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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瓦楞上的青草

这一年过得极慢。

原先的那些挺拔的树,在春天刚过后不久,便都被纷纷砍倒了。有人要盖房子。

树们被砍倒后,横七竖八地胡乱躺在林子里,像一群劳累许久的兄弟,你枕着我,他压着你。因为它们都还很小,便继续做着粗大而茂盛的梦。

树们梦见它们一个个被送回老家,高高地长在老家红色的土地上。

西边的风顺着山谷刮来。林子里只听见刺啦刺啦的一片脆响。

那是树叶。

树叶经过整整一个夏天,都被太阳晒得又黄又干。一遇上风,便都极亮地响,宛如坚挺清脆的硬币。

等躺在林间的那些安安静静的树们都一个一个地被唤醒,坐上车走远,上到人家的屋梁上后,林子里便显得空旷多了,更加安静。林子里的天也宽多了。又宽又蓝的天空下,是那些黄白的、发红的安详的树墩。

因为经常有人坐在上面。日子一久,那些树墩便都被磨得又光又圆,滑溜溜的了。

坐在矮墙下的女人们都看见云姑了。云姑提着两个大包,有一些细密的碎汗从云鬓间渗出来。

第一个看到云姑的,极有可能是狗。当时,狗正卧在黄白的土墙下。狗远远地看见有人过来,便抬起头,伸长脖子,响亮地叫了几声。狗的意思是想告诉它身边的女人们,有人来了,最起码也是一个生人,要注意点。

所以,女人们是听到狗叫后,才各自先后抬起头的。当时,她们都在各自低头做着手里的活儿,或者相互只顾说着话。在狗叫的过程中,女人们都纷纷抬起了头。也就是说,在女人们抬起头以后,狗还在叫。

所以,云姑进村后的第一个印象便是一只狗卧在黄白的土墙下,向她叫。

女人们见是云姑,便纷纷向她说话。这时候,狗才知道它刚才纯粹是咬错了。此时,它又知道这不能叫,便重新趴下去,瞪着眼睛看着云姑手里的两个黑包。狗还努力地做出了一种表情,即把两边的两只白而长的牙向外伸了一下,算是一个歉意的笑。狗这是做给云姑看的。只是云姑只顾和女人们说话,并没有看见。

云姑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极有可能是毛料的。因为女人们大都没穿过,放在眼前便也认不出来,只是看上去觉得顺眼。云姑比年轻那时丰腴多了。三十七八岁,白净而丰满的脸庞十分光洁,只有稀疏的几条皱纹。女人们纷纷称赞云姑活得年轻、舒展、顺心。一双双眼睛不时地从云姑的头发上、脸上、胸脯上、腰上、腿上、脚上掠过来又掠过去。

在云姑站着和女人们说话的时候,她手里的两个包还始终提在手里。没有放到地下。其实地下也不脏。黄白的土,至多有几片发黄的叶子,几根发白的芨芨草。蚂蚁是没有了。因为是冬天,更不会有长腿细胳膊的蚂蚱。

很有可能是云姑和女人们说着话说得愉快忘了沉重,忘了放。女人们也忘了提醒她放。

说实话,云姑要走了。云姑把脸转向狗,看了看,说这狗可真厉害。

女人们全吃吃地笑,纷纷告诉她,住几天,你就知道了。

云姑又看了看狗,问这是谁家的狗,怎么从来没见过。

女人们又纷纷告诉她,说这狗是李四毛家的。正月里刚从后山的亲戚家抱回来的。

后山,其实也并不太靠后,就是内蒙古、山西和陕西相连的一些地方。

后山的村子极多,多是自然村。三五户,七八十来户,都悄悄地夹在深深的山坳里。一年四季不出来,没有人发现他们。没有人来惊动他们。他们也十分乖,也从不去惊动别人。上了登记表的村子经常有出入。一会儿多冒出了五个,第二天又发现少了两个。公社书记绝对搞不清他手下到底有多少村子,多少臣民。至于县委书记、地委书记那就更不行了。

有时,待在老婆身边久了,公社书记便豁出去了。带一帮人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转。这样一次下来,竟能转出许多户口登记簿上从来没有过的村子和人。有的老汉六七十岁了,却从来也没有上过一次户口。还有女人和孩子。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那些男人,是他们带着女人和孩子跑到这些地方来的。

公社书记恨得咬牙切齿,真他妈的王八!外面那么宽大的天地哪儿你不能去,非要跑到这么个脚缝子里。而且,最主要的还是这中间有极俊秀的女人,这些女人们都极温顺,会体贴人。不像外面的那些女人们紧盯着男人不放,狐狸似的。

