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两声汽车喇叭响,黄老九又进屋来说:“车叫来啦。”黄凤贞把烟蒂头扔在痰盂里,就说:“叫车先等一会儿吧,我们这位少奶奶还没决定是上哪儿去啦!”
菊英站起身来,问说:“姐姐,你说咱们上哪儿去?是看电影还是上公园?”黄凤贞说:“两个地方我都不赞成,我想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打牌去!”菊英笑着说:“上哪儿打去呀?我可不认得一个人。”黄凤贞说:“上柳太太家里打去,柳太太是我们新认识的,她的先生是公司里的会计主任,离这儿很近,就在辟才胡同住。”菊英说:“好吧,那么咱们就去吧。”遂就拿着她的小皮包,跟黄凤贞出门,坐上汽车走了。
不一会就到了柳家,柳太太由屋里拍着手笑着欢迎出来。这位柳太太也是个二十来岁的摩登少妇,上海人,可是说得很好的一口北平话。她拍手笑着,问黄凤贞说:“这位就是你说的章太太吧?”黄凤贞说:“这你还瞧不出来,除了章太太,谁还能够这么漂亮?”
柳太太拉着菊英的手,很尊敬而且亲热地把她们让进屋里。柳家的屋里很简单,一色的黄榆木桌椅镜台,壁上只钉着几幅油画和他们新婚的俪影,她丈夫也是个漂亮的青年;家里没用着仆妇,只雇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什么事还都要柳太太自己动手。柳太太像是很惭愧,说:“章太太可别笑话我们,我们的屋子太窄小!”但菊英却非常羡慕人家这个美好的小家庭。
旁边黄凤贞就催着柳太太找一个人来好打牌,柳太太亲自跑出去借电话,不一会就请来一位郎太太。郎太太是个三十来岁的人,脸上又黄又瘦,并且一说话就咳嗽,像是有肺病;她的丈夫也是那大公司里的职员,跟吴崇富、柳先生都是同事,也可以说都是章绍杰的属下。所以除了黄凤贞还板着老姐姐的面孔,那两位太太全都十分巴结菊英,遂就开始打牌。菊英现在的牌术虽然不算十分精通,但是一切的打法以及怎样算和,她已都明白了。可是因为心里紊乱,把牌时常打错,所以八圈打过,她输了十几块钱,但她现在已然不在意这点钱了。
这时才不过下午三点多钟,依着黄凤贞还要打四圈,可是菊英直说要回去。黄凤贞冷笑着,以为她是离不开章绍杰,就说:“你要回去,我也不拦着你,汽车在门口啦,你就坐着回去好了,我们还要在这儿玩一会呢!”
柳太太和郎太太又笑着挽留菊英,但菊英却直说回到家里还有事,执意要回去。黄凤贞连站也不站起来,她向柳太太使了个眼色,说:“你们不用拦着她,她是舍不得离开她章大少爷!”菊英脸红了红,也不跟黄凤贞争辩,就由柳太太、郎太太把她送出了门首。她上了汽车,就回到于家去了。
到了家中,于三太太和邱亚男全都出去了,自己母亲也没有回来,菊英就在屋里躺在床上,脑里非常紊乱地泛想。本来这几日,她与章绍杰度着新婚的生活,除了有时还有些怀念秦朴,并感觉早先的事情有些惭对章绍杰之外,自己在精神上身体上还是很舒服安乐的,一想起来就觉得所适得人;章绍杰虽然人品轻狂点,但那正是他的活泼可爱之处,他绝不会对自己不好的。可是今天听了黄老九那番话,她心中又起了疑虑,觉得这确实是个很重大的问题。就想:本来我和章绍杰虽已同居,但没有经过任何结婚的手续,我虽自认是他的太太,可是我若到他的公馆里去,人家还是不认得我的;于三太太她们到现在还管我叫范小姐,黄凤贞今天虽叫我章少奶奶,但她那意思实在是挖苦我。现在,我落得不明不白,倒算是个小姐还是太太呢?假使章绍杰他一翻脸,不认得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一想,想到未来或有的苦况,她又不禁流下眼泪,就想:这确实应当对他提一提,我想他现在爱我,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他是真心,他一定能够应允与我正式结婚。不过又想:应当怎样对他和婉地去说呢?倘若把话说急了,招得他起了疑心,那倒不好了!因此她又暗暗地悲痛,觉得章绍杰确实没有秦朴容易对付。秦朴那是多么诚实的人呀!现在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若知道我已与章绍杰同居,他的心里是怎样的难受呀!又想:今天看见那柳太太的小家庭,人家虽然稍微穷一点,可是多么快乐呀?我与秦朴早先所希望的,不也就是那么一个小家庭吗?可是都办不到……
她独自悲痛了一会,她母亲就回来了。范大妈先叫来季妈,把门前的车钱开发了,然后就向菊英抱怨,说:“你瞧你那个叔父,有多么不要脸!他瞧你现在跟上章大少爷了,他就要吃上人家。你三婶哪有什么病呀?就是牙有点儿疼,可是照旧能吃能喝。把我诓回去,没有别的事,就是你三叔要跟姑爷借三百块钱;叫我回来告诉你,叫你跟姑爷去说!”
