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家乡那一带,历来是很穷苦的。省里的老式说法称那儿是“苦焦地面”,新名堂叫“贫困山区”。始自春秋时期,我们那一带就曾有一个“仇犹”古国。上古时期深山有虎而无苛政,不知百姓生活如何。在我的记忆中,果然穷苦不假;而父亲骄傲地向我炫耀多次:在他的记忆中,比我那点可笑的记忆还要穷苦。
“衣食父母”。穷人也要活命、穿衣吃饭。穿衣多半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而我分明还见过全家只有一条裤子的事实;见过大闺女小媳妇闩起大门来光了屁股洗裤子的小型喜剧。吃饭则是糠菜半年粮。
首先,大家对糠极有感情。有句顺口溜说道:
三天不吃糠,
肚里没主张。
甚至在山歌野调里也对糠反复咏叹:
一把把陈糠是粗壳子,
奴家就指望它坐月子。
粗糠面捏饼捏不成个型。
有心送哥哥吃我嫌丢人。
看见这把糠面我就想哭,
不吃它想哭还哭不出。
“糠菜半年”,其次就是菜。菜指的是野菜。关于野菜的顺口溜和民歌那就更多。刚过罢正月,粮食大概就告紧张,开始打野菜的主意。自然,现在并非因为缺粮,也要挖野菜来吃,那或者一则为了保持传统,二来也可调换一下口味吧。北国天寒,二月里的野菜只有小蒜:
二月半,旮里旮旯刨小蒜。
小蒜,有的地方叫野蒜、野葱。小蒜是极好的调味品,放置少许煨起锅来,香半条街。采得多了,可以掺在面里拍成饼子;也可以编成辫儿,吊屋檐下晒干,慢慢食用。三月里,吃柳絮儿。
三月半,柳絮儿来拌捞饭。
三月间,柳叶柳絮刚只雀舌大小,嫩绿透黄。捋半筐回来,过了开水,漉尽苦汁,凉拌来吃。捞饭是小米下锅,米花半开,捞出,捞在瓦盆里被吸尽水分。柳絮儿来拌捞饭,可算人间佳肴。四月里,就有甜苣菜了。
四月半,甜苣芽儿满手攥。
和甜苣相应的还有苦苣,学名却是一种,都叫苣荬菜。甜苣,我们家乡用它做酸菜。成筐采回,煮过,腌在缸里,酸了食用。深秋,甜苣老了,家家酸菜缸里腌的是芥菜,雪里蕻。自四月始,那就甜苣一味、一味甜苣,非甜苣而不菜了。
甜苣菜在我们家乡百姓生活中的作用,难以一一尽述。单举一例:我有个堂妹因了和这种野菜的密切关系,取个名字就叫——“甜苣儿”。
2
甜苣儿是六叔的女儿,比我小三岁。按大排行,她称我四哥,我叫她九妹。九妹出生的时候,村里闹灾荒,她又正赶上青黄不接。六婶正在地里挖野菜,突然觉着肚子疼上来。六婶先前已生过一胎,是有经验的女人啦!急忙往家赶,急忙烧开水,急忙揭炕席。准备停当,这才隔墙头喊“二嫂”。二大娘前后生过十一胎,那就更有经验,在墙那头嚷:
“六老婆,你甭慌!——坐盆上使劲吧!我择好这篮子菜就过去!”
二大娘叫六婶使劲,六婶自己也使劲。使出一头汗,不抵事。二大娘这才捣着镰刀脚过来。上下验看,一切正常。按按六婶心口,问:
“六老婆,你没吃上东西吧?”
六婶软软地喘着答:
“好二嫂哩,我得有东西吃呀!”
二大娘叹口气,只得趁着那开水锅煮了半锅甜苣菜,半生不熟的使筷子大团夹了,逼六婶吞进去两大碗。上半截肚子填满,下半截使上了劲,好歹才算生下九妹来。
大小人儿都得有个名儿。二大娘一边包裹九妹,一边念叨:
“不值烂钱的女片子,又投生在这号年月,叫成九天仙女也是枉然!——得了,我看就叫甜苣儿!”
甜苣儿长到七八岁,矮矮的、瘦瘦的,顶着一头黄毛去上学。进学堂读书,那是极隆重的事。别的不说,先就必须请先生吃饭,给孩子取官名。六叔请二大娘过来帮着整了一桌酒饭,七让八劝地恳告先生吃饱喝好,末了才毕恭毕敬地求先生开口赐名。
这位先生其实只是县立高小毕业,不过十八九岁。然而他会打算盘,毛笔字也写得端正,在村里就极受尊敬。当下,先生锁眉蹙额,仰脸儿着实瞅了半日房梁,只令六叔诸人大气都不敢出入。
终于,先生眉头顿展,嫣然一笑,以拳击掌,朗声言道:
“有了!叫曼卿吧!‘张曼卿’,上口,好听。意思嘛,也不一般——只是你们是不懂的啰!就叫张曼卿!”
