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二现在是十分的兴奋,也不再躺下歇着了,他就换衣裳;换了一身紧箍着身的、利落的衣裳,又往怀里带了点钱,披上他的一件老羊皮袄,就向刘得飞说:“你看着家,晚饭你还是出去买几个烧饼吃,就得了,炕上凉席底下有钱,你可以随便地拿。”
刘得飞点头答应着,就见他的师父走了。这使他非常难受,因为见他的师父脸是那么红,一定是又发了烧,而且身子还有点晃摇,走路都仿佛没有劲儿似的;这样的一个病人,去跟追魂枪吴宝那些个凶徒拼命,今天晚上还能够回得来吗?
所以,彭二走后,刘得飞一时也在屋里待不住,他就想:师父虽说不叫我去帮他,可是到了现在,我要不帮助他,难道眼看着就叫人把他打死?欺负死?我不能够那么听他的话,那么没良心。干脆,这时追魂枪吴宝大概还没走,不用等着他去到高亮桥,跟我的师父去干,我就先跟他干一干得啦!
当下,刘得飞想着他的师父出了镖店,一定已经走出很远了,他就拿起了宝剑,出屋去找吴宝。可是,只见这时的镖店,是清静极了,原来吴宝等一些人,早就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写账的先生在柜房里看着“瞽人词”,是什么“呼延庆大上肉邱坟”,嘴里还在哼哼着。刘得飞就向他问说:“高亮桥在哪儿?”这管账的先生看了他一眼,便笑着说:“怎么,你也要去看看吗?我劝你趁早把你师父拉回来吧!别跟吴宝赌这闲气了!吴宝,论名气他现在比你师父大,武艺也比你们高,闹出事来,掌柜的回来,明着是你们有理,可也得落个没理!”
刘得飞的心里更气,就着急地说:“你快告诉我,高亮桥到底在哪儿?”这管账的先生眼睛还看着那本小书,微笑着回答说:“你还拉过骆驼呢,连那个地方全都不认识!出了西直门的关厢就是。那个地方,常有人约定好了,在那儿打野架。”
刘得飞转身就走,他也不回屋去,就一直出了镖店。对门就是一家烧饼铺,这几年来,刘得飞几乎天天在这儿买烧饼当饭吃,所以他跟那烙烧饼的熟极了。这时那烙烧饼的人,隔着窗户看见了他,就高声地叫道:“小刘!你还要芝麻火烧不要?你要是要,我就给你留下几个,再待会,可就没有啦。”刘得飞摆着手说:“不要!不要!”他此时是什么也不顾得了,急匆匆地就走。
他本来认识西直门,就抄着近路走,但是因为离着彰仪门大街这个地方太远,他走了约有一个钟头才到。出了城,就是关厢,关厢之外有一道河,河上的坚冰尚未融解;一座不大的石桥建在河面,这原来就是“高亮桥”,是一个往来的要道。附近十分的荒凉,有空旷的田地,疏疏的树木,远处还有那苍翠的西山。
这时正是正月底,天气犹寒,北风呼呼地吹着,吹得人的身上打战。日已快落了,大约至少也有五点多钟了,可是这里并不见有人,刘得飞诧异着想:怎么看不见他们呀?我师父没来,吴宝他们也没来,莫非他们已经打完了?不然就是换了个别的地方打去了?
