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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挥刀雪恨单骑走江湖 脱锁投山几番逢灾难

少时果见另有一股宽阔平坦的山路,江小鹤就拨马提鞭又驰了进去。曲折地转过了几个山环,忽见面前现出一片旷野,他就知道自己已穿过了巴山,来到了川北地面。但他仍恐鲍老拳师那些人追过山来,并不敢稍缓,便依然顺着平坦的大道向南飞奔。

这时道旁的村落渐多,路上也有行人往来,江小鹤一颗惊慌紧张的心才渐渐放下,他心说:路上有这么许多人,就是那伙人把我追上,他们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够就地杀死我?于是放下心,策马缓缓前行。

走下有四五十里,阳光已当正午。江小鹤腹中饿得难受,便向路上的人打听,原来再往南走十余里便是万源县。他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便催着马往南走去。

万源县是川北的大地方,在后江的东岸。后江是巴水的上游,逶迤着可以通到嘉陵江。虽然在这上游,水势很浅,不能行驶大船,但是也有不少舢板,载运着许多由陕南来的货物往南边去运。所以,这里也算是个水旱的码头,商业相当地繁盛。

江小鹤骑马进了县城,一看,这里的街市比他们镇巴城里热闹得多,心中不禁高兴,暗想:到底是来到外面好,我现在也算闯到江湖上来了!我有马,也有钱,可惜没有一把长兵器,身上再佩上一口单刀或宝剑,谁敢说我不是江湖英雄?于是他便做出大人的气派,在街上行走。才走了不远,就几乎撞倒了一个行路的人,但他还不肯下马来。

走到十字街口,看见一家很大的酒楼门前停着几辆车,车上都插着三角形的白旗,上头写着几个字。江小鹤虽然一个字也不认得,但他知道这是镖车,他在镇巴时曾看见过。他心里一时高兴,便在门前下了马,将马系在了桩子上,随后做出江湖人的派头,一进酒店就咚咚地往楼上去走。

才一上楼就被一个酒保拦住,问说:“喂,喂!你找谁?”江小鹤挺着胸脯,瞪着眼,说:“我是喝酒的!”说毕,找了一张桌子,斜跨着板凳坐下,又一摇晃脑袋,高声说:“来一壶!”

酒保笑着过来,说:“你真喝吗?”

江小鹤瞪眼说:“怎么?你瞧不起我吗?”说时便伸手向怀中去掏。他先掏出马志贤给的那五两银子,吧地向桌上一拍,随后又抽出那把尖刀,也“吧”地摔在桌上。

酒保不由笑了,旁边的许多酒客也都瞧着他笑。江小鹤就哼了一声,说:“你们看着我小吗?我也是久走江湖的,在陕南、川北也有些名声。你看,银子在这儿啦!你别怕喝完了酒不给钱。去!快拿酒拿菜来,我吃完了饭还得赶紧走路。门外我有一匹白马,你也叫伙计们给喂了,用好草料!”酒保笑着应了一声:“是了!”旁边有人竟哈哈大笑起来。江小鹤回首瞪了那人一眼,心说:走江湖的人,不能吃一点儿亏,吃了小亏,大亏就来。于是就嘴中骂着。

少时,酒保把酒饭和菜一齐端了上来。江小鹤就一面饮酒,一面吃饭,并且两只眼东瞧西望着。他见旁边喝酒的人,有不少都像镖头和江湖人的样子,不过有一样,人家都是穿得整整齐齐,因为衣服整齐,就显得威风。江小鹤看看自己,穿着一条露肉的破单裤,上面沾着许多猪屎;下面光着两只泥脚,穿着双破布鞋,脚趾头都出来了,像是要看热闹似的。自己披着的破棉袄,棉花也都绽了出来。并且因为天气暖,酒入腹,虱子咬,浑身都觉得痒痒。江小鹤心说:不行!我这身衣裳可不能闯江湖,不怪走到哪里都叫人瞧不起。明明是个放猪的、要饭的,哪里像是个江湖上的人?于是就想到要置一身衣裳,可又怕钱不够。脑子里忽然一转,他就想到了去偷盗,但也立刻自己阻止了这个想头。他暗道:偷鸡摸狗那不是好汉干的,我饿死也不能做!随就闷闷地喝酒吃饭。

他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那把短刀,便又想起两年前的那日晚间在麦田中鲍老头子把刀赠给自己时的那神态,便气得一捶桌子,嘟囔着骂道:“鲍老头也不是好东西!早晚我非得把他杀了!”

这时,忽见从靠西墙的一张桌子旁,走过来一个人。这人一近前来,就拍了小鹤的肩膀一下,带笑问道:“小兄弟!你是从哪儿来?”

江小鹤抬头一看,这人是个瘦子,身穿黑布夹裤褂,很干净。年有三十上下,黄脸小眼睛,嘴唇可是很厚,小辫盘在顶上,显出来是个惯走江湖的模样。江小鹤就站起身来一抱拳,说:“兄弟我是由镇巴县来!”

说出来这句话,他可是又有点儿后悔,心说这里虽然过了山、出了省,可是离镇巴也不远。倘若这个人与鲍老头子、龙家兄弟他们相识,骑着快马去给他们送个信儿,他们一定追下我来,那可就完了!于是又补充一句说:“我从西安府来,走了五天才到镇巴。昨天在镇巴住了一宵,今天就来到这里。”

那人一听,他所说的路程全都不对,就不由得笑了,随就问说:“小兄弟你贵姓大名?”

江小鹤又抱拳说:“不敢当!兄弟姓江名小鹤,外号叫……”他想走江湖的人都得有个外号,我也得有一个,我得起个厉害的。于是脑筋一转,就说:“外号称三头虎!”

那人哈哈大笑,摸着江小鹤的脑袋,说:“诸位请看!这位小兄弟自称三头虎,哈哈哈!”全堂齐都笑了起来。

江小鹤瞪着眼睛,一把将这人抓住,问说:“你问完了我,我该问你呢!你姓什么?叫什么?外号怎么称呼?”

