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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恨交缠随时弹热泪 峰峦对耸不意遇银镖

到了灞桥,几匹马全都停住,个个心情紧张,个个都抽出了兵刃,纪广杰并且时时用手去摸他那几只钢镖。可是纵目四看,只见杨柳含烟,河面上飘浮着一层迷茫的雨气,灞桥上除了一两个打着雨伞提着篮子的人往来行走之外,却别无所见。葛志强就说:“咱们来得太早了!”陈志俊却说:“别是江小鹤把咱们骗了吧!”纪广杰却在马上四下瞭望,连树上他都细细地察看了,惟恐江小鹤藏在了什么地方。金志勇说:“咱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桥东边有茶馆。”于是几匹马就过了桥。

在桥的东头有两家茶饭馆,都支搭着席棚,在棚下用砖砌成高矮不同的台子,那便算是座位。这时虽是清晨,虽然落着雨,可是这两个茶馆买卖都还不错。有许多挑瓜的、卖菜的、带着行李赶路的,都在这席棚里喝茶吃饭,有的还彼此攀谈、讲着闲话。但纪广杰明白,这多半是西安府的捕役化装成的,是专为捉捕江小鹤来的。葛志强恐怕露出形迹来,便向杨志瑾等人说:“咱们到镇上去吧,这里的人太多。”

几个人将要到镇街上去找茶馆,却见又由东边来了一人,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个画眉笼子,似是个铺子里的掌柜。走到了临近,葛志强才看出来,原来正是神拿邓二。邓二假意向葛志强等人招呼了一下,然后便走到葛志强的马前,悄声说:“网都撒好了,并已探出江小鹤是住在东边的福源店,可是他昨夜竟没回店,想他回头一定来。现在五里地内的大小村庄,全部都布下了咱们的人,除非他会飞,不然他绝跑不了!你们在这儿歇着吧,我也在这儿,江小鹤如来,请你们给我使个眼色,我们便下手!”

纪广杰在旁把这些话都听了,他便说:“江小鹤要来,大家也不要慌忙。先叫一两个人把他拦住,不用跟他动手,只跟他说些废话。然后我们再从四下包围,立时叫他……”

正自说话,忽听一阵铃铛的响声,只见由东边街道上驰来了一匹黑马,马上一个穿青衣戴草帽的高身少年,正是江小鹤。陈志俊虽有十年未见着小鹤,但是他还认得,立刻拉了葛志强一把,惊慌地说:“江小鹤来了!这便是他!”

当时神拿邓二赶快躲到一旁,许多人的眼光全都注视在那黑马上的少年身上。只见江小鹤从容微笑,金铃声和铁剑声清越惊人。他径直掠过了纪广杰、葛志强等人的马匹,向西走上了桥头,然后他在马上一回身,向纪广杰点点手,微笑着叫道:“到这里来!”

纪广杰手中摸着他的飞镖,一见江小鹤的态度竟是这样从容不迫,却又不敢将暗器取出来了,随先嘱咐葛志强等人说:“你们千万要仔细些,不可轻举妄动,也不可叫官人等蓦然上手。江小鹤他精通水性,他若由马上跳到河里,我们可就无法捉获了!”嘱咐完了,他便拨马上了桥头,向江小鹤说:“朋友,胜败存亡,今天我们便要分个清楚。你先说明,今天我们要怎样争战,是马战还是步战?”

江小鹤却似乎有点儿莫名其妙,便问道:“是谁约你们到这里来跟我争斗的?”

纪广杰愤怒地说:“是你约的!不是你昨夜将字条粘在我房内的吗?”江小鹤微笑道:“那我并没有约你。我来到关中是为寻报旧仇,除了姓鲍的、姓龙的之外,我谁也不找。”纪广杰手按着剑柄,气愤地说:“昨夜那张字条是你写的不是?约我们清晨来此与你比武,是你写的不是?”江小鹤傲然点头道:“不错,字条是我写的,话也是我说的,可是我并没约你们。”

纪广杰瞪眼问道:“你约的是谁?”江小鹤把脸色一绷,道:“我约的却是鲍振飞的孙女鲍阿鸾,与你们这群不值得一斗的小辈无干!”

他这话尚未说完,只见纪广杰锵地将剑抽了出来,怒向江小鹤的前胸便刺。江小鹤稍微将马一拨便躲开了。纪广杰的第二剑又急着刺来,江小鹤便抽出剑来,将对方的剑架住。此时葛志强手握着昆仑刀,后面带着赵志龙、杨志瑾、袁志俊,都奔上了桥头,齐抡兵刃向江小鹤逼近。

江小鹤正要与这些人厮杀,忽见由西边又来了一匹马,也驰上了桥头。江小鹤一看,正是鲍阿鸾,他便横剑护身,说:“先别动手,我约的是她!如今她来了,我们先说几句话,然后再较量!”于是他便将马靠近了桥栏,一手横剑,向阿鸾那边那边去望。只见阿鸾出落得真是一位大姑娘了,她并没改成妇女装束,只是把儿时的两条小辫改为一条长长的发辫,模样仿佛比幼小时更美丽,可是没有那么天真了。她也没擦脂粉,只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绸裤褂,杏色的绣花鞋。她骑的是红马,鞍旁带着刀,但已不是马家铁铺给她打的那口尺寸短、分量轻的钢刀了,却是一口昆仑刀。

江小鹤的目光在阿鸾的身上来回地绕,他便不禁苦笑一声,道:“鲍姑娘!十年未见面,你还认得我吗?”

阿鸾这时面色惨白,瞪着两只眼睛,眼里浸满了泪水,却流不下来。她浑身都像发抖,话也说不出来。这时的雨似乎又大了,淋着她的头,淋着她的身子。她那雪青色的衣服已被雨淋湿,头发上挂着雨珠,直向脸上流,泪水仿佛也随着雨水流了下来。

这时葛志强等人已将江小鹤包围,但是他们一见江小鹤、鲍阿鸾这种情形,他们仿佛都怔住了。纪广杰却趁江小鹤不备,猛地一剑刺去,就听铛的一声,立时又被江小鹤用剑挡住了。纪广杰反手又要去刺,阿鸾却将剑一拦,同时抽出刀来,向纪广杰等人说:“你们谁也不许动手,只叫我杀他!我问他!”江小鹤也说:“对!我们江鲍两家之事,与别人无干!”纪广杰却愤愤地冷笑道:“你可晓得,她已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你若侮辱了她,我立时叫你剑下丧命!”

江小鹤又一声苦笑,眼望着阿鸾说:“咱们两人得找个地方说去。十年来的话太多了,须要详细说。说过之后,我能报仇便报仇,不能报仇,我叫你们杀了也绝不后悔!”阿鸾便哭着点头说:“我也正要找你细谈一番呢!把话都得说明了,走,咱们过桥往东边去!”江小鹤也点头说:“好,我们往东边去。”又向葛志强等人拱手道:“请众位少待,我同鲍姑娘到东面去谈几句话。”杨志瑾却说:“鲍姑娘不要同他去,他没怀着好意!”葛志强也要带着众人跟随了去,以免阿鸾一人吃亏。纪广杰却把众人拦住,说:“不要管他们,让他们去谈吧!”一面又向众人使眼色。

此时阿鸾拨马向东去走,葛志强等人让开了路,江小鹤便也跟着鲍阿鸾走。才下了桥,行走不过十数步,便听耳后一声风响,他在马上赶紧伏身,就觉得一只钢镖从他的头上飞过。纪广杰站在桥头扬手,第二只镖又打了过来,江小鹤一伸左手二指,就将飞镖捏住。纪广杰催马近前几步,第三只镖又很准确地打来。江小鹤却用手中得到的镖一磕,叮的一声,那只飞镖就被磕落在地。

他专心等着飞镖,并笑向纪广杰问道:“还有吗?”这时却见十几支钩竿子都递了上来,三支钩在马脚上,一支就钩在了江小鹤的右臂上,他赶紧用左手将钩竿夺了过来。钢镖又嗖嗖地打来了两只,但都被他躲过去了。但这时马匹却已被钩下,葛志强等人都催马抡刀奔了过来。

江小鹤此时已然万分危急,但他手脚伶俐,马虽跌下,他却没有摔下。只是抛开钩竿子时,他的右臂被撕下了两条肉去。他忍着疼痛,奋勇挥剑,就与葛志强、纪广杰、赵志龙、金志勇、袁志侠、杨志瑾,及神拿邓二所率领的一干官人,争斗起来。一霎时,这灞水桥东人马翻腾,一阵大乱。

此时阿鸾的马在前,已将走入镇街,她的心中十分悲痛,正思量着应当向江小鹤说怎样的话,所以没料到纪广杰和神拿邓二正在暗算江小鹤。忽听身后一阵大乱,就见江小鹤的马已栽下,并且他已受了伤,右臂上流着鲜血。阿鸾不禁大惊,赶紧拨马回去。

此时江小鹤奋勇厮杀,袁志侠和杨志瑾已被他刺倒了,他又跑上了桥,纪广杰便催马追将过去。一在马上,一在马下,两口剑交战到四五回合,江小鹤就一剑将纪广杰搠下马去。江小鹤抢了马匹,过桥跑到西岸,阿鸾赶紧追过去,在马上惨凄凄地叫道:“小鹤!小鹤!”

