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离了洛阳往东去走,当日虽不见有人来追她,叫她回去,但是路上的用饭和投宿都使她感觉非常不方便,例如午间用饭,哪里还像在家里,有干净的厨房给烹调出各种菜蔬。父亲在世时,每到初一、十五,全家都要吃素,如今就是随着一些推车子的、挑担子的在小镇上进那又脏又狭隘的小铺,吃那手擀面,热腾腾的一大碗,也不管你吃得了吃不了;调上一些盐粒子、醋浆跟大块的秦椒,更不管你喜欢吃不喜欢吃;里面还时常有死苍蝇。身旁又都是些汗臭味和村俗难听的话语,并且有许多双惊异的眼睛永远包围着她,她真觉得厌恶。到晚间投宿时,又只能投那小店房,因为自己的路费带得不多,还不能跟一些行路的男客人在一间大房子里去挤,自己必须要找单间,然而这可就难了。第一,凡是这种小店的单间,不是堆着半屋子的柴草,就是一大堆也是做燃料用的晒干的马粪,柴草还好点,马粪的气味可实在难闻。隔壁常有人唱梆子,院中又常有人打架——其实这些开店的跟行路的粗人也不是永远打架,不过他们就是说着好话时也总是骂着,表示有交情时也总是踢着、打着,使得小琴都看不惯,她心里想:这些也许才是真正的江湖人吧!由这些人看来,可见江湖人也实在是可厌,而楚江涯的为人虽略带些傲气,但是颇为文雅,大概那种人在江湖上就很是难得了。至于李剑豪,也无怪他能够女扮男装,他实在是脾气婉顺,态度温柔,跟个大姑娘一般……”这样想着,她就益为神驰,相信李剑豪必不忍舍开自己而远去,他绝不能那样无情,大约他是暂时藏匿起来了。等到一月半月之后,他也许又到隐凤村去看她,若知她已经离开了那里,他也必定着急,要再找我来。不久我们必能在江湖之间巧遇。因此,她走着路倒不怎么心急,并且幻想着:“如果在路上我与李剑豪走到对面,我应当如何呢?顶好是我装作没看见他,叫他先来理我,然后我再问问他为什么就那样子胆小?不敢再在洛阳住?同时还得问他为什么离开我这许多日?这样无情?那时看他说什么?”小琴如此芳心辗转萦回,渴念与薄情的人会面,在旅夜孤灯之下,常常落泪。
小琴在路上还有一件最感到不便之事,就是自己是一个姑娘家,不能像别的客人似的,能够见着谁就跟谁谈天和打听事,所以她一投店,就在屋中一待。店伙是非等她叫,人家才进来,进来倒是要茶来茶,要水来水,可是随即就走,多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多一眼也不向她看,就像是人家都不愿理她这么一个“堂客”似的。她只能时常侧着耳,隔着门缝、板缝偷听院中或邻室的谈话,可多半就是些骂人的话、难听的话,都十分不堪入耳,都与李剑豪的下落无关。
她行走了三日,才过了偃师县,转往南去,眼前就看见了嵩山的苍苍郁郁的山峰。时才过午,她又在一个小村镇里用饭,不想就由北边来了两个人,都是骑着马,下了马就探头向面铺里来问说:“掌柜的!借借光,我要打听吴家庄在哪儿?”
那正在灶旁下面的一个三十来岁、秃头顶、三角眼的掌柜,转身看了这问话的人,就努了努嘴,说:“在西边!你要找那儿的什么人吧?”
门外这两个手里都还牵着马的人都很年轻,一个看那样子才不过十七八岁,穿着黑布的裤褂,神气十分强悍,听了这话,道声谢,就牵回了马,一扳鞍,吧地就骑上了马。他并不回答铺子里的掌柜,却向他那个瘦的同伴大声说:“走吧!吴家庄就在西边,咱们看看吴大叔,再叫李剑豪那小子请咱们喝几碗酒……”两个人随说随笑,蹄声嘚嘚,扬尘而去。
这时,小面铺里的掌柜照样下面,旁边的人也依然彼此谈着闲话,并没有注意这件事的。小琴可立时就坐不住了,她嚯然站起身来。正有个小伙计把她要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给端了过来,小琴却说:“先放在这儿吧!等我回来再吃,我先出去办点事儿!”这小伙计拿着烫手的热碗,不住地发怔,那下面的掌柜、谈话的众客人也齐都扭头来看她。
小琴却提了包袱,拿了马鞭跟宝剑出门,解下来缰绳,挂上了宝剑,她就上马飞奔向西。一瞬时就追上了那两个年轻的人,她就尖声地呼叫,说:“前面的人,你们站住!”
那两个人听了她这样喊声,回头来看了看,才将马收住。那瘦子笑了笑,那强悍的小伙子却问说:“喂!姑娘!你干什么追我们来呀?”
小琴就也勒住马,喘喘气,脸上微红了红,就问说:“刚才我听你们谈说李剑豪,你们是他的朋友吗?”
那强悍的小伙子点头说:“不但是朋友,还是好朋友,姑娘你问他干吗?喂!姑娘!多半你是洛阳的美剑侠吧!……”
小琴点了点头,脸越发红了,但这强悍的小伙子又把她打量了一番,就说:“姑娘你也是来找李剑豪的吗?”
小琴又点点头,问说:“他现住在什么地方?你们能够带着我去吗?”
这强悍的小伙子就点头说:“能够!姑娘你就跟着我们走吧!我姓雄,我的名字叫雄铁头,家住在偃师县,我的爸爸就跟李国良是好朋友……”
小琴问说:“你的爸爸是谁?他既然和李国良是朋友,自然也认识我的父亲了?”