那人笑着说:“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能跟你比,我就一个头!”江小鹤明知此人是故意戏耍自己,便拳头抡起,比着这人。这人就笑着说:“怎么,小兄弟,你还真要动手跟我较量较量……”话未说完,只听咚的一声,江小鹤的小拳头就擂在了这人的胸上。这人“呀”了一声,身子向后一倒,就倒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了。

旁座的酒客全都大惊,有的高声叫好,有的就捋袖子,要过来跟小鹤比武。江小鹤嗤地将短刀在手中一晃,一脚登着凳子,手把桌子一拍,瞪着眼说:“你们敢欺负我?江小太爷在江湖上走了十多年,在镇巴打败过鲍昆仑,这把刀扎伤过紫阳龙家兄弟。现在到川北来,就是要会会阆中侠,你们敢欺负我!”他这些话一说出来,真把旁边的人都吓愣了,站起来的也都又坐下了。那胸头挨了一拳的人虽然气得脸都白了,可是却不敢再过来。

江小鹤洋洋得意,把短刀插在桌上,斟酒畅饮。才喝了两盅,就听楼梯上咚咚地一阵响,急匆匆地上来了两个人,手中全都拿着单刀。江小鹤一看,原来却是鲁志中和陈志俊。鲁志中手指着江小鹤说:“好孩子,你在这儿了!你快跟着我们回去!”说话时就向江小鹤使眼色。陈志俊却上前要来抓小鹤。

小鹤急忙绕着桌子躲开,他手握短刀瞪着眼睛,说:“我看你们谁敢上前来抓我?”

说话时由楼梯又上来一人,却正是那推山虎龙志起。就见他一张黑胖脸上嵌着两只火球儿似的眼睛,挺着大刀奔来。江小鹤吓得赶紧跑近了前窗,用力将窗户推开,其时紧急万分。龙志起的大刀砍来,距离江小鹤的身子也就有一尺,江小鹤却将身子一跳,由酒楼上就跳到了大街上。此时酒楼上人声极乱,江小鹤就将马缰割断,翻身上马,惊慌地奔走,吓得街上的人都纷纷向两旁闪开。江小鹤急急地用手擂着马的后胯,一直跑出了南门,顺着大道,拼命地奔去。

走了半天,他方才勒住马回头去望,就见后面远远之处也起了一片尘土。江小鹤晓得是他们追赶下来了,随就不敢怠慢,又拼命地一直向前跑去。他这匹马就似一条飞龙,四脚就像没有着地似的,一霎间就跑下去了六十多里。

这时江小鹤已力尽了,几次都要由马上摔下来,收马也收不住,马还像疯了似的仍往下跑。道旁的人齐都惊讶地张着手叫,但没人敢将这匹马截住。江小鹤情急智生,便先将两脚脱镫,一脚收在马背上,然后双手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向鞍子上一推,身子就飘然地斜着落下马来。江小鹤趴在地下,及至抬起头来,鼻子已汪然流下鲜血,那匹马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鹤坐在地下,由棉袄上扯下两块棉花,把鼻子堵住。他喘着气,站起身来一看,那口短刀也不知丢在哪儿了。路旁就有人过来问他:“你摔着了没有?”又有人称赞他说:“你这小孩子是会骑马的,幸亏你自己斜着跳下来,顶多不过擦破了脸。要是叫马摔下来,给你两蹄子,你就得送命!”

正说着,就见那匹马被前面的人给截回来了,它还像一条飞龙似的惊奔着。江小鹤这时才看出来,原来并不是自己骑的那匹白马,却是一匹十分矫健的黑马,全身跟乌炭似的,高头大鬃。江小鹤又特别喜欢,随就由道旁的人帮忙,将这匹马截住。这匹大黑马被江小鹤牵住,四条腿还不住地踢跳。江小鹤就双手使着力,身子向后拽,揪着缰绳,将马系在了道旁的一棵大树上,系得紧紧的。这匹马起先还踢跳着,把地下的土都刨了几个深坑,后来就渐渐地老实了,嘴里呼噜呼噜地喷着白气。

江小鹤也坐在地下喘气,鼻孔上塞着的棉花也掉了,鲜血又汪然向下流。他一赌气脱下了棉袄,口里骂着:“他娘的!”又从棉袄上揪下两块棉花,把鼻孔堵住。他光着上身,脊背上的汗还不住地向下流,痒痒的,仿佛有虫子在那里爬。再回头看看那匹黑马,就见它出的汗,跟水洗过似的。

此时道旁的行人都走去了,只是江小鹤一个人坐在这里,他脑里就回想着刚才那一幕惊险的事情:自己正在酒楼上发威风,鲁志中和陈志俊就上楼来了。如果就是他们二人,那还好办,可是后来那龙志起也来了。莫非昨天夜里我杀错了人?杀的不是姓龙的?又想着自己怎样由酒楼上跳下来,怎样于仓皇中夺了马匹飞奔,不由得又是高兴,又是愤恨。

江小鹤怕那龙志起等人又骑着马匹顺着这条路追下来,于是就不敢在这里多歇。他慢慢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却觉着右腿发疼,不知是从酒楼上跳下时摔的,还是由马上跳下时摔的。他心里暗暗地骂着,把棉袄拣起,穿在身上。再扭头去看那匹马,马上除了鞍辔,什么也没有。刚才自己把所有的五两银子也都丢在酒楼上了,兵器也没有了,这样怎么闯江湖?于是他又呆呆地站了半天,想把这匹马卖了,得了钱,买刀置衣服做路费。可是又细一看,这匹马仿佛自己认得,就是龙志起到鲍家村骑去的那匹马,就想这一定是匹好马,卖了岂不可惜?

他过去拍了拍马头,微笑着翻身上马,又向前去走。走了有二里多地,忽听见一阵唢呐之声,吹得十分好听。声音越来越近,少时对面就来了几个吹鼓手,后面跟着一抬花轿,原来是娶新媳妇的。江小鹤又忘了刚才的惊恐,便勒住马,高兴地看着这几个娶亲的人和一顶花轿从自己的马旁走了过去。

江小鹤虽然没有看见轿里的媳妇,可是却见那些吹鼓手和轿夫们,都不住地用眼来看他。江小鹤就不由有些生气,暗暗骂道:你们直着眼看我干什么?莫非是觉着我穷?看我不像有媳妇的样子?哼,我也订下媳妇了!我的媳妇是阿鸾,等着将来我学好了武艺,闯遍了江湖,发了大财,报了仇恨,我就要回到家中大办喜事……才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伤心事,那惨目的景象又在他的眼前浮现。那是在不久以前,一天晚间,马家铁铺的门前也来了一顶轿子,但是没有吹鼓手。他的母亲身上穿着红缎子的衣裳,流着泪望了望他,就上了轿,被开绒线铺的董大给娶走了。江小鹤一想到这里,不由又是一阵悲伤,眼泪冲着鼻血流了下来,滴在胸脯上。

