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洛阳县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周平王东迁之后即以此作为国都。三国时的大文豪陈思王曹子建,据说就曾于洛水之畔梦见过洛神,洛神是一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具有绝世姿容的多情的女神,他醒来便作了一篇《洛神赋》,辞藻富丽,冠绝今古。洛阳并以牡丹著名,每当春季,奇葩似锦,可称为“花之城市”。
不过黄河可就在城市北不远,每年要泛溢出来万顷的黄水,变成了黄沙,变成了黄土的高山。狂风一起,天地混沌,连洛神的艳装,恐怕也被搅得黯然无色;牡丹片片,也尽委于埃尘。所以这个地方是一个既柔媚又粗暴的地方。不对,可以说是既秀丽又雄壮的地方。这里的民风也是风流文采、慷慨豪侠到处皆有,香艳侠烈之事历代不绝。我们现在所要说的却是出在清朝中叶这里的一件武侠的旖旎的故事。
在洛水的西岸隐凤村内有一位苏老太爷,苏家原是世代书香,遵守孔门礼教,他们家里的大门上悬有贞节牌,祖茔里且有节烈坊,那就是苏老太爷的先妣、洛阳城老人们至今犹赞不绝口的苏太夫人挣来的。但是苏老太爷半辈子也没认识了几个字,而且到了他晚年,如今他七十二岁了,又笃信佛教,不但他自己终年茹素,还使全家都不准吃荤。他,这位身高七尺有奇,白胡子长有二尺,紫红脸,扫帚眉,豹子眼睛,虎背熊腰,五六个壮年大汉都休想是他对手的老太爷,最近且为偿他的宿愿,朝南海普陀拜观世音菩萨去了。他走后不到十日,洛阳下过了一场春雨,朵朵的牡丹已在含苞待放。
苏老太爷虽生在洛阳,但他向来不喜欢牡丹花,可以说一切的花他都不喜欢。早先他喜欢的是抡拳、使剑、舞大刀、打架、角力,晚年他就喜欢念佛烧香做好事了。他家财富有,长子苏振雄是有名的粮行富商,次子苏振忠是举人出身,现任山西知县,三子苏振杰在家当“苏三少爷”。老伴儿虽早已病故了,但他永远是精神矍铄,面上永无愁容。
只是这次走的时候,他先到祖茔去拜辞,手扶着那石头的节烈坊而放声大哭,临出门上马时,又回首望着门前的红地金字“节烈可风”的贞节牌而长叹。这种表现不足为异,大家都知道的,苏老太爷的先严景清公病逝之后,那时苏老太爷才五岁;因为族人争产业,妄造事端,以致苏太夫人才悬梁殉夫,抛下苏老太爷由老仆苏顺照料。
苏老太爷长至八九岁时,又不成材,偷苏顺二两银子跑了,一去十多年,河南地面就出了一位少年的镖师单剑小霸王苏黑虎,那就是四十年前的苏老太爷。他的事迹遍传南北,至今虽然他早已脱离了江湖,以保镖发财,把家业也复兴了,供给次子读书,做了官,把家声也重振了;然而江湖人明着称他为“苏老太爷”,背地里仍旧叫他为“苏黑虎”。他的英名仍叫得响,江湖上谈起他来,还都凛然起敬。四方的镖头路过洛阳还都要登门来拜访,他可是向来不接见的。他曾嘱咐过家人,说:“江湖上,除了池州府的李国良、铜山县的秦铁棍,那是我的老朋友、生死弟兄;除了他们那里来的人,别管是谁,我是一概不见……”
老太爷这次赴普陀,一个随从也没带着,连他的宝贝“青蛟剑”也没有携去。所以三少爷乐了,四小姐也高兴了,两人争着要摘下来练一练,舞一舞。
这位四小姐名叫苏小琴,今年才十八,老太爷五十四岁时才得的她。得她的那一年,她的二哥中的举,是一件喜事;然而次一年,老太爷的夫人就得病去世,好像小姐的命也不大佳。她自幼就由乳娘抚养,乳娘何妈妈把她放纵得跟个男孩子一般。若不是老太爷想着儿子都已做了官,家风还得说是个诗理之家,有了女儿,便不该当作江湖卖解的那般女儿一样养活。真的,若不是老太爷严父而兼尽慈母之责,她一定不会有现在这么温柔端秀的体态,满村妇女全都夸赞的一双金莲。她的模样是有她母亲年轻时的那双灵活的眼睛,两道铁眉,浓黑的长睫毛,而又有一个大概只有画儿上才会有的不高不低适中的鼻梁,一个不小不大总是爱笑的美丽的口;并有老太爷的高身材,可是细而窈窕;站立时亭亭如玉树,走动时飘飘若仙娥。她还有个特点是腮边常露着两颗醉人的笑涡。她好像是集千年洛阳牡丹之芳魂而生,她又许是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水仙姑来转世。她的心是玲珑聪敏的,无论什么事,她一学就会,做出来准比别人都好。她的手儿虽然那么纤秀,但是很能干的,会抚琴,会写字,还会舞剑打拳。
因为老太爷最钟爱三儿子,所以自幼延请文武老师,教授诗文及武艺,也令女儿附读、陪练。他虽不想望女儿成什么才女、侠女,但无意中竟使小姐文武皆通。这位小姐还有一样儿巧,就是最爱花,尤其最爱牡丹,现在苏家大院内的几个庞大的院落,处处是牡丹的花畦,就都是这位小琴小姐亲手莳种的。
春风拂来,牡丹将绽,严父已去,无人管束了。这一日,小琴就悄悄出了闺阁,走到父亲的屋中,悄悄地摘下了青蛟宝剑,然后姗姗步至了庭中。
庭中很是宽敞,地下是方砖铺成,四角砌成四座花畦。牡丹这时正在绿叶纷披,打着拳头大的花苞,并有红的、粉的那淘气的花瓣都绽出来了,它们好像是探出头来带着笑问这位小姐:“一年没有见啦!今年您倒好呀?喝!您可比去年出落得更标致了!”