菊英赶紧由床上爬起来,急得流眼泪,说:“妈,你想,这话我怎么跟他说呀?他就是阔吧,可也不能花这个钱呀!”
范大妈说:“可不是吗?你三叔说是借,可是他拿什么还呀?我就说:新结的亲,还没娶过去,咱们不能给姑娘太丢脸……”
菊英赶紧问:“你说了这话,我三叔他说什么?”范大妈说:“你三叔说……”仿佛范三的话,她不能全对菊英说出来,就说:“咳,你也就不必问了!反正你三叔就是这个主意,除非是姑爷也把他接来,像黄老九那么享福,要不然就得给他三百块钱;可是三百块钱也不是就完了,将来他还得麻烦咱们!”
菊英擦着眼泪发着愁,范大妈又说:“过两天你三婶儿还要来看咱们呢!还有,姑娘你说要你那被褥……”说到这里,范大妈就压下声儿,探着头说:“你被褥里不是缝着几张相片,还有姓秦的给你的信和几十块钱吗?”菊英脸绯红着,流着泪点了点头。范大妈就皱着眉说:“你怎么能藏在那儿?叫他们翻出来了,又做衣裳又买鞋,大概全都给花完了!”言下范大妈像是很心疼似的,菊英却坐在床上拭泪不语,范大妈就回南屋换衣服去了。
菊英发了一会愁,就听见外面皮鞋响,她赶紧到镜台前去擦眼睛、抹胭脂。胭脂还没搽完,章绍杰已走进屋来,菊英赶紧转头倩笑着,扔下胭脂盒,就像小孩子似的,三步两步跑到章绍杰的面前,两只手扒着他的肩膀,娇媚地问道:“你怎么才来呀?我等得你难受极了!”章绍杰满意地笑了笑,菊英又对他百般的依恋,心里却想着提议正式结婚的事。
几次观察章绍杰的颜色,见他倒是很高兴的,可是自己总觉得那话难以出口;并不是怕他拒绝,而是不忍得说出,菊英想着:绍杰对我这么好,虽然没有正式结婚,可是已跟夫妻一样了,我还不知足吗?何必要听信黄老九的话,催促他举办正式婚礼。究实说,我一个穷人家的女儿,跟他配吗?要是一办事,请来许多亲友,人家都知道我的出身了,那不但于绍杰的脸上无光,我的脸上也不好看呀!因此菊英又决定不说了。可是她还是很希望章绍杰能够给自己一个保证,譬如他说:“菊英,我是永久要爱你的!”那么自己就会感激涕零,对于一生的事都放心了。可是章绍杰却不这样,他只是伧俗地,像玩妓女似的把菊英玩了半天,他高兴完了就走了;他走后菊英又后悔刚才没有把那意见提出来。
当晚章绍杰就没再回来,菊英对着孤灯,拥着孤衾,思索了半夜,才渺渺地走入梦里。在梦里她忽然又梦见了秦朴,仿佛秦朴是已经死了,她由梦中哭着醒来,见自己的一只手压在胸前;她苦痛地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是已与秦朴结了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手开了电灯,却见屋里挂着章绍杰那件长大的西服,她又觉得自己像做错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又想起白天黄老九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和现在章绍杰初次未归的事,她就很是忧虑,想着:倘或章绍杰将来真变了心,可怎么办呀?我有什么法子把他的心拉回来呀?要是正式结了婚,谁都知道我是他的太太,他还能够抛了我吗?于是她又决定了,明天还是要向章绍杰提出正式结婚的问题。
到了第二天,由早晨菊英就盼着章绍杰来,可是直到午饭的时候,他还没有来,菊英的心里就很不安。
午饭后,菊英的婶母来了。范三婶今天也穿上新鞋新衣裳,范大妈又带着她到北屋里看了看。范三婶不住地羡慕、感叹,说:“嫂子,你早先可是比我还苦,现在你有了这么个好命儿的女儿,你的后半辈儿是不发愁了。你瞧我,咳!这几天你兄弟天天在家里跟我闹,简直快要把我给折磨死了!”说到这里,范三婶又抹了抹眼泪。
范大妈心里却很得意,她劝了妯娌几句,就叫范三婶在南屋去坐。菊英给她婶母倒茶,拿点心,范三婶就像是个客似的,欠身说:“姑奶奶歇着吧!”她又上下打量着菊英这一身装饰,点头赞叹说:“这还不到一个月,姑奶奶就出落得这么好,真是,人仗着打扮,要净在咱们家里,多么好的姑娘也给淹尽了!”又说:“姑爷没在家吧?”菊英说:“他还没回来呢!”她母亲却在旁矫正说:“姑爷出去了,他的事真忙。”范三婶说:“我听说了,人家又是公司又是银行,一天到晚忙极了。咳!姑奶奶,现在咱们海淀街,谁不瞧着你眼热呢?都说你现在是阔奶奶啦,坐了汽车啦,多半不认得老街坊啦。早先不理你三叔的人,现在都巴结他来了,李老太太也说,我早就瞧着菊姑娘一定给个好人家儿吗!”菊英听了,心里也很是自矜,便笑了笑。