六叔先是悚然一惊,随即满面堆笑,连声称谢不迭。揖送先生出门;又注目翩然远去的背影许久,喜滋滋返身进屋,突然一怔,拍着脑瓜变神变色地叫:
“坏了坏了!一桌饭白白扔了!——先生给甜苣儿取名叫‘张甚甚’来?狗日的,全给忘了!”
二大娘算甜苣儿的第一个命名人,撇撇嘴:
“叫个甚,我也没记着。反正拗口着哩!不中听,不如‘甜苣儿’中听!”
六婶因为生甜苣儿亏了身子,后来又连着生了几个,病歪歪地一年在炕上躺半载,欠起半面身子插言道:
“我听见是叫个‘慢甚’来着。这名儿可是不好。甜苣儿胎里弱,不长个儿,再叫‘慢甚’的,怕是更长不快……”
六叔立即横了眉眼大骂:
“你死在炕上悄悄的吧!比死人多出一口气,还要参言接舌瞎曰曰!你想叫甜苣儿长那么快做什么?长大出了嫁,谁来支应里里外外这一摊子?”
吵闹半晌,越发记不起甜苣儿的官名来。还是九妹自己经心,怯怯地说:
“我记着哩!我的大名叫张曼卿!”
张曼卿归张曼卿。反正六叔记不住,反正六婶觉着不吉利。里里外外,人人还是叫九妹“甜苣儿”。
3
庄户人有句口头禅,说的是三大糟心事:
“漏了房,破了锅,炕上躺着病老婆。”
自从六婶病在炕上,六叔汉手汉脚打里照外忙得丢盔弃甲自不必说,几个孩子里最苦的就数甜苣儿。
甜苣儿上面有个哥哥叫应山。应山小小的砍柴担水淘茅粪,当然没他的好果子吃。不过,依山里人的规矩:“男孩儿不白吃十年饭”,别家的男孩也那样,应山就不是特别苦。而家里一摊杂务,本来归家庭主妇管的,差不多都落到甜苣儿头上,她可就苦过头了。
有时二大娘过来帮助缝补洗涮,见甜苣儿踩着板凳坐锅,举着比她还高的火柱捅火,两手黑,一脸灰;好歹煮熟了饭,还要先盛一碗给爹端到手里,再盛一碗给妈捧在怀里,然后盛一碗去喂弟弟;喂罢弟弟,想起喂鸡;鸡粪拉在晒着的粮食里,猪饿得拱翻猪食槽,猪料人食都得上碾磨,顾了推碾,顾不上筛面……二大娘就叨叨:
“甜苣儿,命苦啦!还不如叫成苦苣儿哩!”
六叔有时也叹息:“转生在这号人家,这闺女算是掉进了枯井!”这算做父亲的一句公道话。可六叔本来是打骂老婆的好把式,六婶病歪歪的,打是不经打,骂又如同骂死人,他那一腔驴脾气就免不了冲甜苣儿发。一顿饭做晚了,要骂:
“十来岁的东西,人眉人眼的,炕上那是个死人,你也是死人?”
不小心砸了一只碗,也要骂:
“毁家败业的贼种!炕上那是扫帚星,你也是扫帚星?”
六叔个儿不大,声儿却不小。地动山摇的一开骂,二大娘不放心,偷偷在墙那厢直了耳朵听。甜苣儿只是怯怯地道:
“爹,你等会儿再骂,我还没封火堵猪关鸡窝哩!”
收拾停当,回来在灯下又拿起针线学着缝缀。见六叔还黑封了脸,就又怯怯地说:
“爹,你早点歇吧!明天你得下地,我也得上学哩!”
二大娘听着听着,鼻尖就发了酸。甩两把清泪,叹一回气。
甜苣儿日子苦,上学读书还蛮要强。只是,她免不了经常迟到,迟到了那先生就罚她站教室外边。乡下人判定一位先生好与差,历来只凭两条:一是毛笔字如何,二是管理学生怎样。“管理”,主要是打,打得狠,就是好先生。那高小毕业生正年轻,火气冲、力气足,教鞭手板儿或拳头巴掌二踢脚,全上。不过,他一般不打女学生,罚站。男女有别,尊重女性,这就算极高的文明了。
要是大冬天,甜苣儿在外面站一个钟点,脸都冻紫了。先生还要使教鞭指指画画举例子:
“不守纪律,就得挨冻!——张曼卿就是一个榜样!”
甜苣儿常迟到,就常挨冻。我们兄弟姊妹在教室里都猫抓心似的学不进脑子去,她在外面窗台上展开课本支棱了耳朵还怪专心。我下了课撺掇她:
“九妹,你不嫌冻得慌吗?再要迟到了,干脆回家歇着去!还要叫那个‘偏分头’欺负死哩!”
甜苣儿认真地回答:
“四哥,我交了学杂费啦,不听课不可惜啦?再说我误下课咋办?”
放了学,别的孩子野马似的追逐打闹,甜苣儿一路小跑往家奔。书包在腰间敲得叭叭响,两条黄毛小辫颠得像狂风中的狗尾巴草。在村街上晒太阳寻虱子的老汉们就议论开来:
“这闺女,可是个好闺女!”
“就是命苦!”
“人的命,天注定。人的罪过是有数儿的。小时受罪,老来也许还好活几天哩!”
