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君划为县以后,城便建在山上,屋舍极少,唯几所单位,几座商店,沿山梁公路的两旁排列而已。整个山梁峭而精光,凌众山之上,像是连接关中和陕北的一道天桥。这里春夏秋冬,四季分明,风花雪月,变化丰富。这几年里,此地好处传开,远近人都去游了。
一九七九年七月,天热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车一拐进山梁上的岔垭,也便进了城口;风呼地吹来,顿时清凉到了心上。遂往西看,梁垭之外,是几百里深远的峡谷,似乎都装了风,在那里憋得很久很久了,一出这梁垭,就都要喷出来。那风却十分清净,无沙无尘。因为没有树,也看不见它的踪影;人却感觉到了,如在沐浴着泉水澡。房子就静静卧在那梁背上,疑想一定如山溪中的鱼一样有着吸盘了,才在这里趴下来的吧。街上游人踵踵,其人数之众多,服装之鲜艳,和这个地方极不相配。有的捡起石子逆风而掷,三米五米,掷出又滚回,顺风去掷,石子像鸟儿一样飞去,人好像也要一起掷出去了,前跑十多步才能收住。岔垭处拥了好多人,故意任风将身子旋转取乐,再竭力扎住脚跟,身子向西倾斜,好像使弹簧牵制着,已经斜成六十度了,却不会倒下。我一近去,众人就睨着我嘻嘻窃笑;觉得纳闷,问时,才笑我穿着短衫短裤。果然走遍全城,人皆长衣长裤,每个商店从无出卖扇子、裙子、蚊帐,更无叫卖的冰棍。到了夜晚,旅社少,游客多,我们就睡在外边。月光也清凉,大家聊起来,立即熟了。一个说:难得一个夏天这么凉的月光!一个说:何不去打些酒喝?便去一家夜店灌了酒,席地而喝。夏天的燥热和燥热引起的昏沉一时退尽,什么也不去想了,只是贪杯。享受不在酒上而在这夜的清凉,夜的清凉享受在心上又寄托于酒上,不觉大醉了。醒来天已大白,却见满身一层白皮,原是夏天里出的痱子,全都尽愈而脱褪了。
从此以后,每年夏天,我到宜君城一次,最热的时期就度过了。今年冬天,冷得特别出奇。我到陕北出差回来,坐在车上,眉毛胡子都结了一层冰花,十几个小时里也不知我腿是谁腿。到了宜君,心想这个季节,再也不可能有外地人待在这里了吧?一下车,满山遍野一片银白,脚踩下去便没了腿肚。但一进城,两边屋檐却滴着水,街上倒没见几个人,家家窗口里都往外涌着笑。随便到一家私人客店,挑棉布帘进去,哄的一股热气就喷过来,立时身上就腾腾冒气,双腿恢复了知觉,十个指头却钻心地疼痛了。房子的人都围过来,一听口音,都不是本地人,才知是外地的游客,或是从陕北下关中,从关中上陕北的旅客过往中特意留下来的。惊问:冬天里还到这里来?答曰:别的地方,或许比这里气温高一点,但室外室内一个样,这里却是室外越冷,室内越热,最暖和不过呢。主人便指点着让我看:窗下便是火口,火道却是通过屋内地下,又连着夹墙,直到土炕;整个冬天,火便烧个不停。果然见那桌上一盆月季,花开得十分鲜嫩,那以麦糠和泥涂的墙皮上,竟绿绿地出现一些麦苗了呢。夜里和旅客睡在一个大炕上,舒服得脚手大字摆开,如躺在热水盆里。夜已深,却互不能入睡,直道这地力的出奇,随喊主人起来,切了牛肉,烫了壶酒,又喝又聊。一直到了鸡叫,渐渐听得了外檐水大起来,方知道雪下得更紧了。
离开这个地方已经好些日子了,脑海里还总是恍恍惚惚记得那一夜。想这个山梁小县城,夏天知凉,冬天知热,难得这一块宝地,一年四季里,远地人喜欢来旅游,过路的人喜欢来歇住。再想,这地方比不得北京、上海繁华,比不得青岛、桂林幽美,但繁华为了饱眼,七天八天也就烦了,幽美为了歇腿,十天半月也就腻了。这个小地方,却给人以实惠,给人以慰藉。便琢磨县名:宜君。真是宜于君来啊。君是何人?天下不耐热冷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