往日庭中常铺着一层沙土,老太爷在家中的时候常于此教给儿子女儿打拳,有时因为传授“地趟刀”“地仙剑”,父子还都能滚一身黄沙土。小琴小姐总在旁边格格笑,她可不练那些满地滚的本领,而是专待夜深人静之后,自己练习高来高去的功夫。今天,地下的沙土倒是早就叫风给刮飞了,仆人给打扫净了,可是西房的房檐下还有一片碎瓦在地。西房现在空闲着,她跟何妈妈同住在北屋。
当下,她将剑锵然一声抽了出来,铁匣放置于地。她将剑在纤手中颠了一颠,就觉得分量很重,想起父亲说过:“女孩子家是不能使这个的!”然而剑作深青色,双锋完整无缺,寒光夺目,剑柄虽已叫老太爷握得有了一层油泥,但确实比她的那口有玫瑰紫色穗子的“女剑”强得多。
她先拿定了架势,假作对方是有一个人也使用着宝剑,猛然自上方袭来,她立时就反舞以迎。对方忽然又抽剑避锋,那么她又乘势下撩,嗖的一剑。这时她的娇躯疾转如飞鸟,素手斜掠若盘雕,剑光上下飞舞,她穿的银钱织成的紫缎帮儿的小鞋左右跳跃。她想象着对方真是有一个人,这人的剑法还不弱,忽然剑又来了,她就疾忙挽背花一剑斫去,高击对方的右上部。不过,她心里忽吃了一惊,暗自哎哟了一声,觉得这一剑斫得太狠,对方不得立时就受伤吗?尤其是她理想中的对方,是个可爱的对方,那么受了伤可怎么好呢?
原来她每次练剑总有一个理想中的对手,老太爷告诉过他们:“你们练剑时必须想着面前是有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真在跟你们打,那才能临阵不慌,到时有用;不然,那叫花剑,那是小孩子耍的玩意儿,那叫白练!白学!”不但每次练剑真有个假想中的对手,而且是个二十上下、翩翩丰姿的少年对手,所以,当时她就收住了剑,脸绯红了。
乳娘何妈妈隔着窗户说:“别练啦!咳!练这个有什么用呀?累一头汗!头发也散啦,姑娘家练这个干吗?”
小琴回头向北屋的玻璃窗里投了一眼,她就沉下来小脸儿,故作娇嗔地说:“偏练偏练!你管不着!”于是又拿起来宝剑直飞急舞,但,却又真没有一点意思,对方不过是个幻想的影子,其实眼前只是那四扇垂花门。
她收住了剑,发了一会儿呆,就拾起剑匣,匆匆走到屋里来,气哼哼的。看见何妈妈坐在屋里的炕上,手里拿着小鞋底正纳着,还笑着对她说:“今儿天气又好,趁着老太爷不在家,等我纳完了这双鞋底子,你梳洗梳洗,打扮打扮,咱们到白马寺去逛逛好不好?烧一股香,我倒不想求什么,给你求一求,求神佛保佑老太爷一路平安,到了南海准能遇到观音老母,求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再求……真的,姑娘我对你说!你也,你也,十八岁啦!……”小琴说:“不听!不听!”她把宝剑放在红木桌上。
何妈妈却又叹息着说:“我说的是实话呀!东村的张大姑娘上月也叫人娶走啦,北边的赵二姐到月底就出阁,七丫头也有了婆家了!连麻姐儿都放了订,独有……”小琴顿着脚正色说:“您!您是怎么啦?疯了吧!”何妈妈又叹着气。
小琴生气地转过身,蓦然看见了壁上挂的她母亲的遗容,她却又不禁芳心有点滋痛:“母亲!天地间没有了母亲,母亲早已抛下我而长逝了!女儿纵有心事,能向谁去说呢?”她用温热的微微出汗的双手抚摸着那冰冷的剑匣,手心上的胭脂都染在那铁上。她觉着眼泪要往下流,怕冲坏了颊上的脂粉,便极力忍住了那泪。她愤然地又回身,想再出屋去,不想屋外忽发生沉重的脚步声,并叫着:“妹妹在屋吗?”门吧的一声开了,也不知给带上。
撞进屋来的是她的三胞兄,这苏振杰穿着青绸的单褂单裤,腰间系着大红绣花的汗巾,脚下穿着一双“抓地虎”的靴子,大长辫子搭在胸前,手里揉着一对发亮的铁球。小琴说:“你又这样土匪的打扮!爸爸在家里你敢?”