这小伙子摇头说:“我倒不知道,不过前些日,李剑豪到了我们的家里,在我家里住了一夜,他就又到这里来,现在我是奉了我爸爸之命,来……”向左右望了望,又慎重地说:“我爸爸叫他快些回江南,因为在这里住着也是不妥,说不定几时,岳大雄那些人就又找了来,这里的吴大员外也是庇护不住他。”
小琴却愤愤地说:“不要紧!有我来到就行了,我不怕岳大雄,我如今来,就为的是帮助他。”
强悍的小伙子“雄铁头”就挥鞭说:“好!咱们就去找他去吧!”于是他们的两匹马在前,小琴的马在后,一直往西转南,迎着那巍然的中岳嵩山走去。
路上没有什么人,三匹马都行得非常之快,小琴的心中可就渐渐泛起疑惑。因为刚才这两个人还到面铺里打听吴家庄是在何处,现在这两个人的马走得却这样快,对于路径这样的熟,而且那雄铁头只是催着快走,那个瘦子却有些贼眉鼠眼的,时时扭转了头向小琴来望。小琴就心里说:我需小心一些了!这两个人不定是揣着什么心?但他们可千万不要骗我呀!我盼着李剑豪能够真在这里,我们若能够见了面,即使这两人将我们害了,前面是一个陷阱,我也要去!当下她既悲痛而且心急。
往下又走了数里,已快走到了嵩山的山根下了,道旁便有一大村落,人家很密,有几只大狗迎着他们的马乱吠。那雄铁头勒住了马,望了望,就说:“大概这儿就是吴家庄吧?”于是他们就都下了马走进村里。小琴却见那几只狗并不大咬那二人,只是围住了她的马乱吠,她简直不敢下马了,又气得要抽出宝剑,将几只狗全都杀了。
这时,村中就出来了几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短衣的汉子,内中还有一个十七八岁、很胖的姑娘。这姑娘梳着两条短小辩,抡着拳赶狗,说:“去!去!咬什么?”这个胖姑娘赶开了狗,就带着笑过来迎接小琴,说:“你下马来吧!狗不能咬你,你就不用怕了!”小琴听了,就不由生了点气,说:“谁怕呢?”跳下马来,就摘下来宝剑。
那几个壮年的汉子一看,都有一些变色,似乎是吓的,这胖姑娘却说:“你幸亏是带着剑来,我们才知道你是苏小琴;你要是带着刀来,我们就得疑惑你是云媚儿啦!”
小琴听了,不禁一怔,就问说:“怎么?云媚儿她也到这儿来过吗?”
这胖姑娘摇头说:“没有来过,这都是李剑豪跟我们说的,我们才知道她是使刀,你是使剑。”
小琴一听,李剑豪竟曾将自己跟云媚儿相提并比过,心中就不禁有些不高兴。但是,由此可知,剑豪确实是在这里了,她的心中又不停怦怦地直跳,就向旁边的一个人说:“把马交给你们,给我看着吧!”又向胖姑娘说:“你带着我见剑豪去吧!”
胖姑娘点手说:“你跟着我来吧!”
此时,就见那雄铁头跟那瘦子全都站在一家大门前,向小琴嚷说:“美剑侠姑娘,你请进来吧!李剑豪在这里等着你啦!”可是没见李剑豪也迎出来,这又使她更加生疑。
她见她的马才被一个大汉接了过去牵到一旁,她又赶紧追过去,将马上的行李包袱解下来,就挂在胳膊上,背在背后,一手拿着连鞘的青蛟剑,另一手紧握着皮鞭。她的两只眼睛也瞪了起来,烁烁地生着光,芳容向下沉着,一点也没有笑色。旁边的人可都显出来有点变色了。
那胖姑娘却又来拉她,勉强地笑着说:“你干吗还要这个样子呢?难道你还疑惑我们吗?”
小琴停住了脚步说:“我实在有点疑惑,我本不认识你们这些人,我也不能进那大门里去,你们还是把李剑豪叫出来,让我们在这儿见面吧!”
胖姑娘也忽然沉下脸来,摆着手说:“这就算了吧!我们也不是非叫你去见他不可,你要是疑惑,给你马,你走吧!”
小琴愤然地几乎要抽出来宝剑,那雄铁头却又飞跑过来劝她,小琴仍然发怒着说:“我这次来,本就是为寻找剑豪,你们既说他在这里了,你们打算不叫他来见我,也不行!”
胖姑娘说:“哈哈,你既不肯进去,可又不走,非得叫他出来不可,可惜那李剑豪呀!……”
小琴立时吃惊,又发疑地问说:“剑豪现在怎么啦?莫非他有什么舛错?”
胖姑娘说:“我告诉你吧!现在他已受了伤啦,说是岳大雄给伤的,爬不动也走不动。他要见一见你,死了才能够甘心,所以你要见他,非得进大门里不可。难道你还疑惑吗?你还怕吗?”
小琴听了,心中不禁滋出了悲痛,虽仍疑惑,却不由得不往前闯,于是就顿脚说:“我往里边去看看,我不疑惑你们,可是我也不怕你们!”
当下她依然背着包袱,手提宝剑与皮鞭,就往前走,进了大门,身后的众人也随着她拥进来。她一看,大门以内是场院,有两座石磨,磨上也都坐着壮丁,一见她进来,也都立起了身,直着眼睛向她来看。过了场院又是砖墙大门,看这人家,大约是本村的首富。
当下那胖姑娘赶上来,又让她进去,她又往里去走,进了一重院落,却听身后咣当一声,好像是把门关住了。她不由吃了一惊,急忙回首,却见那许多的人都随着她进院里来了,她也没看见那第二道门究竟是已经关上了没有;但是她的心中更疑,就顿住了脚步。那胖姑娘已走到北屋前,来开了门,说:“请进来吧!李剑豪就在这屋里啦!”小琴抬起头来向屋内望了望,就看见里边也摆着桌椅,墙上也挂着字画,像是客厅。又回首看了看,见那些人倒是都散了,那大门是否关着,却从这里看不见。
胖姑娘已进到了屋中,仍点手叫她,她就想:进屋内看看也不要紧,反正她说是李剑豪就在这屋里了,无论如何,我只要一进屋去,就能够看得见,就能看个水落石出了。那么,我可怕什么?想到这里,随就奋勇地闯进了屋中。
胖姑娘还带笑着说:“苏大姐你请坐吧!李剑豪就在这屋里,我去搀他出来。”说时,她一掀那靠着右边的软帘,就进那里间内去了。
苏小琴在这里才解了包袱,放在桌上,心想着:这个胖姑娘又是这里的什么人呢?她怎么能够进里边去搀剑豪呢?听了听,里屋除了窗户微作响声,却没有人言语,更听不见有什么受伤的人呻吟。小琴就不由得纳闷,而且心急,遂走过去,一掀软帘,往里一看,原来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扇后窗,已经打开,刚才的那个胖姑娘大约就是从这窗子爬出去了。
小琴才向这窗户一看,忽然就见由窗外有一只暗器飞来,小琴急忙伏身,暗器就从她的头上飞过去,吧的一声打在那边的壁上了,原来是一支钢镖。小琴就愤愤地说:“你们果然是要暗算我,我可就要手下不留情了!”于是她赶紧去抽出来青蛟剑。
不料这时屋门忽然又开了,院中站着很多的人,个个手中都有刀、棍,那“雄铁头”手持一对双刀,跳起来大笑着,说:“苏小琴,狗丫头!你今天还打算活吗?这是你自投罗网,可不能怪我们呀!”并有穿林虎、出洞虎以及伤了手指的腾云虎,全都在院里威风赫赫。
小琴一看,心里才明白:原来这里就是鲁家五虎的巢穴,李剑豪哪能够到这里来呀?是怪自己太粗心了,既知道这里是嵩山脚下,难道就忘了这里登封县的鲁家五虎全是自己的仇人吗?为什么不先防备着一点呢?