江小鹤这时的脸色气得又红又紫,他认为刚才是阿鸾与纪广杰等人合谋暗算自己,便愤愤地用剑砍下了一条柳枝,在烟雨中望着阿鸾,发出一种冷笑,说:“好,你们真高明,真毒辣!阿鸾,你这贱妇,你忘了当初你曾答应过给我做妻!十年来,我……”说到这里,他的心中袭上了一阵悲痛,这种痛比臂上的伤还要疼。

此时西边又有一大队骑着马的官人赶来,桥东的葛志强及神拿邓二等人也都追奔过来,江小鹤就将手中的柳枝向阿鸾打去,随后便拨马顺着河岸往南跑去了。阿鸾将柳枝躲过,又催马去追,口中并叫着:“小鹤!小鹤!你回来!”江小鹤却连头也不回,愤愤地纵马而去。阿鸾追下有一里地,就见江小鹤骑着纪广杰的那匹马已经走远。她只得收住了马,气喘吁吁的,双泪就似这越落越紧的雨丝,滴滴流个不止。

少时葛志强和神拿邓二便带着官人赶到,那一队骑马的捕役也来了。邓二就上了马,率领官人去追。阿鸾却跺脚哭喊着:“就别追啦,江小鹤已受了伤!”葛志强说:“这是衙门的公事,咱们可不能拦着。现在纪姑爷他们都受了伤,咱们赶紧把他们抬回城里治疗去吧!”阿鸾这才懒懒地拭着面上的雨水和眼泪,驰着马又跟着葛志强走到灞桥。

只见那里的几个官人已雇好了两辆车,把受伤的杨志瑾、袁志侠、纪广杰都抬到了车上。其中以袁志侠的伤最重,纪广杰的伤最轻。那两个受伤的人全都躺着呻吟,纪广杰却在车上坐不住,他还要下车。虽然他的左胯之处流着血,将衣服都已染红,但他仍暴跳如雷,还向旁人要马匹要宝剑,他要再去追江小鹤。

阿鸾一来到,纪广杰就冷笑着说:“家里的,你看!我纪广杰替你们昆仑派受了伤了。这血是红的,是跟咱们俩拜堂时你穿的那条裙子一个颜色。”又拍着胸脯说:“别看今天你丈夫受了伤,但你丈夫是英雄!早晚我要照样给江小鹤一剑,叫他那伤比我这还得重!”

葛志强一面叹息着,一面劝道:“算了,算了,纪姑爷你也不要再生气了,先回到城里去歇一会儿。现在邓二爷率领十多名骑着马的班头追下去了,他们一定能把江小鹤捉住。江小鹤现在受的伤也很重,他必然也跑不了多远!”

阿鸾此时仍然不住垂泪,看到纪广杰负伤,她反倒觉得纪广杰很是可怜,而且自己又太对不起他。于是她就收了刀,牵着马走到纪广杰的车前,含羞垂泪地劝说:“你也不必再生气了!先回到城里去吧,你为我们的事吃了苦,我的心里很难过!”

阿鸾这样一说,纪广杰反倒觉得心里十分痛快,周身都很舒服,连那处伤仿佛都不痛了。他便笑了笑,说:“这不算什么,别说是受了点儿伤,就是将来我为你,为老爷子,为昆仑派的众朋友,被江小鹤杀死那也没有什么,那我也不愧是龙门侠的子孙!”阿鸾便又抹了抹眼泪。葛志强就吩咐说:“走吧!”当下,葛志强、鲍阿鸾、金志勇、陈志俊、赵志龙等人和官人七八名,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就同着这两辆车,一齐回到长安城去了。

这时雨落得仍紧,四下的田林庐舍都已为雨气所弥漫,远望长安城,也仿佛是在烟雾之中。这次虽然也是大败而归,但葛志强却不像上次斗李凤杰那样扫兴、惭愧,因为这次江小鹤也受了伤,而且仰赖着官人们,回头也许能将江小鹤捉住。只是倘若捉不住他,那可就糟了!今天看江小鹤的剑法和他接镖时敏捷的手法,不但比李凤杰高得多,就是纪广杰到他手中也算不得是英雄好汉了。因此他倒非常钦佩自己的师父。过去十年来,师父时时恐惧这件事会来临,连自己有时都以为他老人家是过虑,如今一看,实在是值得忧心。鲍师父现在虽然是老当益壮,可是他老人家的武艺和江小鹤相比,也是差得太远。只是鸾姑娘……

葛志强在马上回想着刚才阿鸾初见江小鹤时的情景,以及江小鹤用柳枝掷她,她还哭泣着、喊叫着,叫他们别追时的神情,他就不由心中有些疑惑,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江小鹤小的时候,是在师父家里收养过些日子,莫非他跟阿鸾在那时候就有什么暧昧之事发生?那可真奇怪了!因为猜想此事,他倒把别的事情全都忘了。

少时进了城,回到利顺镖店,众人就先把受伤的三人都抬到了屋内。随后赵志龙等人又忙着给受伤的敷上刀创药,派伙计去请来专治跌打损伤的医生。又有许多本城的镖行和拳师们,以及葛志强所认识的官私两方面的朋友,全都来慰问和打听事情。葛志强又勉强打着精神,应酬了一番;好容易才盼得那些人走了,他这才喘了喘气,就去看袁志侠和杨志瑾,见他们还都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最后他去看纪广杰,就见纪广杰躺在床上正跟阿鸾说话,阿鸾还是那么愁眉不展,两眼还是泪莹莹的。

葛志强就问纪广杰的伤势现在觉得如何,纪广杰立刻坐了起来,用右手拍了拍他那伤处,笑着说:“这算什么?江小鹤若此时再来,我照样与他拼命!”虽然说着这样的横话,可是他的面色发青白,汗珠子像黄豆那么大,从脑门子上直滚下来。

葛志强就说:“你就不必再生气了,据我想,此时那些官人一定已把江小鹤捉住了。就是他还能够逃跑,有了今天这事,以后他也成了罪人了,早晚是得就捕。你就好好养着吧!伤愈之后,咱们再商量办法。”

说时,他又向阿鸾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纪广杰的伤势也不算轻,你应该好生服侍他,不可使他太兴奋了。此时阿鸾却显得越发愁苦悲伤,葛志强也看出今后的事情难办,不禁十分发愁。出了这屋子,他就回到房中,与赵志龙、陈志俊等人一起用午饭。

正在吃着饭,那神拿邓二就来了,他气喘吁吁的,似乎是才由很远之处来到,才下马。葛志强连忙问说:“把江小鹤捕获了没有?”神拿邓二摆手说:“不行,不行,那家伙真叫凶!我办案二十多年,擒过草上飞,捉过云里豹,还没见过这样滑手的贼人。纪爷的那匹马本来不算多么快,可是一到了他的手里就像飞了似的。我们赶下他三十多里,过了几遍树林,过了两道河,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连他的人带马全都没有影儿啦!那家伙是从外省来的,难道他的地理比我们还要熟?”

葛志强一听,心中更加忧虑,发了半天怔,然后说:“他这一逃走,可真是后患无穷。”邓二说:“今天晚上他要来那可好极了,我要是再放他走了,衙门这差使我也就不当了。我先回去歇歇,葛六爷你放心,晚上我带着人来给你防夜。”葛志强又向邓二嘱咐了一阵儿,邓二就走了。

这里,几个人把饭用完,葛志强就特地把他师弟陈志俊请到院里自己的屋内,二人秘密谈话。葛志强就皱着眉说:“师弟,你看见鸾姑娘今天在灞桥见着江小鹤时那种情形了没有?平常咱们提起江小鹤来,姑娘必要变脸,必要咬牙流泪。按理说,今天他们见了面,应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是今天江小鹤只是笑着,她也只向江小鹤哭,并不立刻抽刀拼命,还要同着江小鹤往桥东,背着咱们说什么话。这都不说,后来邓二带着官人去追江小鹤时,姑娘还哭着要拦,并说什么江小鹤已受伤了,就别追了!这件事我真有些疑惑,莫非是鸾姑娘的脾气改了?再不然就是她并非真恨江小鹤,她跟江小鹤早先有什么私情。可是也不像呀!”

陈志俊也怔着想了半天,就说:“这些事我可不敢说,今天我看他们的情形也有点儿怪。江小鹤跟阿鸾年幼的时候,倒是常在一块儿玩。可是,那时小鹤十四岁,阿鸾才十二岁。”葛志强一听,更是疑惑,便叹息着说:“一个十四,一个十二,确实还年幼,可也不能说是什么事都不懂了!”

陈志俊摇头说:“我想不至于有什么事,师父看得严。再说,江小鹤在师父家里并没住了多少日子,后来他将龙大师哥刺伤,他就跑了。及至后来江小鹤把阆中侠勾到镇巴去,我亲眼见阿鸾咬牙愤恨,天天骂江小鹤无能。阿鸾与江小鹤绝无什么私情,现在我瞧她跟纪广杰小夫妇俩倒是很恩爱的!”葛志强听了,心中还是不能怎样释开。两人就又商量了今晚应当怎样严加防备,陈志俊便回到外院去了。

下午雨住了,天可还没晴。这一天葛志强始终是愁眉不展,天越晚,他的双眉便皱得越紧。渐渐天色黑了,就仿佛有什么魔王将要降临似的,大家全都抖擞着精神,心里却又都怀着恐惧,只要听见哪里有一点儿响声,就会有好几个人握着刀去搜寻。

晚饭后,葛志强又命厨房做了几样菜,在屋里摆上,预备下酒,是为防夜的人用的。他急盼着神拿邓二带着那些官人快来,可是直等到二更以后,才有个姓张的捕头带着十几个官人来到。说是邓二爷今天有点儿伤风,不能来了,叫他们来这儿帮着六爷防备防备;并说官厅里他们还预备着人,只要听到这里的锣声一响,立时就能赶到。

葛志强就说:“来几位就行了,今天夜间也未必有事。江小鹤受的伤也不轻,再说他也人困马乏,大概不能再来了。”

那姓张的人说:“若只是江小鹤一个人,并没有什么难办,他要是再把先前那个李凤杰一勾上,那倒是不好办了。”葛志强也笑了,说:“江湖也大了,会武艺的人又多,李凤杰与江小鹤他们必不相识。”陈志俊在旁就说:“这两个人的武艺都很好,可是全都受了伤,也没算被他们占去了什么便宜,咱们昆仑派不丢人。”葛志强就连忙用话说开,不让陈志俊再往下说。

当时就请那姓张的班头同十几个官人都进到这屋里,由陈志俊、金志勇陪着饮酒谈话。葛志强并暗中嘱咐厨房别多给他们酒喝,至多了叫他们十几个人喝二斤。因为怕他们都喝醉了,到时倘或出了事,他们连爬起来都不能,一群醉鬼还怎么能捉得住江小鹤?