苏振杰微笑,他长得可真像他的父亲,不过没有那么威风。他先说:“喂!耿四他们给我起的那个绰号,连东关的银勾孟广全都知道了!刚才在东关见着他,他就称呼我粉金刚三少爷!他说:‘怎么老没见你呀?老太爷朝普陀山去啦,你倒不出门儿啦,在家里干吗啦?净服侍媳妇抱孩子了吧?’哈哈!你瞧我那个外号儿倒叫开啦!真他妈的!”
小琴撇了撇嘴,躲开了她的哥哥,自己索性也不出屋子了。
何妈妈又问:“三少奶奶早起来了吧?宝哥儿昨天晚上睡得安静吗?”
苏振杰仿佛没听见,他又兴奋地说:“金钩孟广这次恐怕也要栽跟头,他得罪了登封县的鲁家五虎,一半天内怕他就有祸事临头。可是今天我见了他,他还是毫不在乎的样子,我可看他的双钩没有多大的把握,他那几个徒弟到时也不能帮什么忙,非吃亏不可!鲁家五虎不是好斗的!只要一来,就绝不能善罢甘休。他不求我,我也犯不上多管闲事!”小琴也渐渐注意这事起来。
苏振杰又说:“其实,只要银钩孟广别端他那大镖头的架子,肯来求我,我就准保他占上风!鲁家五虎虽然厉害,可是在我眼里,他们真比五个蚂蚁还不如!去年的事,要不是爸爸情愿忍事,压着我,我也就早提着宝剑到登封县找他们斗去啦!妈的!”
小琴由此却又想起去年秋天发生的一件可气的事。鲁家五虎中最小的那个腾云虎,曾硬托人来这儿求亲,被苏老太爷婉言拒绝了,他们便羞愧成怒,在外边,并到了洛阳城内向着人大骂,说:“苏家的姑娘早就坏了,所以年十八了,苏老头子还不敢给他女儿说婆家。”那时三少爷苏振杰确实真气极了,真要立时就提剑到鲁家去找他们拼命。可是苏老太爷不愿与鲁家结仇,把儿子骂了一顿,硬把一场将起的纠纷给压下去,把一口从来也不受的恶气隐忍了下去。
半年以来,两家倒是没有摩擦,如今小琴姑娘却因听了哥哥的话,又勾起了旧日的怒气,并想趁着父亲不在家,她要跟哥哥共同去帮银钩孟广打打鲁家的五虎,以消去岁他们对自己恶言辱骂之宿恨。于是她就愤愤的,刚要向他哥哥去说,却听苏振杰又说:“现在,要是先拿鲁家五虎试试手段,打服了他们,立下名声,然后再到江湖上行走半载,包管出名,包管成为一个头顶头的好汉!因为现在江湖上缺少能人啦,名震南北的大英雄万里飞侠高炯,已遇着了对头,丧了他的命!”
小琴吓了一跳,因为自己虽未闯过江湖,但是万里飞侠的大名,自己在十年前就早就听说了。那人是天下无二、南北唯一的好汉,无人不知,无人不畏,各省会武艺的人都奉他为王,尊他为圣。他的门徒满天下,无论多么自负的人,闻听了他的名声也得变色,见了他的面更得叩头,连自己的父亲苏老太爷也常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使八千、一万,也敌不过他一个。”如今那样的人怎么也会死啦?于是她就惊诧着问说:“你听来的这话是真的吗?”
苏振杰说:“这还有假?刚才在东关孟广的镖店里,我们谈了半天。他那里有昨天才由安庆府来到的人,那人亲口说的,在上半个月,万里飞侠在他家里丢了脑袋……”
小琴就又问:“为什么事呢?”
苏振杰说:“事情可是乱极了!你是个姑娘家,我也不能够跟你细说。反正是万里飞侠自夸三十多年来未遇对手,他又有钱,就无所不为了;不想强中自有强中手,他竟因此丧了性命!”
小琴又赶紧问:“是谁杀的他?”
苏振杰说:“据说是一位少年侠士,孟广镖店里住的那人只说知道此人很年轻,却不知他的名姓。我想一定是那人不敢说,因为这不是一件小事。万里飞侠一死,布满了南北的他那些门徒,还不都得急得冒火,不抓住那少年侠士杀了,报了仇,他们那些人能够甘心?现在,走路的人对这事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不然被那些人一耳听见就立时不得了!其实咱们也过问不着,我只是说,万里飞侠已死,江湖已无人,咱们应该出去闯一闯!又趁着爸爸不在家。”
小琴笑着说:“可是现在又出了比万里飞侠本事还大的一位少年侠士呢!”
苏振杰说:“咳!那还行?一人难敌众手,无论那人的武艺多么高,本领多么大,早晚也是得死于万里飞侠那些徒众的手下!”