“这闺女怎么不见长?”
“吃的粗糠淡饭,扛着锅头针线,不死就算命大。凭甚见长哩?”
“唉!名字就起坏啦!——听说是叫‘慢甚’来?”
4
甜苣儿到底没念成书。勉强念完二年级,失学了。
早年间,我们庄子上没有“新学”,只有私塾。那私塾还是季节性的,秋了之后开办,办至春耕,所以叫“冬学”。孩子们读点《三字经》《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之类。头一冬读过,挨无数手板儿背会,第二冬忘个精光,从头挨手板儿。女孩儿家压根儿没资格读书。解放后立起小学,女娃娃也能念书认字,算是破了天荒。有的要念完小学,甚至还要到镇子上去“跑高小”。同年仿岁的姐妹们个个读书,单单甜苣儿失了学。只把一双眼睛哭肿得烂桃儿似的。
二大娘过来劝,缺牙扁了的嘴也只会说:
“古来没听说女人还兴念书。‘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糊涂是男人的福。二大娘没念书,照样生了他们天杀的十一个!——甭哭啦!该捅火坐锅做饭啦!”
甜苣儿不依不饶,还是哭。只把六婶急得变了脸。
“天!到时候做不熟饭,那活牲口回来就要了咱娘母们的命!——甜苣儿,我那小妈妈、活祖娘!你哭一哭算了吧!哪怕后晌再接着哭!”
甜苣儿站起身,看见自己拿补丁块儿缝制的花格儿书包,抱住书包又哭开了。直哭到六叔下地回来。
听见院门外那老山鞋“蹬倒山”的脚步声,二大娘捣着镰刀脚一道烟从角门窜跑了。六婶也吓得使被蒙了头,只见被角簌簌地抖。六叔放下家什,在院里脱下鞋壳儿磕土。磕打干净,又点起一袋烟,滋啦啦地吸。吸了一袋,又续上一袋。然后长长地吁一口气,进家。在地下站半晌,嗓子涩涩地才说:
“你还小,爹也想叫你再念两年。不说别的,你哥念了两年,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下。你片片缕缕地念了两年,队里分粮能认出爹的名字,还能翻辨出那洋码号!——可是,咱家这一摊子,唉!”
叹口气,又站半晌。然后自己去捅火,去坐锅。盆里舀了水,洗手。洗罢手,找面碗,寻面缸。这时,甜苣儿伸过手来,夺下面碗,舀了水,背过身子去和面。六叔眼角发酸,奔出院来喝骂应山:
“担水去!农业社里挣了三分工,得了理啦?坐起知府来啦?”
应山架起筲担,颠出门去,比兔子都快……
那时,我在镇子上跑高小。背一块窝窝头出村上学,早早就见九妹在官碾上碾面;太阳下山放学回村,九妹多半还在猪圈里堵猪窝,刷猪槽。
日头儿东升西坠,树叶子回黄转绿。东山后面日头多,日子要比树叶子稠。
甜苣儿长大了。
有道是“深山出俊鸟”“小家生碧玉”。甜苣儿出落成水葱儿似的一个大姑娘。不用头绳,用自己拿断线头儿搓的线绳扎的辫子又黑又长;补丁衣衫穿上身也是见胯见腰。公社干部来下乡,不多久就知道她的大名叫“张曼卿”。动员社员养猪的工作员自不必说,即便是发动群众搞深翻密植的工作员也爱到六叔家的猪圈边来落脚。有一搭没一搭,说些“猪肥狗瘦,王八绿豆”。
5
深山老林,百姓草民,下田种地,收工吃饭。剩下的主要营生大概就是忙着生孩子。二大伯闯关东走过好几年,和二大娘前后还生了十一胎。至于赶集看戏,十分有限。进一回县城,胜如出国旅游,回村来且得要神吹海拍好多天。
业余活动,最普及的大约要数“串门”。
有许多山歌里这样唱道:
下米我下进了脸盆子,
狠心的你不来串门子。
串门门你怕碰上个他,
碰上了你就说“借禾叉”;
串过门你莫怕我挨他的打,
为哥哥你我任他杀来任他剐!
这“串门”二字就大有深意,很带一点色彩。直白一点,也可以翻译成“跳墙头”“拉边套”。文明词儿,大约可以说是“交朋友”。
我们那个村子,只有几户外姓人家。绝大部分同族同宗,都姓张。串门既然是一项相当普及的业余活动,免不了就有做大伯的串弟媳妇的门,侄儿辈的去翻婶子的墙头。人人都打年轻时过,谁家锅底没有黑?这类事情明里不讲,暗里常有,大家司空见惯,熟视无睹。谁家门庭冷落,反倒显得寂寞,仿佛有点脱离群众了。
串门串得野了,也有不三不四的人物打黄花闺女的主意。地塄底,草垛旁,就时不时出一两桩苟且之事。出了事,又怨不得男人,只说是“女大不中留”。
甜苣儿长到十七八,早有媒婆人伢子轮番登门。你争我抢,身价涨到一千三。六叔给应山张罗媳妇落下大几百块饥荒,甜苣儿这么值钱,早就动了心。只是家里依靠惯了,一时舍不得放手。甜苣儿自己也不上心,说还要拉扯弟妹们几年。除了依旧操持家务,差不多每日还要下地挣工分。
一朵花儿在眼前晃来晃去,后生家哪个不动心?都想试一试,又都觉着不般配,先凉了半截。个别胆大的,也只在田间地头人面前逞能,讲几句风话。单打对面,反显得特别拘谨。远远地看见甜苣儿走过,后生们就叹一回气:
“唉!这么一盘子菜,还不知道该哪个有福的吃哩!”