此时,已然到了三更时分,西边屋里是灯烛辉煌,虽然人多酒少,几样菜都吃净了,可是大家谈得倒很热闹。有位官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宝盒子,大家就压起单双来。院中挑着两只大灯笼,用三角架子支着。这种灯笼能开能折,俗称“气死风灯”,无论有多么大的风,也不能把灯吹灭。灯笼旁边有两条板凳,坐着四个伙计,支着一面大铜锣。三个伙计都在打瞌睡,只有那个握着锣槌子的伙计,两只眼还在东张西望,并且时时回头往房上去瞧,仿佛惟恐有人从房上再扔下来一块石碑,把他的脑袋打碎。

纪广杰和阿鸾住的屋子就对着柜房。纪广杰这时因为心里提防着江小鹤,总是不能睡着,而且左胯上的那块剑伤十分疼痛。当着妻子,他又不愿呻吟出来,他只咬着牙,忍着痛,来回翻身。阿鸾靠墙坐着,她没睡,但是一声不语,心中悲思婉转,在暗中又哭了好几回。

这时屋中的灯虽是熄灭了,可是由窗外映进屋里的灯光还是很明亮。阿鸾看着躺在床上的纪广杰,觉得这人十分可怜,为自己的祖父,为昆仑派,实在是不容易。又想在远处的江小鹤,今天未容自己向他把话说明,他就遭了暗算;若不是他的武艺高强,立时就能在灞桥边丧了命,或已被擒。他右臂上的钩伤看来似不太重,然而他的心里该是多么怨恨我呀?他折了柳枝向我掷打,那不就是他内心的怨恨的表示吗?又想起今天他在灞桥上勒马横剑,苦笑着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十年来的话太多了,需要详细说。可见这十年来他是没忘了我。他绝没有想到我会嫁给纪广杰吧?他更不能体谅我嫁纪广杰是出于一种不得已吧,更不可能知道我跟纪广杰虽有夫妇之名,但无夫妇之实……

正想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紧问道:“纪姑爷睡了吗?”阿鸾的悲思被打断,听出是葛志强的语声,便答道:“他已然睡了,葛师叔有事吗?”葛志强说:“没有什么事,我是叫他放下心去,好好歇息。现在柜房里有十几位官人防夜,足无可忧,江小鹤他必不敢再来了。”

阿鸾刚答应了一声,只听得纪广杰哈哈大笑,但他才笑了几声,胯上的伤痛得他又不住地吸气,他便说:“我并没睡,我料定江小鹤他今晚准得还来,我正等着他见面决一死战呢!”窗外的葛志强听了这话,却不禁从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本来他已疲倦极了,想去睡觉,可是一听这话,他却不敢去睡了,就勉强笑着说:“你就放下心吧!今夜绝不至有什么事。”说毕,他退后了几步,又往房上看了看。

葛志强进到里院,里院也有一只气死风灯,有赵志龙带着一个伙计在此看守。妻子房中和儿子儿媳的房中都还有灯光,可见她们现在都很害怕,都睡不着。葛志强又向各处的房上看了看,又仰脸看了看天,就觉得有点水星儿掉在面上,心想:看来还要下雨,其实雨越大越好,好叫江小鹤不能来。他连气打了两个哈欠,便向赵志龙说:“我可真倦啦,我要睡会儿去,少时我就起来跟你换班。”

葛志强开门进了他住的东房,见房中虽无灯烛,但被外面的灯光照得很亮。他随手关上房门,又打了个哈欠,便坐到床头脱鞋。才脱下了一只鞋,忽见床底下伸出来一只手,手中还拿着明晃晃的剑。葛志强吓得不由啊呀叫了一声,要开门去跑,但早已被由床下钻出来的江小鹤按在了床上。

房里的葛志强一叫,床又一阵乱响,院中的赵志龙赶紧提刀来到窗下,向房里急问说:“什么事?”葛志强本来身体强壮,膂力过人,可是如今竟像一只老鼠似的,被那雄猫一般的江小鹤按在了床上。剑刃就贴着他的脖项,他吓得哪敢哼出一声?江小鹤又在他耳畔轻轻地警告说:“我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鲍振飞和龙家兄弟们藏在哪里,我便走开!”葛志强便惊慌地悄声说:“我告诉你,你先放了我!”江小鹤微笑道:“好,我放了你。”于是他放下手,挪开了剑。

葛志强就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叹了口气,说:“江兄弟,咱们无冤无仇,你何必来找我?”江小鹤冷笑道:“怎能说是无冤无仇?十年前在秦岭道中,若不是被我师父所救,我早就叫你给害死了。但是那些小仇现在我并不计较,我找的只是鲍老头子和龙家兄弟,你快告诉我!”说着,他又用剑拍了葛志强的脑袋一下。

葛志强说:“龙志腾现在仍在紫阳,龙志起是前些日子从我这里走的,不知他是往哪里去了。我师父是往他的一位老朋友的家中躲避去了,他的老朋友很多,我也不知道是谁,是在哪里。听阿鸾说,他爷爷是独自走的,究竟往哪里去,连她也不知道。”江小鹤又冷笑着。葛志强又说:“可是,纪广杰带来了我师父给你的一封信,现在柜房中。你要看,我就给你取去!”江小鹤点头说:“我要看看他的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话,我跟你去取。”于是他就把房门开了,让葛志强在前面走,他提剑在后。

这时院中和房上都已站满了人,有的拿着钩竿子,并有预备下飞镖和弩箭。葛志强就吓得连腿都迈不开了。江小鹤从后面将他揪住,微笑着说:“不要紧,你不要怕,他们不伤我,我也绝不能伤你。”

葛志强赶紧着急地高声向众人说:“你们都不要乱上手!江小鹤这次来,他并没有歹意,我们只是要说几句话。”又由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了赵志龙,说:“师弟,你把柜房那大箱子开开,把师父给江小鹤的那封信取来,他要看,快着!”赵志龙答应了一声,赶紧到前院取信去了。

这里一些官人和镖店的伙计团团地把江小鹤围了个风雨不透。只因为葛志强被江小鹤揪着,使他们投鼠忌器,他们才不敢近前,可是把眼睛全都盯在江小鹤的身上。江小鹤却一手持剑,一手揪住葛志强,昂然地立着,他从容镇定,一点儿畏色也没有。

这时阿鸾也提着刀来到了里院,但是她并没有近前。她只是靠着屏风门站立着,心里想:我爷爷给江小鹤的那封信,言辞可写得极为凄婉,简直是向江小鹤乞怜了。老人家无论当初有多大错处,如今既能这样可怜地请求,江小鹤就应当受些感动,捐弃前嫌,重新和好。那时自己必要将众人拦住,不许众人伤他,自己要把他叫到一个别的地方,跟他叙叙十年来的思念之情。于是她就故意躲起来,不叫江小鹤看见她,她却借着灯光注意地去看江小鹤。

少时,赵志龙就把那封信取来了。他过去要交给江小鹤,江小鹤却摆手,说:“我不必自己看,你们念给我听好了。”于是他仍执着剑,四下观看着,防备着别人趁机暗算他。赵志龙就展开了信笺,就着灯光朗读,旁边的人也都屏息静气地听着。阿鸾更是一字一句地注意地去听,就听她的祖父在信中说:

……十年以前之事,我做过了之后,便已后悔。汝父江志升诱匿民妻,实有取死之处,汝能谅解此情,捐弃前仇,我两家仍可为友。汝仍必要报仇,那也易办,请你言明;如不伤我门徒丝毫,那时我即出头,将一条老命交付与你!

听到这里,阿鸾不禁双泪滚下。她瞪着两只泪莹莹的眼睛,看那十步之外辉煌烛光照着的江小鹤。只见江小鹤起初还现出些悲戚之色,及至把信听完,他就愤怒了起来,冷笑了一声,说:“好个鲍振飞,真是老奸巨猾。现在他又用这封乞慰的信诓骗我,希望我一发慈心,便饶恕了他,然后他再指挥你们这些人来暗算我。你们把我的话去告诉他,无论他是多么可怜,我也不能饶!当初我父亲江志升被他逼得在山里受了几天冻饿,后来偷偷回到家里,抓了几口冷饭,取了几两银子,慌忙着又去逃命。就说他是个坏人吧,那时已可怜极了,并且他又没有犯死罪;但是鲍振飞还不肯饶恕,他还追到山中将我的父亲杀死了。他当初既不肯饶我的父亲,如今怎能求我饶他?”

说到这里,他的双眼迸出怒火来,仿佛比灯笼还亮。他又抡起宝剑,说:“这都不说,他杀死了我父江志升之后,并不给我家送个信,我江家的寡母孤儿真是可怜!他,那凶狠的老头子,有一次还把我骗到麦田里,要用一把尖刀杀我。虽然当时他因怕人看见,没杀死我,可是倘若我姨夫马志贤不劝我们搬到城里头,他也早就把我杀了。那二三年,我家分散得多么可怜,我受了多大的苦!后来他叫我在他家里住着,故意对我露着笑脸,其实他天天叫我放猪喂马,并纵容他那个二儿子打我、骂我,这些事我怎么能够忘记?现在,与你们这一些人都无关,我只要杀死龙家兄弟和鲍振飞,谁也劝不了,鲍振飞他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也是不行!”

江小鹤才说到这里,忽见一个人抡刀奔了过来,向他就砍,他急忙用剑将对方的刀架住。江小鹤一看,原来是阿鸾,就说:“今天白天,在灞桥你帮助纪广杰暗算我,没有成功,如今你还有脸来见我?我真没想到,十年来你竟变成了这么个人,我真不愿再理你了!”