当下她手持青蛟剑,愤愤地就要出屋去斗,却不料外面的腾云虎喝喊了一声:“放箭!”当时就有两个人全都手持着弩弓,装上了箭,嘣嘣地往屋里来射。
小琴赶紧又向旁去躲,可是一支箭就紧贴着她的脸边飞了过去,几乎射中她的眼睛;又一支箭是由她的肩上过去的,险些就射透了她的咽喉。小琴不敢再往屋外去走了,只好退身,而外面的人却又笑着,并且骂着,那两个使弩弓的人又都站在门首,拿着箭向屋中来射。
小琴急忙蹿到一张桌子的底下,并推倒了桌子,哗啦一声,桌子上摆着的果盘跟瓷壶瓷碗等等全都掉在地下碎了。小琴就借着这张桌子像藤牌似的,用来抵挡弓矢,可是仍听得叮叮叮红木的桌面上发着连气儿的响声,是那放箭的人仍不肯将她饶过。
腾云虎、出洞虎、穿林虎,这些都曾在小琴的剑下吃过亏的人,如今就一齐大声骂着,用刀剁着墙,用棍子敲着门框,都拥到屋里来,说:“苏小琴!你趁早儿放下宝剑,蹿出桌子来!如若不然,当时我们就能够把你乱箭钻身,乱刀剁死!”说时吧的一声,一根檀木棍子正拍在桌腿上。
小琴便于此时嚯然立起,她急急舞动了青蛟剑,扑上来,一下就杀伤了两三个人。那穿林虎又喊了声:“用箭射她……”尚未喊得清楚,就被小琴一剑戳倒,他的身子向后一仰,旁边的人又一阵乱。小琴就趁势掠剑、飞身,奔向了里屋,待得后面有一支箭嗖地飞来之时,她就早已一纵身蹿出了窗去。
不料窗外也站着几个人,又有几支钢镖向着她打来,一支被她躲了过去,另一支却被她接到了手中。前面是房,她挥剑挡开了两件兵器,就飞身蹿上房去。后面是那胖姑娘喊了声:“苏小琴你不用想跑了!”从后面提刀追了上来,小琴扬手一镖打去,那胖姑娘哎哟一声,就摔下房去了。
小琴连头也不回,就脚踏着屋瓦,急急向后院去走。鲁家的庄院也实在不小,可是这时的人因为都聚集在前面,都在那里乱嚷嚷,所以后边的院子反倒没有什么人。一些女眷也大概都在屋里,没有什么人在院中。小琴站在房上喘了喘气,自己本想跳下房去,却不知下面的屋里都有什么人。自己最怕的就是镖跟弩箭,因为一人虽然势孤,可也能够抵得过众手,但是若同时防备许多件暗器,确实是一件难事。
此时,身后又有众人的嚷嚷之声,越来越近,小琴想着自己确实应当赶快逃走了,但包袱跟马匹全都丢在这里,又不知道李剑豪的下落如何,自己实在是不甘心。她就跳下了房去,院中东西南北各屋都像是有人,可又都把屋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看的。
小琴提着剑匆匆往后去走,又过了两重院落,就来到一个小院里。这里只有两间南房,还上着锁,院中也颇不干净,可见是久无人住。小琴一进到这里,就随手把门关上。因为她想着这里还很妥当,在此歇一口气,等到腾云虎那些人找到这里,就再与他们拼杀,无论如何也得把包袱跟马匹要过来,自己才能够走,否则,说不定就要多伤人了。
她正在这里倚着门思索,却忽听耳边响着:“姑娘!姑娘!小琴姑娘!”她吃了一惊,四下去看,什么人也没有,可是又听有人带着喘息地说:“小琴!小琴!你快把屋门打开,救我出去吧!”小琴这才听出来,是那两间南屋里发出来的声音。
小琴赶紧走过去,原来隔着那窗纸的破处,就可以看见了,那屋里十分黑暗,房梁上用绳索吊着一个人。这个人嘘嘘地喘气求救,说:“小琴姑娘!快把我解下来!不然我就要吊死了!”小琴十分情急,抡剑嗑的一声向门上的铁锁削去,可是没有削落,她还以为屋中吊着的是李剑豪呢。她一面砍锁头,一面隔窗向屋里去看,才看出原来是楚江涯。她就有点灰心了,暗自说:我救他可干什么呀?