这以后,有俊秀女人的村子便不断有人来。要是碰上路远的,道又不好走的,男人又极多事的,便干脆一道命令下去,将这女人一下子弄到公社去,管电话,或者管报纸。

村不在偏,有女人则灵。

那真是一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啊。

好一个去处。

李四毛家的狗,刚从后山抱回来的时候,只有兔子那么大。肉乎乎、傻乎乎的。小尾巴毛茸茸的,极短,像是小动物的耳朵。狗每天被孩子们抱着玩来玩去。那时,狗太小,还不懂得咬人,或许根本就不会咬。有时,狗被孩子们弄得急了,只会发出尖细的微弱的声音,叫声吱吱的,像一只耗子。

狗被从后山抱回来的那天,李四毛正在家里给客人倒酒,也可能是点烟。县里、地区的人来他家参观了。大汽车小汽车都停在外面。挎着照相机的记者一个又一个地轮流为李四毛拍照。李四毛跑单帮,发财了。

那时,李四毛的弟弟去世已经好几年了。

李四毛的老婆穿着大红毛衣,耸动着丰肥的胸脯在客人面前走来走去,胳膊和腿都滚圆滚圆。

狗是李四毛的小儿子上午从后山抱回来的。因为前几十天,雪就停住不下了。

李四毛和他的老婆是在将客人全部打发走以后才看到那只狗的。

当时,地上的雪很厚。狗走起来,雪能纷纷地漫过它的肚皮。

这雪还是去年冬天里下的,下了老厚。以后就再没下。因为地方冷,而且每天太阳只点卯似的出来应付一小会儿后,就很快又回去了。雪便老也消不了。让人看上去觉得这地方老下雪。其实,每年冬天最多下三场雪,那就厚得不行啦。有时,每年则只下一场,以后就再也不下了。这或许是因为天冷消不了的缘故,才下得少一些。

这地方不像别的地方。土干,需要不少的水。虽然下了雪消不了,但还是盼望能多下一些。而偏偏就因为消不了。这地方的雪又下得极少。所以,这样一来,每年的庄稼总是长不好。即使是在很暖和的夏天里,地里的庄稼也老是黄黄的、瘦瘦的,像是一群又一群的病人。

云姑是回娘家来的。

虽然她妈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但还有爹和弟弟在。

云姑出嫁已多年了。嫁到很远的一个煤矿上。她男人在煤矿上当工人。云姑的男人极有可能是陕西人,他的面目极其模糊不清。他们结婚后,他来了几次村里,都没能给村里的人留下深刻而清晰的印象。不像村里其他人家的女婿。村里的女人们爱对每家的女婿都品头论足。虽然她们也常对云姑的男人下一些评语,那都是在他来了云姑家的时候。而他一走,女人们即使再想说长道短,无奈却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至今这么多年了,云姑的男人留给人的还是一个大致的模糊的轮廓:一个灰不溜秋的面目不清的人。就说云姑,有时在娘家住得久了,也便很难想起自己的男人真正的面目是什么样了。眼前只是白蒙蒙的一片。至于清晰而具体的印象,无论如何是不会有的。

有时,在家里睡下的时候,云姑也曾长久地盯着自己的男人看。云姑是想把他的形象深深地刻在心里,因为他是她的男人。但这样试了几次。都无济于事。记不住还是记不住。只要双方分开一段时间,云姑便再也很难想起男人的真正模样了。

这事也只怪云姑的男人。他和别人见过几次面,纵使在一起很热烈地喝酒、讲义气,但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别人也还是记不得他,以为又是一个生人。他倒能很仔细地记住别人。

村里谣传,云姑的男人有一次半夜回到老家。他妈问,你是谁,怎么半夜三更跑进我们家里来了!云姑的男人说,我是你们的儿子呀,刚从矿上回来。后来,还是他爹亲自将灯举至他的脸前,仔细端详了半天,才认出这的的确确是他们的儿子。他妈难过地说,儿呀,你长得太……太什么呢?说太模糊也似乎不恰当。总之,是太让人记不住了。

村里的中学生们说,云姑的男人当煤矿工人是屈才了,应该去搞侦察,当特工人员。起码也得在煤矿上给个保卫科长的干干。他先天的条件要比任何人都好。

七二年冬天,北山上搞千里梯田大会战,规定每家至少出两个劳力。云姑家只有云姑一个年轻人。那时她弟弟还小,父母都有病。云姑那时已经订婚了,她男人就来帮忙,每天在地里吃饭。逢有上面的人来检查,工地上就改善生活。每人一碗猪肉,两个馒头。云姑的男人饭量大,匆匆地将自己的一份吃下去后,从地里抓了一把湿土,将碗擦干净,起身又去领饭。掌勺的人见他来,埋怨他来得迟,说人家都快吃完了,你怎么才来?尽当大头。其实,云姑的男人已经吃了四碗了。只因他面目不清,给人的印象几乎没有,掌勺的人根本记不住他,便又给他打了饭,以为又是一个还没吃的人。掌勺的人还直夸他忠厚老实,见困难上见饭菜让,不像别的人狼一样。