阿鸾心中又悲又气,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流着泪,咬着牙,抡刀向江小鹤就砍。江小鹤将葛志强推开,用剑去战阿鸾,只两三个回合,他就将阿鸾手中的昆仑刀踢落。此时四下的人已刀棍齐上,阿鸾就空着手一头撞了过来,想要叫江小鹤杀死她;江小鹤一面挥动着那只受了钩伤的右臂,去抵挡众人,一面便伸出左臂将阿鸾挟了起来。阿鸾在他的臂下不住地挣扎,并且哭喊;但是江小鹤的那只臂就仿佛是一个铁箍似的,紧紧地箍着阿鸾的身子,叫她休想能够挣扎开。

江小鹤挥剑杀退了几个人,便飞身上了东房,此时东房上有陈志俊带领着两个伙计。陈志俊便抡刀过来,怒问道:“江小鹤,你要把鸾姑娘怎样了?”江小鹤右手舞剑去迎陈志俊,一两个回合,他就把陈志俊踢下房去。那两个伙计一着慌,也全都失足摔下房去。

江小鹤就站在房上,一手挟着阿鸾,一手横剑向下大喊道:“你们谁敢上房来,谁可就不要命了!”又低着头向阿鸾说:“阿鸾你不要害怕,我是要带着你去一个地方,有许多话要向你说。”阿鸾却哭喊着,挣扎着,并且用牙咬江小鹤的胳臂,说:“我不能跟你去,现在我跟你没话可说了!你快放下我,要不然就掐死我!”她使劲咬江小鹤的左臂,但江小鹤却不觉得痛,反而微微笑着,心里却真痛得厉害。他想走,但是脚步似乎又迈不开了。

这时纪广杰也挺剑闯进院来,见江小鹤把他的妻子抢到房上去了,就抡剑大声喊骂着,要往房上蹿去。只是因为他左胯的伤势太重,所以蹿了几下,也没有蹿上去。葛志强和赵志龙便把他拦住,齐劝说:“你不要发躁,现在已将江小鹤围住了,他绝不能逃走了。”纪广杰就大喊道:“难道就任凭他抢了我的妻子?”

此时房上的江小鹤因为心中难过,臂上也渐渐地没有了力气。阿鸾就挣扎得脱了身,又要去夺他的宝剑。江小鹤轻轻地将她推开,随后转身就走。阿鸾才一转身,对面房上的几支弩箭,便嗖嗖地连向江小鹤射来。江小鹤赶紧低头躲开,伏着身走到后厦,便见几个官人又都从后厦搭了梯子爬上来,拿着钩竿子来钩他。江小鹤不愿伤了官人,便躲避着,踏着房瓦,飞一般地走去。

此时各处的房上,甚至于墙头上,都有镖店的伙计和官人。这些人的手里都有家伙,齐都大声喊着:“捉贼!往东房上去了,追!”但是只要江小鹤一逼过去,一摇晃宝剑,他们便像一堆稀泥似的,吓得谁也不敢上手了。并有的人一着慌,一失足,不用江小鹤去抬腿踹他,便自己摔下房去了。如此就见江小鹤在房上如履平地似的,竟似毫无阻挡地走了。众人追到院中,又追到大门外,但是江小鹤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神拿邓二此时也带着十几名官人赶来了,又向各处去搜索。葛志强却十分灰心,不住叹息着,说:“算了!算了!无法捉住他了!”但他也拦不住这些虚张声势的人。

纪广杰认为江小鹤刚才辱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极为愤恨,也不管胯上的伤势如何,就要奋勇去追,与江小鹤拼命。但赵志龙等人怕他再出什么舛错,所以就把他手中的剑夺去了,就像打架似的,在院里相扭着嚷嚷、吵闹。

阿鸾却独自又提着刀蹿上房去追赶江小鹤去了。她越过了七八重院落,脚下踏的已都是别家铺户的房店。她四下张望,只见夜色混沌,阴云弥漫,雨又渐渐地落下来了。天际并有雷声隆隆地响着,闪电一闪一闪的,刺着她的眼。她的眼睛这时还不住地流泪,心中急躁痛恨,暗骂道:江小鹤原来是这样的坏人!我爷爷在信上那样求他怜悯,他竟一点儿也不肯松手,还一定要去杀我爷爷。他对我也是那样无情无义,竟当着众人侮辱我!

阿鸾这时就像疯了似的,虽然不知江小鹤已逃往何处,但她还是不舍,还是要追;并决定,只要追着了江小鹤,自己就非得杀死他才成。如此又踏过几家铺户,下面的院落全都是昏黑的,并没有人察觉到房上有人;只有几家院中的狗,像见了她似的,不住地汪汪乱吠。一个狗叫,许多的狗都相应着吠了起来,阿鸾就由一处房上跳下。

这里是一条小巷,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灯光,也没有一个人,大概距离利顺镖店已是很远了。阿鸾在这里喘了喘气,流着泪,站了一会儿。刚要迈步走出这条小巷,蓦不防身后有一人将她的双手握住。阿鸾急叫道:“你是谁?”扭头过去,恰巧天上的闪电突地一亮,身后的人就看得很清楚,原来正是江小鹤。

阿鸾立时也不挣扎了,急急地喘着气,说:“你放开,把我放开!”身后的江小鹤却仍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并沉痛地说:“我不能放开你,我要把话都跟你说明了。告诉你,我十年来受苦、奔波、学艺,为的就是报仇,还为的是你。不想你今日竟这么没良心!”

阿鸾就急躁地说:“你不肯饶恕我的爷爷,我还能有什么良心?”说着她痛哭起来。江小鹤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阵发痛,长叹了一声,把阿鸾的双手放下,一转身,嗖的一声,又蹿上房屋走了。

这里阿鸾也不再去追江小鹤,她就提着刀,哭泣着走出了小巷。巷外原来就是南大街,此时雨下得更大了,雷声打得也愈急,闪电亮得也愈猛。及至回到利顺镖店,阿鸾的浑身上下已然尽湿,泪水仍在不住地流。

这时镖店已渐渐消停,可是官人们全都没走。葛志强和赵志龙都正在着急,如今一见阿鸾平安地回来了,他们才放下了心,就连问说:“怎么样了?姑娘你没再赶上江小鹤吧?不知他跑往哪里去了?”阿鸾只是拭泪,并摇了摇头。

葛志强就叹息着说:“现在咱们也不必再跟他作对了。今天咱们防范得这么严紧,人又这么多,还是叫他随便来又随便走了。他的本领太大,咱们没办法。好在今天他已说开了,他不能再来这里搅闹,也不伤咱们这里的人。只是,师父和龙家二位师哥那里则要特别小心,若被他找去了,他可不能像在这里这样地讲理了。”

陈志俊说:“我想明天咱们就派人到紫阳,赶紧叫龙志腾师哥找个地方去躲避;龙志起倒不要紧,他现在也许到外省去了。然后我们再由阿鸾姑娘领着,急去见师父,听师父的话;他老人家若是愿意拼斗,咱们就都豁出命去,跟他干。昆仑派的人若是死就全都死,他只想杀师父跟龙家兄弟,那可不行。如若师父不愿斗,咱们就请师父躲避,我们大家保护着到北京。北京城是天子脚下的地方,难道江小鹤他还敢到那里横行?”

葛志强沉思了一会儿,摆手说:“不能这么办!咱们若是去找师父,江小鹤就许在暗中跟随着,那倒是给他领了路啦。这事还得慢慢地商量。好在师父现在住的那个地方很是严密,就是告诉了江小鹤,他也是找不到。”说着,他又叹息着,然后就劝阿鸾回屋去歇息。

阿鸾提刀回到屋中,见纪广杰的伤势仿佛是更重了。他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这痛苦的声音钻到阿鸾的耳里,阿鸾心上就像被刀扎似的。起先她对纪广杰并不关心,然而现在,她却觉着纪广杰的伤就是自己的伤,纪广杰的疼痛就像是自己的疼痛一样。

阿鸾愤愤地把钢刀放下,点上了灯。这时候她倒是不哭了,她只是恨,咬牙切齿地恨,恨江小鹤今天侮辱了自己,并恨江小鹤说的那些话。心说:他倒说我没良心,真真可恨!尤其可恨的是他当年欺负自己,以摘取风筝为要挟,骗自己答应做他的媳妇!那幼年的一件事,竟占据住了自己的心。十年来,自己时常在暗中伤心,在暗中急躁,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他!想不到他竟是这么一个偏狭毒狠的人!

她坐着生了半天的气,又暗自流了许多眼泪。此时窗外的雷雨之声更紧,纪广杰呻吟得也更惨。阿鸾就赶紧走到床旁,安慰他说:“你觉得怎么样?伤处痛得很厉害吗?”

纪广杰忍住呻吟,抬头看了看阿鸾,便摇摇头,微微地一笑,说:“不要紧,我绝死不了,我这条命还要留着跟江小鹤拼呢。阿鸾,由今天的事我明白了,我看出来你是和江小鹤有情,不然你在灞桥不会一瞧见他就流泪,刚才他也不会把你挟上房去。至于你们是何时有情的,你们打算将来怎样,我也不管。我纪广杰也是好汉子,家世也比他江小鹤好,我也不稀罕你做我的妻子;等我的伤好了,我独自去见老爷子,把话对他说明,然后我就走。我自己去斗江小鹤,与你家无关。那时就是你再帮助江小鹤打我,或是你们昆仑派都把我看成仇人,我也不怕。手中有宝剑,飞镖也一半日就能打成,我不怕谁!”说毕,他叹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阿鸾被纪广杰说得又是惭愧,又是伤心,便低着头流下了几点眼泪。她本想把自己幼年与江小鹤共同培植的那小小的爱苗说出来,并表示自己的忏悔,可是又觉得,那话是无论对谁也不能说出的。她不怕别人笑话,却怕那件事将来传到祖父的耳朵里,祖父一定要气死。因为祖父最恨男女的私情,何况自己在小孩子时便懂得了私情,所爱慕的又是一个仇人之子。于是她赶紧向纪广杰争辩说:“你这真是胡说!我跟江小鹤有什么情义?他是我家的仇人!他把我爷爷、我的师叔们逼成这样,我还能跟他有情义?今天在灞桥我哭,那是气的。刚才他侮辱我,那可有什么法子?谁叫我们的本事都不如他。”

纪广杰却冷笑道:“不如他?直到如今我还不说软话。我的剑法和夜行术确实不如他,可是相信我的飞镖还能置他于死命!可惜我多年没打镖了,有些手生,等我的伤好了,再练上几天,再找江小鹤去试。若再叫他把我的飞镖接住,我就发誓永远不走江湖!”