这时前院里的人都向后院这里走来,脚步杂沓之声就够人惊心的了。屋里吊着的楚江涯忽然急急地说:“小琴你若不肯救我,你还是快些走吧!他们可厉害!吞山虎的儿子鲁雄,年纪虽小,武艺可是自少林学来的,不好惹!你快些走吧!”小琴却忽又改变了主意,不但不走,反倒咔咔又向那锁头连剁了两剑,就给剁开了。
她踢开门,这时外面的人已咚咚地砸门了,并有人从墙上跳过来,小琴却急忙进屋,就用剑将吊着楚江涯的绳子割断,楚江涯就咕咚一声,身子整个地摔下来。这时那雄铁头已持双刀扑进了屋里,小琴挺剑去迎杀,刀剑相交,两三个回合。墙上又跳过来人将门开了,外面的人也都涌了进来。
楚江涯也解开了缠绕着的绳子,跳出屋来。他先向一个人的手中硬夺了一口刀,就抡舞了起来,一面向那雄铁头说:“鲁雄!你不要以为苏小琴是好欺负的!你还得想一想,将来我把你陈叔父请来,看你那时有什么话说!”那雄铁头鲁雄瞪着眼睛,看看楚江涯,就不禁向后撤步,小琴持着剑愤愤地还要过去杀,也被楚江涯连摆着手劝住了。
这时双方倒是都不动手了,腾云虎也来到这院里,楚江涯就叫着他的名字,责备着他,说:“咱们过去的交情也不算薄,上次在洛阳你受了伤,也是我把你送回来的。至于这次我救苏黑虎,帮助苏家与岳大雄争斗之事,那与你们两家的仇恨并不相干。前天我也是诚意来看你们,我还拿你们当作往日的好友一样,以为咱们的交情并没有改,可是不料你们竟趁我酒醉,将我吊了起来……”
鲁雄就跳起来,愤愤地说:“因为你护着苏家,你就算是我们的仇人!”小琴忽然一剑戳了过来,鲁雄急忙用双刀遮住。
那边的腾云虎拦着了鲁雄,楚江涯又劝住了小琴。小琴愤愤地说了刚才鲁雄跟那个胖姑娘用计引她进庄来,意图陷害的事,楚江涯就向着腾云虎说:“这也是你们干的事!不要说美剑侠的武艺绝非你们所能敌,就算是你们把美剑侠杀死在这里,将我楚江涯也吊死在这里,你们能够得到好结果吗?你需知道,你们登封县鲁家也是大户,同不得岳大雄那些江湖人。你们比武、斗气都可以,但用暗计害人,不讲交情义气,却真使你们鲁家兄弟的名声丧尽……”说得腾云虎满面通红,不禁惭愧。
本来这些事都是鲁雄做的。楚江涯是日前由洛阳来到此地,特为看望他们兄弟,那吞山虎、踏岭虎、腾云虎弟兄三个虽然都有些不满意于楚江涯,但还看在往日交情之上,不愿意翻脸。可是楚江涯又言语不检,露出来苏小琴与李剑豪私情之事,他非常感慨,说:“苏小琴真是红颜薄命,她尚不知道李剑豪说永远不能再到洛阳去了,他们这对鸳侣,恐永远没有结合之望了!”穿林虎跟出洞虎那兄弟二人听了,却顿起了念头。
他们见楚江涯对苏家的事知道得这样详细,断定楚江涯是与苏家勾结。上次,至少若不是楚江涯袖手旁观,腾云虎也不至于失掉了一只手指,他们的仇也就早报了,气也早出了。在这时恰巧又有人来报告,说:“美剑侠苏小琴往东来了,她是单身匹马,大概明天或后天,就能够到登封县来。”所以穿林虎、出洞虎二人又疑惑美剑侠是被楚江涯给招引来到,要使他们鲁家五虎“跟头栽到底”,人亡家破。所以他们兄弟非常愤恨,尤其是吞山虎的儿子鲁雄,他自称为雄铁头,在嵩山少林寺学得一身好武艺,正要寻人试试;踏岭虎又有个女儿,名叫鲁玉子,就是那位胖姑娘,平日她也最嫉妒苏小琴。所以他们就于前晚,先将他家里住的好朋友楚江涯用酒灌醉,用绳绑起来,吊在那空屋里,一方面又于今日把苏小琴骗来。原想捉住苏小琴,将她连楚江涯一并就秘密加以杀害,却不料苏小琴竟这样难敌,结果她倒将楚江涯救了。
如今这二人都站在前面,一个是瞪着两只银星一般的眼睛,芳容浮现着怒气,抡剑就要来拼杀;腾云虎是知道的,真要是拼斗起来,凭他们谁也抵挡不了。同时,楚江涯也横着刀,向他严加质问。
腾云虎也真觉得无话可说了,更怕此事扬将出去,惹得外面的人耻笑,但他的脸虽通红,表面上可不能服气,就先向楚江涯说:“你二次到洛阳去,我们并不知道,你反倒去保护苏黑虎,帮助苏小琴,那就是故意与我们作对,咱们已没有什么交情了。但我们若想杀你,也等不到今天苏小琴来救。”又向小琴冷笑着说:“苏姑娘!你的武艺我们是佩服非常,可是我又真真为你家的贞节牌觉着可惜!”
小琴脸也通红,更加气愤,用剑指着说:“我家的贞节牌用不着你来管!我只问,到底你们知道李剑豪的下落不知?”
腾云虎说:“李剑豪为躲避仇家,跑到洛阳,还不安分,引诱了人家的姑娘,那样的人,我们绝不认识,因为他绝非英雄。大概只有他……”就指着楚江涯说:“凌霄剑客,他是人既风流又懂义气的好汉,他一定晓得李剑豪的下落,他还许能给你们做大媒呢!”
这时他的侄子鲁雄趁隙就要杀楚江涯,却被腾云虎怒喝一声止住,他不独向楚江涯,且向苏小琴厉声地说:“今天的事,斗不斗由你们!如若斗,咱们就再拼一场……”小琴一听这话,立时就抡剑向上来跃,鲁雄赶紧以双刀去敌。
交手两三回合,还是由楚江涯抡刀向前,将他们拦住,他就向苏小琴急急地劝说:“我知道剑豪实在没有在这里,姑娘你出来原是为寻找剑豪兄,何必与他们这些人拼生死呢?”小琴听了这话,才把脚步跟剑都撤了回来,但仍向这些人怒目而视。
楚江涯就又对着腾云虎说:“你放心吧!我就是到了开封,也不能向陈文悌兄提说你们把我吊起来之事,也非是我故意隐恶扬善,是这件事太令交朋友的人寒心了!如今我并且替苏小琴小姐说一句话,以后她绝不能再找你们来。你们可也得出言有信,不准去搅乱洛阳隐凤村!”
腾云虎说:“这事我可以答应你,但苏小琴,以后我们还得找你去斗一斗!”
小琴也更愤怒,楚江涯又居中劝解说:“好好!以后再说,后会有期吧!那么现在你们可否将马匹物件交还我们,叫我们走?”
腾云虎点头说:“这办得到,我们又非强盗,要你们的东西做什么?”
