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26100000003

第3章 古寺万人争窥艳

屋门微微作响开了,小琴急忙回头,见外面来了一个身着紫色缎子的女袄、青色长裤的云鬓蓬松的人,病态地手扶着门,由淡淡的灯光中传给她一种亲切的微笑。这正是李大姐,原来她的两条腿竟能下地走路,而且来到这屋。

小琴急忙又将白缎子小袄儿披上,笑一声说:“我都快睡了,大姐,你怎么起来啦?”说着话,同时留心着对方的脚底下。见李大姐的裤管又长又肥,直拖到地,只微微露出一点红缎的鞋尖。鞋尖是尖得很,但可不小,恐怕后跟是又肥又大。李大姐忸忸怩怩,很不自然,很慢地走进屋来,门随之带上。

何妈妈就近过去笑说:“大姑娘的病好点啦吗?”李大姐微微地笑说:“倒是好了点儿啦。”她的那明亮的双眸不断地盯住小琴。小琴里面穿的是贴身的粉红罗衣,赶紧扣纽扣。

李大姐半天才走进来,就细声细气地说:“我因为一个人在屋里觉得发闷,才来找妹妹说说闲话儿。”

何妈妈说:“可不是,天还太早,我们姑娘今儿也是太累着啦,为一件闲事,我又说了一句话,把她气得连晚饭都没怎么吃,这么早就要睡,我也不敢拦她。——大姑娘来得很好,您小姐俩儿谈谈吧!”

李大姐又轻轻地伸手拉住了小琴的皓腕,说:“别睡!穿上衣裳!小心冻着,来,我给你扣纽子。”

何妈妈过去把灯挑得亮些,说:“李大姑娘这边坐吧!”

李大姐含笑答应了一声,扭头去看,见灯旁桌上,一口装饰灿烂、丝穗低垂的宝剑还没有收起,她看了一眼可并未说什么。

小琴这时的心里又渐渐有些舒展,她扣好了衣裳,笑了笑,又皱眉说:“一到春天,我就觉得身子发懒,又因为做点什么事都有人拦着,都有人不断在耳旁边啰唆,——我觉着这样活着,真没有一点意思!”

李大姐拍着她的柔肩笑说:“妹妹,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这话?”又向何妈妈说:“妈妈给我们沏点茶去吧?我跟我妹妹玩会儿,谈会儿,我给她宽一宽心。”

何妈妈出屋之后,李大姐就低声问着小琴说:“今天后半天,我见你很是不高兴,莫非因为在我那屋里你听我说到那话?”

小琴摇头说:“不是!”遂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说:“我也实在是困倦了!所以我才要睡。”

李大姐忽然把眼睛更睁大一些,声音却更压小了一些,说:“今天你怎可以早睡呢?白天时,这里的三哥不是在院说,你在东关打伤了鲁家五虎?那些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你家里的人又单,你三哥的本事又不行,只仗着你一人,你要是睡了那还了得?”

小琴听了这话,突然吃了一惊,真把倦意齐都驱散,而且更加惊讶注意地看着李大姐。

李大姐却一点儿也不慌不忙地说:“我虽然不会武艺,也没跟江湖人结过仇,可是我经过的。我父亲有时与人争斗,纵使得了胜,可是也得有好几天不得安睡,单刀永远不离身旁,有两次——至今回想起来我还害怕呢!半夜真有人到了我们家里,幸亏我父亲没睡着,才上了房跟他们打了半天,把他们打走了。”

小琴怔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李大姐别的事情不如我,江湖的经验阅历倒比我多得多,也是因为她的父亲总还在外面混,而我的父亲早已在家享福、念佛,不问外事的缘故。当下她就点了点头,可是又笑着说:“我才不怕那些人来呢!别看我睡着,可是也说起就起,打了那么几个恶汉,要累得自己几天不敢好睡可也合不着。”

虽如此说着,她却又把衣服整了一整,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掠了一掠,说:“大姐在这儿等着我,我到前院告诉他们,今夜勤着点打更倒是真的!”说着就要往外走去。

李大姐却又说:“你带上这个!”她一回身,李大姐就把桌上的宝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递给她,她觉得李大姐的心倒真细,遂又笑笑,就提剑走出了屋。

外面天黑星密,那朵朵的牡丹花都隐在墙角的黑雾里,连影子都不见了。她急移莲步,才走出了垂花门,却忽然又惊愕地止住了步。她分明看见门的旁边黑兀兀地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她略停脚步,接着把宝剑一举,嗖的一声追了过去,并厉声问说:“你是谁?”可是那条黑影已经很疾快地走进了靠右手的一条小过道。

她剑光闪闪,身子随着剑光也紧追到那里,一看,什么也没有。她腾身上房,四下去望,也只能看见几处院中屋内的几片灯光,何妈妈跟另一个仆妇提着水壶正回到自己屋里去,此外就再无别物。她可真惊讶了,心说:莫非真是那个腾云虎来了吗?

她赶紧跳下房去,急急走往前院,本想要大声嚷嚷一下,却又赶紧将自己拦住,望见了仆人住的那屋中灯光灼灼,话语嚣杂,大概连苏禄带打更的耿四全都在这里谈天了。她来到门前先轻轻将宝剑放在墙旁立着,然后,蓦地一开门,向屋里说:“别净说闲话了!”

屋里的杂乱之声当时就都停止了,十几对惊讶的眼睛看见了立在门外的四小姐,就都慌了。有的赶紧光着脚丫向炕下去找鞋,耿四先问说:“小姐,有什么事吗?”

小琴却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事,只是,今晚你们全不许睡觉!勤打更,有刀的预备在身畔,听见了没有?”

屋里的人一听了这话,吓得脸全白了,有的点头,有的发着怔答应。耿四却说:“小姐您就收心吧!有我值夜,他贼,贼的屁也来不了!”