他拿袖头拭净眼泪,咬着牙,策马又往下走,直走到黄昏时候。他已经走过了十几个村镇店,但因为没有钱,不能买饭,也不能投店。他就在这金红的残焰、淡黑色的夜幕下,马蹄□地向前行走。这时晚风起了,树枝被吹得飒飒作响。小鹤的腹中饥肠辘辘,面前是黑莽莽的一片,也看不清是山、是河,还是林木或庐舍,他不禁叹了口气,心说:怎么办?这样饿上几天,不是饿死了吗?饿死可就什么都完了!又想:听人说走江湖的人都是身边一个钱不带,到处为家,到处吃饭。偷鸡摸狗的事,我江小鹤不做,但是打拳、卖艺总不算丢人。因此他就决定由明天起,找处市镇,拉个场子,打几套拳。凭自己跟马志贤所学的几套拳法,打出来不但可以叫外行喝彩,连内行也得点头。于是他又高兴起来。

走了不远,看见道旁有座破庙,墙塌殿倒,里面一点儿灯光也没有。小鹤走到近前,在黄昏暮色中,仔细向里边看了看,确是没有一点儿人声。仰面一看天空,星斗繁密,他就想:这天气大概不能下雨,谁管他庙里的房子漏不漏,只要有个地方避风雨就行了。不然我这样骑着马走一夜路,倘或遇见人,人家一定得把我当作盗贼!于是,小鹤就牵着马走了进去。

一进到破庙里,只觉得地下坎坷不平,软一脚,硬一脚,软的大概是粪便,硬的大概是砖头。他把马系上,这匹马仰首长啸着,又不住地用蹄子敲地,江小鹤就说:“你饿了吧?这可没法子,我还没有吃饭呢!等到天明我卖艺挣了钱,再给你买草料。”

他自言自语地摸索着进了那已经塌落的大殿,仰首一看,满天的星星正向他眨眼。他又摸索着找到了砖砌的供桌,一耸身跳了上去,又摸了摸神像。那正中的泥塑神像,已经没有了脑袋。小鹤心说:可怜!可怜!便叹了一声,躺在了供桌上。

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去睡,可是又觉得身子下面虽有棉袄垫着,两腿却十分寒冷。本想要再爬起来,可是此时他却疲倦极了,连续不断地打着哈欠,他就把手脚缩作一团,卧在了这冰冻坚硬的供桌上。星月摸抚着他的脸,夜风冻凝了他鼻子上的血,不知不觉地他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他忽然被一阵呜呵呜呵的马嘶之声惊醒了。江小鹤身上打着冷战,用手揉着眼睛,又听到□的一阵蹄声,越走越远了。江小鹤骂道:“好贼!敢偷我的马!”他嗖地跳下了供桌,往外去追,一个没留神,咕咚一声,就被地上的砖头给绊倒了。他赶紧又爬起来,跑到庙外,就听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往南去了,他便拼命地向南去追。

这时天际的星光渐渐模糊,东方已现出了白色。江小鹤顺着大道往下追了四五里地,马蹄之声已听不到了。东方的曙光升起,忽然,小鹤看见道旁地下趴着一个人,不由吓了一跳。他赶紧止住脚步,定睛一看,地下趴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小鹤心想:怎么,这是个死人?是叫强盗杀死的?

他走过去踢了一脚,那人仍不动,低头一看,才看出他满头血迹,原来这个人真是死了。这人身上穿着的短衣裤上也满是泥土,可见是在道旁滚了半天才死的。小鹤扭头一看,在这死人的脚后十数步之远,扔着一个东西,他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副马鞍。小鹤立刻生了气,心说:呵!原来就是你偷的马,又叫马跌下来踢死了,凭你这本事还敢偷马?于是他就挟起马鞍,又往南边去追马匹。

跑出了几十步,忽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赶紧又跑了回来,走到那死尸的旁边,低下身去摸,就从那尸身的怀里,掏出一包碎银两来。他掂了掂,至少也有十两重,心里不由十分欢喜,暗道:好个贼!你真是贪心不足。你手里有这么些银两,还要偷我的马,真该死!真该死!这时就见北边隐隐有两辆骡车走来,江小鹤吓得赶紧揣起了银子,挟着马鞍,又向南跑去。

跑下有三四里地,天光已然大亮,路上已有了不少车辆和行人。江小鹤往南又走了十余里,便望见前面有一座镇市,十分繁华,简直跟他们那镇巴县城差不许多。他走得也有些疲倦了,便暗想:那匹马恐怕也跑远了,没法寻到了,可是得了一点儿银子。这点儿银子总共也不过十两,就卖了一匹好马,才冤枉呢!他心里生着气,便挟着马鞍,进了市镇,心说:先吃一顿饭去!随就找了一酒饭铺,进去买了菜饭,并喝了两壶酒。

小鹤吃得酒足饭饱,随后就叫酒保打来一盆水,把那张泥污血染的脸儿洗了。又歇了一会儿,就结了酒饭账,走出馆子来。他心里就想:马是找不着了,光挟着个马鞍子算是怎么回事儿?不如把它卖了,至少也能卖一二十两银子。买一身干净衣帽,再买一口单刀,那也就像个走江湖的样子了。于是他就挟着鞍,在大街上喊道:“谁买我的这副鞍子呀?少算钱!”

喊过了一条街,只有人笑他看他,却没有人过来要买。江小鹤心说:我得把价钱喊出来,价钱一便宜,就许有人买了。于是他又喊道:“谁买呀!我便宜卖呀!这副好鞍韂只卖十五两银子呀!只要凑上我的盘缠我就卖呀……”才喊到这里,蓦然觉得有人从后面一把将他抓住。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回头一看,就见身后是一个穿戴着官衣帽的官人。他便生了气,一抡胳臂,骂说:“你凭什么抓我?”旁边又有两个官人上来,一个将鞍子夺了过去,另一个就掏出锁链来,哗啦一抖,就将小鹤的脖子套上了。

小鹤揪着锁链,用脚去踢官人,骂道:“我不犯法,你们凭什么锁我?”一个高身子的官人,吧地就打了小鹤一个嘴巴,打得他脸上冒火,他还是挣扎着大骂。另一个官人就把他的脖颈锁上,冷笑着说:“小伙子,你别闹了,乖乖地跟我们上衙门,准受不了苦。”

小鹤跳着脚骂说:“凭什么我跟你们上衙门?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捉好人?”三个官人哪里容他分辩,就一个挟着鞍子,一个拿链子揪着他,另一个就在后面推着他,吵吵嚷嚷地往西边走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有人说:“捉住了一个小贼。”有人说:“这家伙真凶!”小鹤心里又气又急,嘴里不住大骂,并用脚向那三个官人踢踹。

往西出了这座市镇,便见眼前是一道大河,码头上泊着无数的船只。在浩浩的河水对面,有一座城池。江小鹤被官人牵到这里,码头上更热闹起来了,他就像一只被捕的乳虎,张牙舞爪,还不住地大骂。

但无论江小鹤怎样挣扎,三个官人连推带拽,把他拽到了一只小船上,小船解了缆,悠悠地向对岸驰去。江小鹤坐在船板上,两个官人按着他,一个就向他笑着说:“小兄弟,你别跟我们闹,我们这是公事。把你解到对岸宣汉县,你见着县太爷,有什么都好说。我们这位县太爷姓包,人最公正,尤其你是个小孩子,他绝不能重断了你!”