阿鸾哭泣着说:“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说我与江小鹤有情,你若向旁人说了,我可不能依。”

纪广杰呻吟了几声,又忍住伤痛道:“我也不能向外人去说。可是我得问你,为什么你嫁了我,却不同我好?今天我若不是负了伤,你还不跟我说话呢!”

阿鸾却被问得噎住了,她流着泪,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就愤愤地说:“我不但不跟你好,我跟谁也不好。我母亲死了,我爹终年在外保镖,与我都不大怎样近,跟我好的只有我爷爷。所以我爷爷他叫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不能违背他,使他伤心。现在我嫁你,也是因为遵从他的话,其实我是不愿意,我终生就是愿意跟我爷爷在一起!”

纪广杰又呻吟了几声,冷笑道:“只可惜你爷爷的命运不好,遇见了江小鹤这样一个仇敌;只要他把你爷爷找到,那老头子便没命了。你若想再找别人帮助你们昆仑派,恐怕谁也不能像我这样替你们出死力!”说完了话,他又挪了挪身子,便微微呻吟着,睡去了。

阿鸾听了纪广杰这几句含讥刺意味的话,又不禁生气,心中反倒不悲伤了,只是发恨,暗想:我们只靠着人家原是不成,活就活,死就死,还是应当自己去出头。我爷爷既是早先杀了人,结了仇,如今就是被江小鹤杀死,那也没的可怨。只要强硬,就是英雄!这样一面受人逼迫,一面遭人讥笑,算个什么人?还不如死!于是阿鸾就决定明天起身,自己到洛阳山阴谷去见祖父,请他老人家出头。祖孙二人生则俱生,要死也就一同死。她把主意决定了,随就关好了屋门,灭了灯,躺在床上去睡,那口昆仑刀仍然放在她的身边。

窗外的雨声和纪广杰的呻吟之声,搅得她一夜未睡。到了次日,雨还没有住,可是落得微了些,与昨天灞桥畔的雨差不多。阿鸾本想趁着镖店里的人都尚未醒,自己备上马冒雨离开长安城;可是见纪广杰这时才得安睡,他的眉头紧皱着,仿佛在梦中也不胜疼痛。阿鸾的心中又有些不忍,又有些迟疑,暗想:我虽不跟他好,可是毕竟我已与他结为夫妇,他又是为我家的事受了重伤。如今我不和他商量商量就走,不但太无情义,而且见了爷爷,爷爷也一定生气,或许立时就命自己回来。心中为难了半天,就想不能即时就走。

这时候,镖店的伙计和葛志强等人就都起来了。纪广杰也醒了,他呻吟着向阿鸾说:“给我些水喝!”阿鸾便叫来伙计,给泡了茶。她倒了一碗,亲自把茶碗送到了纪广杰的口边。

纪广杰喝了水,身体觉得舒服一点了,就说:“鸾姑娘,昨晚我说错了话,你可别怪我。江小鹤是你家的仇人,十年前,阆中侠在紫阳、镇巴大闹,若不是老爷子将他打走,那时昆仑派的名声早就完了。我想老爷子的武艺高强,或许不在江小鹤之下;他不敢敌江小鹤,是因为他的气弱,也因为江小鹤的那个师父当年把老爷子吓得太厉害了。他以为江小鹤的武艺一定和他师父一样。其实据我看,老爷子他是太过虑了,他老人家若真正奋勇与江小鹤争起来,再有咱们二人帮助,我想尚不知鹿死谁手!”停了一下,又说:“昨天我说你与江小鹤有情,那是我错想了,绝没有那事。江小鹤在十年前曾勾请阆中侠到你家门口,伤了你们昆仑派许多人,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跟他好。是我说错了,我因为受了伤,头晕了,你千万不要再记着那话了!”

阿鸾听了这话,面上又不禁发红,心里又难受又惭愧。她想起十年前,江小鹤勾来阆中侠和一些人到自己的村前大闹。阆中侠是川北有名的侠客,而且那时他很年轻,若不是祖父的武艺好,连自己都许被他们杀死。那时自己也十分恨江小鹤,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总是忘不了他,觉得他可恨,却又可爱可怜!阿鸾便极力矫正着自己的心情,对纪广杰格外温和,也不打算今天走了。

待了一会儿,本城的一些镖行人、拳师和与葛志强平日交情深厚的朋友,因为听说了昨夜这里发生的事,全都齐来慰问,一时利顺镖店又热闹起来。其中一个就是上次曾帮助葛志强抵挡李凤杰的那个秦得玉。秦得玉是华州老侠李振侠之婿,现在也开着镖店,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如今他来到,一看纪广杰、杨志瑾、袁志侠这三个人的伤势,就赶紧派了人,冒雨骑着快马赶到华州,去把他秘制的刀伤药取来。随后他又跟葛志强秘密谈了些话。据他说,李凤杰现在河南新安县,大概又要往西来到关中。

葛志强一听,便又吓得变色,眉头又紧皱起来,暗想:江小鹤还不要紧,他只找我师父和龙家兄弟,不至于伤我的性命。但李凤杰却不同了,他的对头是我,他又在关中吃过亏,这次他若来了,还能够罢休吗?纪广杰现在又受了伤未愈,鲁志中也没在这里,谁能够敌他?葛志强急得坐都坐不住了,可是还故意掩饰着向秦得玉说不要紧。等到秦得玉走后,葛志强就急得满屋中乱转。他想来想去,觉着自己也得把镖店抛下逃走。不这样可不行,李凤杰若二次到来,不但会比上回厉害,而且比江小鹤还得凶。他着急了一天,却没有把这话告诉别人。

到了晚间,秦得玉就把刀创药给送来了,这种刀创药虽然比不上江湖驰名的太无禅师的“金刚更生散”,可也颇有奇效,与市场上药铺里所卖的不同。葛志强命人给三个受伤的人全都敷上,尤其是纪广杰胯下的创伤,是他亲手给上的药,足足用了两包,他恨不得纪广杰的伤势立刻就好。

又过了十余日,葛志强日夜焦虑,阿鸾也时时急躁,可是纪广杰的伤势却渐渐好了。纪广杰的伤本来就不太重,并没有伤了筋骨;由此也可见江小鹤当初下手伤他时,并不毒辣,不过是因为纪广杰暗算他,他才稍示报复。纪广杰不等伤好,就自己出了门,到那西大街德福铁铺把他定打的那二十只钢镖取了回来,并取来了镖囊。拿回镖店后,他就整天练习。

这天晚间,葛志强便跟纪广杰和阿鸾夫妇商议。他并没说闻听李凤杰又要到关中来的话,只是说:“我这利顺镖店经过李凤杰和江小鹤的几番搅闹,我也无颜再开了。这两个月,我无心再做买卖,也没有买卖到门上来找我,可见人家买卖人都知道了详情,都知道昆仑派的威名不似早先了。连老师父都藏匿在别处不明下落,人家如何肯放心把货物托咱们给保着?”

阿鸾说:“我觉得我爷爷这样躲避着也不对。他老人家在那里的情形,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万一他病了,我们连去服侍也不能。再说江小鹤他早晚一定能够找了去,不如我去劝劝我爷爷,叫他老人家出头!”

葛志强连忙摆手说:“老师父是出不得头的,偌大的年岁,倘若真为江小鹤所害,我们这些晚辈还能忝颜人世?他老人家现在所住的那个地方极为严密,江小鹤绝不能找去了,老师父的身体又硬朗,也绝不至于生病。”

纪广杰在旁说:“可是我也觉得不如叫老爷子出头,我们大家帮助他老人家,索性与江小鹤拼一生死,不然事情永没个了结。葛师叔你不要紧,你是有钱的人,不保镖也能吃饭;可是昆仑派的镖店若都关了门,就有许多人要饿死了。”

阿鸾也说:“镖店不能关门,三四十年来我爷爷的江山不容易。现在也不是真没有买卖了。利顺镖店这里的买卖虽然不行了,可是别处的买卖还都很好;你这里要一关,叫别人的买卖也不能做了。昆仑派的镖店,就数长安、汉中、紫阳三处的最大。”

葛志强赶紧改变了态度,冷笑着说:“我也不是想把镖店关门,也不是就灰了心,我就是想要腾出个闲身子来,专力去对付江小鹤和李凤杰!”

纪广杰立刻就问:“怎么,莫非葛师叔你又听到了什么消息?你是不是听说李凤杰并没有死,他又要来找我们?他我可不惧!”

葛志强赶紧摆手说:“不是,不是!没听说李凤杰的下落,他死没死倒不知道,不过他是不能再到关中来了。只是江小鹤,别看这几天他的声迹杳然,可是不定他往哪边去了。说句不吉利的话,此时龙家两位师兄都许已然丧了性命。我打算一半日就起程到汉中去。”

阿鸾就问:“葛师叔你要到汉中去做什么?”

葛志强说:“我要到汉中去找你父亲。我们在那里召集昆仑派的徒众,并邀请各省的英雄,齐力抵挡江小鹤和李凤杰!”

