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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行恶计纵火烧山林 负良宵倚枪别新妇

至当夜,星月微茫,天将发晓之时,叶允雄本来没睡觉,依然手握长枪谨防敌人,却不料殿宇后就起了熊熊的大火。火起来了,烈焰腾腾,烧得甚猛,放火的人却已匿去。

这人就是那日在北边村中的酒店里,被叶允雄以酒坛打伤的孟三彪,同时,他是负着水灵山岛镇海蛟鲁大绅的命令。孟三彪是鲁大绅的外甥,他住的那个地方名叫黑郞庄,讹传为”黑狼庄”。孟三彪就是那村中的一条黑狼,他也以打渔为生,但他不用自己打,他有两只船,雇着四五个人,打来的鱼都给他;又因为他与水灵山岛上的鲁大绅有甥舅的关系,所以独有他的船能往水灵山岛那边去。

白石村来了个姓叶的熬得住打的好汉,他早就知道了,早就想来寻衅:试试那小子到底能熬得住我的打不能?叶允雄在岛上吃亏的这件事,当日也就有他的渔船回来报告他了,他觉着:一个叫妞儿都给打了的人,还会有多大能为?

正巧,那天叶允雄又误入村中,身边没有钱可又要饮酒,更加上开酒铺的张牛子死心眼儿,一定要跟叶允雄要现钱。双方一吵闹起来,孟三彪赶到,他问明了那浑身沾着沙子、海藻的人就是叶允雄,他就要试试:这小子到底能禁得住打不能?不料他打人未成,反倒被叶允雄绰起了酒坛将他打伤。被人搀回家去,在炕上趴了有一个多月,最近才好,他就驾船到水灵山岛去见他舅父。只见他舅父镇海蛟鲁大绅正在发愁,愁得就是他听说叶允雄上了小珠山山神庙,专心练习武艺,以为日后重来复仇。

镇海蛟自那天起,便已看出来叶允雄的枪法精熟,年轻力壮,若凭自己,绝不能取胜于他。义女鲁海娥若在,那自己便无所惧;可是自从鲁海娥战败了叶允雄之后,她就变了性情。早先她是活泼洒脱,整日嘻嘻笑笑,近日她却终日抑郁,不是找人撒气,就是一个人烦恼。前几天,一日的上午,她带着刀、银钱,和一头小驴,驾着一只船,说是要到灵山卫去赶集买布,不料,她就一去不归。因此,镇海蛟忧虑极了,他想:一年之后,叶允雄若把武艺学得更好,重来水灵山岛上,那时自己恐怕就要非伤即死,声名难免丧尽!

镇海蛟正为此事发愁,他的外甥孟三彪就来到了。孟三彪一听鲁海娥忽然走了,他就大吃一惊,说:“啊呀!这丫头在咱们这儿吃了几年闲饭,如今事惹下了,姓叶的小子把自己锁在山神庙里练枪,她倒跑了?她倒自己寻女婿去了?把咱们抛下,到时叫咱们丢人现眼,好没良心!”

镇海蛟叹了口气说:“我也早知道这里养不住她,这岛上没个美男子,她又生性风流,年岁也大了,她一定是走。只是自她十三岁时,他父亲就带她来到岛上,至今已六载之久,我实在拿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如今她不该知道了有人要向我作对,她并不助我,反倒躲开了!”他冷笑了一声,又说:“现在没别的话说,只好我们也闭门练武,等着叶允雄再来时,我跟他刀对枪拼一下子吧!”

孟三彪摇头说:“舅父你别再这么宽宏大量,只顾名声,不用手段。您老人家上了岁数了,比不上姓叶的年轻,将来倘若有个舛错,您老人家一世英雄,败于无名小辈之手,有多冤?我现在有一个主意,反正姓叶的在山上只有一个人,武艺才练了这么几天,也不会怎么太好;今天夜间我带上几个人,顺着侧道上山,到庙中结果了他的性命,不就是后患尽除了吗?”镇海蛟摇头说:“我不办这样的事,若叫别人知道,我的名声尽皆完了;再说,我与姓叶的并无深仇!”孟三彪说:“您老人家的心太善!这样吧,我们暂且不要他的性命,先去把他搅一搅;使他不能安心在那里练武,逼着他趁早别梦想着报仇,趁早离开此地!”