听见问话,门响后,有一个身影慢慢地挪动过来。

云姑看见是爹。

爹比上次她来时老多了,走一步都费很大的劲。

云姑忙随手把门关上。

屋里很冷。没生火。爹看见是云姑,怔怔地望着她,半天没说话。

云姑把东西放下。一抬头,看见爹的两只眼睛里湿漉漉的,一颗泪珠正挂在爹的鼻尖上。

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过了。

那年她走时,爹替她抱着孩子,拿着东西,一直把她送到离村子很远的一个山坡下。云姑几次让爹回去,爹就是不回。

她走了很远。回过头。看见爹还一个人站在山坡下远远地望着她。

爹说,天冷吧,快上炕吧。

爹已经七十六岁了。走路、说话都颤颤巍巍的,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又像一盏昏暗的油灯,一口气就可以被吹灭。

云姑看见爹的后背上有许多土,便仔细地用手拍打,抚弄了许久。

云姑看见爹的手黑得厉害,弄来一盆水,让爹把双手放进水里,她边搓边洗。

爹的手又干又黑,硬得厉害。云姑在屋里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肥皂。爹说,没有。我不用,你弟弟也不用。云姑就打开自己的包,将她随身带来的肥皂和毛巾拿出来,开始仔细地为爹洗手。

水盆里的两双手,一双干瘦发黑,一双白嫩丰润。

爹说,快了,手都变颜色了。一黑了,就快了。

云姑半天没见弟弟。爹说,他在草房里给牛切草,大概完了。说着,欠起身朝窗户外看。

房门又响了一下,云姑看见弟弟回来了。弟弟满脸灰尘,头发上、胡须上、身上尽是草末子。云姑看见,弟弟原先光滑滑的脸上如今胡子长得密密的了,黑乎乎的一片。看上去十分苍老。

弟弟站在门口,看见她,笑了。一边搓着手,说,姐,你来了。

云姑忙把脸背过去。

云姑看见炕上有一把刷子,便顺手拿起来,对弟弟说,看你这身上尽是灰,到院里给你扫扫。弟弟听话地在前面走着出了门。云姑跟在弟弟的后面,低头看着弟弟的穿着单薄布鞋的一双大脚。

弟弟默默地站在屋檐下,不说话。云姑仔细地为他扫了头发、脖子、后背、前胸和下身。

弟弟说,姐,行了,天这么冷。今天扫了,睡一觉明天就又有了,没用。

云姑住了手。

云姑和弟弟一前一后进了屋里。

里屋因为住着人,要比外屋暖和些。外屋更冷,又黑。云姑走到外屋,看见正面灰黑的墙上供着妈的牌位。弟弟连看也没看便低头进里屋去了。一个红漆剥落的小木牌子,上写“张门李氏”。妈姓李,上面没有妈的名字,李氏就是妈。小红木牌子下放着一个又干又硬的发黑的馒头,还有一双筷子。

弟弟问,姐夫怎么没来?云姑说他上班忙走不开,还得看家给几个孩子做饭。弟弟说,该让孩子们来。云姑说,我来看看爹和你就行了。天冷,他们就不来了。爹在炕上听见了,问,不多住些天,就要回去?云姑看见爹一副失落的样子,就说,多住些天,今年就再不来了。

弟弟要生火,云姑把他推到了炕上。云姑匆匆生了火,啪哒啪哒地拉起了风箱。

弟弟坐在炕上,头也没抬,问,吃啥?