范三婶又说:“还有淑玲那傻丫头子,今儿一死儿要跟着我来,她说她非要瞧瞧你不可。我说你不用瞧,你瞧见也一定不认得你菊姐了,你猜那孩子说什么……”菊英听婶母提到淑玲,她就不禁脸上发热,心里觉得难受,注意地听她婶母说淑玲说的是什么话,可是范三婶的话只说了半截,就不再往下说了,她却红了红脸。
范三婶向范大妈似乎哀求地说:“嫂子我本来不想来,我这样儿,怎么能见得起姑爷呢?可是这几天你兄弟他就催着我来,昨儿嫂子走后,他又跟我闹了一场,逼着叫我今儿来见姑奶奶,我这才叫二秃子把我拉进城来。咳……大概嫂子你也跟姑奶奶说了,就是……就是你兄弟要跟姑爷……借三百块钱,他说他要做个小买卖!”一面说,范三婶一面擦着眼角,低着头不敢瞧她嫂子和侄女。
范大妈是用眼瞧着菊英,叫菊英作主意。菊英便低着头很为难地想了一想,觉得婶母真是可怜,其实三百块钱在绍杰手里也不算一回事,不过叔父要得太急了,遂就说:“这件事我妈也跟我说过了,可是我想,还得等几天再跟绍杰去提,要不然就叫他看不起咱们了!”
范三婶说:“可不是,这给姑奶奶丢脸呀!虽然是人家拿三百块钱不算什么,人家就是不说什么,咱们也愧得慌呀!以后还按亲戚走呢,可是接了人家这三百块钱,就堵了门啦,你三叔他真糊涂!”
菊英皱了皱眉,说:“婶母,我这儿还有十块钱,你先拿回去给我三叔,告诉他那件事慢慢再说。”说着菊英回到北房里,由手皮包里取出十块钱,回来交给她的婶母。范三婶满面羞惭地接过来,说:“咳!这简直是叫嫂子跟姑奶奶作难!我还得赶紧出城回去。”
菊英拦住她婶母说:“婶母忙什么的?你在我们这儿吃完了晚饭,再回去好不好?”范三婶那两只叫水泡得又白又肿的手,一手紧紧攥着钞票,一手摆着说:“不,不,我得赶紧回家去,家里还扔着一大堆洗的呢!”说到这里,她脸望着菊英,又说:“这些日,徐大妈不是都没给衣裳吗?可是今儿早晨,她又叫她大儿子送了一大包裹去,净床单就有四五块,叫快着点给洗得;她那大儿子还要托姑爷给他找事呢!”菊英听婶母提到徐大妈,心中又撩起一种莫名的悲感。
她婶母走了,菊英因知道是二秃子拉来的,她便没往外送。范大妈把范三婶送走后,便抱怨菊英不该给那十块钱,这样还有完吗?菊英心里愁绪万端,也不愿和母亲争辩,就回到屋里滴了几点眼泪。她觉着身体慵倦,十分的没有精神,并热望着绍杰来,可是章绍杰并未来,她又生出种种的猜妒和恐惧。
五点多钟的时候,章绍杰来了,他不到里院,却在于三太太的屋里说说笑笑。菊英听见他的声音,便另换了一件漂亮衣裳,重新施了些脂粉,赶忙走到前院北屋。于三太太就向章绍杰笑着说:“你的太太来了!”章绍杰看来菊英一眼,喷着他的吕宋烟,笑着。
菊英就眼中带着情意,问说:“你从哪儿来?”于三太太笑着说:“你看,你的太太盘问你了!”章绍杰却仿佛很得意,说:“我从家里来,还能从别的地方来吗?”于三先生在旁也说:“答得妙!”菊英脸红了红,却不愿让别人拿他们两人做玩笑的资料,她就没再说别的话,遂在章绍杰的身旁坐下,斜着脸瞧着章绍杰。
章绍杰就说:“我正跟三嫂子说着啦,三嫂子整天出去打牌,家里可从来没摆过牌桌子。其实这院里又有天棚,在天棚底下摆两桌牌有多好?叫季妈她们也得点头钱儿。”
菊英笑着说:“好啊!我现在也成了牌迷了,前儿我还跟黄凤贞在柳太太家里打了八圈啦!”
章绍杰说:“少跟黄凤贞在一块儿,她现在名誉非常不好!”菊英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倒没有看出来。于三太太笑着说:“你们瞧,管教起太太了!”章绍杰说:“不是我管教她,真的,黄凤贞现在常跟郝四奶奶在一块儿。郝四奶奶又下了堂,手里大概有几千块钱,整天在公园里饭店里乱跑,上午跟个胖子,下午又跟个瘦子,简直是野鸡;将才我从中央公园来,还看见黄凤贞跟着她,两人在‘来今雨轩’那儿卖风流呢!”