江小鹤喘着气,问说:“见了县官我也不怕!可是,你们得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那官人就笑着说:“得啦!小兄弟,你也别跟我们装糊涂,我们也不会审问你。等到了堂上,太爷问你时你再说。”江小鹤气愤愤地还直喊他没犯法。

少时渡过了河,就下了船,对岸上也有不少人跟着看热闹。小鹤这时把嗓子都骂哑了,但他知道挣扎无用,便也不再挣扎了,就跟着三个官人进了宣汉县城。走了不远就是县衙门,三个官人把他带到一间阴暗的小屋里,先把他的身上搜了一搜。江小鹤一见怀里的那包银子到了官人手中,就要上前去抢,他瞪着眼说:“喂!你抢我的银子是怎么回事儿?”

那官人说:“我们不要你的,先替你收起来。等县太爷把你放了时,我原数还你。”言毕,三个官人出了屋,喀的一声,就把屋门锁上了。江小鹤暗暗地骂道:真倒霉!马丢了,还打这冤枉官司!

他站着等了半天,又扒着门缝向外看,就见门外不断地有官人来往,却没有一个人来理他。江小鹤就咚咚地用拳头捶门,并向外喊道:“喂!开门呀!开门呀!要审就快审,打完了官司我好走,你们可别耽误了我的事情!”他这样喊着,外面经过的人却连向他这屋子看都不看一眼。江小鹤就踹门大骂起来,直到他已声嘶力竭,外面仍然没有人理他。江小鹤一赌气坐在地下,哼哼地直喘气,但却无计可施。

又过了许多时,才听见锁一响,屋门开了,外面的夕阳也射进来了,进来了四个官人。江小鹤就坐在地下,仰首问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四个官人却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江小鹤揪了起来,连拉带推,把他带到了大堂上。

那大堂两边站着拿板子的官人,当中坐着个又瘦又矮的县太爷,两边的衙役都用板子敲地,说:“跪下!跪下!”江小鹤就向衙役们冷笑道:“跪下就跪下,可是我没犯法。”随就跪在了地下。

那县官操着南方口音,问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小鹤便称字道号似的说:“我叫江小鹤。”县官又问:“你是什么地方人,从哪里来?”小鹤翻翻眼睛,说:“我是西安府人,从镇巴县来。”县官又问:“你到川北是做什么来了?”江小鹤说:“闯江湖来了!”

县官把惊堂木一拍,说:“胡说!你这么点儿孩子就闯江湖?我想你年纪虽幼,可是你做的坏事一定不少。我问你,你在江东边是怎么杀的人,怎么抢夺的马和财物?据实招来,要不然可拿板子打你了!”

江小鹤气得就要爬起身来,但又被两个官人按得跪倒。他就一面挣扎着,一面嚷说:“我冤枉!我没杀人,也没抢马!是昨夜我住在北边的破庙里,半夜里有个贼把我的马偷走了……”他才说到这里,县官就连连拍动惊堂木,怒斥道:“凭你这样子还有马匹?大概不打你是不说呀!来,拉下去先打二十板子!”江小鹤摇晃着脑袋喊道:“凭什么打我?我又没犯法!”

但官人们哪容他分说,拉下去,吧吧就打了二十板子。这二十板子虽不算重,可是江小鹤的屁股已然疼得难受,他不由得哭了,并想:这样不行,倘若被他们把屁股打裂了,将来可就不能走路了,遂就嚷着说:“别打啦!我说实话!”

官人又把他揪起来,让他冲着公堂当中摆着的大桌子跪倒。县官又把惊堂木一拍,怒斥着问说:“你说实话!如果不说实话,仍然要打你!”

江小鹤喘了一口气,说:“说实话,我真没有杀人!我是镇巴县江志升的儿子,我父亲在两年前被人害死了,我母亲也改嫁了。我向人探听出了仇人的姓名,我要到外省去投师学艺,将来好报仇。临离开镇巴时,我拐走了鲍昆仑家的一匹马,我就到了万源县。不料我正在那酒楼喝酒,鲍昆仑就派人来捉我了。我若是被他们捉住,立刻就是个死,所以我就由酒楼上跳了下来,抢了一匹马就跑。没想到我把马抢错了,抢的是仇人的一匹黑马,这马性劣极了,半路上就差点儿没把我跌死。晚上我因为没有钱投店,就住在一个破庙里,不想到了夜间我正睡觉,就有个贼人将我的马匹偷了。我惊醒了,赶紧就追,可是没有追上,却瞧见道旁扔着我的马鞍和一个死尸。我想那死尸一定是那偷我马匹的人,他因制不住那匹马,才掉下来跌死了。我从那死尸的身上摸出一包碎银子,挟着那个马鞍到了镇上,没想官人就把我抓来了!”

县官听到这里,就命官人将江小鹤先押下去。两个官人推着江小鹤往监房里走,一个就劝说:“小孩子,你乖乖的,准保不能叫你吃苦。你看刚才那二十板子,打得多么轻?都是瞧着你小,可怜你!”江小鹤叹了口气,说:“真倒霉!马匹丢了还打官司!”当下官人就把他送在监里,除去了脖子上的锁链,却给他的脚上箍了一副镣。

这监狱里有二三十个囚犯,全都是破衣露体、蓬头垢面,简直比鬼还要难看。屋中有个尿桶,臭气逼人。江小鹤一被推进监里,他就靠着那冰冷的石墙站着。许多囚犯都拥了过来,都像饿鬼似的龇着牙,问他打的是什么官司,犯的是什么罪。江小鹤烦恼地说道:“你们不要问了,我打的是冤枉官司!一点儿罪没犯,就被他们抓来了,不容分说就打了我二十板子。这县官简直是混蛋,等着,江小太爷把武艺学会了,咱们再算账!”说毕他推开众人,自己找了一块席头,就坐下来发愁。

晚间狱卒送来了那比狗食还不如的囚饭,他也没有吃。他心中叹息着江湖真是不好走,世间的人敢则是不讲理的多。他又想:为什么别人尽欺负我?一定是因为我的年岁小,我的武艺还没有学成。他娘的!我非得赶紧逃跑不可,赶紧去投名师学艺不可!

