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州的山里,我跋涉了好多天,因为所谓的“事业”,还一直在向深处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身心已经是十二分的疲倦,怨恨人世上的路竟这么漫长,几十里,几十里,走起来又如此地艰难呢!且喜的是月亮夜夜在跟随着我,我上山,它也上山,我下沟,它也下沟,它是我的伙伴,才使难熬的旅途不至于太孤单、太凄凉了。
一日,我走到丹江的一个岸口,已经是下午的四点,懒散在一片乱石之中,将鞋儿、袜儿全部脱去,仰身倒下去痴痴地看那天的一个狭长的空白。这时候,一仄头,蓦地就看见黑黑的一片云幕上,月亮又出现了:上弦的,清清白白,比往日略略细了些,又长了些。啊,可爱的月,艰辛的旅途也使你瘦得多了,今日是古历的十五,你怎么还没有满圆呢?
“啊,月亮升得这么早!”
“它永远都在那个地方呢!”
说话的是从我身边走过的一位山民;我疑惑地坐起来,细细看时,脸就发烧了。原来这月亮并不在天上,而实实在在是嵌在山上的。江面是想象不来的狭窄,在这三角形状的岸边,三面的山峰却是那样的高,最陡最陡的南岸崖壁似乎是插着的一扇顶天立地的门板,就在那三分之二的地方,崖壁凹进一个穴窟,出奇地竟是白色,俨然一柄破云而出的弯月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急急地问。
“月亮湾渡口。”
渡口,又这么神话般的名字,我禁不住又喜欢起来了。沿丹江下来,还没有遇见过正正经经的渡口;早听人讲,丹江一带这荒野的山地,渡口不仅仅是为了摆渡,而是一个最好的安乐处,船只在这里停泊,旅人在这里食宿,物产在这里云集。这石崖上的月亮,便一定是随我走了多日的月亮,或许这里是它的窝巢,它是早早就奔这里来了,回来在这里等着我了。
我住了下来。
渡口,山民们所夸道的繁华处,其实小得可怜。南岸和北岸的黑石崖上,用凿子凿出十级、二十级的台阶,便是入水口;每一个台阶,被水的浸蚀呈现出每一种颜色。山根下的树丫上架着泥土和草根,甚至还有碗口大的石头,显示着江水暴溢的高度。一只船也仅仅是这一只船,没有舱房,也没有桅杆,一件湿淋淋的衣服用竹竿撑在那里晾晒,像是一面小小的旗子。两岸的石嘴上拉紧了一条粗粗的铁线,控制着船的往来。一条公路在这里截断,南来的汽车停在南岸,北来的汽车停在北岸,旅客们须在这里吃饭休息,方调换着坐车而去。北岸的山腰上就有了一片房子,房子的主人都是些山民,又都是些店员,家家开有旅社饭店。一家与一家的联系,就是那凿出的石阶路。屋基沿着一处石坎筑起,而再垒几个石柱儿一直到门框下,架上木板,这便是唯一的出路了。白日里,江面的水气浮动着,波色水影投映在每所房子的石墙上,幻化出瞬息万变的银光。一到夜里,江水的潮气浸了石墙,房子的灯光却一道一道从窗口铺展到江心,像是醉汉在那里朦朦胧胧蹒跚不已了。
我住下了两天,尽量将息着自己的疲倦,每每黄昏时分,就双手支着脑袋从窗口往江面看。南北调换的班车早已开走了,他们将大把的钱币放在各家的柜台上,将粪便拉在茅房里,定时的热闹过去了,渡口上又处于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各家的主人都蹲在门口,悠悠地吸烟,店门却是不关的,灶口的火也是不熄的,他们在等待着从四面八方来赶明日班车的客人,更是在等待着从丹江上游撑柴排而来的水手们,这些人才真是他们的财神爷。果然,峡谷里开始有了一种嗡嗡嘤嘤的声音,有人便锐声叫道:柴排下来了!不一会儿,那山弯后的江面上就出现无数的黑点,渐渐大了,是一溜一串的柴排。这全是些下游的河南人,两天前逆江而上,在深山里砍了柴火,扎成排顺江而下,要在这里住上一夜,第二天再撑回山外去的。撑排人就大声吆喝着,将柴排斜斜地靠了岸,用一条葛条在岸上的石头上系了,就披着夹袄跳下排,提着空酒葫芦上山来了。
我太是迷恋了这个渡口,每天看着班车开来了,又开走了,下午柴排停泊了,第二天醒来江面又一片空白;后来就十分欣赏起渡口的云雾了。这简直是奇迹一般,早晨里,那水雾特别大,先是从江边往上袅袅,接着就化开来,虚幻了江岸的石崖,再往上,那门板一样的南崖壁就看不见了,唯有那石月白亮亮地显出来,似乎已经在移动了。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峡谷里立即变成各种形态不一的光的棱角,以山尖为界,有阳光的是白的棱角,没太阳的是黑的棱角。直到正午,一切又都化作乌有。而近傍晚,从江面上却要升腾起一种蓝色火焰一样的蒸汽。这时候,停泊在渡口的大船一摆渡,平静的江里看得见船的吃水部分,水波抖起来,出现缓缓的失去平衡的波动,那两岸系着的柴排就一起一伏,无声地晃动。我最注意的是此时江心中的那个石月的倒影,它竟静静地沉在水里,撑排人总是划着排追逐着它,上水和下水的地方,几乎同时有好多人在喊着:月亮在这儿!月亮在这儿!