此时,那曾受镖伤的胖姑娘鲁玉子已将伤处贴上了膏药,又持刀跑来要跟苏小琴拼斗,那鲁雄也不愿意就这样善罢甘休,可是腾云虎压制着他的侄子跟侄女。他命仆人将楚江涯跟苏小琴的马跟行李都送出村去,叫他们由大门走出,不准阻碍。小琴向外走着,仍时时以剑护身,楚江涯却迈着大步走了出去,因为他准知道没有事。
少时,二人出了村子,都接过来马,苏小琴的青蛟剑仍未入鞘,她骑上了马就先走了;楚江涯又回首向村中看看,见那些人向他不是讪笑,就是怒骂,他心中觉着懊恼,骑马追上来小琴,想要说话,可又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
小琴只管向东走,马蹄轻缓地发出嘚嘚之声,走出有半里地,她才渐渐将剑插入鞘中,脸儿仍不向后边去看。
楚江涯追赶了上来,说:“小姐!我劝你还是回往洛阳去吧!不必去找剑豪了!”
小琴发怒说:“你管得着我?你说假话,你骗了我家的银子,到这里来被人吊起,幸亏有我救了你,你应该走就是了。你还来在我的耳边瞎啰唆?我去找剑豪,与你有什么相干?剑豪他也未必看得起你!你去吧!你如不去,我就……”
楚江涯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侮辱,也实在愤怒了起来,但见小琴纤手又要抽剑,秀目直瞪着他,他又不由得心软了,就拨马向旁边躲了躲,笑着说:“小姐!我告诉你的是好话呀!你想……”小琴说:“我想什么?”楚江涯说:“路途是这样的远,尚不知剑豪兄现在在何处?”小琴说:“不管他在何处,只要他在人间,我就得去寻着他。”说着,用力挥鞭子,又往东去走,楚江涯仍然在后面跟着她。
又往下走了有半里地,有一股宽宽的岔道,楚江涯还是不忍与小琴分手;小琴可真气了,在马上回身,怒抡起来鞭子,说:“你只管跟着我干吗呀?”
楚江涯说:“苏小姐!小琴姑娘!你听我说。现在我也是要往东去,好回家,并非是故意跟着你。可是,令尊是我的好友,剑豪兄离开洛阳时,骑走的又是我的马,带去的也是我的剑。”
小琴就赶紧问说:“怎么?”楚江涯大略地说了说,只是没说什么李剑豪对神明发誓、李国良自刎,及苏老太爷的真正的死因。可是只见小琴听了这话,就芳容凄然,掏出手绢来不住地擦眼睛。
楚江涯最后又说:“我在鲁家吊了几乎一日,不是小姐你来救,我是吊死无疑,因此你对我又有这点救命之恩,我不是说非得立时就要报答你,却是我见你对于路径太不熟了。我呢?可是闭着眼睛也不至于走差了路。所以我想带着你往东再走一程,离了这一带靠近山岭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各自走各自的路了。”
小琴听楚江涯如此宛转地说着,才息了一点气,转过了身,再策着马走,楚江涯再在身后跟着她,她也就不生气了,并且她还一问一答地跟楚江涯说着话儿。
小琴还说:“刚才我在那边的一个小镇上吃饭,雄铁头鲁雄同那个瘦子就去骗我,那里的一个三角眼的掌柜也帮助他们骗我,那一定不是个好人,我要去找他……”
楚江涯说:“唉!何必呀?到外边来也不能够处处全都睚眦必报呀!”
小琴说:“那个面铺的掌柜一定不是好人,他们既敢骗我,就一定能够再骗别的人!”
楚江涯说:“这我倒可以担保,本地并没有强盗,除非你美剑侠前来,因你跟鲁家五虎有隙,他们才骗你。小姐你走到江湖上来,须要学得豪爽些,尤其在家门口附近,不可以太显露锋芒得罪人!”这句话说得小琴也知道有些顾忌了,便也不想找那与鲁雄伙通的面铺去报仇了,并且恨不得立时就离开这登封县境。
她叫楚江涯在前面带着路,她在后面跟随着,但是她非常地心急,因为楚江涯走得太慢了。楚江涯是因为周身被绳子勒破,痛得实在难受,而且在洛阳时所受的刀伤本就没有完全好,现在能够骑着马走路,这就很勉强了,哪能够还快呢?再说他又渴又饿,小琴也没有用午饭,好容易走出了登封县,他们就找了一处大市镇,投店歇下。
这家店房很宽敞,二人分居两室。小琴是一夜仍防着贼人仇家的暗算,在梦里思念着李剑豪。楚江涯却是吃饱喝足,又叫店家给买来了几坛老酒,把他身上的缠绑的痕印之处全都擦遍了,擦得两只手都发酸发胀,他的周身的血液这才灵活了;又睡了一夜的很香甜的觉,到次日,周身就觉得很舒适,精神很畅旺,这才又带着小琴往下去走。不过他随走随偷眼去看小琴,不由替这个慧心丽质、身负绝技的女子感到难过,心说:她这样去找李剑豪,找到何处才能够见着呢?即使见着了,李剑豪除了是个无信义、无骨气的小人,他是绝不能与她重相和好的呀!自己本想实说,却又真正不忍,就和几次要把那一双绣鞋跟白罗的汗巾还给她,总怕把她惹恼了一样。
又走了一日,便来到了新郑县的地面,这时天空落着潇潇的秋雨,天色又晚了,来到个大市镇上,却找不到店房。这个地方叫娘娘镇,因为附近有一座娘娘庙。这地名就叫楚江涯觉得很别扭,心想:娘娘若真有灵,为什么不叫小琴把痴情减消了一点呢?这样去找李剑豪不是枉然吗?
这地方道通南北,很是繁华,旅店有六七家,可是因为下雨,人都住满了。他们好容易才在一家“梅家店”里找着房,然而这里只剩下一个单屋子了,别处已连坐一夜的地方也没有。楚江涯本来觉得不合适,小琴更是皱眉,但是在眼前的蔌蔌落着的如线一般的雨下,一个打着破伞、斜着眼睛的伙计又说:“大哥大嫂!你们两口子就在这儿住下吧!这间房子还干净,旁处,你再花十两银子也找不到一间店了。这里不住就没地方住啦!往东,大哥大嫂你俩得知道,再走六十多里才能够到尉氏县,这雨又是越下越大,路上这两天又常有强盗劫人,不好走呀!”