且说这一天,妇女们在槐树凹里锄玉米。半后晌天气,民兵连长四黑牛陪下乡干部喝罢了酒,趔趔趄趄地上槐树凹来搞质量检查。上几岁年纪的女人们就唾:
“呸!呸!这挨刀鬼又来了!呸!”
这四黑牛算我们远房堂叔一辈,胆大力大,心黑手狠。本来就是个翻墙头的把式,拉边套的班头。有些女人偏喜欢他那股野气,他就越来越野;当了民兵连长,更加肆无忌惮。有时,社员们在上堰地劳动,他就敢呼叫相好的到下堰地去胡闹。山高皇帝远,天是老大,他就是老二。女人们本心不愿的,也敢怒不敢言。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吃个暗亏算了。
四黑牛醉醺醺地走进玉米地,扫了女人们两眼,瞪着甜苣儿看了半天,沿着地畛进去检查。人人悬着一颗心,不知这山大王要拿谁来开刀。一会儿,听见他在地那头远远地喊:
“甜苣儿!你过来!看看你锄的这地来!过来返工!要不然看我怎么罚你!”
甜苣儿一怔,脸色白了一白,看看众人,众人都低着脑袋。那头又喊。甜苣儿咬咬牙,扛上锄头挺挺挺地走了过去。众人都长出一口气。做过媳妇的女人们对对眼,悄悄地说;
“甜苣儿可怜见的还是个闺女家,碰上这号牲口!”
说着,停了锄,支起耳朵。一会儿,听见地那头,甜苣儿惊叫了一声,声儿都喊岔了。女人们吐吐舌头,又说:
“人家不愿意就算了,还能硬来?还要把人家闺女吓出病来哩!”
不一会儿,玉米棵子扑啦啦响。甜苣儿倒拽着锄头回来,衣服襟子撕破一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低了头不吭声,躬倒身子锄地。众人明白那四黑牛没得手,似乎放下一条心;随之却又把心悬起来:得罪了这恶煞,能有甜苣儿的好果子吃?
人们为甜苣儿担心不假。可甜苣儿敢撕那民兵连长的脸皮,大家又都觉得解气。不几天,村里就传开一段顺口溜:
槐树凹,唱好戏,
四黑牛,不争气;
人家闺女不愿意,
你把脸丢在玉米地!
顺口溜说来解气,可大家都觉着要出事。果然,没隔几天,场里打麦子的时候,四黑牛找个碴儿,劈头盖脑地把甜苣儿打了个鼻青眼紫。
6
那几年,干部打社员,赛如喝凉水。干部们爱讲一句话:有道是“八路军不打好人”。你挨打,就证明你是坏人;你是坏人,活该挨打。你上哪儿说理去?不过,四黑牛打了甜苣儿,却是动了公愤。挟私报复,也做得太过分了点儿。我们家在村中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家族,父辈弟兄七人,我们这一辈精兵后生十来条好汉。当即召开紧急家庭会,连夜商议对策。
后生们都主张动武,来硬的。一哇声地嚷:
“锤断那王八日的鬼腿!”
“大卸了那狗日的八块!”
应山更是揎拳捋臂,把肌腱子饱绽的胸脯拍得“叭叭”响:
“打!打出人命来我去蹲班房!受穷不过讨饭,犯罪不过杀头。杀了脑袋碗来大个疤。打!打!”
又打又杀,日狼日虎。正闹得凶,应山的媳妇抱着孩子进来插嘴:
“你倒说得利索,‘我去蹲班房’,你蹲了班房我娘母们咋办?”
应山正拍胸脯的巴掌待在半空,没个放处。厚厚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
“依你说,甜苣儿就叫人白欺负了?”
“甜苣儿的事是你们家的事,与我无关。我只管我娘母们的事!”
“可甜苣儿是我亲妹子……”
“亲妹子不假,可她上头还有爹妈哩!你要蹲了班房,可怜我娃就没爹啦!”
事情没说个长短,内部先起了纷争。六叔看阵势不对,喝令应山:
“应山!你是有家有口的人啦,这件事你就靠后点儿。当哥的总不兴跑到当爹的前头去。你走吧!和你媳妇娃娃离开这地场!我死我活不用你管!”