镇海蛟斟酌了半天,才说;“这还使得!那么你们就去替我见见叶允雄,向他说我的女儿已走,两家既无深仇,就不必再斗气;可不要说出来软话。只是,他若肯与我交友,那就请他到岛上来,我愿设酒与他谈一谈。”孟三彪点头说:“好!就这样办!”

当日他召集了十几个人,晚间就偷偷上了小珠山,他却没依照他舅父的话去办。头一次是一起上手,不想没杀死叶允雄,反倒叫叶允雄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孟三彪知道叶允雄这小子难敌,当时他们就藏了起来没走,等到四更天时,他们就放起一把烈火来。这场火烧得很是猛烈,两间庙宇,又连上了庙旁的松树,火焰滚滚,浓烟弥漫。叶允雄愤怒极了,他不管火,先提枪去搜寻放火的贼人,但孟三彪等人早顺着这山的侧路逃走了。叶允雄在各处搜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一个人,他怒骂着,又提枪回来,见火势已渐熄,但浓烟犹未散尽,两间殿宇和叶允雄的寝食器具,完全付之一炬;地上只有一片残灰余烬,十分凄惨。

天已明了,今天鸟鹊也不敢来此飞噪了,叶允雄提着枪、咬着牙,自言自语地说:“好狠!这一定是镇海蛟派人来干的事,但这就能将我害死吗?就能将我练武的心打消了吗?我要挪一挪地方,我便不是英雄!”于是他提枪下了山。

山下白石村中,今晨就有人看见山上的火光,就猜出那地方必是山神庙,这场火不知是怎么起的,可是叶允雄一定是烧死在那里无疑。这时,全村的人也顾不得打渔种地了,都聚集在一起,仰着脸瞧着山上的浓烟。黄老婆婆哀求着人上山去看看叶允雄的死活,李小八却撇嘴说:“谁敢去呀?在火里若再遇见鬼,还能活吗?这不定是怎么回事呢,不是天火就是鬼火!本来有法术的道士全不敢在山神庙里住,他叶允雄却胆大妄为,鬼神还能饶他?还能不拿火烧死他?”黄小三皱着眉,李大爷爷叹着气,梅姑娘泪流满面的跑回家中痛哭去了。李小八哼哼的笑着,又说:“哥儿们,走吧!打渔去吧!管他火不火呢,反正也烧不到村里来。”

正在这时,忽见叶允雄手提长枪,从山上走下;不但身上没有一点火烧之伤,衣服上连点灰也没有。立时村里人都放了心了,可是又都惊诧着,李小八赶紧溜走了。黄老婆婆破涕为笑,杏姑娘赶紧跑回家去报告她的姐姐,村中的人都上前来问说:“火是怎么起的?”叶允雄却微笑说:“我哪里知道?好在只是几间破殿宇,烧了也无甚可惜,将来我还要把那座庙重新修盖呢!”此时,梅姑娘随着她的妹妹又跑出来,泪眼看见了安然无恙的叶允雄,她一笑,又赶紧进门去了。

这时,村里的人全都劝叶允雄不要再上山去了,说:“庙也烧了,这儿的房子也盖好了,爱住、爱练武,就在村里吧!”黄老婆婆说:“我的女儿给你了,不能由着你去胡闹!你要死了,也就坑了我的女儿。”李大爷爷也劝他说:“允雄你不可再任性,练武何必一定要在山上呢?”

叶允雄却什么话也不听,他拿出钱来,又买了水桶、米面,和一切东西,并买了几张芦席;他拒绝了一切人的劝住,独自又回到山上。他把火场收拾了收拾,四边的石头墙也堆好,斩树枝,劈木头,就利用芦席自己搭了一间棚子,依然在次此居住。

恰巧火才熄下之后,又下了大雨,雨连上山水,把他那芦席棚卷倒,他的一切东西全都湿透;但他把芦席找着,照样支搭起来。虽然雨尚未住,可是他的功课并不停止,依然在雨声潇潇之下,赤着背舞枪,夜晚几乎就在泥水里睡觉。

大雨数日,才雨住放晴,但山石上尽生了很厚的苔藓。在这种艰难的境况之下,梅姑娘又来给他送来了两尾鱼,几棵菜,并帮助他晒被盖,提水做饭。叶允雄心中十分的感动,就向梅姑娘慨然说:“起先,我不过是爱你貌美,可是后来见有比你更美的女子,我对你就心情稍变。但现在我看你的美,非只容貌,而是品德;你不怕艰苦,对我有这样的深情,我真感谢,我以后绝不能对你负心!”梅姑娘羞涩涩的落下来眼泪,神态益为楚楚可怜。当日黄昏时,叶允雄才把梅姑娘搀送着下山。晚间他便觉得心里惆怅,有意放弃了决意,下山去与梅姑娘成婚;但还是咬着牙,不肯这样去做。

