而且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我得趁早离席才是。他又呷了一小口酒,突然,他听见杏花在耳边轻声但字字真切地说道:
“大人,待会儿小女子有事相告!有人正在本城策划一起阴谋,万分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