应山还要撑架子,六叔一烟袋抡过去,应山锛儿头上立时起了核桃大个疙瘩。
应山一撤退,堂兄弟们都泄了气,七狼八虎都哑巴了。哑了半日,大伯咳嗽一声,代表“元老院”首先发言:
“打嘛,咱们家这么多人,还怕打不了个四黑牛?我是老迈无能了。我是觉着凡事抬不过个理字去。四黑牛打人不对,咱打人就对啦?我是老迈无能了……”
三伯磕磕烟锅儿,接着话茬儿道:
“怕是人家打咱白打;咱要动人家一指头可就闯下祸了。人家和公社书记主任的一桌子喝酒哩,咱哩?咱们认识谁,谁又认识咱?”
五叔平素最胆小,这时竟说:
“自古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四黑牛他咋就没打我来?咱的人就一点错儿都没有?”
甜苣儿气得涨紫了脸,刚要说话,窗户外五婶倒抢先搭了腔:
“你稀脓鼻涕软豆腐似的,四黑牛待打你哩,还嫌你不够打、不值得打哩!”
五婶多少年嫌五叔窝囊,不当他是个人,明里暗里结交朋友一大帮,其中就有四黑牛。她在窗户外听点什么,说不定转个弯儿就转到那民兵连长耳朵里去。七叔跳起身,指指窗户外,骂:
“这活妖精不死,咱这光景就别想起山!”
有一回,五婶骑着五叔,号称“半盘炕”的屁股压得五叔翻不了身,左右开弓朝脸上打。七叔实在看不下眼,抡起拳头动了手。半升大的拳头抡圆了砸,只三拳,“半盘炕”就尿了一裤裆。七叔这厢一开言,五婶立时闭严了嘴。骂罢五婶,七叔完成任务,坐下来。蒲扇似的巴掌只一个劲搓汗泥团儿……
会议冷场。十来杆旱烟锅子吞云吐雾。有人打呵欠。但没人走,大家都等闯过关东的二伯。二伯眉心绾个结,骨节粗大的巴掌捏成拳,舒开来;舒开来,又捏成拳。气氛造足了,这才开腔:
“我是老啦!血气耗干啦!早上它二十年,今晚上他四黑牛甭想活过三更天!哼!我在关外,毛子见过,鬼子见过,红胡子也见过!四黑牛?哼!”
六叔瞅瞅六婶,六婶瞅瞅六叔。眼见依靠旁人没指望,自己跌倒还得自己爬。六叔叹口气:
“唉!该咱败兴!该咱倒霉!算咱上一辈子没做好事,这一辈子没积德!”
六婶听得六叔是这号口气,顺理成章叹惜道:
“咱就吃了这个亏吧!‘吃亏是福’,‘让人一步自己宽’。甜苣儿,听妈的话,咱忍了吧!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作恶做多了,准要碰上比他还恶的……”
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六叔也不喝止。众人鱼贯走散。只剩下一屋子烟雾脚汗臭。各家回去念各家的“呼噜经”,只剩六叔六婶甜苣儿六只眼,亮晃晃地到天明……
甜苣儿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大队部。大队长说要请示支书;支书说还得集体领导;队委会推到支部会;支部会转到贫协会;治保委员说该找妇联主任;妇联主任又不管民兵……
甜苣儿一气之下上了公社。公社主任不等甜苣儿开口,劈头就是一闷棍:
“夏收大忙,龙口夺食,你不参加劳动乱窜什么?——你不用说了,你的事情有人给我反映过了。打人不对,总有点原因,凭自无故就打你啦?——槐树凹,槐树凹的事谁见来?一个闺女家,十七大八的拿这种事诬陷干部,说重一点儿你是犯法,说轻一点儿这叫不要脸!——民政!你们来处理一下……”
甜苣儿当下一口气憋回去,展展地晕倒在公社大院里……
甜苣儿告状不准,村里舆论且不说,自己家里就一大堆褒贬:
“告状顶什么用?有血气了一刀捅了那狗日的!”——这是二伯。
“早知道告不准,还不如不告。老鼠撩逗猫屁股,算越找下事啦!”——这是三伯。
“敢上公社去告状,就凭这一条人家也说你不是个良善百姓。敢上公社,公社!那是一级政府部门哩!”——这是五叔。
男人们各有说法,女人们也不甘寂寞。二大娘算是很疼甜苣儿的,也只是说:
“这闺女本来命就苦。心强强不过命去!打几下,疼几天,也就过去了。一个女人家,哪有不挨打的?咱们这一辈子,可挨了多少打?”
五婶甚至带了几分得意,小磨扇似的屁股拧来拧去:
“好容易的,想告倒民兵连长哩,好容易的!人家在槐树凹又没有把她怎么了;就算把她怎么了,那又顶个啥?哪个女人迟早没有这一回?”
听她那口气,似乎甜苣儿不依顺那四黑牛,简直就是误了什么好事儿。
甜苣儿半个多月不出门儿。六叔和应山在地头饭场父子俩低了一对脑袋,仿佛做了理亏的事。活人活到这地步,也真叫人寒心。不料那四黑牛又放出更恶毒的话来:
“你们说甜苣儿在槐树凹里不愿意?她可愿意得很哩!是咱爷们儿看她不上!——她早就不是那个……啊,明白了吧?”