楚江涯扭着头向小琴看了一眼,只见小琴已经连脸都气紫了,而那伙计也斜着眼睛看他们。楚江涯不敢表示可否,结果倒是小琴先点了头,答应了,于是另有店伙将他二人那淋得已湿的两匹马接了过去,牵到棚下去喂。楚江涯跟小琴就都提着各自的行李、包袱跟宝剑进屋去。
屋内只有一铺炕、一张桌子、一条板凳,外面虽落着秋雨,刮着秋风,屋里却是又黑又热得闷人。楚江涯就把门开了,一任风雨从外面吹入。但是又见小琴的衣服跟鞋都已湿了,她打开了包袱,是要取衣更换鞋子,楚江涯觉着坐在旁边不方便,就赶紧又出了屋,且将门顺手带上关严。他站在房檐下,房檐又短,哗哗的雨水都淋到了他身上,湿透了他的衣裳,且浸痛了他身上的未愈的创痕。店伙又给他送来了一壶茶,他说:“不要往屋里去!你把茶交给我吧!快给我做饭去!”店伙把茶壶茶碗都交给了他,又问:“你两口子不要两样菜吃吃吗?”楚江涯心里说:什么两口子?这可又不容易辩解,因为若不承认是两口子,可同住在一间屋里,那就更使人生疑。当下他点头说:“好!好!你随便给做两样菜就行了!”他回身把一个茶碗放在窗台上,赶紧又转脸向外。窗台又窄,只放得下茶碗,却放不下茶壶,而茶壶又没有提梁,壶把儿也掉了,也不能放在于地下;他只好用双手捧着,真烫手!跟捧着个火罐子一样。
身后的屋里半天也没有动静,楚江涯手中捧着的茶壶都快凉了,他故意咳嗽了一声,这才慢慢地拉开门进了屋,怕小琴不愿意,他就不敢再关上门,先把茶碗放在桌子上说:“小姐你喝茶吧!”小琴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燥的衣服了,小鞋也换了一双,鞋底还没有沾一点泥,是新的。她盘着膝坐在炕上,就没有言语,连头也没有点点。楚江涯就又说:“这场雨真不小啊!”偷偷看了看,小琴连看他也没有,他只得无聊地往板凳上一坐。风雨都从屋门进来,淋到他的身上。
他此时很渴,又想:小琴不渴,我怎可以先喝呢?我给她倒一碗吧!那又显得太殷勤了,不大合适。要就着壶嘴自己咕咚咕咚喝一气,却又怕人家嫌脏。正为着难,这时伙计又进屋来,楚江涯就拍着桌子大发脾气,说:“伙计你为什么只拿一只碗来?可气!”伙计斜着眼睛说:“柜上的碗太少,今儿店里住的人又太多了,人家屋里六七个人才使一个碗。还有只有碗没有壶,只有壶没有碗的呢!你两口子……”楚江涯吧吧拍着桌子说:“什么?胡说!”伙计的眼睛更斜,把个食盒打开,放在桌上筷子、馒首、炒鸡子儿、煮冬瓜。楚江涯见饭既然来了,再说人家美剑侠这半天连一口气也没哼,自己又何必如此发脾气呢?反正也再争不来一只碗了,他只得不言语了。伙计又斜眼睛就出屋去了,随手又关上了屋门。楚江涯就气得又过去把屋门摔开,但一回身,向桌上一看,一双筷子、一个馒首跟那盘炒鸡子儿,都被小琴拿去到炕上吃去了,只给楚江涯留了一碗煮冬瓜,连只调羹也没有。好在还有馒首,于是楚江涯就把馒首全都掐碎扔在碗里,连馒首冬瓜带汤,一起去吃去喝,结果倒是小琴先吃完了。楚江涯不禁笑了笑,刚要说话,伙计却又走进来收拾碗盘,楚江涯只得又把话止住,等到伙计提着食盒再走出了屋子之后,楚江涯却又忘了刚才自己是要说什么了。
这时门外的冷雨飕飕,秋风加紧,只有风声雨声,连隔壁房中的客人唱戏,这里都听不清楚。夜色又渐渐垂下来了,屋中虽然开着门,对面也看不见人的模样。直到伙计拿来了烛台,点上蜡烛,这才将屋门关上,伙计斜着眼睛笑问说:“大哥大嫂你们还要什么呀?”楚江涯摇头说:“什么也不要了!你去吧!”伙计走出了屋去之后,楚江涯又骂着说:“胡说!”偷眼看了小琴一下,见小琴又把那铺盖卷儿打开了,楚江涯就叹息着说:“行路实在是不易!”小琴仍是不语。
桌上的烛光倒是很亮,小琴取出来丝绵被,大概上面说有脱落针线的地方,她就取出针线来缝补,楚江涯急忙闪了闪身,把灯光让给她。自己无事可做,十分无聊,话又不能够跟她多说,连少说她还不理呢!尤其是一条窄板凳,坐着十分不舒服,靠着墙,墙上又直往下落土。待了半天,外面的雨声渐微,蜡烛已烧去了一段,忽然小琴下炕换了鞋,慢慢地开门走出去了,楚江涯趁着这个时候才连喝了两碗凉茶。少时小琴进屋,就又换了鞋,又上炕去了。
楚江涯也出屋去,只见风虽已停,雨仍是不小。他找到厕所去了一次,又到掌柜跟伙计的屋里,见人也都挤满了,没有插脚的地方,又听说什么“今天东边又打劫了人,狄家坡那里,连镖车都被劫去了”等等的言语,楚江涯不禁吃了一惊,想要打听打听在那边横行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强盗,但是柜房里人语纷纷,又没有自己插嘴的机会,只好仍回到屋里。见小琴已在炕里,盖着棉被,枕着包袱,睡去了,脸儿向着里,背后的乌云脱散之处就放着宝剑。这宝剑一来是为防盗,二来大概就是为在当中画出一条鸿沟,使楚江涯在炕的外首睡。不过人家给他留下的地方倒是相当得宽。
可是楚江涯虽然身子又倦又痛,也不愿在小琴的身旁就寝,他就仍在那条窄板凳上坐着。听一阵外面的风雨之声,又打几下盹。如此,他连向炕上看一下也不看,就“秉烛达旦”,直到次日。天虽明了,楚江涯又到院中去看了看,见雨仍落得甚紧,店中的人还都没有走,自己跟小琴自然也不能走了,他倒是很发愁。他随着送洗脸水的伙计进到屋里,见小琴已经坐起来了,于是门仍然关着,先容小琴净面梳妆之后,另换了水,楚江涯这才洗脸,他连气儿打着哈欠,并且觉着腰酸。
这时那店伙还在屋里没走,他说:“雨这么大,东边狄家坡又常出强人,你们两口子今天还能走吗?”楚江涯就问:“狄家坡离此有多远?”店伙说:“不过四十多里地,那地方是中间一段小路,两边都是黄土岗子,还是往来必经之路。”楚江涯又问说:“是怎样的贼人?难道官人就不去剿除他们吗?”店伙说:“只有一个贼,还是个女贼,也不值得大队的人来除灭她呀,可是她也就够厉害的了!”