弟弟是在问爹。爹说,吃饸饹吧,你姐爱吃。

弟弟起身点灯,灯里没油了。弟弟说,前一些日子,村里的供销社让贼偷了,正在清理,有一个多月没开门了。眼下家家都快没油了。

云姑看见爹把另一个灶的灶盖打开,火光便忽明忽暗地在黑暗的屋子里跳动、摇曳。

云姑拉着风箱,看见黑暗的炕上坐着爹和弟弟。黑黑的,像两截木头。

一边一个,谁也不说话。

那年冬天极冷。

李四毛的弟弟是在晚饭后死的。

当时,李四毛因为分祖上的家产,刚和他弟弟打完架不久。李四毛的弟弟在公社的农田工地上干。打完架,李四毛的弟弟便卷了铺盖,搬到工地上的工棚里去住。

村里的人夜饭吃得迟,尤其是冬天,有的人家干脆就不吃,认为那是浪费。而浪费是不应该的。

村里的人都闻到了,当他们往各自的家里走的时候,一阵又一阵饭菜的香味顺着北风直往他们的鼻子里灌。当时,支书家已经开饭了。

李四毛当时正犯头疼,躺在自己的炕上不住地哼哼。李四毛不知道他弟弟这时其实已经不在工地上,而是回到村里来了。

支书家盖房子,需要石头。支书便去了工地上叫了几个本村的劳力,嘱咐他们上山去采石,晚上回来后喝酒、吃饺子。

饺子,那是北方的好饭食。看一家人活得好不好,要看他吃不吃饺子,尤其是不是经常吃饺子。所以,饺子,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志。

当几个人从采石的山上下来,走进支书家时,极有可能是所有的人同时都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热气升腾的饺子。而与饺子一齐摆在桌子上的酒却谁也没有看到。酒和饺子挨得那么近,几个人都看到了饺子而一点儿也没注意到酒,这不能不算是奇事。这以后,支书一直又琢磨了许多年也还是没有弄明白。

当时,几个人看到饺子后都有点承受不住的样子,摇摇欲坠。先是李四毛的弟弟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些饺子,一边东倒西歪地扶着墙上了炕。接着,其他几个人也都先后上了炕。

李四毛是在他弟弟死后被人叫来的。当时,他弟弟还躺在支书家的炕上。李四毛进来后,端起一盘饺子,随手倒入上衣的一个大口袋里,也全不顾烫,便急急地去给县医院、公安局打电话去了。李四毛是劳模,在县里开过几次会,懂得这规矩。

当时,支书见几个人都先后上炕后,便笑吟吟地为每个人都满满倒了一杯酒。支书让众人喝着酒,慢慢吃。而几个人连眼都没抬一下,都在各自埋头干碗里的饺子,支书的话根本没听见。支书眼见这样,也只好由他们去干,自己一个人边喝边吃。

刚吃了几下,就见李四毛的弟弟头一歪,身子往后一仰躺倒了。几个人这才不再埋头干了,纷纷将各自的头从碗里伸出,急忙过来看。支书把手放到李四毛弟弟的鼻子下、胸口上。一摸冰凉,没气了。

死了。

从开始吃到现在,支书没有听见过李四毛的弟弟的牙齿响动。李四毛的弟弟不用牙,将整个儿的饺子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吞。

对弟弟的这一点做法,李四毛自己是能够理解的。他也曾这样干过。这样吃的好处是吃的频率快,同样的时间要比别的人多吃许多。

后来,县医院里的人来了,公安局的人来了。李四毛坚持说饭里放了毒药,要求化验。化验的结果是:饺子面无毒,饺子馅无毒,煮饺子的水无毒,盛水的锅无毒,菜无毒,酒无毒。更何况,李四毛的弟弟等人根本连酒和菜都没有看见,就是说根本未曾动过。倒是支书喝了酒,吃了菜也吃了饺子。

这件事一直闹腾了许久。最后的结果是,几个人(包括李四毛)把李四毛的弟弟定为重感冒,重感冒又发展为伤寒。事情完了,支书让人去林子里砍了树,给李四毛的弟弟打了一副四寸厚材板的大棺材。埋葬的那天,由十六个人抬着,浩浩荡荡地向村外的山峁上走去。

有一天,李四毛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几只鸡争夺一批谷物。心里突然大亮。他明白了,弟弟十有八九,不,纯粹是给香死了。

有一件事,李四毛一直瞒着所有的人。弟弟正好三十六岁。从十二岁以后至今二十四年,弟弟再没有吃过一次饺子。李四毛要比弟弟好些。有两次在县里开劳模会都吃饺子只是一次是在夏天,饺子馅都已馊了,这不能算是吃。另一次的饺子倒是没坏,只是刚吃几口,便被叫去开会。起码是没吃好。

李四毛常听人说,这东西太香了,简直香死了。这都是随便说说,不免有些夸张。而今,他是真真切切看到有人真的被香死了,这不能不说是奇事。更重要的是,被香死的人是他的亲弟弟。

为此,李四毛惊愕得几天说不出话来。

那时,李四毛的孩子们都还小。李四毛和他的老婆都记得这一个奇特的日子: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四日。

李四毛的老婆也死了。

尸体停在院子里整整停了十二天。鲜红的棺材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植物的根部。那气味散得很远,散到村子的各个角落里,散到大路上过往行人和牲畜的鼻子里。