小琴把门关上,拿起来剑,两眼又不住地东瞧西望,又飞身上了房,就如狸猫似的,踏着屋瓦,很快地就来到了那东跨院,轻轻地落地,脚下无声。一看,东屋的大嫂已经睡了,屋中一点灯亮也没有,西屋里三哥的那对铁球还不住地叮当乱响。她将剑藏于身后,蹑着脚步往那窗前去走,就听苏振杰正跟他妻子说:“你知道吗?咱妹妹这回的武艺出了名,以后的麻烦少不了,不定有多少江湖的少年侠士来求亲呢!我倒愁得慌,她也不是小孩啦,我瞧她早就想着找女婿……”

小琴在外一听了这话,反倒脚步更轻,脸发烧,心里气,可是不能说话。她又嗖的一声上了房,同时故意抡起宝剑向屋瓦上蓦然一剁,喀的一声,下面屋里的苏振杰啊呀了一声,连问:“谁呀?谁呀?”又大喊着:“来人哟!”三嫂也尖声地嚷叫。小琴却已越过屋脊,又飘然跳下了正院之中。

开门进了北屋,却又不禁一阵惊愕,只见李大姐、何妈妈,还有一个吴妈都在屋里,那高身材、穿着旧袷袄、花白胡子的李伯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屋里了。

小琴搁下了宝剑,自己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先笑着叫声:“李伯父!”然后又过去拉了拉李大姐的手,又笑着说:“我已嘱咐他们,不让他们睡觉了,今夜里大概不至于有什么事,——即或有事,你也不必惊恐。有我,有我三哥,还有李老伯呢!无论他什么样的强盗来了,咱们也不怕!”李老英雄在那里盯着她们,沉着一张不高兴的脸。

这时院里就乱了起来,脚步声,说话声,苏振杰拿着宝剑惊慌慌地进来,说:“妹妹!你刚才没听见吗?房上有人!一定是那腾云虎来了!”说着话,还不住喘息。

外面搬梯子声,纷纷谈话声,大声骂贼声,更是乱,灯光照得窗子也闪烁惊人,吓得何妈妈跟吴妈都面如土色,身子直抖。小琴却一点也不惊慌,笑了笑说:“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呢?吓坏了人不要紧,叫李伯父看着有多笑话呢!”

这时李老英雄只站在那里不说话,李大姐却不住翻眼偷瞧她的父亲,态度好像带着点羞悔。小琴就向她三哥说:“你出屋告诉他们,搜查可以,巡守也可以,别瞎喊叫!别人还得睡觉呢!这算怎么回事呀!”又向李老英雄笑笑说:“伯父您请坐吧!您别不放心!”

李老英雄只点了点头,却又瞪了他的女儿一眼,说:“你回西屋里去吧。”

李大姐深深地低着头,又一步迈不了三寸地慢慢走出屋去了;小琴笑着往外送,并叫吴妈赶上去搀扶。此时,院中那些仆人虽未散去,可是纷乱之声已经停止。

小琴一回身,李老英雄就又向她点了点首,赞叹着说:“行!我的单剑小霸王苏老兄弟总算有了一位好闺女,比我强!”

小琴笑了一笑,被夸奖得心里十分得意,说:“伯父您为什么不教我大姐练武呢?”

李老英雄摆着手说:“不要提她,她不行!我今天来到你的屋中就是为跟你说这个,你那大姐,唉!自幼便跟着我浪迹江湖,没有受过家教。”

小琴笑着说:“伯父客气什么?这样正可见我大姐好,她有经验,多阅历,不似我连家门都不常出,外面的什么事情我也不懂。”

李老英雄说:“唉!她是个野丫头,如何能够跟你并比?姑娘,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跟她接近!”

何妈妈这时的脸色也渐渐缓过来了,听了这话,就插言说:“也别不叫她们姐儿俩接近呀?李大小姐是那样温柔,跟我们姑娘的年岁又相差不多,她来了正省得我们姑娘闷得慌。俩人常在一块儿谈谈笑笑,以后或者跟我在一块儿做做活计,算什么的?您怎么反倒拦住呀!”

李老英雄却像是很着急的样子,嘴里磕磕绊绊的,说不出话来,把头不住地摇,说:“不好!不好!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个女儿实在叫我没有一点办法。她太野,脾气坏,若非被事所迫,万般无奈,我也绝不带她到这里来。她在那西屋住着,只要有个上年纪的妈妈伺候她,也就行了,也就够了,只当她是个病人,是个残废,旁人千万不要理她,否则令我对不起我那苏老兄弟!”

何妈妈说:“唉!您怎么这样说呀?李大小姐多么好的人呀!”

小琴却抢过去一步问说:“到底为什么呢?是伯父不喜欢我大姐吗?”

李老英雄却沉着脸急躁地说:“并非是我不喜欢她,我只是……不能叫别人跟她亲密,姑娘!话我已嘱咐了你,你可千万记住。”说着就又点点头,说:“姑娘你睡觉吧!我看你们也不必瞎惊慌,今夜绝不至就有什么贼人前来。”说毕,他高大的身子一转,推开了屋门,就迈步走出,小琴却不禁地发怔。

何妈妈都有点生气了,说:“这个李老头子是怎么回事呀?他的女儿——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跟着这么个爸爸,才算受了罪了呢!”

小琴却惊讶地想着:这事情必有个原因,不然李老伯不至于那么急。她向外听了一听,觉着李老英雄逝去的脚步儿极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便把门微微推开了一道缝儿向外去看,只见李老英雄的身形是走往西屋找他的女儿去了。

何妈妈还在那边说话,小琴却摆手不叫再说,她的眼光由门缝透出去,直投到西屋那浮着淡淡的灯光的窗上,见绛色的窗帘上隐隐有李大姐的影子;而李老英雄走进屋去半天,仿佛父女并没有说一句话。小琴就更疑惑了,于是蹑着脚步儿走出了屋,刚要往西屋的窗前去窃听,就听李老英雄在那屋里咳嗽了一声,带着气似的走出来了。

小琴急忙将身向下一伏,觉得李老英雄倒是没有注意到她,就走出垂花门去了。小琴飞身上了北屋,由北屋转到西屋,轻轻地踏着瓦追往前院;却见李老英雄在院中一边走,一边愤愤地自言自语。他说:“咳!养下这么个女儿,真不叫人省心!一个病女子,野丫头,如何可以跟她们小姐常来往?把人家若教坏了,叫我能对得起谁?”一路叹息着,就回客厅里去了。

小琴在房上站着又发怔了一会儿,觉得李老英雄之所以不愿让我跟他女儿接近,也许真是这番意思,不为别的。她又张目向别院去看,见那里灯光晃晃,许多家人还在乱纷纷地瞎找贼人呢,小琴不由得又要笑,就又轻踏屋瓦,回到了里院,就看见那赵妈拿着尿盆正进西屋里去。她等了一会儿,才下了房,又走到西屋窗前窃听,就听屋里的李大姐病恹恹的声音,正在吩咐赵妈,说:“尿盆拿来啦?关上屋门吧,天不早啦!我要睡啦!”