他正在纳闷,来回地走了一会儿,突然见由南边来了一大群人,定睛一看,原来就是吴宝;还有些个都是帮助他的人,提枪的提枪,拿棍的拿棍,看那样子全都气势汹汹。刘得飞就想要迎过去,跟他们先“大战一场”,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等到师父来的时候,就没事儿了。可是忽又见这群人之中,就有他的师父彭二,神气还很昂壮,手里也提着一杆扎枪;大约是他们刚才在关厢茶馆内见的面,喝过了茶,便一同来这儿比武。
刘得飞现在倒为了难,师父不叫我来,我偏来了,无论我是好心是歹心,师父一定也先把我大骂一顿,不叫我在这儿,那我不就白来了吗?于是他就赶紧跑开,远处有一个坟墓,他就将身向下一蹲,用坟墓隐住了身形,手中却紧紧地握住宝剑;偷眼向那边去看,就见那边吴宝的一些朋友围了个大圈子,就把彭二困在了垓心。刘得飞这时心里十分紧张,只是离着那边太远,那边的人影行动,在这儿虽看得清;可是那边讲的话,这儿是一句也听不见。刘得飞的心里真着急,就见大约是彭二说了些话,吴宝也不愿当时就“以众凌寡”,所以立时他的那些朋友全都散开了;吴宝的一杆枪和彭二的一杆枪,当时就对斗起来。
两杆枪都带着红缨子,吴宝的追魂枪,缨子既长且新,枪头儿也闪闪发光;彭二却不知是由哪儿抄来的一杆破枪,缨子都要掉光了,枪尖也发了锈,是黑的,所以两人的枪很易分别,当时对斗起来,越杀越紧,只见追魂枪宛如梨花,吴宝确实是很不弱。彭二生平不以长枪著名,刘得飞跟他学了三年多的武,虽也学过长枪,晓得师父对此并不外行,可是还没料到竟是如此的熟练;虽是一杆破枪,使用起来却不在吴宝以下。他竟往来驰驱,枪如毒蛇恶蟒一般,就与吴宝厮杀了三十余合,把旁边那些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刘得飞也索性站起身来,不在坟头后面藏着了,他就手提宝剑往近去走。他就看出来师父所用的是叫“盘龙枪”,这种枪法是可以护身,而不易制胜;吴宝的枪法却是另一路,招数都极毒狠,枪法十分的特别。他不愧是专学枪的,一定受过特别的传授,下过清苦的功夫。因此彭二的枪法起先还可以施展、进取,后来,也是因为他身有重病,气力不足,就只有剩了招架了。刘得飞一看,心说:“不好!”只见吴宝的银枪乱点,处处追魂;彭二是木杆虚抡,堪堪就要败走,那些人都一齐狂呼:“来!再使点劲!吴老弟,行!彭二眼看就完了!”
刘得飞看见他的师父在这紧急之时,他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舞动着宝剑飞奔过去,同时大喊道:“你们这么些人,欺负我师父一个,他还正害着病!来!我跟你们来!”彭二一看是他来了,就怒斥了一声:“滚开!你不要管!”自己还要努力与吴宝拼杀,可是刘得飞已经搅在他们的当中,用剑向吴宝猛砍。
吴宝大怒,说:“混账!你也要陪着你的师父送死吗?”挺着长枪,向刘得飞的咽喉猛刺,刘得飞却并不闪避,只用剑去磕。只听铛的一声,吴宝就觉着两只手都发麻,再换力,拧枪去刺他的腹部,不料刘得飞的剑又削过来;虽没把枪杆给削折,他的枪可当时就撒了手。他慌了!大惊失色,刘得飞的剑又挟着风向他的头顶削来。幸仗旁边他那些朋友,一齐抡动了家伙上前,十多个人齐把刘得飞围住,枪杆齐递;刘得飞却剑法不乱,竟似虎入狼群。
这时吴宝已经又拾起他那棍枪来,晃动着喊说:“停住!停住!本来说好彭二是不叫他这个徒弟帮助,如今,眼看彭二就栽跟斗了,却又忽然使出他的徒弟来瞎搅,算了!咱们不打了,彭二他要是有脸,叫他以后还见人?言而无信,枉称了半世英雄好汉,敢情跟娘儿们一样。咱们不跟他斗了!跟他这还没出师的小徒弟更合不着!胜之不武……”
他虽是这样说,他那几个朋友却不但打不过刘得飞,还有的被宝剑所伤,躺在地下哎呀哎呀地直叫。刘得飞又凶猛地直奔吴宝,却被彭二用枪拦住,怒斥道:“走!走!走!这里有你的什么事?走!”刘得飞还不服气,还瞪着那些人,只是他的师父用枪拄着他的后腰,逼着叫他离开这里。他没有法子,只好随走随回头,他的师父却永远在身后跟着他,逼着他,那边的吴宝等人都不住地一齐鼓掌大笑。
刘得飞既恨那些个人,可又怕他的师父,被他师父逼着就进了西直门。他几乎要哭了,他的师父彭二却以从来也没有过的冷淡对他说:“你就先回去吧!”说毕,彭二就手提着扎枪,无精打采地往东去了。
他还想追上他的师父,可又怕再碰钉子,只好自己就回去吧!心里气愤不平,可又有些欣喜,暗道:吴宝那些人原来真不成!我的武艺总算学得不错了,今天虽然违背了师父的话,可是幸亏我来;我要不来,师父准得吃亏,我看师父面上虽是不高兴,心里也准是喜欢吧!