过了两日,这天是中午时候,梅姑娘又上山给叶允雄送来几斤米。叶允雄正在石墙内练枪,练得正专心,正高兴,听见墙外的梅姑娘叫他,他就说:“把东西放下吧!你快回去吧!往下走可要小心,石头都太滑!”他照样练武,脚起身转,枪影飞腾。在这时,就忽听一声惨叫,似是梅姑娘的声音;叶允雄大惊,赶紧提着枪跳出墙去,见地上放着半口袋米,梅姑娘却是踪影皆无。

叶允雄晓得梅姑娘必有舛错,赶紧往山路下去找。往下走几步,就见石磴上遗落了一只红布的小鞋;叶允雄用枪尖挑起,拿在手中,瞪着两眼,四下张望;向下又走了不远,就见梅姑娘的身体滚在一块大石头的旁边。叶允雄连跳几步,到了近前,低下身,见梅姑娘的脸、手全都摔破,血色淋漓,只穿着两只袜子,蜷卧着,微微有些呻吟之声,叶允雄急忙蹲下身,放下枪,抱起梅姑娘说:“我不叫你来,你偏来!这山路多难走,幸亏你没摔死……”忽听“咕咚”一声,一块巨石从他头上飞过,差一点打着他。

叶允雄愤怒得赶紧放下了梅姑娘,绰枪站起,就见远处一棵松树后面藏着个人,向他一探头。叶允雄像一只雄狮一般,怒扑过去;那人回身就跑,手里是提着一口刀,叶允雄紧追,那人跳过了几块山石,反往上边去了。叶允雄怒骂着,又向上紧追,他蹿得极快,那人却逃跑不及,就被叶允雄追上,一枪狠狠地扎去。那人用刀招架,没有招架得了,就”哎哟”一声,被叶允雄一枪扎倒,滚下了深涧。

叶允雄抽回枪,喘了一口气,又四下寻找,但再也看不见人了。他赶紧又回来,将梅姑娘背起,又要寻找那另一只遗落的红鞋,可是遍寻无着。叶允雄不由得更怒,知道来到山上的贼人必不只一个。看刚才坠下涧去的那个人,也似是个渔人,便想:一定是镇海蛟派来的!好个镇海蛟,将来咱们再算账!他就背着梅姑娘下了山。

到了村中黄老婆婆家里,此时黄小三也正在家,一见这种情形,他就要与叶允雄拼命,梅姑娘哭泣着拦住了他的哥哥。当下叶允雄把梅姑娘放在床上,见梅姑娘也不至于死,便提枪又走,又上了山,又寻找了半天,但是并未寻着个人影。他咬咬牙,依然回到芦棚内,歇息了一会儿,照旧练枪。

从此,梅姑娘就不能再到山上来了,山上也再没有发生什么事。叶允雄又下去了一次,背上几口袋米,他的吃食够用了,索性更不下来了,别人也不晓得他在山上是生是死。不觉就过去了半年多,此时梅姑娘的伤势已好,并未落成残疾。严寒已过,春暖又来,村中和山上的海棠花,又预备着要开放那媚人的花朵。

叶允雄在山上住了这许多日,村里的李小八、黄小三等人也猜不出他的枪法究竟练得怎么样了。可是这时却听说水灵山岛上的镇海蛟也走了,虽然据那里的人说:“他是往京城访朋友去了,不日就回来。”可是一般人都知道,镇海蛟鲁大绅一定是气馁了,他怕叶允雄一朝下山前去找他,他必要吃亏,所以他先逃避了。

果然,一日的清晨,叶允雄忽然提枪下了山,他的衣服十分泥污,胡须很长,辫发蓬乱,如同是个囚犯一般。黄小三、黄铁头等人正要下海捕鱼,看见了他,以为他又是要来预备粮食,可是叶允雄却叫住了黄小三,说:“赶快上船,咱们再到水灵山岛,我这杆枪今天要制镇海蛟父女的死命!”