小琴脚踏着连珠步,又轻又快,霎时就回到了北屋,何妈妈跟吴妈齐都说:“姑娘也睡吧?”小琴却仍摇着头,心中的疑丝缕缕,总是不断。

又待了会儿,她的三哥又在窗外嘱咐她说:“妹妹你睡吧!大概刚才是我听岔了,没闹贼,许是闹猫。”又说:“即便有贼也不要紧,腾云虎不能来得这么快,小贼也用不着咱们两人,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准能把他拴住!”苏振杰这时候的胆气像是又壮起来了。

小琴就答应了一声,先把那吴妈打发出去,又劝何妈妈先去睡,她却又靠桌立着发了半天怔,这才去关上了屋门,上好了插关,又把宝剑放在自己的床上——她的床是在她乳娘睡觉的木榻的对面。为桌上的那盏灯她又斟酌了几番,结果是噗的一声吹灭了。她又走近了窗,向外听了听,没有动静,她这才到床上躺下,可是连鞋都不脱,只拉过来一条锦缎的丝绵被盖在身上。虽然困倦,但心里有事,——既惊讶刚才垂花门外瞥见的那条黑影,又猜疑那怪异的李老英雄,并且怎么也不明白李大姐到底有什么不好之处:她的不好大概不是什么病,说她野,也许是她的品性有过什么不端之处吗?可也不像!脑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身子也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

外面的更声敲近这院里来,梆梆梆敲得不仅勤,而且比往日夜里特别响亮,就使她的精神更加兴奋。她翻身坐了起来,等候打更的人离了这个院子,更声越敲越远了,就抄了剑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屋门前,又将屋门开了,略停了一会儿,才身随剑出。她先到了西屋的窗前又去窃听,见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李大姐睡觉大概连呼都不打,听那赵妈可在梦里直咬牙。她原想去推推门,可又觉着不必,就又上了房,往外院走去。

原想是到那厅房前去听一听李老英雄的动静,不料见第二重的院落中兀然地站立着一条黑影。她当时就在房上止住了步,向下看了半天,看不出这人是谁,只觉得鬼鬼祟祟的很像是个贼,而且是个笨贼。她就嗖的一声跳下房来,宝剑未抬,莲钩先起,就将那人踹倒在地;只听咕咚!当啷!哎哟!……并有一对铁球在地下不住地乱滚。原来这个人正是她的三哥,幸亏她的剑没有落下。她也吓了一跳,笑问说:“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吗啦?你也不言语一声!”

苏振杰气得半天也没说出话来,他爬起来,又摸了半天,才拾起他的宝剑,可是两个铁球不知滚到哪里去啦。他一面喊人拿灯来找球,一面向着他妹妹跺着脚嚷嚷,说:“我不言语?你也不看清了?”

小琴说:“我看见你在下面影影绰绰的,像是个贼。”

苏振杰说:“贼?贼有这么大胆的,连人都不避,就敢在院里走?你是拿贼的,拿贼还有贼没来,自己先上房的?”

小琴本也气往上撞,想跟她哥哥吵嘴,但又不愿半夜里这样嚷嚷,不愿叫那李老英雄知道了笑话。她遂就也跺脚,并抡起剑来,说:“三哥你还嚷什么!没伤着你也就完啦!”

苏振杰说:“哼!要等到真伤着,那可也就晚啦!”

这时前院那些防夜的人,闻了声音,又都打着灯笼谈着话,乱纷纷地来了。小琴就急忙跑进里院,回到屋里。这时何妈妈依然沉睡未觉,她又关好了门,心里却非常不痛快。

她躺在床上略睡了一会儿,不觉就天明鸡唱了,宝剑仍在她的身畔。她起来草草地梳洗毕,就开了门到院中去练剑,因为她想着昨夜虽未真出事,可是今夜、明夜尚不知怎样,功夫非加紧练不可!这时太阳已高升了起来,但这庄宅里除了女仆,男仆们都像还未睡起。宝剑掠着晨风,晨风挟来花叶的香气,她练过一趟剑,站住微歇了一会儿,就见西屋窗帷又被掀起;李大姐隔着玻璃向她一笑,可是待她要以笑回答之时,那窗帷又急放下了。

她又沉思了一会儿,一跺脚要抡剑再练,此时前院却又来了急促的脚步之声。来的是男仆耿四,他见了小姐,话就滚出来一串,说:“小姐小姐您不知道吧?昨夜东关孟广的店里出了人命案了!是他的朋友,前天才从安庆府来的,不知是被什么人所杀!”

小琴表面上虽是冷冷地说:“管他呢!”但心里却不胜惊异,死者并非什么有名的人,但是由安庆府才来便死在这里,这可就奇了!而且洛阳城虽时有豪雄争斗,但这类的事还不常出现。她又向西屋看了一眼,那窗帷仍低垂。

耿四慌慌张张地又跑往东院报告三少爷去了,待了会儿,苏振杰也出来跟小琴大谈此事,说:“这一定是鲁家五虎干的!碰巧就是腾云虎干的!那小子昨夜必是先来到咱们家里,可是没有得手,他才去找孟广;孟广多半是没在柜上,那个由安庆府来的人才倒了霉。那人很规矩的,早先也干过镖行,现在做生意。他姓于,前天在孟广镖店里跟我谈说了半天。他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少年侠士杀死万里飞侠高炯的那件事呢!唉,可惜!今天夜里咱们可更不能睡觉了!”小琴也不练了,提剑又走回屋去,苏振杰却跟着耿四出去打听去了。

一天就为此事弄得大家纷纷谈论,晚间前后院又是乱腾腾的灯光,人语、更声散布在各院里,彻夜不断。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仍然是如此,可是并无丝毫的事情发生。只有一样,李大姐没再到北屋里来,小琴也没有到西屋去,可是心里有点想念、不痛快似的。