他一边走着一边想,又烦恼可又高兴,不觉着回到了天泰镖店。天已黑了,就见那厅堂之内,灯烛辉煌,一片划拳行令之声,十分的热闹,原来吴宝那些人早就都回来了。按理说,他们今天应当算是输了,并且有个人受了剑伤,还许要打官司;可是没那些事,他们快乐得很。刘得飞不由心里纳闷,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他们反倒庆贺起来了,莫非是故意气我们师徒吗?好!你们等着,只要我师父不管我的时候,咱们再干!
他愤愤地回到了屋内,把宝剑再挂在壁间,点上了灯。这时彭二就回来了,刘得飞赶紧就笑迎着说:“师父,您老人家回来了!快歇歇吧!”彭二却沉着脸摆手说:“从今以后,咱们不算是师徒!”刘得飞不由怔住了,彭二说:“你不要见怪!因为今天你不听我的话,叫我在许多人的面前失信!丢丑!我得走。刚才我已见了吴宝,我对他说算我栽了!就算是他用追魂枪把我挑出去了;从今晚起,我就不在这儿住。”
刘得飞的心中难受,立时就愁眉苦脸地说:“师父!你别这样生气,你饶我一次。今天的事,是我错了!”彭二摇摇头说:“你也没有错,不过你叫我失信,我没面子再见人!”刘得飞掉下泪来,说:“师父!那么你一定要走,我也跟着你去!”
彭二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立刻就绷着脸,怒冲冲地说:“你能够净指着我养活你吗?你这么大,也应当自立了,永远跟着我还行?你可以去想法子谋生,或是再回家找你叔父拉骆驼去,干什么不能够吃饭呀?可是,你要记准了我的话:第一不许你去偷盗;第二不许你再指着我的名字找韩金刚要钱;第三,你斟酌着办吧,反正别给我坏了名气!”说着,他把他的那简单的随身东西收拾了收拾,拿起来就走。
刘得飞赶紧揪住他的衣襟,哭着说:“师父!我跟你去!”彭二狠狠地说:“你要敢跟着我,出了门,我就一刀断了你的命!”刘得飞跪下了,彭二却把他一脚踢倒,愤愤地说:“你的腿竟这么软,你不是我的徒弟!咱们爷俩,永远不必见面了!”说毕,带着愤怒走去了。
这里,刘得飞真恨不得痛哭一场,但是他站起来了,心说:师父既是这样的脾气忽变,一点情义也不讲了,我再求他也是没用;他说得对,我这么大了,也应当自立了。不过我们师徒这次的失和,都是追魂枪吴宝给挑拨的,干脆我跟他去拼,去要他的命吧。他抄起了宝剑要往外走,却又将自己拦住了,暗想:师父刚走,我何必就给他惹事?慢慢说吧,反正我不离开北京,吴宝他也跑不了!
于是他放下了宝剑,却又思虑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离开这儿呢?要是还在这住着,吴宝也不能够把我奈何,可是何必耍那泼皮,又给师父坏名气?不如我也从今儿就离开这儿,也叫他们看看我,不是离开师父我就不能活,也不是离开这儿就没地方住。妈的!追魂枪吴宝!有什么话咱们日后再说!