葛志强的本意不过是想要只身避走,而且他所怕的也只是李凤杰一人,如今这话全是他为维持颜面,临时编出来的。不料纪广杰一听,就立刻奋然而起,拍着桌子说:“好,我也正要去见见我的岳父。他是老爷子的长子,老爷子既不出头,说不定就得他出头了。我去帮助他,重新再战江小鹤,再决个生死存亡!”阿鸾也说:“好!葛师叔你就快些把这里的事情安顿好,明天咱们就起身。”葛志强又细想了一想,便也决然点头答应。

当晚葛志强就命人预备行李,把利顺镖店的事情托付给了赵志龙和陈志俊,并嘱咐他们镖店的招牌虽然不必摘下,但暂时不做生意;无论有什么人来找寻麻烦都要忍耐,一切事都等他回来再说。随后他又到了里院去安置家务。这时他的儿子葛少刚的伤势已然大愈了,只是左膀子成了残废,形容变得很瘦削,精神也极为颓唐,无复早先的傲气了。葛志强把家务都嘱托好了,随后才去歇息。

到了次日,天气晴和,正热。一清早,外面就套好了一辆车,备好了五匹马。五匹马是由葛志强、鲍阿鸾和三个镖店的伙计骑着。纪广杰因为胯伤尚未完全痊愈,所以骑不得马,但他上了车就心急,就向那赶车的人说:“出了城你可得快走!务要叫车能赶得上马,可别叫车把马压住!”赶车的人只得点头答应。

阿鸾这时仍然梳着长辫,穿着一身青绸袄裤,骑着她的那匹胭脂色的红马,仍是豪爽美丽。可是在附近住的,有前一两个月见过姑娘的,却觉得她的脸色不太好,人也比早先瘦得多了。而且早先她是活泼泼的,简直与青年男子不分,现在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忧郁之色。

葛志强又向几家邻人托付照应,然后他就上了马,由三个伙计骑马在前;这五匹马和一辆车就出了长安的南门,往西转北,顺着驿路前行。因为有一辆骡车,所以这五匹马全都不能快走,别人倒不觉得怎样,唯有纪广杰心里最急躁,他愤愤地想:想不到我纪广杰如今竟连马都不能骑了!太给我的祖先龙门侠丢人了!他随由身旁拿起剑鞘来,向那赶车的后腰就一杵,说:“把车停住!我不能坐这破骡车,慢还是其次,颠得我真难受!”说着他就下了车,向前面的一个姓孙行七的伙计说:“孙七!你来坐车吧!把马让给我骑!”

葛志强勒住缰,向纪广杰说:“纪姑爷,你的胯伤还没有大好,如何就能骑马?还是上车吧!”纪广杰摇头说:“不行!我不能在车上坐,我一定要骑马!”说着,他就跑过去把那孙七揪下马来。孙七只得下了马,并搀扶着,叫纪广杰上了马,并由车上取来宝剑替他挂在鞍旁。纪广杰就十分得意,向阿鸾笑了笑,随就挥鞭向前走去。葛志强却向阿鸾使了个眼色,并悄声说:“这不行!他那刚好了的伤,哪禁得住马鞍子摩擦?咱们只好慢慢地走。”于是这后边的车马就故意不急不快地走着。

纪广杰的马在前走了有一里多地,他回头一看,后面的车马离着他太远了,他只好把马收住,回首催促着说:“快走!快走!要不然叫车回去吧,留着这辆车有什么用?倒是个累赘!”葛志强和阿鸾却不理他,随他在前面怎样着急,这四人只是跟着车走。天气很热,走到渭水,过了河,便已到正午。在咸阳城内用过了午饭,又歇息了半天,才再往西去。

葛志强这次离开长安外出,除了躲避李凤杰,并没有旁的目的。他很明白,即使到了汉中,也不能就想出什么好办法,或是请来什么高人来抵挡江小鹤。所以现在一离开了长安,他就放了心,路上他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阿鸾虽然很愿意快些见着她的父亲鲍志云,可是鲍志云的武艺和所认识的人,她也都知道,绝不能抵挡得住江小鹤。一路上,她只是忧思辗转,情绪缠绵,心想:江小鹤的武艺是太高强了!什么人才能敌得过他呢?他紧咬住牙关,不忘仇恨,必要杀死我的爷爷他才甘心,这将来可怎么办呢?他太可恨了!我们鲍家也太可怜了!因此阿鸾时时凄然饮泣,既咬牙痛恨,又挂着那一丝割不断、忘不掉的痴情。她虽然也心急,但却走不快。

只有纪广杰最焦躁,虽然行走了还不到五十里,可是他胯下的伤处便已经磨出血来,痛得似刀割一般。但他还咬牙忍痛催马快走,并时时按着他的剑柄,摸着他的镖囊,顾盼自雄。见后边那些车马不肯快走,他真着急,真生气!假使没有阿鸾在内,他一定要大骂出口,或许还会拋下他们,自己独自去走。他的心里就像怀着一把烈火,这烈火催着他要和江小鹤去拼一拼,虽然明知道是拼不过,可是必须拼!无论使什么暗器暗算,他也必须置江小鹤于死地,叫阿鸾看着他是个大英雄。那时阿鸾才能倾心爱他。

纪广杰虽然心雄气盛,却禁不住体力有限,走到天黑时才到了武功县。这时天际已有月色,他还想趁着月色再往下走,可是此时他的胯伤已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连马也不能下了。葛志强赶紧命伙计搀扶他下来,在附近找了一家店房,把纪广杰搀到屋里,又敷上了刀创药。

纪广杰虽然痛得连坐都不能,可是他不甘心躺卧,就靠着墙,依然挣扎着精神谈笑自若;喊店家给他做饭、热酒,并低声笑着跟阿鸾谈话。阿鸾此时也觉得纪广杰真强硬,真勇敢,真可称得上是一位英雄。所以她心中虽然有很多的痛苦,可是只要纪广杰问她什么话,她必要温和地回答。

这时葛志强是另睡在一间房里,那三个伙计全都在大房子里居住。这店里住的客人很多,各屋中都有人在谈话,并且有人南腔北调地唱着小曲。卖包子的小孩子也走进店里来喊卖,并有查店的官人拿着皮鞭子在院中跟店家吵闹,声音十分杂乱。但是过了二更天,这一切声音就全都停息了,那些乱吵吵的人也像是僵死了,各屋都发着鼾声。那些鼾声搅在一起,呼噜呼噜的,就像是起了海潮,又像是在刮风。各房中的灯光全都灭了,可是又都怕热,都大开着屋门,只有葛志强的屋门闭得很严紧。纪广杰和阿鸾住的屋子,屋门是虚掩着,窗里的灯光还很明亮。

这时纪广杰手中挥着一柄羽毛扇,向他的妻子述说自己在河南所做的那些得意的事和他祖父龙门侠当年所做的惊人之事。阿鸾本来不耐烦听,可是她此时也睡不着,只好由着纪广杰去说,自己的心里却在想别的事。虽然他们仍是形随心离,可是毕竟与初婚时二人不谈一句,动不动就抡刀厮杀,却又不同了。

阿鸾此时的芳心虽渐为纪广杰所感,但她的心里却更是难受,她想:莫非就这样下去了吗?自己就终身嫁给纪广杰了吗?等到祖父的事情办完,纪广杰的伤势也必痊愈了,自己就得与纪广杰成为名实相符的夫妻了,像别的夫妇一样。可是自己幼年时的那一件事,又怎么能忘掉呢?除非有个人去把江小鹤杀死!她心中如此想着,不由得泪水又在眼泡里滚动。

纪广杰就笑着说:“你可以躺下先睡,好好地歇息,明天一早起来我们还要赶路呢!”阿鸾却摇着头说:“我不困!”说话时,她娇态慵然。纪广杰又不禁生了爱怜,便挺起身来,直直地坐好;阿鸾却又挪了挪地方。

这时忽听窗外有一声微微的叹息,就像在阿鸾的耳畔似的;阿鸾立时吃了一惊,赶紧起身开门出屋去看。纪广杰也挣扎着伤势,持剑出屋去看。只见天际星稀月朗,院中地下横躺竖卧的有五六个人,都正睡得香甜;又向各处房上去看,就见屋顶上像铺着一层严霜似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晚风阵阵吹起,这风似是由渭河那边吹来的。纪广杰就站在阿鸾的身后,悄声问说:“你是听见声音了,还是看见人了?”阿鸾却摇头不语,转身进到屋内,脸色变得煞白。

纪广杰手扶着门框,向外发着冷笑,他故意大声地说:“月色这样明朗,院中还有人睡觉,江小鹤又不是个鬼,如何能来到这里?”

正说着,忽然看见对面房上有个黑东西,他赶紧从囊内掏出一只钢镖,嗖的一声打去。只听见由那房上发出一声怪叫,那黑东西就中了一镖,滚下房来。纪广杰就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由地下捉着了那只受伤的黑猫。这时有两个睡在院中的人也被惊醒了,他们都坐起来问说:“什么事儿?”纪广杰说:“没有什么事儿,闹猫。”

他把那只受伤的猫拿到屋里,让阿鸾看,并笑着说:“刚才惊动你的,大概就是这东西。”阿鸾见是一只很大的黑猫,那只钢镖就插在它的肚子上,但它还没有死,还在不住地挣命。纪广杰就将镖拔了出来,将这只猫给放了;然后他洗了洗手,闭好了门,便熄灯睡去,并把宝剑仍然放在身畔。阿鸾又愁思了半晌,便也睡去。

到了次日,在店房中用毕早饭,仍然起身西行。葛志强和那三个伙计全都劝纪广杰坐车,可是纪广杰仍然坚持着,他必要骑马;只是他骑在马上却不敢快走了,就与阿鸾并辔而行。他是高兴极了,可是阿鸾仍然愁眉不展。

走到天晚才来到大散关,到昆仑镖店里便卸车歇马。此时鲁志中正在这里,江小鹤大闹灞桥,纪广杰受了伤的那些事,他早就听人说过了。如今阿鸾一见鲁志中,就赶急问说:“现在我爷爷那里怎么样?”鲁志中只说:“还好。”详细情形他却不肯说。直等到招待纪广杰、阿鸾、葛志强三个人用完了晚饭,鲁志中被阿鸾逼问得实在不能不说了,他才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着急。老师父到了山阴谷,就住在了贺铁松的家里,那里倒是很僻静。可是贺铁松的年岁是太老了,他比师父还大五六岁,今年已过了八十,整天地念佛,连眼睛都不常睁开。贺铁松有两个儿子,都会武艺,早先都做过镖头,现在已回山中务农,可是仍然有镖行的朋友常来访他们。他还有几个孙子,也都二十多岁了,都正在学武艺,来往的朋友更是多。所以我师父觉得,他那里地虽僻静,但来往的人太杂,不便久住。在五天之前,他老人家就离开了那里,一个人骑马携刀走了,并且不许我跟随。”

阿鸾一听,便急得流下泪来,赶紧问说:“我爷爷他一个人往哪里去了?”