小琴摇了摇头,口中虽不语,但心中却有些不服。固然,万里飞侠平日与她家并无恩怨,而且是她所最崇拜的一位英雄,假定别人杀死的万里飞侠,她一定要觉得惋惜,觉得那个人太可恨;可是如今听哥哥说那人是一位少年侠士,她就不禁把同情心移在那人的身上,且认为万里飞侠必是该死。
当下她就默默地倚着椅子,只是驰思,她的脑中忽然又印上了一个绝世的少年奇侠的影子,并且这个人就好像是天天与她对剑的那个假想中的人似的,她有一些心醉了。忽然苏振杰又走近桌来说:“喝!爸爸的青蛟剑,原来叫你给拿来了!”小琴一转身,到旁边的太师椅去坐着,依然不语。
苏振杰笑着说:“爸爸的宝剑你一个人霸占着,可不叫我摸一摸?”他伸手要将剑拿起,可是他右手中这时还揉着叮当乱响的一双铁球,他得先把铁球放下才能去拿剑。球是圆的,红木的桌面子又光又滑,咕噜噜……铛……铛……两只铁球全掉在地下,滚出了很远。苏振杰赶紧去追,弯着腰去拾,何妈妈在那边看着只是发笑。
等到苏振杰拾起了球,站起来身,小琴早把那口宝剑藏在她背后了。苏振杰站着,面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说:“快给我!我要试试爸爸的这口剑能合我的手不合?”
小琴说:“爸爸走后,叫我给他看着剑,说是谁也不准用。”
苏振杰摇头说:“我不信,你快给我!”小琴仍然摇着头不给,也不语。
苏振杰有点急了,顿着脚,大声说:“快给我练一练!哪能爸爸才走你就把他的东西霸占起来呢?快给我用用!快给我!我还预备拿它闯江湖去呢!做第一等、头一名的好汉去呢!”
小琴瞪起眼来说:“冲你这句话,我更不能够给你啦!将来爸爸回来,我还要给你告诉呢。我说你逼着我要给你这口剑,你要出去闯祸!”
苏振杰一笑,说了声:“妈的!”无意中在妹妹的跟前说出了这句口头话,他立时就后悔,小琴早就跳起来,厉声问:“你说什么啦?”惭愧得他剑也不再要了,抹身就跑出去了。
这里小琴倒是没有认真生气,因为她的三哥即使说着好话,也能喷出来“妈的”这句村言,没法子改了,兄妹二人也时常打架。不过,刚才这么一会儿,她三哥给了她许多扰乱她脑子的东西,使得她心里十分不痛快,在屋里是只说一句话,就要跟何妈妈吵;到院中去,也懒得灌溉那些牡丹,精神恍惚,茶饭无味。
不觉天已晚了,满天上暮鸦飞鸣。忽然她的三哥振杰从外面跑进来,叫着说:“妹妹,快把青蛟剑让我用一用吧!明天我就要拿着去斩鲁家五虎!”原来那银钩孟广,刚才真个前来拜访苏振杰,求他届时帮助,并说了许多奉承的话,所以现在苏振杰高兴极了。
小琴倒是说:“我怕你到时敌不过鲁家五虎!”
苏振杰就说:“不要紧,我比你聪明,到时我绝不会傻干!我先在旁边观风,如若鲁家五虎的势派来得真凶,他们弟兄的武艺真好,那我绝不上手;如果他们不行呀,孟广这边的风势硬呀,那我可就要大展身手了!”
小琴娇嗔说:“你这话多丢人!”
苏振杰说:“本来英雄豪杰的大名都是这样造成的,江湖哪有真好汉?不过我也不能不预备预备,来!你把青蛟剑给我用,你去另拿一口来,你就假作是鲁家五虎,到院里去,咱们假装儿砍一砍。你的剑法不必客气,手下可得留心别伤着我!来!到院里去!”说着,他就自己跑过去,由长凳上抄起了青蛟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得意极了。
小琴这回也不再拦他,并且自己也跑到里间取了剑,兄妹两人就一同出了屋。但是小琴却皱了皱眉,说:“天都这么黑了,谁要把谁伤了,可怎么好呀?”
苏振杰也看着四下已经黄昏,天际飘着几片余霞,晚风甚紧,他也觉得不大妙,就提着剑呆立着无语,小琴就说:“明天早晨再练好不好?难道鲁家五虎明天一早就能够来吗?”
苏振杰摇头吸气地说:“嘿!那可说不定!碰巧今天晚上他们就来到了!我既应得给人家助拳,不先练练还行?到时候等着栽跟头吗?”想了一想,又说:“不要紧,我一个人先练一会儿吧,你在旁边看着一点就行啦!”
于是他挽挽袖子,走至庭中,猿臂平抡,寒光抖起,正要走一套“纵步追凤伏地剑”,忽然听得一阵咚咚咚的急骤脚步声,自前院跑了来两个仆人,高声说:“有人来啦!”把苏振杰吓得赶紧放下了剑,心里惊惊慌慌的,心说:怎么这样快鲁家五虎就来了?他们不去找银钩孟广,为什么来找我呀?