他低着头用手去摸脚镣,忽然吃了一惊,原来这副镣是给成年人带的,他那瘦细的脚脖子,只要把鞋脱下来,绷着脚面一褪,立刻就能把这副脚镣脱掉。当时他心中甚喜,暗想:不用发愁了,能够跑了。于是他又把脚镣套上,便卧在席头上,老老实实地睡了一夜。

到了次日,一清早,狱门就开了,进来一个狱卒,吩咐把尿桶抬出去倒了。照例这倒尿桶的事儿是由新犯人干的。当下就派了江小鹤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两人抬着一桶尿,由狱卒押着,出了旁门,要把尿倒在南墙外的一个垃圾堆上。江小鹤的镣本来很松,走路十分不便,才一出狱门他就跌倒在地,哗的一声把一桶尿全部倾在了地上。

那狱卒的两只脚也浸在尿中了,他骂了声:“小死囚!”一脚就把江小鹤踢得在尿中滚了一个滚。江小鹤趁势摘下脚镣,爬了起来,抡镣向那狱卒打去,只听狱卒哎哟一声,江小鹤便撒腿就跑。

他不敢走大街,只穿着小巷走,跑过了两条小巷,就见后面有官人追来,于是江小鹤更是拼命地飞奔。他迤逦着又跑到了大街上,直往南门跑去。街上的人也不知他是个疯子还是个贼人,因见是个小孩子,便都躲开他,没有人上前拦挡。

江小鹤一直跑出了南门,却被一个官人迎面把他挡住,这个官人问道:“小孩子,你跑什么?”江小鹤却一句话也不答,扑上前去,三拳两脚把那官人打倒了,然后又撒腿向南奔去。

因为奔得太慌乱,不留神就撞在了一辆骡车上,江小鹤跟骡子碰了个头,人也躺了下来,几乎要被骡子踢着了。他立刻爬了起来,又往南飞奔,就听后面有许多人乱叫着:“截住他呀!截住他!”江小鹤就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似的,什么也不顾,只管低着头飞奔。地上又坎坷不平,他连跌了两三个跟斗,但他跌倒了就赶紧爬起来,接着再跑。此时他是赤着脚,两脚都被地下的沙石块给刺破了,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管拼命地飞奔。

也不知跑了有多少路,他的气实在接不上了,两只脚也使不上力了,头更觉得发晕。此时身后又□地有一匹马追来。江小鹤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胸头像有个什么东西突地直往上顶,他就张着双手使力地叫了一声,立刻扑在了地下。但他还微有知觉,就觉得是被人提了一下,然后身子就不能自主了。

过了些时,只听见耳边有□的马蹄之声,他睁眼一看,见自己是骑在一匹马上,身子被人从后面搂着。搂着他的是两只大手,露着两个黑袖头。江小鹤赶紧回头一看,见在马上搂着自己的不是官人,却是个黑脸汉子,瞪着两只大眼睛冲着自己直笑。马依然□地行着,这个人就笑着说:“你这小伙子,真有点儿本事!你学过武艺吧?是跟谁学的?”江小鹤把腰挺了挺,回答说:“是跟我姨夫马志贤学的。”不料那黑汉子一听他这话,立时生了气,突然就将小鹤抛下马去。

小鹤被抛在地下,头也跌破了。他就由地下拣起一块石头,抛了出去,向那匹马就打,又爬起身来,骂说:“小子,你想害我,你敢回来比比武吗?”

那人向前走了不远,忽然又转马回来,又笑了,说:“你这小伙子,我真佩服你。可是我一听见名字里有个‘志’字,我就生气!”他走到近前,下了马,又问:“你的师父是鲍昆仑的徒弟,是不是?”

江小鹤点头说:“是,可是我姨夫马志贤他也恨鲍昆仑,不过又怕他,不敢惹他罢了。我父亲江志升当年也跟鲍昆仑学艺,可是被鲍昆仑杀了。他是我的仇人,我曾拿着尖刀找鲍昆仑拼过命,我曾杀伤过龙志腾、龙志起!”

这大汉子一听,不由现出一种惊异之状,说:“呵!你这小伙子竟有这么大的本事?”随拉住江小鹤的胳臂,问说:“你叫什么名字?”小鹤一拍胸脯,说:“我叫江小鹤,你呢?”黑汉子笑了笑,说:“我叫伍金彪,外号人称黑豹子。我是营山县人,前两天来到宣汉县办事,现在事情还没有办完。因为我刚才在南门外看见你这小伙子怪有本事的,我很喜爱你,就催着马追下你来。看你趴在地下喘不过气来,我才把你救了!”

江小鹤听罢,就点点头说:“好了,多亏有你救我,我跟你交个朋友好了!你有钱没有?无论多少你借我一点儿,我先吃顿饭去。你也回去办事去吧,咱们后会有期!”

黑豹子伍金彪笑了笑,说:“我的事办不办不要紧,小兄弟,我先问你往哪里去?”江小鹤说:“我也没有一定去向,我是要找阆中侠去。听说他的武艺高强,我要拜他为师。”伍金彪笑了笑,说:“你这小伙子有志气!可是你要去找阆中侠,为什么反到这里来?你要是一直往南走,可一辈子也到不了阆中。”

江小鹤赶紧问说:“阆中在什么地方?应当往哪边走?”伍金彪向正西一指,说:“过了巴水,那里才是阆中县,阆中侠徐麟就是那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可是你要直头去找他,不但不认识,他也不能见你,你得找一个引见人。”

江小鹤问说:“你认识他吗?”伍金彪点头说:“我自然认识,不但认识,还很熟。”江小鹤说:“那么劳你驾,你带我去,把我引见给他做徒弟!”伍金彪却笑了笑,摇头说:“那可引见不了!不瞒你说,我跟阆中侠虽是很熟识,可是见了他,我连头也不敢抬。”

江小鹤问说:“你怕他?”伍金彪说:“不单我,谁不怕他?他是川北头一条好汉,我不过是个跑江湖的,论钱论势论武艺,我都比他差远了!”江小鹤沉思了一会儿,就问说:“阆中离这里还有多少路?”伍金彪说:“二百七十多里路,骑着我这匹马也得走三天。”江小鹤说:“好吧,你不管,我找他去!”说时迈步就走。