鲁志中悄声说:“他老人家是往南去了,据说是往川省去,他说他在川省还有几位老友。”

阿鸾说:“我可向来没听说过我爷爷在川省有朋友,他在川省只有一些仇人,阆中侠……那都是他的仇人!”

纪广杰说:“据我看,老爷子一定是发了犟脾气,他出头找江小鹤去了!”鲁志中说:“不能,他老人家是由洛阳往南去了,我送他老人家直到金牛峡;他老人家生了气,不许我跟随,我才回来。昨天下午你们若来,我还没有回来呢。”

当下四个人全都默默不语,鲁志中和葛志强都紧皱双眉,阿鸾低着头,一手支头,一手拭着眼泪。纪广杰双手抱在臂上,瞪着眼,咬着牙,半天,他才冷笑一声,说:“江小鹤真有本事,他竟把鲍昆仑逼得这样可怜,现在落得个江湖流落,无家可归!”

葛志强赶紧摆手说:“小点儿声说话!”

阿鸾忽然一拍桌子立起身来,跺着脚哭说:“我不能够再忍了,我要找我爷爷去,我们爷俩去跟江小鹤拼命!”她又转身向着窗外跺脚痛哭,仿佛江小鹤就在窗外似的,并且大骂,说:“江小鹤,你这狠心的人!你来啊!你若要我爷爷的命,不如先来要我的命!”

鲁志中、葛志强赶紧上前把阿鸾劝住,说:“姑娘别着急,老师父现在身体硬朗,往川省去敢保万无一失。老师父在江湖上熟,就是叫江小鹤去追,他也追不上!”

阿鸾却哭着说:“我爷爷有三十多年没到川省去了,他连那里的路径都不认得。江小鹤他可在那里认识很多人,阆中侠就是他们一伙的;只要阆中侠看见了我爷爷,他一定就能把我爷爷困住,然后他再派人去给江小鹤送信,叫江小鹤去杀我爷爷!”

葛志强却摇头说:“不能,阆中侠绝不能做出那样的事。十年前老师父虽将他打败,可是因为不愿结仇,他老人家的手下颇为留情。所以阆中侠回到川省,就不再走江湖,对人提起来鲍昆仑,他总是从心中表示敬佩!”

纪广杰在旁却说:“就是阆中侠再出来与老爷子作对那也不要紧,我还正要会会阆中侠呢!让他也领略领略我的宝剑和钢镖。”

大家劝了半天,才劝得阿鸾不再哭泣暴燥,但她却不坐下,只是倚窗立着。窗上糊着绿纱,可以看到外面的月色十分清朗,阿鸾就对着那清朗的月色发怔。葛志强却时时地注意着姑娘,恐怕姑娘又像上次似的,趁着这月色自己走去。

过了二更,各人回屋去就寝。阿鸾跟纪广杰仍然住的是上次给他们预备的那间新房。这次纪广杰可是十分高兴,他又拿那天新婚之夕阿鸾拒绝他入房之事,向阿鸾说笑着,可是随他怎样说笑,阿鸾只是不理。她紧皱双眉,衣扣也不解,躺在床上睡去。纪广杰仰卧在床上,对着那还很鲜艳的双喜字,又发了半天痴想。只可惜他胯下的伤处仍然很痛,阿鸾今天又特别愁烦,所以他也渐渐扫了兴,入了睡眠。

又到了次日,不过才五更时,阿鸾就拿着刀及简单的行李,悄悄地出了屋子,到马棚下去备马。这时各房里的人都还没有起来。鲁志中昨夜因防备阿鸾像上回似的一个人出走,所以一夜也没有合眼,这时才睡。阿鸾悄悄地备好了马,挂好了钢刀,绑好了行李,随后她就先轻轻地将顶大门的石头挪开,牵马出门。一出门她就上了马,急挥皮鞭,离开了这尚在沉睡之中的大散关。

阿鸾催马踏着山路往南走去。这时山中弥漫着云雾,高峰峻岭都被云雾掩没了,近处的树木也只隐隐地在眼前摇着个黑影,庐舍更看不见,连山鸟这时还都在林里栖眠,没有叫也没有飞。山路上只有阿鸾和她这一匹马,除了□的清脆有节奏的蹄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可是才走进山里不到二里,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叫道:“鸾姑娘!阿鸾!”这喊声在山中振荡着,十分宏亮,并且还有回音,似是有两个人在一问一答地叫着她。阿鸾赶紧催马快走,后面的声音却还在不住地叫,并且越来越近。阿鸾又跑了三四里地,转过了五六个山环,就见迎面有一人骑着马把她挡住。她刚要由鞍旁抽刀,却见面前的人正是鲁志中。

鲁志中喘吁吁地对她说:“鸾姑娘,你快回去吧!咱们再商量商量,一定有办法。你一个人可不能往下走,不要说到川省那里的路径你全不熟,这秦岭你就过不去。山里的岔路太多,再往下走五六里你就迷惑了,转来转去,就许转一个月你也走不出这座山去。并且山里还有银镖胡立和他的几个儿子,他们全都是歹人!你要是个男的还好些,你一个年轻的媳妇,如何能一人行走?这却比不得上次你往长安去的时候。”

阿鸾在这许多师叔之中,所敬畏的就是鲁志中。当下她就流下泪来,说:“我绝不能再回去!我昨夜听你说我爷爷是独自一人走了,我就时刻不安;我要找我爷爷去,谁也不能拦住我,谁也不能再叫我回大散关!”

鲁志中叹息了一声,就说:“老师父一人走了,连我也不放心,我也想随他老人家前往;可是他老人家的脾气太暴,一定不叫我跟随。果然姑娘若能赶上他老人家,我想他老人家绝不会向你发怒。不过你也须先回到我那里,等候几天,等纪广杰的胯伤十分好了之后,他能够骑马赶路了,那时你们夫妇再走。我也许也随了你们前去。”

阿鸾却冷笑说:“要等他的伤好了,得到几时?其实现在他也能骑马,可是叫他日夜的赶路还不行。鲁师叔,你若不放心我一人前去,你现在就随我一起去,怎样?”

鲁志中想了一想,就说:“你看,我现在身边一文钱也没有,兵刃又没带。你在此等我,我回去把钱和刀取来。”

阿鸾却说:“鲁师叔你若一回去,纪广杰一定也要跟来,只要他一来,我们就无法快走了,再想追上我爷爷可就难了。我现在手里还有二十几两,足够到汉中之用;只要咱们到了汉中,就什么都不用愁了。至于刀,不带也没甚要紧,这山里的强盗只有银镖胡立,可是听说近几年来胡立对咱们也很好,昆仑派的镖车,他从来不劫。”

鲁志中又想了一想,就点头说:“好吧!我就送你到汉中,到了汉中之后再说!”于是阿鸾也有些喜欢了,就催着鲁志中说:“那么鲁师叔你就在前面快走,咱们两天两夜就能够赶到汉中。在汉中歇一会儿,就往川省去才好。”

当时鲁志中就拨马在前,随走随劝慰阿鸾,说:“鸾姑娘你也别太心急,咱们一定能在川省见得着老师父,而且他老人家也必无舛错。我想你父亲一定知道他老人家在川省还有什么朋友。他老人家是个谨慎的人,既是到川省去,就绝不能毫无投奔。”又说:“我也想见一见江小鹤。不瞒你说,我其实还救过他的性命。当年江小鹤在你家中刺杀了龙志腾之后,他拐了马就逃走了;那时老师父极为愤怒,命我们去追杀他。其实在南山我已将江小鹤追上了,那时他的武艺还不行,我本可以捉住他,但我想到我与他的父亲也是师兄弟,而且他又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不忍心害他,并且给他指了一条往川北去的山路,放他走了。后来龙志起等人追上来了,我又同着他们追到了川北万源县。那时江小鹤正在一家酒楼上,因为他在门前拴着的马被龙志起认了出来,龙志起就提着刀上楼要去杀江小鹤。那时江小鹤真是危在顷刻之间。幸亏是我先上的楼,我便向他使了个眼色,江小鹤便推开楼窗,跳楼逃走。说起来我算是连救过他两次性命,我想他若见了我的面,绝不能一点儿情理也不讲。所以我也很想见他。”

鲍阿鸾一面摧马跟着鲁志中走去,一面听了鲁志中这些话,不禁心中又被感动。回想起来,当年江小鹤不过是个小孩子,而且父死母嫁,实是可怜。自己的爷爷和龙家兄弟待他可也太残忍了!因此她对江小鹤的愤恨又渐渐消退。

两匹马踏着山路走去,虽然走得并不十分快,可是鲁志中的地理极熟,他所走的全是平坦的抄近的路。这时云雾渐敛,太阳照得山顶像金的一般;山鸟吱吱地叫,扑扑地飞;那些丛生在山上的树木,由云雾之中挣扎出来,更显得苍翠。微凉的晨风吹拂在脸上,并带来阵阵山花野草的芳香,令人十分舒适。

又走了些时,眼看着就要越过秦岭了,可是在山中仍没见着一个人。这时太阳已然升起,阿鸾已走得浑身是汗,背后的衣服都湿透了。鲁志中不愧是个“老江湖”,他仍然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走着。阿鸾已有些喘息,就说:“鲁师叔,我觉得口渴,有地方找点儿水喝吗?”