此时小琴的态度倒是十分镇静,她手提宝剑走下了台阶,问说:“来的是什么人?他们没说明白是要见谁吗?”
站在垂花门外的仆人苏禄、苏德一齐答说:“是找咱家老太爷的!”苏振杰一听,才放了心,就向着那两个仆人模糊的身影,呵斥着说:“话还没说明白你们就嚷嚷!真没规矩!”
苏禄还尽自大声说:“人就快进来了!不让我们通报,当时就在门前卸车,要进来!”
苏振杰说:“岂有此理!你们不会说老太爷没在家吗?即使在家,也是一概不见!”
小琴却抢上前问说:“来的这人没有通姓名吗?”
苏禄说:“池州府来的,姓李,是个老头子,车里头还有女眷呢!大概是要到咱们庄上常住,他自称是咱们老太爷的好朋友!”
小琴却笑着,转脸向她的哥哥说:“别是李国良李伯父来了吧?他是爸爸的生死弟兄。”
苏振杰发着呆,小琴就说:“你快给请进来吧!”又喜欢着,悄声说:“李伯父若来了,更好了,明天咱们把鲁家五虎打了,叫他看一看咱们,也给爸爸争争光。”说着,她就把她哥哥的剑拿到了屋里,又急忙地取了火,把挂在院中墙上的一只不常点的玻璃灯点上,又跑回屋里了。
何妈妈问说:“外面有什么事?”
小琴说:“有客来了。”
何妈妈问说:“哪来的客?这么晚还到咱们家里来?”
小琴扒着她乳娘的耳边说了,并说:“还有女客呢!”
何妈妈就蓦然想起来,说:“哦!那位李老太爷在十几年前到咱们这儿来过,人倒是很好。他有个小姐,那时就要给你三哥说,可是因为她有病,就没有说,要不然这时候早就成了你的嫂嫂啦!现在,他莫非带着他的女儿来此?那位小姐至今还没出阁吗?”
她站起身来又说:“我可得迎接迎接!”说着,就要先点屋里的灯。
小琴却一手拦住,说:“妈妈你先别点灯!院里有灯就行啦,屋里的灯先别点!”
何妈妈问说:“为什么呀?人家要是进屋来见你,难道也不点灯吗?”
小琴生气似的说:“我也没梳洗打扮,身上又穿着短衣裳,连鞋都没有换!叫人家看见了,不得笑话死我?”她顿顿脚又说:“您快到院子里迎接去吧!就让到西屋里去就得了,反正看不见。我不见,今天我绝不见,明天……我或者才能够见人家呢!”
何妈妈没有法子,只得自己将衣襟揪平展了,摸着黑,出了屋子,就见院中墙上的那盏灯也是暗暗的,没有什么光亮。
这时,东院里也得了信,小琴的长嫂大奶奶、三嫂三奶奶都迎了出来,还有两个仆妇,打着两只油纸糊的灯笼往外去迎。此时苏振杰早已跑回自己的屋里穿上一件大褂,就急匆匆地迎出去了。到了门外,就被一个老头子抓住,说:“你是三侄子吗?哈!你都长得这样高啦?十几年前我到你家里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又笑着说:“哈哈!你绝想不到我来吧?”
苏振杰发着怔,旁边虽已有仆人点上了灯,可是他仰看着这个身材比他爸爸还许高,留着很长的惨白胡子的老头儿,实在不认识,模样实在觉得生疏;十几年前是否来过,他真不大记得了,只得深深作揖,称呼伯父。
旁边有一辆骡子拉的车,有黑布的棚儿,帘子也遮得很严,李老英雄李国良就又向他说:“你的大妹子也来了,这次,我就是为送她才来的,路上我们直走了半个多月呀!”