庭中的几朵牡丹都已大放了,蜂蝶也成双作对地飞来,但小琴不似往年那么专心,花儿已不大能引起她的兴奋。李老英雄自来了就没再换一件衣裳,烟袋总不离嘴,一天准到他女儿住的屋里去三四次。据小琴观察,他是极为喜爱他的女儿,对他的女儿却也极为管束。这老头子无故地来到我家里住,总是可疑的!小琴的心里就时常这样想。

这一天,夜已三更,银灯已灭,窗外落着簌簌的雨,何妈妈在榻上发着鼾声。房门紧闭,宝剑置于枕旁,床上的小琴才合上眼,被那一幅轻纱似梦给遮盖住。忽然她惊醒了,就觉得似乎有人蹲在床前,轻轻地以手摸着她的头发。

小琴虽然惊讶,却不立时就动弹,只觉得这个人似无恶意,可是这种轻薄不能够忍受!她便一伸手先抄起来剑,倏然向床下砍去。那个人一钻,就钻到床下去了。她挺身坐起,跳下了床,以剑向床下猛刺,但床底下什么也没有,她的剑都扎空了。她倒十分感觉惊异,急忙就到外屋的桌旁摸着了引火之物,才要点灯,不料又觉出桌子下边有人。她赶紧往后去跑,转过腕子来,又拧剑向桌下去扎;那人却已由桌下钻出,手携短刃一口,寒光一闪,随之轻快的身子就撞出门去了。

小琴赶紧追去,却听风雨潇潇,花叶乱响,人影已经不见,四下也无灯火,更无别的什么动静。她飞身上房,向旁向下细细巡视,也没有个人。她一直走向前院,然后飘然下地,直奔客厅。客厅中却灯光灼灼,玻璃窗里也没有遮挡。她悄悄地走到近前,就隔着那沾挂着点点水珠的玻璃,往里偷看。只见那位李老英雄正在磕烟袋,磕完了,又装上一袋继续抽,一边吸,一边在屋中来回地走;看他心里很似不安,走几步还要站住发怔半天,那张挂着惨白胡子的脸,在灯光下也特别显出来忧郁。门也关得很严,不像是有人刚出去又回来的样子,而且最足以证明的是,李老英雄的衣服并没湿。

外面小琴的身上可都快淋透了,她便失望了,提剑又急回到里院,悄悄走到李大姐的窗前,觉得怪!那一夜,李大姐是连一点鼾声也没有,而今日今时,窗里却呼噜呼噜地直响,不知她为什么又这样沉睡?她过去推了推门,也没有推开。小琴只得仍回到屋里,放下剑,点上灯,向四下去寻找,竟亦毫无痕迹。她心里真觉堵得慌,仿佛是损失了什么似的,眼泪不禁向下掉,又怕窗外有人偷看见,就赶紧转脸向着墙。她气得要嚷嚷,要大骂,而也怕被人在暗地里笑,她觉出“这样的日子长了是不行的!爸爸走了,家中却来了坏人!”这一夜潇潇的雨滋生了她心上的新愁,新愁上更紧地缠上了疑丝。

次日,她只换了一件干衣服,连头也不梳,开了门就到院中。牡丹花红粉纷披,绿叶低垂,在濛濛的朝烟细雨之中,更显得娇艳,而落在地下的几片花瓣,尤似受了人家轻薄的女子,是十分的羞怯可怜。

她急跑到西屋前,就推门,门已经开了,李大姐盖着毯子,坐在炕上,旁边放着小炕桌,桌上有镜子,她正在梳拢头发。小琴一句话也不说,就蓦然过去把她的毯子一掀,毯子到了小琴的手里了。

李大姐并不变色,只是用娇细的声音说:“哎哟!我的腿痛!”她扔了木梳,用双手抚摸着盘坐着的腿,她的整个的脚虽仍为大肥裤管所遮,没有完全露出。可是那么小而尖的鞋尖,又使小琴不禁发怔,赶紧笑着把毯子扔还给她。李大姐就仍然盖上,皱着眉,表现出一种痛苦可怜、急又不能急、恼又不能恼的样子。

小琴却叉着手儿站在炕前,咬着嘴唇儿,向她瞪了半天,遂后就笑中含着恨意,说:“你既来到我们家里,就得受我的欺负!要想反过来欺负我呀?哼!那你是做梦!”

李大姐哎哟一声说:“妹妹你怎么说这话呀?我不明白,咱们好几天没在一块了,我几时会欺负过你呀?”说着,脸上现出悲容,就由旁边拿手绢捂上了脸,似是哭了。

小琴又瞪了她一眼,说:“别装哭!你不明白?我可明白!别当谁是傻子!昨夜……”

这时赵妈拿着盆儿又进屋来了,小琴就赶紧改口说:“昨晚上你睡得那么晚,今天可起得这么早?”

赵妈接着话说:“李大姑娘可一黑就躺下了,睡得不算晚。”

小琴还不变态度,但是,忽然一看,李大姐的手绢离开了脸,原来不是假哭,大眼睛上真挂着汪然的泪珠,并且顺着颊边不住地滚下。小琴又愕然了,暗想:莫非是我太聪明了?太多疑了?因此又自己愧悔,赶紧用温言向李大姐去安慰。

由是,小琴就相信李大姐真是一个柔顺可怜的女子。尤其,李大姐的漂泊身世、恶劣的婚姻,叫她发生无限的同情。她天天要到李大姐的屋里来玩,谈话,渐渐的,二人十分亲昵,真是非得到天晚,小琴连气儿打着呵欠,困倦得实在支持不住了,她是绝不回自己的屋里去的。她梦中也时常见着李大姐。她并曾愤慨地对李大姐说过:“你不要发愁,你那夫婿不务正业,婆母严厉,你就暂且在我的家里住着好了。你索性装得厉害一点,好叫李伯父不送你到平阳府。等我办完了那件事——腾云虎到来时,我把他打走。——然后我也就离家了,我想先到平阳府,把你那夫婿先管教一顿,叫他以后务正;我再儆戒你那婆母,你过门之后,不许她虐待你。不然无论什么时候,我听见了信,就能去杀她。我想他们一定永远不敢,你再到他家做媳妇,管保一点委屈也不至于受!”李大姐笑着,欢喜着,先谢了她。