楚江涯听了这话,不禁觉得十分奇异。小琴也忽然急问说:“这女贼名叫什么?”店伙摇头说:“她不是本地人,也没有人认识她,更不晓得她在什么地方住。可是她武艺高,使着一把刀,连三四名久走江湖的镖头都被她打败了,把镖银都夺过去了。”小琴更注意地问说:“这女贼年纪有多么大?长什么模样?”店伙斜着眼睛看着她,就说:“年纪?大概也就跟大嫂你差不多,长得,听那几个镖头都说她长得还不差的。”小琴向楚江涯看了一下,楚江涯却没做什么表示,小琴就紧急地对店伙说:“你快去给我预备早饭,少时,我就要走!”店伙发着怔,眼珠儿更斜了。楚江涯却说:“你就快些做饭去吧!茶也泡来,可不要忘了带两个茶碗来!”伙计连声答应着就出屋去了。
屋外的雨依然哗哗地落着,小琴却已换上鞋,下了地,并且袖子也挽起,宝剑也拿起来。楚江涯就说:“怎么?小姐你这时就要走吗?”小琴就点头说:“我这就要去,我想那女贼必定是云媚儿!”楚江涯打了个哈欠又叹气,小琴当时就又恼怒说:“我也知道,云媚儿跟你非亲即故,所以你才屡次护着她。”楚江涯说:“岂有此理!”小琴又说:“你跟着我一路同行,处处表现你恭维,也无非是要在我跟前替云媚儿说说情,叫我饶了她!”楚江涯说:“更不对了,我若是存着这个心,我敢赌咒!”小琴哼了一声说:“你这种人赌咒也是瞎咒!要叫我饶了云媚儿是不能,我立时就要去替我的爸爸报仇!”楚江涯却长叹说:“唉!小姐,你就不怕下雨了吗?”小琴更愤然地说:“我怕什么下雨?连死我都不怕!”说时取出了一块罗帕把头发罩住。楚江涯说:“我并不是说小姐你怕雨淋,我是说——你想,这样的大雨,云媚儿还能够出来劫人吗?”小琴恨恨地说:“她既然在这里连次劫人,附近必有她的窝藏之所。我此次去,就得找到她的窝,把她杀死在那儿!”拿着宝剑怒冲冲地出了屋去了。
楚江涯就追出屋去,发着急,但又悄声地说:“小姐小姐!姑娘姑娘!小琴小琴!你回屋来!我们再商量商量!”可是小琴连听也似没听见,就冒着雨跑到马棚下,她就自己备上了鞍蹬。楚江涯脚下溅着稀泥也跑了过来,依然劝着,又悄声地说:“姑娘你何必如此急呀?云媚儿也是很泼悍的,你与她相拼,万一小姐你有了舛错,可怎么好?”小琴说:“用不着你来担心!”楚江涯又叹气说:“我实在告诉你吧!云媚儿真与你家没有多大的仇恨!”
小琴愤恨着说:“你干吗这么庇护着她呢?”锵然地抽出了青蛟剑向着楚江涯的腿上就砍,幸亏楚江涯跳得快,没有伤着,然而已惊出了一身的汗,且把一只鞋也掉了。
他又愤愤,并怕叫店伙或别屋里住的人看见了,太不像话,他就连鞋也不拾,一怒回到屋中,并用力将屋门带上,自己骂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出这些力,受这些气?我是个傻瓜吗?”索性连那一只鞋也脱下扔到了一边,并连湿袜子也脱下了扔了,就往炕上一躺,拉起人家未叠起的丝棉被盖上,却又觉得不合适,赶紧掀开。
这时就听得外面有马蹄溅水之声,大约就是苏小琴拉着马出店门去了。楚江涯又赶紧爬起来,十分不放心,他恨不得当时也备上马跟了去,但是此时头疼得又实在难受,哈欠是不住地打,就心说:趁着她出去,我就在炕上睡一个觉吧!大概她到什么狄家坡,也不能就找到云媚儿,等我睡醒之后再说,反正她还得回来呢!当下他就躺在炕上,因为心神不定,所以闭了半天眼睛,才渐渐入了梦境。
可是正在迷迷糊糊之际,斜眼睛的店伙又进屋来,先嚷嚷着说:“饭来了,茶也来了!大哥你不起来吃喝吗?”又喊着说:“那位大嫂可是一个人骑着马走了!”这么一来,吵得楚江涯又不能睡觉了。
此时雨仍淅淅沥沥地落着,大地上处处是水是泥浆,马蹄深陷约三四寸,待拔出来重踏第二步时,就溅起一丈多高的泥点,溅得小琴的浑身也都是泥了,可是随即被上面的丝丝的雨给冲落洗清。那雨又被寒冷的秋风搅着,打在她的脸上发痛,但她为父报仇的心急,连连鞭马往东去走,早就出了市镇,且已行下五六里了,路也折向正南去了,地下的泥浆也越深,头上的雨也越大,她竟没有看见一个人。她的两眼给迷得模糊了,向两旁去望,又见雨气弥漫,连一栋房屋也看不见,更不晓得哪里才是狄家坡。
她再往南去走,大约都是过了正午的时候了,她又累又饥饿,此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涨得很满,有一条板桥,而桥的东边就是几户人家,她下了马,用手牵着缰绳,谨谨慎慎地就走了过去,听着雨声中有犬吠,还有鸭子乱叫,沿溪的这人家是短墙茅屋,风景就跟山水画一般,她心想着:这人家许不至于像嵩山下鲁家那么凶吧?我去打听打听!于是她就下了马。
此时她身上之衣服已尽被水贴在身上,罗帕跟头发更都粘在了一起,两只鞋就跟两个小蛤蟆似的,一走就一响,冒出许多泥水来。她上前打门,半天,门里才有人应声,声音是很老气,并且仿佛十分不放心似的,问来问去:“你是谁呀?你找什么人呀?有什么事呀?唉!这样的雨天!跑到这儿来敲门干吗?”