两个拿着灯笼的仆妇已从里面出来,都喜喜欢欢地说:“是李大小姐来了吗?”苏振杰就吩咐她们到车旁去搀,他却两眼发直,借着那摇摇晃晃的灯光,果见由车里搀扶出来一位年轻的女眷。人家的模样他可没法看得清楚,因为人家是走长路来的,所以发上罩着黑纱的首帕,并且低着头,不过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穿的似乎是绛紫的女衣,身材不太高,可十分的娉婷婀娜;长裙拖地,也没看清下面的脚,就被一个仆妇搀着,一个仆妇两手举着灯笼,在前面领路,走过去了。门外一阵小小的骚乱渐渐宁静了,听仆人们彼此低声谈着话,似乎都觉着这父女二人来得太突兀,太可疑。
苏振杰随李老英雄往里走去,本要先让至客厅里,李老英雄却说:“三侄子,你别跟我客气,你看我还是外人吗?当年,我跟你爸爸,我们俩的年岁都跟你现在差不多,我们一同走江湖,吃苦,受饿,还有你的那个秦铁棍秦五叔,我们三个人……咳,回想起早先的事来,是又可笑,又可叹!”说着,就迈着大步往里院走,又说:“我先叫你大妹子见见这里的嫂子跟姊姊,然后咱们爷儿俩再说话。”
那位女眷已被搀到里院,两位少奶奶都上前迎接,笑声儿寒暄着。西屋中早已点上了两支明亮的蜡烛,但北屋里还是漆黑的。原来小琴正扒着窗往外偷瞧,想看看来的这位女眷模样比她自己如何。可是,真恼人!这个女眷到了人家里还不摘首帕,太不懂得礼节,而且又那么羞涩,连头也不敢抬,行礼仿佛都不大会,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穿的衣服颜色既不漂亮,样式又肥,裙子长得拖到地,这是多难看的打扮呀!小琴不禁哼了一声,转身就点上了灯,可是仍然不出屋。
院中一阵说话的声音已经逝过,女眷被让进西屋去了,两个少奶奶随进去招待。那位李老英雄眼看着将女儿安顿好了,他才又往前院,找苏振杰去细谈。苏振杰本来最怕应酬客人,如今来的又是找他爸爸的客人,更是使他头疼,可是没有法子。
李老英雄找住了他,就不放手,拉着他进了客厅。这客厅是三间屋子,两明一暗,书画满壁,陈设得极为雅洁。李老英雄就像是来到了旧地方似的,站在屋里,把头向左右扭,看了半天。苏振杰这才借着烛光看清楚了这位老英雄的面貌,原来他的胡子虽没有自己的父亲那么白,可是脸上的皱纹实在多,已显出有点老态龙钟来了;双目可炯炯有光,依然带有豪气。他眉毛微皱,发生了感慨,说:“十多年前,我来看你爸爸,就在这屋子住了一个多月,我就走了。那时候,我很有钱,你爸爸他都嫌我太奢华了。我走的时候,只胯下骑着的马,就是八百两银子买来的;一件火狐腿的皮袄,那时候,走在江湖上都扎眼,别人都以为我是一位大官。现在,说不得啦!咳!真说不得了!”说着,撩了撩他的青布袷袍子,并现出腿上穿着露出棉花来的破套裤,脚下是沾着黄土的粗布袜子跟破鞋。他叹息着说:“你爸爸养了好儿子,我,没养着好儿子!”他在紫檀的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个没有烟嘴的烟袋,装上了烟狂吸着。
苏振杰心里有点明白了,暗道:“这位老太爷的来历,不说自明,他一定是老运不佳,实在没饭吃了,这才带着女儿来告帮。看这样子,十天半月他们是不能走的;只不知这老家伙还能打架不能,若是能,明天呼他帮助我打打鲁家五虎倒是不错。”于是就坐在对面的一个小凳子上,说:“李伯父是南方有名的老英雄了!小侄虽有多年没见您老人家了,可是常听家父提说,说您……”
李老英雄却立时摆手说:“别提啦,好汉不提当年勇,早先,我不是吹,武艺真在你爸爸以上,可是现在……唉!真令人愧死!”蓦然又一拍桌子,说:“想不到我竟受一般江湖小辈之气!”
苏振杰陪着叹息了一声,就发着怔,扬着头看着这位老英雄。李老英雄却又笑了,说:“实在说,也并不是别人欺我,是我人老世故深,把当年的雄心都消磨尽了。我不愿与人再争强斗胜,更不愿与人生隙结仇,因此才……”说到这里,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苏振杰蓦然问说:“现在江南的江湖之间,英雄豪杰还多不多?”老英雄又抽了两口烟,就淡淡地说:“若说呢,后生的小辈之中也颇有拳脚不错的、刀法精熟的,可是若说起英雄豪杰的名头,他们可还差点!”说完又抽烟。
苏振杰就又问说:“近日我听人说,万里飞侠高炯已死于安庆府,这事可是真的吗?又听说杀死他的那个人,是一位少年侠士。”
李老英雄听到这里,蓦然现出来惊异的神情,睁起发光的双眼来,盯住了苏振杰的脸,急问说:“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谁告诉你的?”苏振杰说:“我是听一个朋友说的。”李老英雄又问:“你那个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他在哪里住?他也是在江湖上混饭的吗?”苏振杰被问得倒是有点吃惊了,只得说:“我这朋友就是本地最有名镖头,银钩孟广。这话也不是他说的,是他的镖店内新近由安庆府来了一个人,是个商人,他向人谈说了这件事。”
李老英雄哈哈大笑,说:“这人真能够瞎说!哪里有这件事?池州与安庆只隔一道大江,万里飞侠若是真个被人杀死了,我们还能够不知?再说,万里飞侠的武艺、名声,不说别人,我就先得低头让他三分!什么少年侠士,敢动他的一根寒毛?”他摆摆手说:“千万不要听这些瞎说乱道!”连抽完了三袋烟之后,他才又说:“今天,我带着你大妹子,是因为我要送她到她的婆家去。她已许配给平阳府刘家,只因她在半路生了病,我才把她带到这里来,等她病好了再带着她走。”
苏振杰只好说几句客气的话了,他便说:“伯父来到此地,我们也非常喜欢,因为以后可以时时跟伯父讨教。只是我大哥做着粮行,现到开封办货去了;二哥又在山西做着官;家父又朝普陀去了。”
李老英雄笑着说:“你爸爸真是胡闹,闯了一辈子江湖,宝剑下喝过多少人的鲜血?如今,偏偏又信起佛来了。”
苏振杰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只我一人在家,我怕对老伯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
李老英雄面上忽现出不悦之色,说:“三侄子你怎么竟说这样的话?千万别跟你大哥学,满口的生意话,他只认得算盘、天平,不认得别的;你二哥我看也只会念书、写字,做个县官也就了不得啦。你却不应当跟他们学,你应当学你爸爸,小霸王苏黑虎!虽然不必在江湖之间闯祸,可是武功夫不要扔下,性情不可拘谨,说话办事都要畅畅快快的。我在路上就听人说你爸爸去南海去了,我可还要带着女儿来,就是因为我不会客气,不懂得那些虚文。我来到这里,就跟来到我家里一样。你大妹妹就住在里院,你媳妇她们也不必太跟她客气;我呢,就住在这个屋里,这里间不是有一张床吗?”说着,他就站起身来,迈着大步到里间去看,看见那张床还在,他就点头说:“好,好!我就还在这儿睡吧,你叫人给我拿一份铺盖来就行了。我们自家出来时,也忘了带铺盖了,洛阳这地方又比我们南方冷,晚间睡觉时,没有被褥可不行!”