不觉着过了七八天,家中无事。庭前的各色牡丹,益发灿烂如锦,招来的那些蜜蜂、蝴蝶,使得人心乱。春风愈为温和,小琴觉得身上懒洋洋的,有时她跟李大姐谈着谈着,两人就都躺在炕上,胳臂压着胳臂地睡着了,谁先醒来谁就捉弄谁,不是李大姐在她的辫发上系一块布条,就是她拿胭脂给李大姐的脸上涂一大块,两人打打闹闹,笑声常传到外院去。

这一天上午,小琴拿了自己才做成的一双绣花睡鞋,去给李大姐看,她还笑着说:“李大姐你一定是好活计,不然你为什么连针线都总不拿呢?你一定是怕我偷学了去?”李大姐娇笑着说:“什么呀?我真不会!”小琴也笑着说:“我才不信呢?你一定是留着你的好活计,等着给姐夫做呢!”正说着,忽然隔窗望见她的三哥苏振杰自外惊慌慌地跑来,怔把这屋的门拉开,探进一个脑袋来,说:“腾云虎可来啦!”

小琴不由得一惊,看见李大姐拉了拉腿上盖着的毯子,已躲到了炕角,瞪着眼睛不住向苏振杰去看,苏振杰也有点眼睛发直。

小琴就怒声说:“三哥!你怎么怔进李大姐的屋?”

苏振杰又说:“腾云虎来啦!”

小琴急忙把一双睡鞋揣在她粉红绸衣的怀里,急急跟着她三哥出了屋,就问说:“腾云虎在哪儿呀?”

苏振杰却指着屋里,悄声说:“怎么这么热的天,身上还盖着毯子呢!”

小琴发躁地说:“三哥你管人家呢?人家是寒腿!”说出来又觉着声音太大了,就向她三哥使眼色,不叫他再问,又故意大声说:“腾云虎就在外院了吗?我去见他!”说着就要先往北屋去取宝剑。

苏振杰连忙把她拦住,并摆手说:“别忙别忙!腾云虎还没来呢!是待一会儿准来!孟广刚才给我送的信,他说腾云虎已于昨晚到了东关,同来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开封府的大镖头陈文悌,跟一个小白脸儿,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名叫楚江涯,三个人住在福升店里很是悠闲自在。那天东关的事,他们是一概不提,就像是不知道,没听说似的。他们对人讲,此次来是为赶今天白马寺的庙会烧香,玩玩,可是他们都随身带着家伙呢!所以把银钩孟广吓得不得了!据他看,腾云虎这次来,越是不慌不忙,就越是来意不善,吓得他天一亮就跑出来,午饭也不敢回镖店去吃啦!大概腾云虎那三个人逛完了庙会,一定就到这里。我可……我不是怕他,我是知道那陈文悌,特别厉害难敌。这两天我肚子又不好,到时候我可绝不出去见!”

小琴听了这些话倒不禁笑,说:“哎呀!原来今天白马寺里有会呀?”回身又往屋里跑,说:“李大姐咱们逛庙看会去呀!一定热闹极啦!”

苏振杰却在窗外着急地说:“喂!喂!你今天可不能出门!他们也许先来打架报仇,后去逛庙。我可真肚子不好!我这就要上茅房!”

小琴在屋里,拉着李大姐的手,说:“你也去吧!你跟着我玩玩吧!那儿有成千成万的人呢!好玩极了!”

李大姐却笑着说:“我怕去了,看你跟人打架。”

小琴瞪起眼睛来说:“你一点也不要怕!即使我跟人打起来,也绝伤不着你。你可以躲得远远的,还可以瞧着我们打,看热闹呢!”

李大姐说:“可是你看我这两条腿哪能够走路?”

小琴说:“白马寺也不远,离着这儿比东关还近呢。你跟我去吧!我这就叫人套车,你坐着车我骑马。”

李大姐笑着点头说:“好吧!可是我得连衣服带鞋都换了。”

小琴说:“唉!你真是闺门小姐,还换什么衣裳?到了那儿,人挤人,谁还顾着你!我就这个样子,我连件花衣裳也不穿。”又抬抬手说:“快着!别磨烦!”

她又赶紧跑出屋去,见她的三哥已然走了。她兴奋地跑到了前院,叫着:“苏禄!快备马!快套车!”

苏禄由屋里出来,发着怔问说:“干吗又要备马又要套车呢?”

小琴瞪着眼说:“你就别问啦!”忽然一扭头,看见李老英雄衔着烟袋由厅房里走出来,她就笑着叫声:“伯父。”并说:“伯父您不知道今天白马寺有会吗?热闹极啦,我要带着我李大姐去,您也去好不好?”

李老英雄却突然一变色,说:“我知道!今天是佛祖的生日,白马寺开庙,可是咱们又不烧香许愿,那地方人又乱杂,正经的姑娘媳妇谁肯去?”

小琴显出点不高兴的样子,说:“我就每年必去一次,我爸爸在家的时候也不拦阻我。伯父你放心,我大姐跟我出去玩一趟,绝不能有舛错,如若出了半点舛错,你找我!”

李老英雄却不住摇头,沉着脸说:“不行!你可以随便出去乱闯,你不是我家的人,我管你不着。可是你大姐,我绝不叫她出门,她不能比你!我们家里的姑娘不会跟人打架。”说着,抡着烟袋就急急走向了里院,大声喊说:“你不能去逛庙!你就好好在炕上躺着吧!如若敢下来,我打断了你的腿!混蛋!”

小琴却气得脸全白了,心里骂着:这个怪老头子真该死!

苏禄又问说:“到底还套车不套啦?备马不备啦?”

小琴愤愤地说:“只备马吧!不用套车啦。快!真可气!”