李四毛家的狗每天夜里都围着支书家的院子转悠许久。

转过几圈之后,那狗便蹲在支书家对面的土台上,不停地朝着支书家叫。

云姑有一天半夜陪爹从村里的医生家出来,远远地看见那狗蹲在支书家对面的土台上,叫一阵,朝对面看一阵,接着再叫。

半夜,人们都睡得死沉。

云姑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不由得往爹的身边紧紧靠了靠。

村里有不少的旧瓦房,都是四五十年代盖起来的,至今没拆。瓦缝里的草很早就干了。白天看上去是黄的,古铜色的。有的一根根直立。有的长成一片,密密的分也分不清,都细如发丝。这时,那些高高的长在房顶上的草都被风刮得唰唰的。

云姑低着头扶着爹走。她不敢抬头。她知道那些老房子上的瓦的上面都刻满了许多猫的头像。

月亮很圆。天地间一片青色。

只有房顶上,墙头下,有一些黑暗的地方。

爹告诉云姑,说近来家里有一件十分奇怪的事。那牛每天晚上睡前都拴得好好的,牛槽里的草料也很足,弟弟还将拴牛的缀绳检查了几遍,一切都好好的。可只要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便准看见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好多天了,都是这样。

云姑知道那牛。又高又大,长得十分健壮。棕黄的毛油亮亮的。那是云姑的男人从陕西老家买来的。

那是一头秦川牛。

好牛。

李四毛的老婆就是从后山的一个公社娶回来的。当时,她在那里管电话。她的肚里怀着公社书记的孩子,而公社书记马上就要上调,于是,公社书记便将这女人托人介绍给了李四毛。李四毛在发家的过程中,那位公社书记已成了县委副书记,给了李四毛不少帮助。那次在李四毛家里参观,他也在场。

李四毛有一次深夜回家,从窗户缝里看见屋里温暖如春。李四毛的老婆只穿着背心、短裤,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乡里的治安员就坐在她的身边,两只手在女人白净柔软的身躯上摸上摸下。

治安员是前几年从省政法学校毕业回来的。

可是,自他的老婆死后,家里的狗为什么老围着支书家的房子转?李四毛苦苦地想了许多,还是弄不明白。

近来,李四毛发现他的狗瘦了。

早上一醒来,便发现院子里没牛,到牛圈里去看,也没有。

牛跑了。

弟弟一早就出去了,寻牛。半天没回来。

云姑说,弟弟倒是怪勤快的,又听话。

爹告诉云姑,说家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俩时,弟弟从不和爹说话。唉。人大了,心就变了。爹叹息道。

云姑想了想说,他也有他的苦处,人老实,不会说话。

爹说,唉,我真是瞎活,我不该活这么老,害得你大冬天跑来看我,娃娃们在家受苦了。

云姑说,尽说胡话。我出去看看弟弟,牛不知寻着没有。

爹说,你不知道,这回八成真跑了。先到咱家地里看看,我跟你去。

云姑和爹慢慢走着,到了他们家的地里。却见那头牛静静地卧在地头。

云姑试着往前走了几步,那牛便要往起站。云姑不走了,那牛又重新卧下了。云姑想,它是怕人呢。

云姑又四下看看,却见弟弟一个人坐在山坡中,呆呆地望着下面,山坡下面是一条发白的小路,走着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走亲戚的女人

爹也看见弟弟了。

好半天,谁也没说话。

山坡上的草试图努力想在风中挺直身子,但最终也还是徒劳。

许久,云姑说。爹,该给弟弟说个对象了。

爹说,他那样,谁寻?再说,钱也不够。

云姑说,钱不够可以想办法,我来想。好歹给他寻下一个,能过日子的就行。他身边缺个人过几年,您一去了,他一个人就更苦了。

村里来了一个沿村串户卖电子表的,是从后山转过来的。住在后山的亲戚托他给李四毛捎话来了,说那里的一只母狗生下了十几只小崽子,说李四毛如果还要,就再到后山去抱。

黑暗中,爹和弟弟睡得沉沉的。

云姑忽然记起了她进村的那天见到的那只狗。那些女人们纷纷告诉她,住得久了,你就知道了,可是,她住了这么久,只住得一片糊涂。倒是越来越怕那狗了。

云姑决定明天就要走了。爹老是嫌她住的日子短。云姑知道,再住多久也不会有结果的。

云姑两眼愣愣地望着窗外,冬天的月亮又圆又白,天地间一片青色。

只有房顶上、墙头下,有一些黑暗的地方。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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