菊英说:“不是你瞧错人了吧?黄凤贞她跟郝四太太有意见。”章绍杰说:“她们的意见还算意见?今天打了架,明儿又能好。黄凤贞那是什么人,谁有钱她巴结谁,郝四奶奶现在不是又有钱了吗?”菊英听了,低下头去,心里十分感激,觉得章绍杰是真心对自己,才以这良言规劝自己。
旁边于三先生却说:“绍杰,你的话是前后矛盾,刚才范小姐问你哪儿来,你说是从家里来,现在你怎么又跑到公园里去啦?你的话前后矛盾,其中大有可疑,范小姐你得审问审问他,刚才到底他上公园是干什么去了?”
于三太太向她丈夫使眼色已来不及,章绍杰脸上立时转颜变色,冷笑着说:“你这话问得真奇怪,我不会由公园又回家里去,由家里再到这里来吗?”于三太太赶紧在旁插嘴说:“得啦得啦,公园也是人去的地方,你们为这事捣什么麻烦?”说时又瞪了她丈夫一眼。于三先生却仍然微笑着,表示他的眼光敏锐,章绍杰脸上却像带着气的样子。菊英心里也很不高兴,觉着于三先生是成心挑拨自己和绍杰的感情,脸上便也带出点颜色来。
章绍杰在这屋里勉强说了几句话,就向菊英说:“咱们上里院去吧!”他就很不高兴地出了屋子。菊英跟着他进了里院,范大妈正在院里,一见章绍杰,她就赶紧迎过来,笑着说:“姑爷来啦?还是自己开着汽车来的吗?”章绍杰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到了屋里,他就大骂于三先生,他说:“混蛋,他妈的用得着他盘问我?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啦?我要不看着他哥哥,一句话就叫他没饭吃!”又向菊英说:“过两天我给你们找房子,你们搬出去!”
菊英便趁着这句话,要提出她的意见,她先劝慰章绍杰说:“你何必要跟他生气呢?犯得上吗?把你气坏了可怎么好呀?”然后又皱了皱眉,现出一种娇颦之态,说:“我瞧人家都瞧不起咱们,看咱们不是正式的夫妇,连黄凤贞都是那样儿!”
章绍杰说:“管他们呢?反正无论他们谁挑拨,我始终爱你就得了。”
菊英听了这话,使她感动得落泪,就说:“我想咱们还是举行婚礼才好,就没有人再说咱们的闲话了!”说时,她把头趴在章绍杰的怀里。章绍杰怔了一怔,说:“只要一正式结婚,你可得搬到公馆里去住,老太太还能跟着你吗?再说,我们家里公婆小姑子一大群,你能对付得了?”菊英说:“那没有法子,我要到公馆去住,只好叫我母亲回海淀去,每月给她些钱就是了,至于公婆和妹妹们,我也能顺着她们。”
章绍杰冷笑道:“你倒是愿意做贤妻良母,可是我却不愿意娶个旧式的太太。你要不信任我,我也没有法子,总而言之,夫妻的保证是爱情,没有爱情,就是正式结了婚,也是没有用。”说完了,他脸上一点笑容也不带,就点上一支吕宋烟,说:“我还得走,有什么话晚上再说。”说毕,他皮鞋咯咯的,迈着美国流氓式的大脚步,就走了,把菊英一人抛在了屋里。
菊英就像受了一顿责打似的,心里很难过,可是又对章绍杰能原谅,觉着他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夫妻的保证是爱情,没有爱情就是正式结婚也是没有用”,可是他对我的爱情能否持久呢?想了一想,就觉得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不必再请求他跟自己正式结婚了;反正以后要对绍杰更好,就是他不好,我也不质问他,永远叫他高兴,他还能够不爱我吗?于是就把这个问题又搁置起来。
菊英又想:刚才章绍杰因为于三先生那话,跟人家直闹气,我也跟着出来,未免弄得太僵了。人家于三太太对我不错,我得去跟人家解释解释,就是将来搬出去,也不能就不认得人家呀?于是菊英又到前院北屋,可是于三太太跟于三先生全都出去了。她又向阎妈问邱亚男,阎妈说:“邱二小姐一清早就出去了,说是上什么学校瞧赛球的去了。”菊英只得无聊地仍回到自己的屋里。
今天又是个阴天,闷热得让人出不来气,菊英一个人就在床上躺着,心中的愁波又不禁一阵阵地撩起。直到天黑,屋中开亮了电灯,章绍杰也没有再来,菊英连饭都吃不下去。约莫八九点钟的时候,季妈来请菊英,说:“范小姐,我们三太太要上‘吉祥’听戏去,问你去不去?”菊英想着:我若说不去,那显见得是因为刚才的事,跟于三太太发生意见了,遂就说:“我去,叫你们三太太等我一会儿!”
阎妈答应一声走了,菊英又对镜修饰了一番,然后拿上手皮包,先到南屋去见母亲,说:“妈!我跟于三太太听戏去,就在东安市场吉祥园,绍杰要来,就叫他赶紧找我们去好了!”范大妈答应着,又说:“你不带上你那件短大衣,晚上回来许冷!”菊英摇头说:“不用!”