她回身走进了里院,就见李老英雄进西屋去数说他的女儿,小琴也想隔着窗说几句气话,但又想:无论如何他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我不可以得罪了他。

进到北屋,何妈妈就说:“昨天我就跟你说,白马寺开庙,可你那时不知心里想着什么,竟像没听见似的。本来我也要给菩萨去烧香。”

小琴说:“唉!妈妈你这大年纪了!去了也得被挤坏了。”

何妈妈说:“我不去啦!我也知道去了准得叫人挤死,你就去替我烧一股香,我在家里念佛就是了。”小琴没再言语,就拿上宝剑又出了屋。

她的三哥此时正在院里等她,就愁眉苦脸地向她说:“妹妹呀!你别真走呀!你一走,腾云虎他们要来了,你说我是见不见?”说时又现出肚子痛的样子。

小琴说:“我去了,正是为寻腾云虎,与其等他们来到咱们口搅闹,不如我先到庙上,叫他们丢个人!”

苏振杰挺起腰来又说:“嘿!这好!你就去吧!可是你若见着了他们,千万要跟上回一样办,只叫他们伤,别叫他们死。死了就得打官司,不伤他们,晚上可又许深入咱的家宅来闹事,夜里我又常上茅房,那不大好!所以,就是得叫他们个个都受伤爬不动才对!”

小琴说:“你就别管啦!”

她挟着宝剑,往外去走,先到圈中,见马已备好,她就挂剑提鞭,上马出了马圈,转向西驰,就出了村子。行走不远,忽见迎面跑来了一个人,这人喘吁吁地喊着说:“小姐!上哪儿去呀?”——这原是她家的仆人耿四。

她遂也高声说:“我到白马寺去!”

耿四说:“我也随后就去,刚才我看见腾云虎那三个小子已经去啦!腾云虎骑的是黑马白鼻梁儿!”小琴听了这话,就越发紧紧挥鞭,一直往西去了。

她此时气顶满了胸,因为李国良李老英雄刚才真给她的面上难堪。多么怪呀,那个混账老头子!他不定是个什么人啦?他住在我家不定是怀着什么心啦?等我打完了腾云虎,我再——虽然不跟他斗,我也得侦查出他的来意。她更恨腾云虎,因为那个人早先曾跟她家求过亲,她认为那是一种永难忘的侮辱,而且那夜在她院中发现的黑影,及在孟广镳店中杀人的人,如果不是李国良,就必定是他;他早已来了,只是还有所顾虑,现在他来了朋友、帮手,他才敢出头。一路上,马蹄嘚嘚,荡起来飞尘。

越走,见路上的人越多,渐渐见眼前黑压压、乱纷纷的,车马、行人、男妇老幼一大片,简直数不出有多少人。她将马渐收得缓了,道旁的人都给她避路,都争着看她。

她身穿粉红的绸衣,腰系着白汗巾,油亮乌黑的长辫子飘在背后;雪白的长绸裤衬着红马,极为显眼,小红鞋蹬着发光的铜马镫,更是新奇。现在她就带的是“青蛟宝剑”,更叫人注目害怕。

两旁的人都带着惊恐好奇之色,男的是都彼此警戒着说:“躲开!躲开!”女的更是争着仰首说:“哟!这就是隐凤村苏家的小姐呀?”小孩子却高嚷嚷着说:“看哪!大闺女骑马!”有的急忙把孩子拉开,说:“小心马撞着你!人家能杀死你!”车辆也都赶紧停止,让她的马先过去。

她倒是很和蔼,微微发着笑声说:“诸位劳驾!借光借光!”马就走进了人丛。就见四周围都是人挤着人,并有无数的香炉摊子、卖吃食的摊子都高声吆喝,极为嚣杂。右侧却有临时搭的席棚,安设着座位卖茶卖酒。

里边的人看见了这么个高出众人之上的艳妆的女子,也都站起伸脖子直眼,并听有人大声说:“这就是大闹东关独斗四虎的美剑侠!”又不知是谁更高声喊着说:“腾云虎已进庙里去啦!”很多人又齐嚷嚷:“哦!哄!快看打架的呀!”立刻声如鼎沸,人头滚滚,像黑色的海水起了无数的波浪,并怒吼了起来。人更是胡挤乱挤,孩子哭大人喊,有的掉了帽子丢了鞋,香摊的桌子被挤翻了,卖糯米粥的担子也倒在地下。

庙中的高杆上猎猎地飘荡着“万古长春”的杏黄旗,罄声嗡嗡地搅入人声里,香烟如同云雾一般,一团团地冲入天空。成千成万的人都一边仰首看她,一边向旁急避,眼前居然给她让开了一条直通到庙门的路。她倒觉着很不好意思,就赶紧下了马。莲足落到平地,她的身子愈显得亭亭。她却露出双双的酒窝,微微地笑着,娇声说:“你们是来烧香,我也是来烧香,别客气!各自走各自的吧!”

人丛里有许多男子又喊:“腾云虎一共三个人,刚进的庙,马还在茶棚那边呢!姑娘快去找他们吧!给咱们洛阳人再争口气!”小琴就立时沉下了脸。

这时那庙中也已经轰动了,许多人都往外挤着来看。有一人特别,从人丛中出现,远远地站住,瞪眼向这边看了一看,便昂然走来。当时两旁的人又像雷一般喊说:“腾云虎来了啊!哦!哄!看打架的吧!看比武的吧!哦!哄!”

小琴也瞪起了两双秀目,就见来的这人,年纪二十三四,中等身材,微黑的脸膛,眼睛虽然不大,可是显出来很厉害的样子。他穿着青绸长衫、青缎马褂,纽扣上露着金丝链,头上也没戴帽子,大踏步地抬起了足下的一双青缎薄底快靴,就走过来了。随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旁边就有人说:“这就是陈文悌!开封府有名的镖头。”更有一个人年有二十六七岁,高身材,穿着一件古铜色的绸袍,只在远处望着,并没有近前来,那人大概就是那什么“楚江涯”。

小琴傍马而立,手中紧紧地握着皮鞭,专等候腾云虎到面前来,她就要打。可是对面来的这三个人手中都空着,没拿兵刃,小琴就也不便先拔出来宝剑。此时,两旁那些人却全都一点声音也不作了,只都直了眼。

腾云虎脸带着凶煞,黑中透紫,真是难看。来到距离着小琴还有十多步远,他就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洛阳城竟出了个女霸王!”又向两旁的人看了看,就左右拱手,说:“诸位!你们别嚷嚷!今天对不起,你们想要看热闹的,看不着了,因为我们弟兄此次来是专为烧香。我们都不是车辙里滚、泥塘里爬的地痞流氓,我们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要斗,也不能跟一个无知的妇女去斗!”