是的,月亮是在这儿,我在这里停歇下来了,它也在这里停歇下来了,日日夜夜,一推开窗子,它就在我的眼中了。看着月亮,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想起了家中的娇妻弱女,我后悔我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的路程。我又是多么感激起这个渡口了,竟使我懂得了疲倦,懂得了安谧!
但是,店主人已经是第三次地催我走了。
“懒虫!”她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呢!我们这里是过路店,可不是疗养所啊,你是要来招女婿?”
我脸红红的。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这个村子里,山坡最上的那一家,有一个漂亮的女子,专卖酒和烟的,但却不开旅社留客。她爹是一个瞎子,每天却比有眼睛的还精灵,可以从那仄仄的石阶路上走到江边舀水,到屋后坡上抱柴,卖酒的时候,又偏要端坐在酒柜台后,用全是白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那女子招呼着打酒,声音脆脆的,客人常就端了酒碗在她家一口一口地喝,邀她喝,她也喝,邀她打扑克,她也打,大声说笑。当客人们偷眼儿看她的时候,她会大着胆子用亮亮的眼睛对视,便使客人们再不敢有什么心思了。她家每天卖出的酒最多,但并没有引出不光彩的事来。我曾和我的店主人说起她,她说这女子能掌握住人,尤其是男人,是当将军的材料,至少可以当个领导。
“瞧你这样子,能占了她的便宜吗?收了那份心吧!”
店主人不时戏谑着我,我感到了厌烦,只好搬出她家,又住在另一家店去了。
夜里,又是一群撑排人上了山,歇在了隔壁那家的旅社里,他们是一群年纪不大也不小,相貌不美也不丑的男人。一进那旅社里,就大声吵闹着喝酒;乘着酒兴,话说得又特别多,谈这次进山的奇遇,谈水路上的风险,有的就骂起来,说他们的腰疼、腿疼,这山上、水上的活计就不是人干的。末了,是醉了,又哭又笑,满口的粗话,接着是吐字不清的喃喃,渐渐响起打雷一般的鼾声了。
我却没有睡着,想这些撑排人,在他们的经历中,一定是有着不可描述的艰辛:野兽的侵犯,山林的滚坡,江水的颠簸,还有那风吹雨淋,挨饥受饿。他们是劳力者,生命是在和自然的搏斗中运动。而我,为了所谓的“事业”,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中和噩梦般的生活旋涡里沉浮。我们都是十分疲倦了的人,汇集在丹江的一个渡口上,凭着渡口的旅社,做着一种身心的偷闲,凭着渡口旅社的酒,消磨着这征途的时光,加速着如此漫长的人生。但愿他们今夜睡得安稳,做一个好梦,也但愿我再不被噩梦惊醒,睡得十分香甜吧。
但是,天未明的时候,一阵粗野的喊声从江边传来:
“王来子,快起来吧!人家排都撑走了,你还睡不死吗?那床上有你老婆吗?”
隔壁的旅社窗子开了,有了回答声:
“你催命吗?天还早哩,急着去丹江口漂尸吗?这儿多好的地方!”
“再好,是久待的地方?你要死在这儿,就不叫你走了!”
隔壁的王来子一边小声骂着把扣子扣歪了,又嘟囔着去那家女子酒店敲门。江下又喊了:
“你还丢心不下那小娘儿吗?你个没皮没脸的东西!”
“我去打些酒。”
“河里的鱼再大,也没有碗里的小鱼好啊,不要脸的来子!”
他们互相骂着下到江里了。水雾中,各人解开了柴排上的葛条系绳,跳了上去,一声叫喊,十个八个柴排连成一起向江下撑去。到了渡口下的转弯地方,河水翻着白浪,两岸礁石嶙嶙,柴排开始左冲右撞起来,他们手忙脚乱,叫喊着:向左!向右!竹篙便点,柴排一会儿浮起老高,一会儿落得很低,叫喊声就轰轰地在峡谷里回响。看着那有如此力量去奋争,有力量去上路的柴排和撑排人,我突然理解了他们:他们或许不是英雄,却实实在在地不是一群无聊的酒鬼,在这条江上,风风雨雨使他们有了强硬的身骨,也同时有了一股雄壮的气魄,他们是一群生活的真正强者。那柴排的一路远去和叫喊声的沉沉传来,充满了多么生动的节奏和高雅的乐趣啊!而顿时感到了自己内心的一种若有所失的空虚。
我呆呆地趴在窗口上,一抬头,又看见那石壁上的月亮了。月亮还在那里,一个清清白白的上弦。噢,当我出发到商州来的时候,月亮是半圆的,走了这么多的日子,在这里又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它还是这个半圆,它难道是死去了吗?月有阴晴圆缺,由圆到缺由缺到圆,一天一天更新着世界的内容,难道它现在终止了时间的进速,永远给我的将不是一个满圆吗?
吃过早饭,我走掉了。
不是沿着来路返回,而是开始了向着海一般深的山中又走我的路了。心里在说:在商州的丹江,一个有月亮的渡口,一个年轻人真正懂得了的渡口:它是人在艰难困苦的旅途上的一次短暂的停歇,但短暂的停歇是为了更快地进行新的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