她随走到前院北房,就见于三太太依然是那么和气,并不为刚才的事而生气,她说:“你瞧你,真够麻烦的,晚上打扮得那么漂亮给谁看呀?”菊英笑了笑,又嘱咐季妈说:“回头章大少爷要是打电话来,你就说我跟三太太上吉祥听戏去了,就请他赶紧找我们去好了。”遂就跟着于三太太出门,雇上洋车往东安市场去了。
到了吉祥戏院里,这里是富连成科班在演戏,演的都是些《取金陵》《三杰村》等等的武戏,锣鼓的噪音吵得菊英耳乱。菊英的目光轻易不往台上去看,她却往四下注意,有没有章绍杰;就见穿西服的高身材的男子不少,只是没有自己心里所期望的人,因之心里又觉着有些疑惑,有些悲哀。
约莫在深夜十二点钟以后,戏才收场。菊英跟着于三太太回到家中,一到里院南房里,她母亲就说:“姑爷刚才回来了一趟,瞧你没在家,他又走了。”菊英赶紧问说:“妈没告诉他,我跟于三太太在市场听戏啦,叫他找去吗?”范大妈说:“他没容我把话说明白,他就走了。”菊英一听,心里像堵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十分的不痛快,后悔自己不该随着于三太太去看戏,应该在家等候着他;同时又怪母亲不会办事,那么两句简单的话会说不明白!
菊英皱着眉,脚步发懒地回到北屋里,她把电灯一开亮,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衣箱和抽斗全都打开了,里面的东西翻得很乱。菊英心想:他回来找什么东西来了?遂就一点也不敢声张,手颤颤地把散乱的东西全都收拾起来;才发现别的东西都没短少,就是绍杰给自己买的那只钻石戒指不见了!那只钻石戒指买了不到一星期,是三百多块买的,不算是什么好的,但菊英轻易舍不得戴。今天章绍杰忽然赶回来将这东西取走,实在使菊英惊讶,尤其是装衣的箱子,戒指绝不能藏在这里,可是他为什么也要翻查到了呢?
菊英呆呆地坐着沉思了一会,她便觉得明白了,她想着:绍杰他一定还是不放心我!他怀疑我和秦朴的关系还是没有断,所以今天他趁着我没在家,才检查我,咳!他也太不明白我的心了!如此想着,她又不禁落泪。
菊英把东西收拾好了,想着章绍杰今天大概也不能再来了,遂就关好了门,脱去衣服,熄灯睡去,但是她这时心绪很乱,哪里睡得着?过了也不知多少时候,忽然窗外一阵沉重的皮鞋声,又把菊英惊起,接着就听外面推门,说:“开门!开门!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正是章绍杰的声音。菊英喜欢得立刻开了电灯,跳下床去开门,她娇媚地,又仿佛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问说:“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呀?”
章绍杰却不言语,进屋来先燃了支吕宋烟,他说:“我来的倒很早,可是扑了个空!”
菊英说:“都是于三太太,她一定要我跟她上吉祥看戏去!我想本来白天就有那个磕儿,我要是再不去,那不显见得咱们跟她是发生意见了吗?”
章绍杰说:“你对她们应酬得太周到了,我跟她们认识四五年了,时常打架,可是结果她们又向我找场。你不知道,就是我当着众人骂他们一顿,他们也不敢恼我,刚才我还在银宫舞厅里,跟于三先生开了半天玩笑呢!你自管跟他们甩架子,不要紧!”菊英偎在章绍杰的怀里,说:“不是,人家于三太太待我不错,咱们要没有人家……”章绍杰冷笑道:“什么不错?你简直是傻蛋!”