当下他也动手收拾彭二给他留下的这点东西,并发现在炕席底下有几吊钱;他知道这是师父故意留下的,怕他立时就没有饭吃,感动得又不由一阵鼻酸。他又发愁师父那病,恐怕从此就见不着面了,不由得眼泪一对一对地往下直掉,但当时又自己斥责自己:哭什么?好汉子,大英雄,眼泪就这么容易掉吗?妈的,我永远不再哭!他好像是自己跟自己生气、使劲,要使自己坚强。
现在,先得找今儿晚上睡觉的地方,可是在这城里,认识谁呢?师父的朋友自己也不愿去求,自己却只认识对门的卖烧饼的,于是他就赶紧到了对门的烧饼铺。这铺子里有一个专管烙“吊炉”烧饼的,名叫张歪子;一个管炸油麻花的叫冯大,还有一个小徒弟。另外有两个天天背着筐子摇着个手鼓在外面卖“货”的,一个姓陈,是个麻子,一个姓岳,是个老头。掌柜的年纪也很老了,就是张歪子的爸爸,也是京西的人,跟刘得飞说起来是“乡亲”;这几年来,彼此熟得跟一家人一样。
当下刘得飞来了,据实的一说,烧饼铺的人就全替他抱不平。张歪子说:“揍他去!我拿我那铲烧饼的铲子,跟他的追魂枪干干!”陈麻子说:“彭二爷也是,徒弟救了他,他反倒跟徒弟绝啦,那个人,我看是要倒霉。”张老掌柜的却道:“你搬到我这儿来住吧!慢慢再找事。找不着事,或是你还回家拉骆驼,或是在我这儿学着烙烧饼;旁的话不敢说,烧饼、麻花,还能供得起你吃,有钱没钱都不要紧!”
刘得飞这时倒喜欢了,他遂就回到镖店里,到柜房去说:“我师父搬走了,我可也要搬走了,把房子交给你们吧!你们可别以为我们是让吴宝给挑出去的,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本来掌柜的现在没在家,柜上的写账先生跟几个伙计也都做不了主意,可也惹不起追魂枪,他们要走,就走吧,也省得再住下去,镖店里就许出事;所以没有一个人劝他,也没人催他去走。刘得飞气愤愤的,取了他的那点随身东西,拿着他那口宝剑,就往对门的烧饼铺里住着去了。
他住在这烧饼辅,这里的人虽都对他很亲热,可是他觉着没有在天泰镖店里舒服。在镖店里是他跟他师父两个人住着一间大房,那院子就是他们的,怎样抡拳打脚,甚至蹿房跳墙都没关系,白天整天睡觉也没人管。这烧饼铺可不行,五六个人,都挤在一间小屋的小炕上,虽然暖和,可是脚臭气就难闻;并且他紧挤着陈麻子睡,陈麻子人是很好的,可就是身上的虱子太多。
这几年他舒服惯了,与他拉骆驼的时候不同了,他受不了苦了,可是有什么法子?他还得甘心地受着。他刚一睡,也就是半夜一点多钟,张歪子、冯大跟那小徒弟就都起来了,烙烧饼、炸麻花,得一直工作到天明。烟油的气味弥漫着,刺激得他在梦里也咳嗽,简直睡不好觉。次日,也一天不断地有买卖,或是有人来找老掌柜的闲谈。他一个寄住在人家这儿的,更不好占着人家的炕头睡大觉。
他的性情,这几年很受玉面哪吒的影响,什么事都要“面子”,都不愿意叫人不愿意;不独是这儿陈麻子他们煮的面条,让他吃他也不肯吃,连他吃这里的烧饼、麻花,也是当时就付钱的。
他整天闲着没有事,一看见对门的吴宝等人出入,他就气得眼红。他又怀念着他的师父,曾向很多熟识的人去打听,也没有人知道,简直就仿佛玉面哪吒彭二已经离开了北京,高飞远走了,或是已经因病死在什么地方了,他的心里实在难受。
他的叔父刘大脖子倒也进城来了一趟,先到天泰镖店去找他,听那里的人说:“刘得飞不在镖店里了,在对门的烧饼铺里闲住着了。”所以就又来到这儿找他。他见了他的叔父更不由得难过,因为刘大脖子是又病又穷,简直不像样子了,说是:“骆驼全都卖光了,就仗着给村子里的一个小茶馆烧烧水灌灌茶,混两顿饭吃。”倒是没有跟他要钱,临走时却嘱咐他说:“有工夫你应当回去一趟!因为咱村里的骆驼赵家,他现在养着五十多个骆驼,正要雇伙计;知道你有力气,你要是回去,他一定能雇你,咱干什么的,结果还得去干什么。彭二教了你几年武艺,现在他不管了,你还能够拿着武艺换饭吃吗?在这烧饼铺里闲住着,你可又不卖烧饼,也不是个长事呀!”