接着就煞有介事地说“裤衩儿”是什么颜色,“大腿”多粗多白,“什么”又是什么形状……
这股风一起,六叔六婶又气又怕。所谓流言蜚语,来无影,去无踪,暗刀子杀人不见血。又怕甜苣儿听到耳朵里,弄不好就要出人命!两口子合计了好几夜,水流千遭归大海:
“唉!‘女大不中留’。快点打发出去是正经!”
要给甜苣儿找婆家,保媒拉纤的好比苍蝇见了血,“嗡”的一声围了一群。一个行当在社会上存在,有人依凭它吃饭穿衣,这个行当就总有它存在的根据。比方我们那一带山庄窝铺多,差不离都是数百年前一家一户开荒种地发展起来的,好些庄子都是一家村。村里人又不习惯自由恋爱,即便念过几句书的,看过电影上的“追赶奔跑”慢镜头的,又能“追赶”谁去?找对象结婚成家,还得凭人上外村介绍。随着时代发展,被介绍到一搭的青年男女,可以见见面,单独在一个屋子里谈一阵话,这就使老派人物生气:
“没听说过八字没见一撇,两个人就先对了面儿!这成什么事体?这不乱了套了吗?”
生气之余,也有好生羡慕的:
“看看人家这会儿的年轻人有多好!好赖是自己见过的,还能说说话儿,摸摸脾性。像咱那阵子,你知道是黑的白的?光的麻的?”
后来几年,甚至允许已经见过面的男女相跟上进城,去照相看戏,采买一点东西。河滩山坳里正干活的人们就有了话题:
“这是对上象了!一间屋子里‘自由’过,这是又进城‘自由’去啦!”
“活一世人,能自由这么一回,不冤啦!”
——这种种的自由,都离不开媒人最初的介绍撮合。即或赶集看戏、民兵集训,真正是自由恋爱成的,也还得补齐这一个过程,托媒人透口信,讲价钱。哪两位要是自己做主要结婚,那差不多就等于吃了豹子胆。
六七个媒人介绍过了七八家,甜苣儿都不应承。大伯黑封了脸面就来教责六叔:
“老六!我是老得糊涂了,翻不清个理儿啦!你那闺女就贵重到那份儿上啦?甚样儿的人家也踢不开你的门子啦?招招摇摇的,你那脸皮不觉着辣?我是老拙无用啦……”
六叔唯唯。但六叔硬了头皮,不催不逼。甜苣儿给家里出过多少力!又受了四黑牛这一款窝心气。总得叫闺女落个心满意足,挑个心投意合。
磨拖了半年,没戏。六叔可就沉不住气了,叫老婆探底。六婶逼问过几回,甜苣儿只是说“没一个看上的”。再催再逼,甜苣儿就白了脸:
“你们急着把我卖了做甚?我碍了谁的事啦?我不嫁人!我自己养活自己,又不指靠谁。我这辈子不嫁人!”
六叔听这话茬儿不兆,叫应山搬他媳妇出马。嫂子小姑,有话好讲。又亲自去求二大娘从旁帮衬,姑娘的心摸不准,也许有心事不对爹妈讲,偏会讲给她二大娘。
两路人马一探再探,摸回一个重要情报:甜苣儿说,爹老妈病弟妹们小,嫁出去不放心。实在非嫁人不可,愿嫁本村。
本村!六叔先吃一惊。兜开圈子往宽心里想:本村有姓田的,还有姓赵的。本村攀亲是非多,古来例子也还有。可那几家杂姓,论家道俱都一般。这且莫论。论那三五个年岁差不多的后生,哪一个会入甜苣儿的眼?莫不是……六叔不敢往下想。
催动人马再探,连哄带诈。甜苣儿终于摊了底牌:要嫁就嫁南墙底的庆云!
庆云!仿佛五雷轰顶,让龙抓了骨筋,六叔一屁股蹲到炕沿底,半晌不出气。脊梁上冒寒气,额头上滚汗珠。怪不得甜苣儿一口咬定不嫁人,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耳音里听说,庆云也是在槐树凹里做活,四黑牛去检查质量,三句话顶了板,俩人打了个昏天黑地起黄风,四黑牛叫打歪了鼻子敲落了牙,原来是这么回事!
六婶早扯着被角擦泪抹鼻涕,哭得水母娘娘似的,还死了爹妈一般号啕:
“不能活了呀,造下孽了呀!我咋后悔呀,真不如没那一筐子菜我不生她呀!生下来也不如血盆子里淹死呀,哇哈我那老天爷呀!四黑牛在麦场里咋没打死这×妮子呀,民兵咋不枪崩了她呀……”
这儿哭丧拜灵正热闹,大伯气得脚软下不了炕,差玉山来传话:
“六叔,我爹说啦,叫你过去给祖宗牌位磕头去!他说他老了,管不了你啦,叫祖宗先人管一管你!——我爹还有话,叫告给甜苣儿:庆云是谁?是她哥!出了五服?出了一百服也是一家,同姓同族同宗!和个庆云结婚,还不如叫应山打了离婚,她就和应山过到一搭!——我爹还有话,多哩!六叔,侄儿把话传到啦!”