菊英脸红了红,又笑着问说:“刚才你是不是把我那钻石戒指拿去了?”章绍杰问说:“怎么?你还要吗?”菊英摇摇头,委婉地说:“不是,我也轻易不戴,只要知道是你拿了去,就好了,我就不再满处找了!”说时低着头。
章绍杰在菊英的脸边喷了一口烟,把大手向菊英的柔肩上拍了拍,说:“我知道你又起了疑心啦,以为我是送给别的女的了,其实我要送人,不会再花钱买一个吗?这是因为马玉堂——这个人你没见过,他的女儿要出嫁了,我想送他太好的东西犯不上,坏一点的他又瞧不起,我才想起把你那只戒指送给他;过两天,再给你买个好的。”
菊英摇头说:“不用再给我买了……绍杰,你还像不大明白我,我不是那爱好虚荣的女子,我跟你结婚也不是为了你有钱,真的……”说着,眼泪就流在了章绍杰的西服上。章绍杰一推菊英,他站起身来说:“废话!谁问你哩?”说着又笑了笑,看着菊英那娇媚的样子,他就走近前来……
当晚章绍杰没再走,菊英对于他是越发亲爱。次日章绍杰很早就起来走了,晚上来照了个面,便又匆匆走去。
到了第三天,天阴着,像是要下雨,可是于三太太的屋里安设上牌桌了,请来的是章七太太、马太太,和她的嫂子于二太太。章七太太就是章绍杰他叔父的妾,按理说跟菊英原是一家人,可是当于三太太给她们介绍时,只说:“这是章七太太,这是我们的街坊范小姐。”
菊英向章七太太深深鞠了一躬,可是人家只微微点首笑了一笑,就去跟旁人说话,弄得菊英非常没意思。章七太太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人是风骚的样子,可是故意做出大家太太的派头。她穿的衣服非常华贵而且讲究,两只手戴着四五颗钻戒,相映着闪闪放光。菊英虽然不满意这位太太,可是不敢得罪她;大家打牌时,菊英也插不上手,她就在于三太太身后站立,做出安贤淑雅的样子,为的是给予章七太太一个好的印象。
屋里的香烟像云雾似的飘满了空中,麻将牌就像一群小妖怪似的来回乱跳,而这几位太太们,有的娇声大笑,有的却低声叹气。菊英却不仅看牌,而且注意人,她特别注意章七太太,希望这个人能对自己好,承认自己是她的侄妇。
凝想了一会儿,忽听窗外吧吧的阵响,比牌声还杂乱,并且有隆隆的仿佛大车走在石头道上的声音,马太太就扭头往窗外看了看,说:“下雨了!我没带着雨衣。”章七太太手里扔出一张牌,就说:“不要紧,回头我用汽车把你送回去!”
菊英走到窗前,掀起窗帘往外去看,虽因有天棚遮着,看不见雨丝,可是檐水已哗哗地往下直流,地下一片雨水。窗帘还没放下,忽见阎妈撑着一把雨伞,由二门外跑进来。她到房门前卸下伞,擦了擦鞋,就进屋来向菊英说:“范小姐,外头有个人找你!”
菊英心想:这是谁呀?下雨的天还来找我?她便出了屋子,站在台阶上,悄声问阎妈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儿,他说明了是找我的吗?”阎妈说:“是海淀来的,一个小姑娘,说是姓刘?”菊英一听,心中一惊,就想:淑玲怎么来了?别是我叔父又在家里闹了什么事,婶母叫她来的吧?于是她就赶紧由阎妈手中接过伞,往二门外就走。
二门外没有天棚,雨就更显着大,就见淑玲披着一件大人穿的雨衣,也没戴雨帽,短头发上往下滴水,就像是个拉洋车的小孩子似的。她脸上也沾满了水,并且带着生气的样子,见了菊英,她连笑也不笑,就说:“你快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菊英脸上不禁红了,高跟鞋踏着水,就到了门前,很和蔼地问说:“你怎么进城来了?是三婶叫你来的吗?”
淑玲绷着她那小脸,拿鼻子哼了一声,说:“凭什么三婶叫我来?你们范家的事,我才管不着呢!我是跟秦先生坐电车来的,秦先生现在市场里等着你啦,他请你快去,有几句话说!”
菊英一听,就吓得身上打战,一颗心紧张得要跳出来。见淑玲愤愤地又说了两句话,因被雷声遮住了,她也没听清楚,心里就盘算着,同时问道:“不是听说秦先生跟三叔打架了,他坐火车回家去了吗?”
叔玲瞪着眼睛说:“三叔他凭什么跟人打架?他敢吗?他配吗?秦先生人家连地方都没搬,就等着跟你见一面啦!”
未后这一句真使菊英心痛,但是她心中盘算了几遭,结果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去,你告诉秦先生,叫他别想我了。”说到这里她的眼泪也像雨一般的落下。淑玲瞪着眼说:“这可是你说的,是你的良心话?”菊英用伞遮住身,拭泪说:“我的良心上自然很对不起他,可是……咳!”
淑玲听菊英说到这里,她气得胸脯往上拱,问说:“干脆!你就说你去不去吧!”菊英连连摇头,还没说话,那淑玲却转身就走,菊英又点手叫她,说:“你回来!你歇一会再走好不好?”淑玲却连头也不回。
这时沉雷暴雨,四下里水气如云,淑玲披着那件大雨衣,低着头,像个蛤蟆似的冲进雨里,就踏着水往南去了。菊英一狠心,要想追了她去,追到市场去与秦朴见面,可是忽然看到自己脚下的高跟鞋;这么美丽的鞋,她实在舍不得踏在泥水里。
她的心里像针刺一般的痛,看着淑玲的身影没有了,她就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挟着雨水的微腥,眼泪就混合着雨水流到腮下。她用手绢擦了擦脸,转身撑着伞,直回到小院内。扔下伞跑到屋里,她就一头扎在床上,呜咽着痛哭。这时外面的雷声隆隆地响,雨潇潇的下,仿佛天地也暴躁起来了,怒骂她这个负心无义的女子。
过了也不知多少时候,菊英才慢慢地坐起身来,她又发着怔,想着:事情也只好这样办,真的,到现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固然我对不起秦朴,就是他恨上了我,我还是要想念他,可是,这时叫我舍了章绍杰,也不成了!我也舍不得他了……不过就怕以后秦朴还要找我麻烦,那可怎么好呀?不是连我和章绍杰的感情全都给坏了吗?因此,她又十分的忧虑。
这时她母亲又进屋里,向她悄声说:“在北屋里打牌的那位穿紫衣裳的顶阔的太太,听说就是章公馆的七姨太太。你去伺候伺候,回头请人家到咱们屋里坐一坐,别叫人家回去对姑爷说:到这儿来,你连理都不理!”