刘得飞对他的叔父无一言可以回答。叔父走后,他的胸头更为抑郁,便一心一意地要想在镖行找个事做。北京城的镖店不下七八十家,他师父的老朋友,至少也还有十个八个的,平常不大见面,现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拜访;说明了他是要找个事,只要能够管吃管住,他就于愿已足。但是他师父的那几个“老朋友”,如利合镖店的铁天王薛五,就说:“现在各镖店的买卖全都不好,裁人还裁不够啦,谁还能够邀镖头,找伙计?”悦远镖店的唐金虎见了他,就吸着气说:“你不行呀!你还没出师呀!武艺还没学好呀!镖行这门槛儿,你怎么能够进呀?”
他又去找他师父的师兄弟卷毛狮子周大才,周大才反倒骂他一顿,说:“你把你的师父气走了,却来叫我给你找事?别说我也给你找不着,能找我也不管呀!好!你跟追魂枪吴宝结下了这样的深仇,太岁刀韩豹、判官笔小罗崇、黑虎鞭焦泰、双锏灵官陈锋、赛黄忠马宏、金眼夜叉……”当时他说了一大片人物,说:“这些个人跟追魂枪吴宝都是生死兄弟,你得罪了一个,就把他们全都得罪了!你师父都站不住脚了,都躲啦,你不但不快些离开京城,还想在京城混,想在镖行充人物,那你这小子可想错了,趁早别打算吧!”
刘得飞听了这些话,气得肺都炸了,当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回到了烧饼铺。不想烧饼铺也住不成了,因为吴宝对这里的张掌柜的已说了话,说:“你们叫刘得飞住在我这镖店的对门,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要找别扭,是气我!限你们当时就把刘得飞赶走,要不然,我拿追魂枪给你们拆了铺子!”
其实,张老掌柜的倒是豁得出去,说:“让他拆吧!我拼出跟他打官司了,拼出我这条老命了,你自管照旧住着!”冯大跟岳老头儿却是吓得不得了,冯大竟要卷铺盖辞工,连今天晚上的油麻花他也不敢炸啦。
刘得飞觉着这不对,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与别人结了仇,就拆了人家的买卖;人家留我住是好意,是恩情,我不能反倒把人家害了。所以自己情愿立时就搬走,就是今晚上睡在大街上,也不愿累及人家。
结果,算是陈麻子给他找了个住处。离着这儿还不远,有一座破庙,是关帝庙,庙里的道士把所有的殿宇全都租给了一些小贩,群居着生活。这些小贩都是“京师”附近各县的人,每年秋后到北京来做小买卖,春天再回家去种地,等秋后再来,如此的周而复始,其中自然也有不少是长期以此为业的。他们卖的多半是老豆腐、炸豆腐、熏鱼、硬面饽饽,这都是北京人所最爱吃的点心和夜宵;他们大半是凑在一起,大批地做好了,而分途去卖,也有掌柜的和伙计。这种地方,叫作“锅伙”,都是些个光身汉,没有一个女人。
陈麻子因为天天在街上卖烧饼,所以也就认识了这些个人。当日他把刘得飞带到了这里,介绍给了卖熏鱼的江四,跟七八个卖熏鱼的住在一间屋;言明他在此住一天,要给江四房钱,制钱二文,这倒还不算多。同时,这儿住的全是男子,庙门日夜不关,一切方便,刘得飞住着最合适,而且院子虽脏,但是宽大,正好练剑打拳;殿宇虽旧,却是结实,蹿房越脊,也不至于踢掉了瓦。
于是,刘得飞就在这里住下了,不过住处虽然有了,钱却渐渐地没了。他怕把钱花光了,所以一天只吃一顿饭,其余虽是饿了,也宁可勒勒肚子,咬着牙,绝不太显露出穷样子来;可是他眼前的路,却越来越窄,简直走不开了。
春风已暖,草木重生,北京城的景象越来越繁华,连卖老豆腐的常九都说他近日来的买卖很不错,不必再指着他的女儿补贴他了。可是刘得飞呢,这最年轻、最强壮的“好汉英雄”,却已经感到日暮途穷,无以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