最是五叔有趣,平素胆小怕事,绿帽子压得抬不起头,这回竟昂着乌龟脑袋端碗上了十字街。边吃边说,唾沫乱溅,好不威风:
“伤风败俗,丢人败兴!没一点人味,还不如畜生!——甭说我六兄弟,我也羞得抬不起头!”
说着,把一颗脑袋扬得高高,还要顾盼自雄,看自己这一番豪言壮语产生的效果。
五婶那就更来神儿,扭着“半盘炕”,东门去,西门进:
“你们都听说了吧?那还办的叫事儿?‘说嘴崩崩,尿炕淙淙’!说人道人不如人,自己臭得不能闻!——话又说回来,我家那侄女儿也是傻。你和庆云好,谁知道?知道了,谁又管得了?别说出了五服,不出五服的事我也见过!这些事瞒了别人,可瞒不了我。哪怕你和别人结了婚,你还和庆云好哩!你的娃娃是庆云的还是谁的,谁还拿化学机器给你‘化学’去——这闺女清眉俊眼的是个糊油罐儿!”
七叔最见不得五婶,今番听见这一大套理论竟也不加痛斥,甚至开口叫“五嫂”:
“五嫂,七兄弟这回求你一件事:你不是能和四黑牛说上话嘛,你不能叫四黑牛发动民兵斗争那一对牲口一回?那民兵队长白当哩,就知道陪下乡干部喝酒?”
二伯却是在家里磨刀。磨半日,剁了二大娘一只下蛋鸡。还说是“不快”,又磨。二大娘顾不上心疼老母鸡,吓得筛糠似的问:
“老汉,你……你这是要做啥呀!甜……甜苣儿有老六当亲爹哩,你……”
二伯挥刀一抡,砍开三只南瓜,瓜瓤瓜子都溅上了墙:
“杀她?我还怕脏了我的刀哩!我去杀那六狗头去!爹死啦,没人管他啦?他要在世上留他那闺女,我就不能留下他!——只当我老啦?没血气啦?毛子见过,鬼子见过,红胡子我也见过!关里关外,二爷见过点子事体!青刀子进,红刀子出,掏了那六狗头的牛黄狗宝!”
二大娘筛着糠捣着镰刀脚过这厢来,角门边儿磨刀石上,六叔拉开架势正磨钢锹!“唰啦唰啦”的,锹刃儿亮晃晃的看上去叫人打激灵。
磨刀磨镰的正忙乱,应山扛着一柄开山□上了南墙底。庆云他妈吓得关了大门落了闩,在门道里跪下说好话:
“好我那应山侄儿哩!大娘给你跪下啦!不看僧面看佛面,可怜大娘就这一苗根!大娘求求你……”
“你求个□!”
应山一□头抡上去,门闩转轴儿一齐劈断,大门扇轰隆隆坍进去。进去一看,庆云抱着脑袋满地滚,庆云他爹抡着一根连枷柄,正敲猪打谷似的下狠手。庆云滚在一团腾飞的灰土里,嗓子里喊叫出来的已不是人声儿……
回家来,爹瘫在院里,妈挺在炕上,几个弟妹扯嗓子嚎。甜苣儿喝了敌敌畏!自己家里没人管,村人邻家又管不得。还是那“偏分头”小学教员出面,和几个半桩桩娃们使一辆平板车推着那“张曼卿”上医院去了……
8
我离开乡下多年,甜苣儿的一些事只是片片断断地听人讲起过。先听到“槐树凹”那一码,后听到“敌敌畏”这一码。
真令人感慨万端!
村里男男女女,翻墙头、跑夜腿,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没有?大家司空见惯,俱都不以为然。这也罢了。但甜苣儿被人强行施暴,红伤黑疤,污水淋头,红口白牙,一家几十口竟一窝软骨头!及至甜苣儿提出要嫁庆云,一不违法,二不乱纪,自己家里倒一个个变作顶天立地的人物!近亲结婚不合科学,一门老老少少不惜夺命杀人、肉体消灭,维护的又哪是什么科学?
感慨万端。感慨万端罢了。
后来听说,甜苣儿却是没死,抢救过来。不等身体康复,再有媒人登门,一不问家道,二不见人面,甜苣儿就说“同意”。只是身价开得挺高,现金两千,甜苣儿自己狮子大张口要的。那家后生在阳泉矿务局下窑,票子挺冲,没打折扣,一笔付清。甜苣儿把一沓二百张大号票子甩到柜板上,说:
“爹!妈!养我一场不容易,做闺女的也没给你们长脸,这两千块是卖我得的,就算闺女还你们的债!——我这就走啦!不用你们操心啦!”