菊英皱着眉说:“我跟人家说话,人家不大爱理我,我可有什么法子呢?”范大妈说:“要不然我去请一请!”菊英赶紧把她母亲拉住,着急地说:“你别去当着许多人丢脸啦!人家章公馆的太太认得咱们是谁呀?你还不明白吗,章绍杰跟我这事,他家里谁知道呀?你听绍杰他从来叫过你一声岳母没有?得啦!咱们现在就没有法子,能不见人就不见人,别叫人家说咱们不知自量!”说到这里她悲痛得全身抽搐着哭。
范大妈也发了半天怔,说:“那么绍杰他是打算怎么个主意呢?”
菊英说:“人家打算什么主意?人家有钱,什么也不用打算。现在就是这样,他要是有好心呢,咱们娘儿俩就跟着他,反正吃喝不用发愁,别的咱们都不用希望;若是变了心呢?那咱们可也没有法子,只好到一时再说一时了!”范大妈说:“我看绍杰他的心眼倒还不错!”菊英说:“咱们也不用管他的心眼好不好,只要咱们对他好就是了,无论多么不好的人,难道还有感化不过来的吗?”
范大妈又探着头,悄声说:“姑娘,你可跟他使点心眼儿,他给你的钱,你可别都花了,积起点儿来!”菊英拭泪叹道:“他能够给我钱?隔几天顶多了给我五块十块。”说到这里,她心里实在烦恼,她母亲说什么话,她也不再答复了。
待了一会,季妈到屋里来了,说:“我们三太太跟章七太太到外头吃饭去,问范小姐去不去?”范大妈在旁向菊英说:“你就快去吧!”菊英本来心里很烦恼,没有心思和人去应酬,可是因为听说有章七太太同去,她就想借此跟章七太太联络联络,于是就赶紧站起来,说:“好吧!你请三太太她们,稍微等我一等!”季妈答应了一声,就出屋去了。
菊英开亮了电灯,匆匆忙忙地洗脸擦粉,梳头发换衣裳,然后就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持着雨伞,跑到了前院。她在北房前卸下伞,心情很紧张地进到屋里。可是此时屋里只有阎妈在那儿收拾牌桌,一看见菊英,就说:“范小姐,我们三太太跟章七太太走了,你要去,就上‘福寿堂’找她们去吧!”
菊英咬着嘴唇,怔了半天,仿佛受了很大的侮辱,她就摇头说:“我不去了!”遂又撑着伞回到里院。她母亲问说:“你怎么又不出去了?”菊英生着气说:“我不想去了!”她母亲就叹息说:“你真是!脾气这么不好,谁都叫你给得罪了!咳,我也没有法子了!”说着就拖着她迟缓的步儿,愁眉苦脸的,冲过雨回南屋去了。这里菊英独自对着一盏朦胧的电灯伤心,窗外的雨依然潇潇地下着,雷声还隐隐地响着。晚饭送来,菊英也没有吃,章绍杰大概是怕雨淋湿了汽车,他也没有来,愁闷的环境锁着菊英一颗忧思辗转的心。到了夜里,梦又来迷惑她,使她在枕畔衾底,流了像雨水那么多的眼泪。
次日,天还没放晴,可是雨住了,到了下午三点多钟,章绍杰才大摇大摆地来到。菊英见着他,便笑脸相迎,并不问他昨天为什么没回来,章绍杰倒是说:“昨天下雨,你一天没有出门吧?”菊英笑着说:“可不是吗?你也没来,我闷极了!”说时,表现出一种娇态。
章绍杰吸着吕宋烟,满足地笑着,又把目光在菊英的身上绕了绕。在他,不过是赞赏眼前这个女人的美貌,跟他脑里的别个女人相比较,可是菊英的脸上就不禁一阵绯红,生恐昨天淑玲来找她的事,会被章绍杰察看出来。她赶紧转过去,倒了一杯茶,然后扭动着腰肢走过来,送到章绍杰的眼前,媚笑着说:“你喝茶呀?”遂就斜靠在男人的身上。
章绍杰高兴了半天,吸完了一支吕宋烟,他就说:“咱们上公园玩玩去,好不好?”菊英喜欢得跳了跳,说:“好呀!”遂就一转身,到镜台前搽胭脂。章绍杰在旁看着女人修饰一会儿,他就一手挽着菊英,出门去了。今天很奇怪,章绍杰是坐着一辆黑色流线型汽车来的,另有一个开车的人。上了车,向中央公园驶去,菊英就问:“你那辆豆绿色的车呢?”章绍杰说:“借给朋友啦。”菊英也没往旁处想。
到了公园门首,章绍杰挽着菊英的胳膊,买票进了园门。此时宿雨才过,天上飘浮着灰色的薄云,有些地方现出宝石般的碧空。柳丝在微风里拂动着,被雨洗得特别的青绿,像是美人出浴时的长发,常青树和地下剪得平整的细草上,都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水门汀的甬道平坦而光滑,人走在上面都能照见倒影。东西两面是回曲的画廊,真似由天空落下来的彩虹,衬以往来的艳装婀娜的女人影子,真比彩虹还要色调复杂、情趣玄妙。章绍杰的皮鞋与菊英的高跟鞋声交响着,顺着甬路去走,路旁畦中莳种的花草,粉白纷落,显出一种可怜的情状。