伍金彪却把他拉住,说:“小兄弟,你这不是胡闹?你脚底下连一双鞋也没有,走不到那儿也就累死了。再说,若没人引见,他简直就不能理你。现在,小兄弟,咱们两人既交了朋友嘛,我就得帮你的忙。咱们先往西找个镇店把饭吃了,喝几盅酒,然后我拿出钱来给你置一身衣服,再找个朋友给你借一匹马,随后咱们再走。我先领你去见几位朋友,有那几个朋友的面子,你再去找阆中侠,阆中侠一定就可以收你了。”江小鹤听了很是喜欢,就点头说:“好吧!”于是伍金彪就牵着马,跟江小鹤谈着闲话,往南走去。

走了不远,就见往西有一股大道,伍金彪又带着江小鹤往西走去。这股大道两旁都是水田,风景极为秀丽,但江小鹤却无心观看这些景物。他只盼着快些走到个镇店吃饭喝酒,衣服有没有倒不要紧,只是得弄一双鞋穿。

往西走了有十来里地,果然看见有一座村镇,虽然不怎样热闹,可是杂货铺、酒店、店房等倒有十几家。在路南有一家店房,墙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江小鹤也不认得。伍金彪就说:“咱们进去歇一会儿吧。”他随就牵马往里走,江小鹤随他走了进去。

到了里面,两三个伙计都笑着过来招呼、接马,都仿佛跟伍金彪很厮熟的样子。伍金彪就跟那店伙说:“给我跟这位小兄弟找一个房子。”当下有个店伙把小鹤让到一间东屋里,伍金彪却到柜房里找店掌柜谈天去了。

小鹤到了屋内,店伙给他送来脸水,小鹤用这一盆水把头发、脸、胳膊、腿连两只脚都洗净了。他往床上一躺,想着这两天所遇的事情,真觉得气人,又想:幸亏遇见了伍金彪,伍金彪倒还是个好朋友。

待了半天,伍金彪才进屋来,他手里拿着一套单衣裤,还有一双鞋,笑着说:“小兄弟,你先把衣裳换上,鞋试试,穿得上穿不上?”江小鹤就脱了个精光,把衣服换上。袖子和裤腿儿太长,但还能够挽起来,只是鞋太大,简直走不了路。小鹤就把他自己的那条破裤子撕了,撕了四个布条儿,两个布条系鞋,两个布条做为腿带。

伍金彪在旁看着,不住地笑,说:“好兄弟,这样真像一位小英雄了!再佩上一口刀,在绿林中谁敢瞧不起你?”江小鹤也不管他这些话,只说:“怎么饭还不来?”伍金彪说:“等我去催一催他们。”当下伍金彪又出了屋子。

待了一会儿,店伙就送来了茶饭和酒,伍金彪也走进屋来,嘴里还哼着川北的山歌:“送郎送到十里亭,十里亭旁草青青呀……”江小鹤一听见他所唱的山歌,不禁又想起了那惯会唱山歌的鲍阿鸾,于是就着急地想:赶快学好了武艺,发了财,回家好娶阿鸾当媳妇。可是在没娶媳妇之前,先得报仇。

江小鹤跟伍金彪对坐在床上先饮酒,后吃饭,同时谈着闲话。江小鹤因觉得伍金彪是个很好的朋友,就把自己以往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伍金彪就告诉他说:“幸亏你今天遇到了我,你要是遇见别人,只要人家知道你跟鲍昆仑相识,实时就许杀死你!鲍昆仑跟他那些徒弟,陕南可以独霸为王,可是他们若到了川北,那就一步也走不开。在我们川北,无论是江湖,是绿林,只要一听见是鲍昆仑的徒弟,名字里有个‘志’字,那就是仇人,立时就得动手拼斗!”

江小鹤说:“虽然我跟他们认识,可是他们把我父亲杀死了,我也跟他们有仇!”

伍金彪点头道:“是呀!要不是你和他们也有仇,咱们现在也不能交朋友。鲍昆仑的徒弟,除了龙家兄弟和什么葛志强,没有人敢到川北来。上个月,龙家兄弟在剑门山杀伤了吸水龙晁礼手下的几条好汉。后来又在广元县遇着了阆中侠,狠狠地争斗了一场,结果被阆中侠杀得大败。可是他们小人心肠,又毒又狠,竟到了阆中,把阆中侠的庄丁给杀死了两个。虽然他们跑了,可是这辈子他们也休想再到川北来了!”

江小鹤说:“我听说他们还不死心,现在正在招集他们的师兄弟,以后还要到川北来走镖。”

伍金彪点头说道:“叫他来吧!只要叫阆中侠知道了,就叫他们谁也不能整着回去!”

江小鹤又问:“阆中侠的武艺比鲍昆仑如何?”

伍金彪说:“那又高得多了!鲍昆仑那老头子,我虽没见过,可是我想他的武艺一定平常。不过是仗着他的徒弟多,所以这些年来,阆中侠不愿和他作对。阆中侠徐麟比他年轻,今年才不过四十上下。他的武艺是家传的,真正的内家武当派,一口宝剑神出鬼没,就是几百个大汉把他围住,刀剑齐上,也绝伤不了他一根毫毛!”

江小鹤听伍金彪把那阆中侠说得这样英勇,心中就越发敬佩。末了,伍金彪又说:“小兄弟你别着急!我先带你到我们庙子来,给你引见几位朋友。你在我们那里先住些日子。然后我们总能带你到阆中,去见阆中侠,叫他收你做徒弟!”

江小鹤听了,十分欢喜,就说:“可是,我也不能在你那里多住。我这回出来并不是为玩来了,我是要赶紧投师学艺,把武艺学成了之后,还要赶紧回去找那龙家兄弟报仇,并且我还有旁的事儿呢!”

伍金彪问说:“你还有什么事儿?”

江小鹤就说:“我在家里还订下个媳妇呢!”伍金彪笑着说:“你还这么小,娶妻的事儿你忙什么?川北有的是好模样的小姑娘,将来还怕没有你的媳妇?”江小鹤又问:“你娶了没有?”伍金彪却笑着说:“我的媳妇太多了,多得我都数不清了,我也都不认得了。”两人谈得很高兴,当日就在这里休息了一天。

次日,伍金彪也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一匹黄马,叫江小鹤牵着。在他们将出店门时,那店掌柜出来相送。店掌柜是个胖子,身材高大,生着满脸的连腮胡子。伍金彪就给小鹤引见,说:“这是于大掌柜的,这就是我新交的那位小兄弟。”店掌柜于大,为人倒还和蔼,可是他的相貌长得太凶,江小鹤不大喜欢他。

二人骑马走出了这市镇,伍金彪就在前面回头说道:“你看见刚才那位掌柜子没有?那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一身好武艺。”江小鹤听他这样说,却不甚注意。此时他只一心要去见阆中侠,他预备下一二年的苦功夫,学个通身武艺。

往西走了一天,江小鹤也不知伍金彪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了,只觉得道路渐窄,田舍村落渐稀,路上也简直没有行人。面前是一脉山岭,蜿蜒着,一望无边,山上生着多年的苍翠树木。在北边有一片蔚蓝色,上面有几片黑色的风帆,大概那里是一条大河。江小鹤一看这个地方不对,就收住马,向前问说:“喂!朋友,这是什么地方呀?我们要往哪儿去呀?”