六婶要从炕上往起挣,六叔蹲在房檐底,两只手捂了脸,指头缝里就缓缓渗出泪水儿来。甜苣儿光人独马,一不要迎亲的,二不要送女的,穿一身补丁衣服噔噔噔出门去。嫂子和二大娘撵到猪圈边,只见两条大辫子悠嗒悠嗒,愈去愈远,竟连头都不回……
今年初夏,我到县上有点公事,顺便拐个弯儿回到村里住了几天。甜苣儿正在,住娘家。带着俩孩子,男娃。大的已经上学,扔在矿上。兄妹们多年不见,乍一见面却是没甚话说——一切不知从何说起。
第二天,六叔请我吃饭。二大娘七十岁了,依然好精神,掌勺。六婶穿着老棉裤,罗圈凹腿地来来去去,帮厨。甜苣儿把我让到炕上,上首坐了。她也脱了高跟鞋,上炕,盘腿左手里陪席。六叔却只在炕沿边上斜掣着身子,半拉屁股坐着。刚坐下,甜苣儿就叫:“爹!把我的鞋——还有四哥的鞋,往边上搁一搁。踩脏了你们又省不得个打油上蜡!”
六叔躬了身子忙去摆置鞋子。我心里且是有点不过意,甜苣儿早又高高地捋起袖管,手臂抬得高高地看表,嚷:
“妈!都十二点二十七分半钟啦!还不开饭哩?真是能磨洋工!”
六婶忙笑着应声:
“就好,就好!这就好!”
甜苣儿撇撇嘴,看看我:
“农田地里这些人,就是没有点时间观念!——四哥,咱先抽根烟!”
六叔忙从柜板上取烟。甜苣儿接过来看一眼,“砰”一声甩回柜板上:
“这烟还能拿来待客?一万年脱不了小家子气!”
她边说边从西服兜里摸出一盒大前门,带把儿的,递给我一支,自己两个指头夹一支,还很有几分“派儿”。六叔忙找火,急切找不到火柴,拿麻秆从灶火上点了,递过来,我忙欠身,吸着了。甜苣儿只眯缝了眼,嘴角叼了烟卷,等六叔凑上去火头儿。
抽着烟,饭菜也好了。抽着,喝着,吃着。甜苣儿酒上了脸,东一搭,西一搭,着三不着二地扯闲篇。我想和六叔叙几句体己,竟是插不进“喙”去。六叔一面听着,一面斟酒夹菜。甜苣儿突然要剔牙,折一根笤帚苗儿剔着、嚼着,又没头没脑说:
“四哥,不是九妹给你吹,你六叔这光景我张曼卿给他撑着一多半!——地下蹲的车子,卧的机子,桌上摆的‘三五’自鸣钟,‘日立’电视机,哪一件不是我张曼卿的!一把甜苣养了我,我对得起他们啦!”
六叔忙又斟酒,忙又点烟。六婶在地下叉手不离方寸,照料席面。老两口儿一对笑脸儿,四只笑眼儿。我不禁发问:
“你这么帮衬这一头,你男人他……”
“他?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他挑的是咱的人才,我要的是他的钱财。一个窑黑子,除了凭一身死力气挣几个钱,他还有甚本事?——不怕对着四哥说,月月开支他给我原封交回来,短一分镚子儿叫他试一试!”
我心目中的甜苣儿,那顶着一头黄毛挨罚受冻的九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当初她和庆云的事终究没成,要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或许不会是这样子的吧?要是这种样子,那庆云又怎么能侍候得了?即或庆云侍候得了,那六叔六婶怕是得不了这么得力的帮衬了吧?一切未曾发生的,只好假想一通,而假想非事实。世事真真假假,阴差阳错,非人所能逆料。
据说,庆云也成过了家。媳妇是个好媳妇,就是三天两头挨庆云的清水耳刮子窝心脚……
胡思乱想间,稀里马虎用过了饭。甜苣儿不胜酒力,脸红得要破。脱去西服,露出水红色的长毛绒内衣。还一个劲地说呀说。说着说着,说到庆云。说到庆云,嗓子带了泪音。
“喝了一回敌敌畏,我张曼卿没死,阎王爷不收!我不死啦!我就为庆云哥也要黄连苦水里活着、熬着。——我和庆云好,这会儿我不怕告人啦!谁这会儿也不来杀我,不来逼我啦!我去找庆云,满村街的人谁敢拦我?庆云来这院里,爹妈哥嫂哪个不是笑脸一朵花?——二鬼!进来!妈叫你!你叫你四舅看看你!四哥,你看这二鬼像谁?四哥,你看呀!你看出来就说呀!怕什么?我张曼卿死过一回啦!大不了一命足抵!——我还不死!等这二鬼长大了,省事了,我要告诉他:谁是他亲生爹,他是谁的亲生儿……”
甜苣儿说着闹着,乌烟瘴气的。六婶紧着递热毛巾,六叔忙着沏浓茶。俩老人都不敢看我,脸上不红不绿,不尴不尬,分不出什么色儿。甜苣儿那个二孩子,立地下呆呆地看。高鼻大眼,两道剑眉直插鬓角,活脱脱就是像那个人!这小东西突然喊姥姥,缺门牙的漏风小嘴儿说是要吃“酸菜”。对了!酸菜汤不正好能醒酒嘛!
正当四月半。甜苣菜只生三四片嫩叶,下面带寸数长豆芽儿似一截白茎,看上去好不喜人。一时动了馋焰,我也讨半碗来吃。
久违了,我童年的甜苣儿!
那甜苣儿,清凉爽口,酸酸的,透着某种清香,又微含了某种苦涩……那味道具备了它自己才有的独特的美。而美,是说不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