两个人正往前走,这时对面就来了一个穿西装的少年人。这人像是认得章绍杰,可没有什么深交,走在对面就彼此一点头,都没有说什么;那人似是往“来今雨轩”去了,章绍杰还不住回头去看,似是很注意的样子。菊英倒是没注意那个人,她随着章绍杰往前走着,心里很喜慰地想:春天我跟黄凤贞来到这里的时候,是穿着一双旧鞋,仿佛谁都看不起我,那时我是什么样子,现在,我总算生活上有了进步了!她又斜仰着面,望着章绍杰那趾高气扬的神态,觉得他实在是英俊,又想:他也不会跟我不好吧,要不然何必要费了很大的事才得到我呢?可见他是真爱我,从此以后,我别再胡疑惑了……
到了“柏斯馨茶点社”前,章绍杰就说:“我们在这里歇会吧,这里比‘来今雨轩’凉爽。”菊英笑了笑,说:“我也喜欢这儿,‘来今雨轩’的人太多!”遂就找了茶座饮茶。章绍杰手里捏着一支吕宋烟,自言自语地说:“他也配是大学生!”菊英望了他一眼,不知他是指谁而言。
章绍杰又说:“刚才咱们遇见的那个穿西装的男的,那也是你们海淀那大学里的学生,他们三五个人,天天在一起做些不三不四的文章,简直是‘文氓’!我不过是在朋友家里跟他见过一面,可是有一次他居然给我写信,叫我拿出几百元的资本,给他们办什么刊物,你瞧,我就那么傻?”
菊英笑了笑,说:“这个人也太冒失了!”章绍杰说:“有些穷鬼都觉得我好说话,以为三百五百我不在乎,其实我章绍杰最不吃亏!别看我花钱,我花一个钱都得有一个钱的代价!”菊英说:“可不是么,谁愿意花冤钱呢!”
这时眼前来来往往有许多女人,章绍杰就顾不得再同菊英说话,只用贼亮的眼睛四下张望,看那些红的绿的旗袍,和嵌在旗袍上面的漂亮脸蛋;菊英也是特别注意别的女人的衣饰。
待了一会,菊英又提到昨天章七太太到于三太太家里打牌的事,不妨想话还没说完,就碰了章绍杰一个钉子。章绍杰摆着手说:“别提她们,我们家里我只承认我父母和我的妹妹,其余别的人我一概不承认,他们姓他们的章,我姓我的章!”
菊英听了,脸上一红,觉得章绍杰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少爷的气焰太大,同时又想:别人姓章都与你没有相干,可是我已然嫁了你,我倒算是范家的人呢?还是章家的人呢?她虽然没有这样向章绍杰问,可是心里着实悲伤。
待了一会,章绍杰就说:“我们该走了,到‘真光’看电影去。”菊英笑着说:“好吧!”当下章绍杰给了茶钱,他挽着菊英的臂,又往南走。
这时园中的游人更多了,章绍杰的眼睛依然撩上撩下,往上他看女人蜷曲的头发,往下他看人家的高跟鞋。菊英的心里虽不免发生点妒意,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绍杰天生就是这么一双眼睛;她不能像黄凤贞那样对男人拈酸使气,她只好把笑靥更显得娇媚些,把身段更做得袅娜些,以与男人眼中的那些女人去争宠。
转过了长廊,斜对面就是“来今雨轩”,菊英忽然看见由那茶社里走出来四个穿西装的青年,其中一个就是秦朴,这真使她的心里恐惧与爱怜交加。她见秦朴仍然穿着那身浅灰法兰绒的西服,肩膀依然那么宽,眼睛依然那么深,可是脸上更显得黄瘦了,头发也很散乱。同行的三个人,大概都是他的同学,其中一个就是方才遇见的被章绍杰骂为“文氓”的那个人。他们一面慢慢地走,一面谈着话,渐渐走到东边的长廊了。
忽然菊英发现秦朴也看见了她,当他们两人那久别的目光聚集在一起之时,菊英心里一阵痛,脸上一发烧,她就赶紧低下头去。这时章绍杰看着一个穿白纱的细条身子的女人走远了,才回过头来,他的手臂就紧紧挽着菊英,说:“快走吧!电影要开演了!”于是菊英连头也不敢回,高跟鞋咯咯地紧响,她就抛了身后旧日的爱人,跟着这个她现在所依赖的大少,出园门上汽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