鲁志中回过头来,悄声说:“转过这个山环,那里就有几家住户,在那里我认识一个姓程的,我们可以到他那里歇一会儿。我还要叫他到大散关送个信儿,不然我们两人忽然失踪,他们一定不放心!”接着又严肃地嘱咐说:“小心些!这地方不远就有一座山寨,也是银镖胡立手下的人。那山上人很多,而且都挺凶狠,不讲江湖义气。”

阿鸾听了,心中虽不服气,可是究竟此时自己是有急事在身,所以不愿再惹出什么无谓的麻烦。她就一声不响地轻轻挥着鞭子,跟随鲁志中向前走去。

走了不到半里路,还没转过这个山环,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鲁志中和阿鸾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有五匹马赶来。五匹马上的人全都是年轻力壮,身穿短衣,马旁都带着刀。阿鸾晓得来者必是强盗,就伸手要由鞍下抽刀,却被鲁志中拦住。他悄声说:“不要冒失!那穿绸子衣裳的就是胡立的儿子。”他拨过马去,迎上前,向那几个人招着手,带笑说:“胡老二,我要借这条路走走,请你给一点儿面子,并请你代问老掌柜的安好!”

那边是银镖胡立的儿子胡保山,外号叫小杨戬,带着四名喽啰。他并不大注意鲁志中,却只管瞧着鲍阿鸾。鲁志中一招呼他,他就笑着说:“不要紧,咱们有交情,还说得着什么借路吗?”又指指阿鸾,笑着问说:“喂!那姑娘是谁?”

鲁志中说:“那不是外人,是我师父的孙女,现在已然嫁给纪广杰了。”

胡保山说:“啊呀!这就是鲍阿鸾?嘿!”他立时两眼向阿鸾的背影乱绕,简直有些迷瞪了。鲁志中便说:“我们还有急事,得赶快走,老二,改日再见!”那小杨戬胡保山却向他手下的人一使眼色,那四个喽□一放马,撞了过去,然后将马一横,就拦住了山路,不放鲁志中和阿鸾过去。

阿鸾气得脸色发紫,手也按在了刀柄上。鲁志中也变了色,但仍忍住气,就向胡保山问说:“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都有交情呀!”胡保山微笑道:“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跟阿鸾是初次见面,我想跟她叙叙交情。请她跟你到我的山上,咱们喝几杯酒儿!”鲁志中说:“老二,你的好意我们敬谢了,现在我们实在有急事,不能多耽搁。改日我们必到山上拜访你去,那时再叨扰你!”

小杨戬胡保山一听,却变了脸,发出一声冷笑,说:“老鲁,你可别不识抬举!你是昆仑派的人,按理说不但咱们没有交情,还有仇。因为你平日的人缘还好,我爸爸才吩咐我对你特别讲面子,凡是你的镖车,便不拦挡。现在我瞧着这娘们有点儿喜欢,请她到山上喝两杯,又不是叫她陪我……”

他摇头摆脑地才说到这里,阿鸾却已抽出钢刀,拨马奔了过去,骂道:“住口,你这混蛋!”胡保山见刀来了,赶紧一缩头,同时拨马要向后退;但阿鸾又向前逼了一步,钢刀直劈下来,只听那小杨戬胡保山惨叫了一声,右胳臂被整整地削了下来,便摔下马去死了。那四个喽□便一齐催马抡刀奔过来,阿鸾就在马上施展开了昆仑刀法。三五个来往,又被她砍伤了两个人,其余的那两个就催马向北逃奔。鲁志中刚才因为手中无兵刃,所以闪在了一边,这时见胡保山死了,便过来惊惶惶地说:“快走!快走吧!”他下马拾了一口刀,然后又上了马,就带着阿鸾,双骑如飞,转过了山环,向南奔去。

这时对面又逢着一道峻岭,后面有十多匹马追赶下来。鲁志中惊慌地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来的是银镖胡立的长子胡保江和他们寨中最凶横的强盗、二寨主余大彪,并率着十五六名喽□。那胡保江的马尚未赶到临近,就扬起手嗖嗖地打来了两只钢镖,但都被鲁志中和阿鸾躲开。鲁志中这时又气又急,便向阿鸾说:“拼吧!随拼随走!”于是二人横刀等待,并都小心提防着暗器。

胡保江率领贼众飞奔前来,并大声喊骂着:“鲁志中、鲍阿鸾,你们今天都休想活了,给我兄弟抵命吧!”余大彪也瞪着凶狠的眼睛,挺着长枪说:“现在没有别的话说,你们就赶紧下马来受死!”鲁志中与阿鸾便一齐奋勇挥刀,催马迎了过去。立时短刃相接,始而在马上,后来又都跳到马下,十几匹马全都惊得四处狂奔。这里十几个人就在这道峻岭之下,坷坎不平的山道之上,乱战起来,只听得刀枪撞击之声响成一片。

那边的贼人虽众,但禁不住鲁志中与阿鸾的刀法精熟。尤其是阿鸾,心中积压了多日的忧郁和怨恨,至此时全都发泄了出来。她就像是疯狂了似的,挥动着昆仑刀乱杀乱砍,一连砍伤了五六个喽□。那余大彪在这秦岭上跟随银镖胡立十余年,杀害的人命无数,枪法也极高强,但与阿鸾交手不过十余合,便被阿鸾一刀劈死。战了不到一刻钟,胡保江也被鲁志中的钢刀削去了两个手指,他便忍着疼痛,带着残存的喽□一齐跑了。阿鸾虽然仍想追杀,可是此时已没有了力气,她喘吁吁的,脸色惨白,鲁志中便赶紧拉着她快走。

两人走上了山岭,正要找寻马匹急急逃出秦岭,忽见银镖胡立又率领六七名喽□赶到。鲁志中就惊慌地说:“这就是银镖胡立,他的飞镖百发百中,咱们快走吧!”

阿鸾忽然想起,银镖胡立原是她的仇人,十年前曾用镖伤过她的父亲鲍志云。当下她便瞪着眼,喘了喘气,不听鲁志中之劝,反而手挺钢刀,飞也似地跑下山去,迎着叫道:“哪个是银镖胡立?有本事的单打单个,过来交手……”

阿鸾的话尚未说完,就见那长着连鬓胡子的银镖胡立在马上将右臂一扬,往后一抡,又用左手一拍右肘,立时飞镖打出。阿鸾向右一躲,就觉得左肋一痛,一只镖就斜擦过去。阿鸾一皱眉,胡立的第二只飞镖又打到,阿鸾又没有躲开,镖正插在右肩上,痛得她把刀也扔了,就用手将镖拔出。这时胡立等一干强盗乱马就拥上了山坡,鲁志中急忙赶了下来,要拼出死命与众贼厮杀,但那银镖胡立却已令喽□将阿鸾捉住绑了起来。

胡立手里拿着一只镖,向鲁志中比着姿势,那张黑脸上现出凶狠之色,胡子都一根根地扎竖起来。他就向鲁志中狞笑着说:“好!十年以来,我跟你们昆仑派极力交好,现在昆仑派的孙女倒杀死了我的儿子!限你赶快走,三天之内,去把鲍家父子叫来。叫他们到山上去见我,他这孙女还许能有活命;如过了三天,我可就把这恶妇的头颅割下,送到汉中去了!”

鲁志中赶紧抱拳说:“胡掌柜,今天这事真是想不到!姑娘的性情烈,做错了事;可是无论如何,也请你放了她,因为她是纪广杰的妻子。”

银镖胡立又狞笑着说:“你休要拿纪广杰来吓我,我不怕他龙门侠的孙子。现在我不杀这恶妇,也就是给他留下点儿情面;你既说出他来,那可好了,连他也要叫来。纪广杰、鲍昆仑、鲍志云,他们三人都得来给我叩头认罪,并交来一千两银子,我才能饶这恶妇的活命。宽你们的限,给你们五天的工夫,五天之后若不来,那就不用再来了!”

鲁志中还要说话请求,银镖胡立却用镖比着他要打,并狠狠地威吓说:“你还不快走!饶了你的命就算便宜了你,你还要找死吗?”

鲁志中晓得胡立的飞镖厉害,便不敢抵抗他。这时阿鸾已被贼人用绳绑上了,她还不住地大骂、挣扎;但禁不住贼人众多,鲁志中又无力援助,所以鲁志中就眼见着阿鸾被贼人绑在一匹马上捉走了。鲁志中就不住顿脚大哭。那边胡立随走着,随在马上扭头扬手,逼着鲁志中快走。鲁志中只得往上去走,走过了这道山岭,他就扔下了刀,坐在地下痛哭。他想: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师父、师哥?师父入了川省,五天之内如何能将他寻回?若是把鲍志云找来吧,鲍志云跟银镖胡立有过仇恨,他就是肯来,恐怕也无济于事。

他坐了一会儿,又觉得事情紧急,不可耽延时刻,于是他站在岩上四下张望。就见西边山角下,有一匹黑马在那里吃草,正是自己的那匹,倒尚未被贼人牵走。鲁志中随就提着刀下了山岭,走了过去,将马牵到手中。他又想:我只好先回去见葛志强,叫他来解救阿鸾姑娘。因为葛志强近二十年来走镖经过秦岭,从没与银镖胡立起过纠纷,请他上山去说和也许能行。于是鲁志中就收了刀,上了马,顺着来时的道路向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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