伍金彪在前面也勒住马,回过头来笑着,又用手向山上一指,说:“你看,那边就是我的家,在那里有二十多个磕头的朋友!”江小鹤心里不免有点儿疑惑,可是已经来到这里,何况伍金彪又真是个好朋友,自己只好跟着他走吧。

于是两匹马又往西走,到了山脚下,找着一股很陡的山路,就骑着马上去了。到了山上,迂回着走过了一道山岭,就见前面有一片苍郁的松林。只听见里面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仿佛鹰叫似的。伍金彪就回首向江小鹤说:“我们下马吧,我们的朋友们来了。”他随将两个手指放在嘴中,也吹出一阵哨子。江小鹤看着,心里很是惊异。

待了一会儿,就由那林中走出来四个人,手里全都提着刀。江小鹤这时才明白了,原来伍金彪把自己领到贼窝中来了,随就不肯下马,问说:“喂,朋友,你把我领到什么地方来了?要叫我当强盗我可不干!”

伍金彪赶紧止住他,说:“小兄弟,你怎么说这话?你不要命了!你先下马来,我给你引见几个朋友,有什么话,回头咱们再细谈。你就放心得了,咱们既是交了朋友,我还能对你安什么心?”江小鹤皱起两道眉。

那边的四个人走过来,就把两匹马接了过去。伍金彪跟那几个人说了一阵话,也不知他们说的哪一种言语,江小鹤一句也听不懂。只见那四个人都笑了笑,伍金彪就带着小鹤向那片松林走去。

走过了松林,就是一片山谷,谷中有一座庙宇,有八九间神殿,红墙可都褪了色,旗杆也折了。在那座庙外拴着两匹马,有两个人在庙前站着,都是身穿短衣,手里捧着单刀。江小鹤看了更是诧异,就说:“喂,朋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呀?”伍金彪就笑着说:“住两天你就知道了。反正咱们朋友义气,我绝不能错待你!”江小鹤就愤愤地说:“好朋友,你把我带到贼窝里了。我告诉你吧,我可不能干这个!”

伍金彪立刻止住了步,他回过身来,那张黑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说:“小兄弟,你这可就不对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是绿林中人。我前天是到宣汉县内办事,才看见了你。我因见你年纪虽小,可是本领和胆气很不错,才跟你交朋友,把你请到这儿来入伙儿,做我们的老兄弟。好在你现在也是无家可奔。你打算找阆中侠,阆中侠他向来是不收徒弟的,何况你又是外省人。”

江小鹤一听伍金彪索性把话说明白了:他们是强盗!当下他就站着发了一会儿怔。眼望着那门前的两个人和两匹马,心里盘算了一遍,随点头说:“成!可是你们不能拿我当小卒儿似的指使我!”伍金彪就很喜欢,他拍着江小鹤的肩膀说:“那是什么话?你是我们的小兄弟嘛!你就是小寨主。”当时他就拉着江小鹤往庙里走去。

在那庙门前把守的两个喽□齐都呼伍金彪为二寨主,伍金彪就指着江小鹤说:“这是咱们这里新来的江小寨主,以后你们可都要听他的。别瞧他人小,武艺可实在高强。”

进到庙里,江小鹤一看,这简直不像是一座庙。院中堆着许多只箱子,还有许多已经打开了的铺盖卷,大概都是劫来之物。台阶上坐着十几个人,虽然都是衣着不整,可是大酒大肉地正在那里吃着,并说笑着。伍金彪照样给小鹤向他们介绍了,小鹤才知道这些都是喽□,然后伍金彪就带着小鹤往正殿走去。

在正殿前摆着一些兵器架子,上面放着的刀剑钩枪,全都亮得耀眼。殿内是乱七八糟,神像虽然没挪动,可是神像旁边就放着瓦罐饭碗等等,墙上还挂着刀剑。供桌被挪到了一边,旁边放着几把破烂椅凳,上面坐着几个强盗模样的人,其中还有一个黑胖长须的道士。伍金彪就给引见,他先把江小鹤的来历说了一遍,然后才介绍这些人的姓名。江小鹤才知道这个道士就是此山的贼首,大寨主马印修,外号叫铁老祖;另一个是三寨主长臂猿刘岐;其余两个都是由别处来此浮住的朋友,一个叫陆德瑞,一个叫潘大鼎。

这几个贼人倒是很慷慨,一齐管江小鹤叫小兄弟,铁老祖马印修并说:“我们正缺少一位小兄弟,有好些事都没法儿办。你来了好极了,你就帮助我们吧,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要记住了,咱们绿林人最要紧的是义气,遇见客商和镖车,彼此不认识的,那是一定要把东西留下;可是只要对面称道出字号来,咱们一听是熟人,立刻就得拱拱手叫人家过去。还有,遇见女的,只要她不是婊子,咱们一点儿也不可调戏人家。娘们儿的车里就是有好宝贝,咱们也不许搜。要不然传出去,就叫朋友耻笑了!”

江小鹤一听,这些强盗们说的话倒还颇讲情理,仿佛比鲍昆仑那些人都强,当时也稍微高兴了些,便与这几个强盗欢呼畅饮起来。那大寨主马印修等人见江小鹤虽然年幼,可是一切言谈举动倒都像久走江湖似的,便十分高兴。他们每说出一句话来,必叫一声老兄弟,并向江小鹤问了鲍昆仑及龙家兄弟的一些事情。江小鹤也慷慨激昂地一面谈着,一面饮酒。

众人酒兴未阑,忽见由外面又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四寨主飞镖耿壮,那两个是喽□。耿壮就说,北面来了一帮客人,运的是生漆,共合六辆车。有两个镖头保着,插着长安昆仑镖店的旗子。

马印修一听,就拍案立起,说:“昆仑镖店的人敢到这里来?非劫下不可!”又问:“你们没看出那两个保镖的气派怎么样?是鲍昆仑的徒弟不是?”飞镖耿壮说:“气派还够得上,可是不知道姓名。”旁边伍金彪说:“昆仑镖店派出来的镖头没有软的,咱们多下去几个人。”

马印修就高兴地说:“咱们都去!江小兄弟你也跟我们去一趟,把那两个昆仑派的家伙结果了,也算给你爹报仇!”