小琴隔着门缝,就看见走出的是一位打着伞的白胡子的老人,她心倒是很高兴,想这家里大概没有壮年的男子,不然何至于叫一个老头儿出来呢?那么自己倒可以进去多歇一歇了。
门里的老头儿又带着气说:“你是小三子吧?你爸爸又把吃饭的钱输了叫你来借吧?谁有闲钱借你们,又这年头!强盗都有了……”
小琴始终没有说什么话,两扇门分开了时,小琴才带着笑说:“老伯伯……”不想这个老人一眼看见了小琴是个女人,穿着短衣,牵着马,带着宝剑,就吓得仿佛魂魄都飞了,大喊了一声:“哎哟!不好了!女强盗来了!”回身就跑,不料啪嚓就摔在泥地之中,伞也撒了手,被风吹得直滚。
随着这老人的呼叫声,里面也有人嚷嚷、怒骂,在雨中跑出来四个壮年的汉子,有的拿铁锹、锄、镐,还有个在木棍上绑着一把磨得很亮的镰刀,似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都一齐来向小琴拼,骂道:“贼娘儿们!我们不惹你,你真欺负到我们的头上来了!”
小琴却赶紧抽出宝剑遮挡着,并急急地说:“你们听我说呀!我不是强盗……”
一个人就说:“你不是强盗?你是贼老婆!”镰刀已向她的脖颈钩来,被小琴用剑一磕,铛的一声,镰刀落地了,那个人的手中仍持着一根光棍儿。
小琴又退了两步,厉声说:“我不是女贼!我不是云媚儿!你们倒把人看清楚点呀!”
这时那举着铁锹的人才瞪大眼睛把小琴看清楚了,就说:“哎呀!咱们真弄错了,这真不是那个女贼。老二、老三、老四,你们都停住手吧!”
于是这人先由地下搀起他的爸爸来,但那老头儿浑身带脸都是泥水,就像疯了似的,直着两眼嚷嚷说:“女大王!你要杀就杀我这个老头子吧!可不要伤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都是老实人,他们都有媳妇、孩子。我倒是活够了!家里有鸭子,你要抱,就抱走几只吃去吧!钱可没有,两三年来都收成不好呀!女大王爷!你在狄家坡想劫谁不行?何必还单得劫我们家呀?”被他的儿子搀着劝着回里边去了。
这里小琴愤愤地说:“什么事呀?凭哪一点你们要把我当作强盗呀?”
那个拾起来镰刀又往棍子上绑的老三,依然愤愤地说:“凭!——就凭你的宝剑,你就绝不是好东西!”
那老四也说:“你一个婆娘家怎么会骑马?怎么会使宝剑?怎么会大雨里来?”
小琴说:“我是洛阳隐凤村中苏家的小姐苏小琴,因为我住在北边娘娘镇的店中,听那里说,狄家坡近日出现了女强盗,我想那就必是我的仇人云媚儿,我才冒着雨,骑马带剑前来,我要替你们剪除去那个女贼!”
老大一听这话,当时就面容起敬,说:“原来你是替我们除害来的呀?好好!女英雄!将来我们全村都得谢你,现在那贼娘儿们就住在南边土地庙里,下着雨,她多半不能出门,我们帮助你,咱们这就去吧!”
小琴一听这话,兴奋得她连剑也不再往鞘中去收,就高声说:“好!咱们这就走吧!”她想不到竟这样容易就晓得了云媚儿的窝藏之所,便急急地催着说:“快!快!”
这时那老二搀回去他们的爸爸,又出来了,于是老大、老二分头去召集村里的人。这村中的人家虽不多,可是一瞬时就又找来了十多名大汉,都是拿着锹、镐等物,都惊讶地来望这位打抱不平的女英雄,又愤愤地齐嚷着说:“找那强盗娘儿们去!女英雄你领着我们杀那女贼去!”听他们一说,小琴愈相信那女贼就是云媚儿了。
云媚儿近日在此处横行得也太厉害了,不仅打劫了客商,打劫了镖车,她还逼着这村里的人凑出银子来给她,她要把村中妇女所仅有的头上的包金簪子、耳朵上的银坠儿都摘了去,不知那么一个单身的女贼,为什么急需那些钱。假若今天小琴不来,云媚儿也就快来了,她再来时,若没有东西,她就得伤人。
当下小琴骑上了马,跟着村中十多个男人就往南去走,雨更大,四下里更是烟雾弥漫。往南也不知走了有多远,小琴就见这十几个大汉都已成了水鸡,她自己当然也不会好看了。可是两旁的地势渐高,当中的一段路愈窄,听那老三说:“这儿就是狄家坡,前天女贼在此劫的镖车,好几个有名的大镖头全不是她一人的对手。那贼婆凶得很!咱们可都要小心她!”更有几个人来向小琴仰着面说:“女英雄!你打量打量,你去了真能抵得过她吗?咱们可不要吃上大亏呀!”这十几个男人也许是被雨给淋的,刚才的那股勇劲儿都渐渐没有了。
小琴虽然紧闭着嘴,不说一句话,可是依然驱马向前急急地去走。地下的泥水都已经没了马腿,简直跟在河里行走一样了。她抡鞭催着众人再往前去,顺着她的青蛟剑尖也直往下流水。又走了多时,便到了一片高原之上,这里树木很多,隐隐见有一座小庙就在眼前。当时那十几个人全都怯懦地不再向前去了,也全都不敢嚷了。小琴也怕打草惊蛇,就命众人在此等候,她下了马独自手挺宝剑,去往眼前的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