苏振杰心里斟酌着:好!这屋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呀?晚间你要卷起来东西,带着你女儿跳墙一跑,可怎么办呀?”
这时忽有仆妇开门进来,带笑说:“李大老爷!您的小姐请您到里院去,说是有点话!”
这位李老英雄李国良听了这话,就笑着说:“这个孩子,一时也离我不开,沿路上就也够麻烦了!”又装了一袋烟点着,就往屋外去走。
苏振杰也随在后面走出去,就说:“里院干净,只有舍妹跟她的奶娘住着。我那位李大妹妹,正应该跟我妹妹住在一间屋,她们俩的年龄差不多,一定能够相投,只不知道那位李大妹妹也会武艺不会?若是会,那就更好了!”
李老英雄在前面走着,听了这话却笑,说:“我养儿是要叫他长志气,练武功夫;养女可不,我不能像一般江湖人,把女儿养成母夜叉似的。”苏振杰也不禁笑了。
李老英雄在前走着,忽然将脚步停住,回身又握住苏振杰的胳膊,将嘴附在耳边,就似是嘱咐小孩子一般,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嘱咐你,十多年前我在北方颇有名声,得罪的人也不算少,现在别人若是晓得我住在你家,大的麻烦虽不至于有,零碎的麻烦总是免不掉的。因此,你现在就须嘱咐家人们,都把嘴闭严了些,千万不要向别人说池州府的追魂刀李国良现在来到你的家!”苏振杰一听,不由打了个冷战,两腿都有点发抖,只好连连点头笑应。
李老英雄迈着大步进里院去了。苏振杰却赶忙跑到前院召集了家中所有的男仆和壮丁们。这些人本来正在纷纷谈论,因为有几个十多年前就在这里的人,晓得那位李大爷最难伺候。早先在此住了不过一个多月,就天天闹脾气,不是在外面打人,就是在这家里殴仆人。这次来了,住得若是长了,不知更要出什么事。苏振杰倒是向众人慰解说:“没有法子,谁叫他是咱这里老太爷的好朋友呢!他既来了,大家只好耐些性儿伺候着他就是了。不过,有一样,就是刚才他嘱咐我,不许说他住在这里,我倒很疑心,所以才来嘱咐你们,并望你们众人对这老家伙的行为倒得都留点意!”
当下众仆人听了,也都不禁发怔,因此更都悄悄交谈起来。苏振杰大声呵斥着说:“都不要说话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没事干的,快去睡觉好了,可也别一齐都睡,到夜里勤着点打更,防备着点!这两天不但家里有事,因为来了客,外头还有鲁家五虎呢!”仆人们都一齐望着他笑,他三少爷的威风一点也服不住这些仆人,他也不禁笑了。
他就又回到了里院,只见西屋北屋都通明,西屋的窗里挂着窗帷,连人影他都没有看着。他进了北屋,却见他的媳妇,一脸雀斑的三少奶奶卢氏和他的大嫂吴氏,三四个仆妇,金妈、赵妈、何妈妈等人全都在屋里;他的妹妹小琴坐在桌旁,拿着一块红绸手帕擦拭那口青蛟剑,剑光映着灯光,闪烁如银。卢氏正说着:“长得是不错的,细眉毛,大眼睛,可是,简直是一个哑巴;我在西屋待了半天,跟她说了半天话,她只是点头,别说客气的话,就连句不客气的也没说啊!大概她是南方人,新到北方来,听不懂咱们的口音。”
大嫂吴氏就说:“也是因为有病,你没看见吗?她一上炕就打开她带来的那条羊毛毯子,盖上脚,盖上两条腿,仿佛怕是受了风似的。”说到这里,又回头望着苏振杰,说:“幸亏早先没给三兄弟订下,要不然,三兄弟能像现在这么整天高兴?不定多么恼烦了!”说得卢氏倒有点脸红。
苏振杰笑了笑,并没说话。等到他的大嫂和他的媳妇都回东院去的时候,他才悄声把刚才所见的李国良的神情及李国良所说的那些可疑的话都告诉了妹妹小琴,并且惊惊慌慌地说:“咱们可得防备着点!我看他不是在外省闯了大祸才投到咱们这里来隐藏,就是想要偷咱们家里的财物。”
小琴却瞪了她哥哥一下,说:“你真是看不起人,李国良也是江南河北有名的英雄,人家纵使在外惹了事,也不至于来到咱们家里藏躲呀!人家就是穷吧,也不至于偷盗咱家呀!你正经应当防备的倒是鲁家五虎!明天,我倒要看你怎么向他们对付?”