小琴听了他这话,蓦然过去抡皮鞭就抽。腾云虎赶紧以胳臂去挡,就听吧的一声响,皮鞭虽只打在他的臂上,可是鞭梢已掠在他的脸上。他那张紫黑的脸当时就现了一条白纹,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条更紫的颜色,两旁的人都齐声叫道:“啊!”发出一种惊讶而痛快的声音,有的妇人就尖叫起来,孩子们也都哭了。

腾云虎跳了起来,就要夺鞭子,骂着说:“给你脸,不要脸!”

小琴又怒抖起来皮鞭,要抽第二下。那陈文悌却举起手来遮挡着头部,脚踏连枝,斜身奔了过来,先赶紧推开了滕云虎,再摆手向小琴说:“别打!别打!”

小琴高举着皮鞭,怒目又来看陈文悌,这个开封府有名的镖头,却向她抱拳,说:“苏姑娘你先息怒!听我来说几句话!”

小琴沉着脸就说:“你快说吧!快说完了,好快点决个雌雄!”她这句话,旁边的人倒都像没有听懂,可是那边站立的楚江涯忽然笑了。

陈文悌又抱拳,说:“这里是佛门净地,今天又是佛祖的圣诞之日,咱们有多大仇也不该在这里打!”

小琴说:“那么在哪里打?你们快指地方吧!我绝不怕!”

陈文悌淡然一笑,又拱手说:“姑娘,你听我说,哪里咱们也不必打。我们同着鲁五弟这次来到洛阳城,不错,是为着前次那桩事,可是我们要在此等候你家老太爷回来,绝对问不着姑娘你!”

小琴怒骂了声:“呸!”皮鞭又嗖地落下来,陈文悌却立时就敏捷地躲开了,又拱手说:“姑娘你听我说!苏家跟鲁家本无大仇,我们平素也都跟你家老太爷相识,我这次来,也是为给你两家调解。你家三兄虽也当家立业,但我们都不找他;你,千金小姐尊贵的人,我们更不敢冒犯你。算了!小姐请回,我们忍多大的屈都不要紧,凭你打骂,绝不还手,还了手,就难免江湖朋友们耻笑!”

小琴又说:“呸!”赶过来又狠抽一鞭,陈文悌又躲开了,他依旧冷笑说:“我们绝不还手。可是苏姑娘,你家老太爷虽是江湖出身,但你家二兄却做着知县,你家坟上有节烈坊,门口有贞节牌,你得为那些东西顾全点体面!”

小琴听了这话,略微地迟疑了一下,但更愤怒起来,尖声骂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没怀着好心,白天不敢斗,晚间你们才去搅闹我们的家宅!”

陈文悌笑着说:“这更是没有的话!”

小琴说:“倒不如要斗现在就斗!要杀立刻就杀!你们也不必说什么等候我爸爸,我爸爸是念佛的人,他早已不认识你们这些江湖的猪狗了!”她急跑到马旁,唰的一声抽出了青蛟剑,纤手高举,莲足直跃,又扑奔过来。

此时腾云虎已从那边牵过了马来,身后跟随着的一个穷汉,还牵着两匹。腾云虎已脱去了他的马褂,掖起了长袍,蓦然掣出了钢刀,骂声:“狗丫头!”抡刀向小琴就砍。小琴以剑相迎,只听锵的一声,刀剑交磕,迸起了火花。两旁的人更惊得乱挤,四匹马也都掀起蹄子来,惊得要狂奔。

此时陈文悌已经闪开,而那个楚江涯却忽又赶奔过来,先把腾云虎的手腕按住,推到一旁,然后他向小琴说:“苏小姐!这地方人多,实在不是争斗之地!”

小琴高高举着剑说:“你们快说地方!咱们当时就走!”她的青蛟剑闪闪发着寒光,同时她皓腕上还戴着一只玲珑的金镯,灼灼与剑光相映。她的怒颜如经霜的粉菊花,森严而美丽。

楚江涯不由得也一笑。此时陈文悌已推着腾云虎上了马,又向楚江涯说:“走吧!走吧!”人群中忽发出一声大喊:“要是走,可就泄了气啦!”楚江涯含笑不语,也上了马。

腾云虎的钢刀尚未入鞘,仍向小琴怒目而视,陈文悌却上了马催着他在前先走,并向两旁的人说:“你们也不必哄!冲你们,今天我们这个架也不打了!”

人丛中就有人又高声说:“你们不敢打,就是丢人!”

小琴也不禁扭头看了看,见原是耿四,骑在一头小毛驴上。此时,腾云虎在最前,楚江涯在中间,陈文悌在最后,三匹马已蹄声嘚嘚往西去了。

陈文悌并大声喊叫说:“苏小琴!我们还是那句话,等你的爸爸回来时再说!跟你一个黄毛丫头斗不着!”

小琴又大怒,收了宝剑就又跳上了马,挥鞭嚷着说:“休走!”她的马也飞追了下去,那三匹马在前不停,她后面的马也紧追不止,人声又沸腾起来了,都嚷嚷着:“哦!哦!哦!嗷!”并吧吧地鼓掌如雷。

小琴追着那三匹马,一霎时就进了东关。那三个人到了福升店的门首,就一齐甩镫下马,马交给了店门前的小孩,小琴就已经追到。腾云虎跟陈文悌齐发怒地亮出了钢刀,楚江涯却急急地向他们摆手。他转向小琴,抱拳正色地说:“苏小姐再听我说!今天在这里实在不能够打。因为听说上次,城中衙里的人就要查办,又加有那江南客人在孟广的镖店中失首之事,我们虽都是有来历的人,可也得免去那个嫌疑。小姐你如若必欲今天打,那今天晚间一定有月光,我们可以择个地方。”

小琴勒缰按剑,怒声说:“哪个地方?你们说吧!”

那边的腾云虎就高声说:“今夜二更在洛河边伏牛岗。你敢去你就是苏家的女儿,你不去你就是我腾云虎小老婆!”