江小鹤心中却有些犹豫,暗想:鲍老头子的那些徒弟虽然多半是坏种,可是马志贤、鲁志中却都是我的恩人。假若这两个镖头里有他们,可叫我怎么办?再说我到外面来,是为闯江湖学武艺,如今却帮助强盗们去打劫,这有多么丢人呢!

这时众强盗齐都忙乱起来,各自去拿刀枪。马印修也脱了道袍,穿上窄袖短衣,抄起他的一口朴刀,往屋外就走。伍金彪忽然也跟将出去,大概是他们彼此又说了几句话,随后伍金彪就进到屋来,向江小鹤说:“小兄弟,咱们现在可要下山做买卖去了。这是你头一回闯江山,咱们可得讲良心、讲义气。对手是昆仑派的人,也许你认得,你千万别里应外合。”

江小鹤生着气说:“这是什么话!你们要不放心我,就留下我看家。”

伍金彪想了一想,就点点头说:“好吧,你看家吧。这回的事情恐怕扎手,你年纪小,打起来时,恐怕我们也顾不了你!”说毕,他又出屋去了。接着就听外面一阵乱嚷嚷,又夹杂着马蹄之声,群盗就一齐下山劫货去了。

少时杂乱的声音过去,四周遭反倒十分宁静。江小鹤出了正殿,只见四五个喽□在院中掷骰子赌钱。走出庙门,却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只有山鸟在耳畔鸣叫着各种声音。江小鹤心说:这机会很好,他们都下山去了,大概一时也回不来,我可以趁这时候走了。谁能跟他们这群人在一起做强盗呢?只可惜这里的马匹都被那些人骑走了,他想只好爬下山去了。

他随着回到庙里,到了正殿的屋中,就见这些强盗所劫的东西都散乱地搁着。江小鹤就找着一包银子,他也不知有多少两,只觉得很沉重,随用一个包裹把银两勒在身上。然后他又找了一口带鞘的钢刀,挟着刀鞘往外就走。

有个正在掷骰子的喽□一眼瞧见他,就站起身来,问说:“小寨主,你往哪里去?”江小鹤说:“我下山去帮帮他们。”说毕匆匆地往外就走。那几个喽□却在后面大笑,仿佛猜不透这新来的家伙到底有多大本事。

江小鹤走出了这贼人的巢穴,心想:他们一定正在前山跟那两个镖头争战,我要是走前山,也许就能碰到他们。于是,他就往后山去走。后山有一股路,但十分地迂回,并且坡陡。江小鹤小心谨慎地脚踏山石,忽高忽低地走了半天,不但没走出山去,连方向、路径都迷了。他心中不由得着急,便将单刀绑在背后,双手揪着树木,蹬着山石,往上去爬。他越爬越高,不觉就爬上了一座高峰,只见峰岭重峦,齐在眼底。右边远远地有一道大河,左边是血似的斜阳,但却找不到一条山路。低头向下看,只见是一条山涧,涧里还有潺潺的流水。江小鹤很着急,心说:这可怎么办?于是攀着山石又往下面去走。

走了一会儿,忽见下面的一道岭上有群人马跑来,原来是那铁老祖马印修、黑豹子伍金彪等人打劫完毕回山来了,江小鹤赶紧将身子避在一块大青石的后面。趴伏了半天,他才露出头来,再往下去看时,那群人马就已走过去了。江小鹤这才接着往下爬。山势极陡,石头的尖棱也太多,松枝枣树也都很扎手,江小鹤的两只手都流出血来,鞋也丢了一只,并且有几次都差点儿失足跌下涧去,但他仍咬着牙向下爬。

眼看天色将暮了,他的脚才落在了一条窄狭的山路上。他喘了口气,便撒腿往下跑去,他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也不顾地下有什么蒺藜、石块。直跑出了山口,便看见有一股平路,他更是脚下加紧,也不顾东西南北,就拼命地跑去。

也不知跑了有多远,就听后面蹄声渐近,回头一看,却是两匹马追来。江小鹤自知跑不了,便索性将身向地上一伏,顺手抽出单刀。此时因为天已薄暮,那边两个人并没看见,依旧顺路驰来。

江小鹤滚到道旁,手持着钢刀,伏着身,等着第一匹马走过,第二匹马驰来之时,他就蓦然一跃而起,抡刀向马腿上砍去。那马立刻打了个前失,马上的人哎哟一声就摔在了地下。江小鹤又向那人的身上砍了两刀,又向马腿上砍了两下子,马也就站不起来了。

此时前面的人听见了声音,就赶紧拨马回来,问道:“师弟,你怎么了?是由马上摔下来了吗?”江小鹤一听,这人并不是山里那些强盗的口气,随就蹲在马旁,只听地下趴着的那个受伤的还在不住地呻吟。

骑马的人来到了临近,他先抽出刀,然后下马走了过来,又急急地问道:“师弟,你到底怎么样了?”江小鹤便趁势一跃而起,抡着单刀说:“谁是你的师弟?”那人吓得一退步,赶紧横刀来迎。

在这沉沉的暮色之中,两刀相斗了十几个回合,江小鹤就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他跑到那匹受伤的马后,问道:“朋友你贵姓?”对方却不答话,只管追赶过来抡刀紧逼。江小鹤就绕着那匹马来回地跑,那人也绕着马追。绕了有三四周,那人就急怒难忍,嗖的一声跳过马背来,喝道:“强盗,你还要跑吗?”

江小鹤转身撒腿就跑。跑了一截路,就听前面蹄声踏踏,原来是那人骑的马,在刚才他们交手时给惊走了,现在却又自己跑回来了。江小鹤突生急智,赶紧上前把那匹马截住,然后飞身上去,趴在了马背上。此时身后那人已抡刀赶到。江小鹤一扬胳臂,就说了声:“着镖!”后面的人以为是暗器来了,赶紧一伏身,江小鹤就趁此时,拨马放缰踏踏地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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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华都市商场分明暗两届。明界墨氏,景氏,李氏三家独大,第三代继承人神秘莫测。转眼间,景氏出手打压赵氏。意欲为何?暗界蠢蠢欲动,有各种古老传说一指间在商场中流言四起。到底是长生不死的神药?还是能够一保家业长久富贵的密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