提起鲁家五虎来,苏振杰又骄傲地笑了,他紧握着一双拳头说:“那倒不怕!我怕的只是鲁家五虎知道有我帮助孟广,明天他们不敢来了。明天一清早我就起来,妹妹你可得陪着我在院里把剑练一练,到时候我好不至于把剑法弄乱。”小琴笑着,表示对她哥哥瞧不起。
少时,她哥哥出屋回院里睡觉去了,她这里也把剑插进鞘中,独对着明灯,却觉得心绪很乱。第一,是听说今天来的这位李大姑娘,虽然有病,虽然不懂礼节,可是长得很美,但不知比自己如何?第二,是父亲没在家,三哥冒冒失失就应得帮助银钩孟广去斗鲁家五虎,固然可以借此出一出名,可是凭三哥的那几套剑法,他能抵得过人家吗?又想明天非得去帮助他不可,只是自己也得把剑法练习练习。第三,她又想起三哥说的那位“少年侠士”来了,就仿佛那个人是自己曾见过,会认识似的,真深深地在自己的心里印上了一个挖不去的影子了!遐思了半天,她就决定要借着鲁家五虎,在洛阳显露显露自己的武艺,尤其要给李伯父看一看。然后,自己不等到爸爸朝普陀回来,就走,就走往天涯去会会那个少年侠士。
这时更声真切,已敲了两下,何妈妈已睡了,屋中再没有别人。她先闭好了门,然后将灯吹灭,扒窗向外去看,见西屋也是黑乎乎的,打了个呵欠,便也去就寝。
一夜春风吹着窗户,不觉又到天明。她起来,点上了屋中的灯,对镜加意地修饰打扮,换上了白色绣红花的一件缎袄、蓝绸的长裤、粉红色的扎花小鞋,在乌发上罩了一块白纱的绣花首帕,腰间又系了一条素绸的长汗巾,对镜端详了半天,才手提青蛟剑,姗姗地出了屋。只闻得晨风送来一阵清香,原来是庭中的牡丹已开放了数朵。
西屋玻璃窗里的绛色帷子仍在默默地垂着,东方的天空铺着美丽的朝霞,隔院的雄鸡还在高唱,她就舞起青蛟剑。剑划破了晨风,腾起了光芒,引来了花香。她的纤手急掠,细腰慢动,莲足轻进,往来变化,伶伶的秀目直视着左手紧掐的“剑诀”,然而在眼前却又幻出来了那个飘渺虚无的对手,那个人现在有了名字了,叫作“少年侠士”。
她走了一趟“撩云引月剑”,才收住了剑势,又走过去看牡丹。她数了数,是开了一朵紫的,两朵粉红的,一朵白的还没有大开,娇葩半吐,就如闺阁女儿那么害羞的样子;然而她有点担忧,想着待一会儿那讨厌的蜜蜂一定要飞来采花蕊。
正在出神,就听脚步急响之声,有人说:“喝!你真起得早呀!”她回身一看,正是她的三哥苏振杰,已经扎束利便,精神奋发,过来就说:“你把爸爸的这口剑给我使吧!你另拿一口去,咱们对对!”
小琴哼了一声说:“武艺稀松,你光有好剑也是不行!”遂将剑交给了她的三哥。她跑回北房,又取了自己的那口剑柄上系有红丝穗子的轻便合手的宝剑,跳出来,抱定了剑势,便由她三哥先上手,她以剑还击,于是一往一来,兄妹二人就在庭下花间对起剑来。只见寒光相映,身躯并转,小琴此时的对手已不是理想中的那个“少年侠士”了,而是个可恨的鲁家五虎中之一,所以她的剑法越来越猛,愈逼愈急。
振杰虽然也拿他的妹妹就当作鲁家五虎,可是觉着这个虎也太凶啦,只见寒光一道紧接着一道逼向了他的身,又觉着剑风是不断嗖嗖地响,似乎要削去了他的耳朵。他就不由得缩头站住,说声:“哎哟!歇会儿吧!你怎么真砍呀?”小琴把剑向她哥哥的后腰平拍了一下,苏振杰就吧嚓一声,屁股坐在地下了。小琴格格的一笑,蓦然一转脸,吃了一惊,却见西屋的窗里,有人撩起了那绛色的窗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