小琴抽剑跳下马来就要杀斗,楚江涯却又把她拦住,说:“既已定了地点,那就到时候再分雌雄,不必立时就徒逞意气!”

小琴怒瞪着他们说:“到时候,我杀尽了你们!”

那三人不语,一齐进了店,这时身后却又有人叫着:“苏姑娘!”

同类推荐
  • 未来边缘

    未来边缘

    本书精选了天使时代、2018年4月1日、微纪元、赡养上帝、命运5篇佳作。在这些佳作中,刘慈欣描写了光怪陆离的未来社会中人类所面临的困境。造成社会危机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人性的贪婪,一部分是因为不合理的发展方式,刘慈欣提出的种种匪夷所思的解决方案中,隐含着对道德、责任、情感诸多问题的反思。
  • 解体之源

    解体之源

    被掏空内脏的尸体,按“圆周率”被分割……军训时男女教师之间的深夜探秘……房价上涨所引发的分尸血案……在一连阐述了七件分尸案后,“我”总结出了所有的“解体之因”,构成一份讲义。故事本该到此为止,不料出现了突破讲义的“第八因”。
  • 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

    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

    杰克·伦敦是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在现代美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他擅长以人物的行动来表现主题思想,人物形象具有鲜明的个性,故事情节紧凑,文字精练生动,有相当的感染力。他一生热爱奋斗和冒险,创作了50多部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和故事,其中许多作品堪称短篇小说的经典,为人们了解美国人及其性格提供了生动的素材。
  • 啼笑因缘

    啼笑因缘

    家树到天桥游乐,认识卖艺为生的关寿峰,寿峰女秀姑更暗恋家树。家树却与唱大鼓的凤喜相互爱慕,树更助喜摆脱卖唱生涯。家树虽得富家女何丽娜垂青,亦专情如一。其后,凤喜三叔贪图富贵,使喜亲近刘大帅,刘更迫喜作妾。刘大帅以杀家树威迫凤喜作妾,喜含泪应允。其后树与喜重聚,二人余情未了,一次私会为大帅知悉,喜被拷打成疯。寿峰与秀姑冒险助树救出垂危的喜,更把大帅杀死,可惜寿锋亦中枪而亡,临终将秀姑托付家树照顾。
  • 我们迅速老去

    我们迅速老去

    小说写了“我”和李铃、老季和王丽的爱情故事,“我”和李铃之间波折不断,爱而不得,老季和王丽虽无波折,但亦不能终成眷属。
热门推荐
  • 穿越异界之我变成了系统

    穿越异界之我变成了系统

    那些文中的主角带着系统大杀八方的太多了。本书正好相反,穿越的人,到了异界变成了系统,要帮助异界的熊孩子成就伟业。就算穿越者当老爷爷,收的徒弟都是根骨奇佳,幸运爆棚,智慧通天,魅力过人。。。的牛人。大伙看看我的宿主初始值吧!力量17!体质19!智商5!悟性7!这就是传说中脑袋长满肌肉的傻X啊。可是在这个世界都是强力人物,成功不容易啊!一路上遇到的都是高智商高武力的家伙,别的小说书中嚣张狂妄的学渣都到哪里去了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就要珍惜,别杀了,也别让人家给杀了。结果还是被杀了,早知道,就让我直接杀了吧。
  • 网游之圣龙游侠

    网游之圣龙游侠

    孙一鸣进入了一款虚拟网游,成为了光的使者,从此脚踩着敌人的尸骨,走上游戏的巅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孙一鸣指着一群人说:“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我单挑你们一群,二,你们群殴我一个。”那群人哀嚎“救命啊,他是个魔鬼········
  • 神华之步步青云

    神华之步步青云

    神华大陆,诸国并存,和亲少女归来,摇身一变身披战甲,帝国权谋,江湖风云,天下一统,异世传说,一场场腥风血雨里,她与谁将如何改写临近末日的大陆,当打开古老的传说之门,在那里将会看到什么样的真相。
  • 都靠边我要开挂了

    都靠边我要开挂了

    窝囊废李东植被媳妇算计,差点丢掉个肾,却因一时好心绑定了功德系统,从此风生水起,笑对人生....
  • 医妃养成记

    医妃养成记

    这是一个穿越医学女博士悬壶济世、吸引一票美男、发家致富、家长里短的种田故事;也是一个腹黑现代女联手傲娇冷酷王爷,一起斗极品、虐渣渣,夫妻和乐、共享田园盛世的爱情故事;更是一个宠老婆无下限、纵子女无极限的温馨、宠溺家庭故事!
  • 武字当头

    武字当头

    晋末,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生灵涂炭,遍地血腥,国家危机四伏,小民生存维艰。自幼酷爱习武的现代人秦风,因为想替传统武术正名,与自由搏击狂人比武,擂台上,他点到即止,不料对方却趁机偷袭得手,一拳将他打回晋末乱世,从此,便踏上探索武学,重振侠武之名的江湖之旅。
  • 无畏1

    无畏1

    有些事情,在不清楚它到底有多难时,我们往往能够做得更好...
  • 快穿后每天在线追美人

    快穿后每天在线追美人

    许薇死了,睡觉时被自己闷死了。然后,她绑定了某个坑爹系统。初见时,那人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奶狗第二次见面时,他还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奶狗:“薇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第三次见面时,他变成了个病娇:“许薇,你是我的女人!”第四次见面时,他是杀伐果断的摄政王:“许薇,做王妃可比做细作的俸禄高很多,要不要考虑一下?”第五次见面时……*后来。将许薇困在墙角里,语气凶狠面目满含委屈的质问:“你是不是打算始乱终弃,完成任务就不要我了?”许蔚心虚:“我没有……”
  • 邪瞳狂妃乱天下

    邪瞳狂妃乱天下

    一代赌神,却成了裴家的痴傻三小姐。“太子妃之位,你可愿意?”疏远而淡漠的声音,带着真挚的情感。“卧槽,谁敢动本大爷的妹妹,老子毒死他!关门,放团子!”那个对什么事请都特别随意却唯独对自己妹妹认真的毒医不满的吼道。“谁敢欺负朕的公主,关门,放儿子!”某个不输相貌的皇帝老爹也来参和一脚。【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鹤林玉露

    鹤林玉露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