黄铁头却说:“鲁大绅跟他的闺女,早就走了,你到水灵山岛上去找谁?”叶允雄倒吃了一惊,因为鲁海娥早已走去,他是知道的,但还不知道鲁大绅也走了,他不禁发怔。黄铁头却伸着大拇指说:“叶老师,你不用打他们了,他们这一走,可见他们都是怕了,他们都算输了!”

叶允雄把枪一抖,说:“不行!谁知道他们是真走了没有?无论如何咱们还得立时去一趟!”黄小三一见叶允雄这样的猛勇,他就高兴了,一拍胸脯说声:“好!这就走!”叶允雄又拉着黄铁头说:“你也跟着我们去!”黄铁头说:“叶老师,今天你们不要我跟着去都不行了!”于是三个人跑到海边,这里有许多人正在晒网,系鱼钩,黄小三一招呼说:“跟叶老师到水灵山岛,出去年受的那口气,都谁愿去?”许多年轻的渔人就都跑了过来,他们收起了钩网去换刀枪。

当下三只大船一齐离了海岸,冲破了浪涛,直往水灵山岛去走,叶允雄持枪昂然立在船头。这次他们个个是威风凛凛,水灵山岛却黯然无色,他们十几个人到了岛上,竟没个人敢过来跟他们碰一碰。叶允雄一直到了鲁大绅的家中,原来鲁大绅跟鲁海娥虽然全都走了,家中却还有女眷、小孩、仆人,和鲁大绅的胞弟鲁小缙。这鲁小缙见了叶允雄很为客气,把他胞兄临走时留下的一封信,拿出来交给了叶允雄。

这封信粘得很严,外写:“面交白石村叶夫子甫英才,台展”。叶允雄不禁一阵惊愕,把信收起来,当时没看,就向鲁小缙说:“这次前来,多有骚扰。令兄既然没在家,我们只好走了,几时令兄回来,几时叫他找我去;见了面只要他肯认输,我们不比武都行!”说毕,便带领黄小三、黄铁头等人乘船回去。

在船上,叶允雄也没拆看那封信,黄小三说:“信里写得是什么?为何不拆开看看呢?”叶允雄却微笑着摇头,说:“他知道他的枪法已非他所能抵挡,所以他不等我下山就逃跑了;但他的行为虽然怯懦,口中必不甘服,所以他留下这信,表示他并不是因为畏我而逃,我看它做什么?”他在船上却不时冷笑着。

少时三只船就又拢到了白石村下的海岸。黄小三等人全都高高兴兴的,说他们这次到水灵山岛上去,虽然没打仗,可是得了胜,因为鲁大绅父女确实逃跑了。并有人要请叶允雄当众练一回枪,说:“叶老师,你倒得练练,叫我们看看你这几个月一人在山上到底练得是些什么?”叶允雄却微笑了笑,说:“呆一会儿再练给你们看,现在我太不成样子了,衣服这么脏,胡子这么长!”

当下他就回到李大爷爷的家中。这里有许多学生都在等着他,看见他回来了,一齐作揖,问说:“叶老师,你不再上山去了吧?你还教我们念书吗?你几儿娶师娘呀?”叶允雄却微笑着,摇头说:“慢慢再商量,我还得休息几天呢!”遂叫学生都先各自回家,他便换了干净的衣服,叫人打来脸水,净过面,刮了胡子。这时屋中已没有了别人,他这才取出镇海蛟鲁大绅留给他的那封信,拆开一看,他的神色渐渐变了,原来信上写道:

允雄道兄足下;今有友人自楚中来,谈及时下湖海豪雄,始知兄之来历,兄必为襄荆道上之少年绿林英雄叶英才无疑。弟久仰兄名,今始知兄为避仇惧逮,隐此海涯,英雄落拓,美玉失光,不胜扼腕感惜!本欲待兄艺成下山之后,再领教一番;然届时争战,无论谁胜谁负,事必为远近所知,难免有人追踪前来,不容吾兄在此安居也!……

叶允雄看到这里不禁生气,真要将信扯毁,但是他的手有些发抖了;又往下看,见是:

……是以弟甘愿暂避锋芒,非是惧敌,实不愿闹出事来,使兄不能在海滨隐匿。弟今将往京都一游,望兄在此亦宜稍敛锋芒,否则飞鹰童五、病虎杨七、高家九兄弟一旦来到,恐比弟与小女尤为难敌!……

叶允雄冲着信纸瞪眼握拳,又看末几句是:

……良言相告,尚望采听,珍重珍重!后会有期,鲁大绅顿首

叶允雄看过了之后,便取火将书信焚毁,心中却非常的不痛快,原来鲁大绅的这封信,将他的底细完全揭穿。叶允雄本是南昌人,他的父亲还是一位显官。他兄弟共五人,长兄、次兄都中了举人,三兄和四兄也都品学甚佳,只有他庶出,只有他的母亲死了,也只有他不好好念书,却专喜习武,并且行为不检,名声狼藉;因此遭父母的歧视,兄嫂们的欺侮,邻里的讥笑。于是他十几岁时便离家外出,流落于秦豫楚汉之间,先与游侠相往还,结交了许多盟兄弟,后来他就沦落于草泽之中,闹得声势甚大;他们虽说是自命为“行侠仗义”,其实杀人越货,无异盗贼。

但这种事他干了不到半年,就结了许多仇家,惹下几位名捕。汉阳名捕飞鹰童五、病虎杨七,及武当山下的高氏九兄弟,聚集官兵数百,名镖头、名武师无数,将他们的山寨攻破;他的伙伴尽皆就捕或伤亡,只有他,因为他的枪法高超,骑术敏捷,所以才能逃了活命,逃到这海角天涯。

他本想洗心改过,在这无人知晓的山村内娶了媳妇,终此一生;却不料他年轻气浮,来到这里不足一载,就出了许多争强斗胜之事。如今,镇海蛟毕竟是老江湖,他虽久居海岛之中,但还有江湖人与他往来,竟完全得着叶允雄的底细。他留下的这封信不仅是讥笑,而且是威迫,说不定他就能将童五、杨七、高家九兄弟那些人招来,而使叶允雄虽然遁迹天涯,但终要被捕、遭杀。

叶允雄在屋中发了半天愁,后来就睡去了。一觉醒来,天已过午,午饭他也吃不下去,只饮了些酒。提起那杆蛇枪,想起自己半载以来刻苦研习的武艺,他不禁又有些骄傲,暗道:怕什么?难道我为镇海蛟的那封信就吓得要远走吗?我倒要居此不走了,看他们谁来?无论是镇海蛟、病虎、飞鹰,或是高家九兄弟,若敢来此,我就要一个一个的把他们用枪挑回!这样一想,他心中就又宽松了,眉头也展开了。

待了一会儿,李大爷爷进来,掀着白髯笑道:“允雄,你今天早晨到水灵山岛上去的那趟,真是多此一举!鲁大绅明知你在山上刻苦练习枪法,一旦下了山,必然难惹;他自知敌不过你,才走了的,你何必还去到他的家中搅闹?”

叶允雄说:“我并没去搅闹,我只是叫他们看看;早先预定三年之后再去比武,现在我可不到一年又卷土重来,他们却闻声远避,可见他们是示弱了!”李大爷爷笑道:“你这不是前去搅闹还是什么?现在这些全不必提了,只是,你还要上山去吗?”叶允雄摇头说:“此时我自觉武艺已能应付两个鲁海娥、三个鲁大绅而有余,何必再去练?”

李大爷爷说:“那么迎娶的事怎么办?梅姑娘苦等了你半年多,现在你还不娶她吗?你若再不娶,怎么对得起我这媒人呢?”叶允雄听了这话,他却不由一阵犹豫,李大爷爷就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还要耽误人家的姑娘吗?莫非你有意悔婚?你不想想这半年你在山上,梅姑娘为你流了多少眼泪,受了多大苦楚?现在你仍然……”叶允雄却叹了口气,说:“我一定娶她,只是……哎!不必说了!”当下李大爷爷笑着说:“我想你也没的话可以说了!”

当下李大爷爷十分高兴,查黄历、找吉祥日子,又叫人去请黄家的人,商量怎样办喜事,并派了几个人为叶允雄去布置新房。无论是李宅的什么人,和村中的男女老幼,见了叶允雄都要笑一笑,笑他的喜期将至了。叶允雄也打着精神,应酬众人,但有时他心中又总有些不快。

几天之后,村中的海棠又开了嫣红素白的花朵,风儿吹来十分绵软无力,莺燕在树梢上唱着快愉的歌。今天是叶允雄的喜期,村中的人,除了李小八咬牙恨恨的躲往远处去了,其他的人都欢欣着给叶允雄来贺喜;许多渔人由昨天就给他留下了好鱼,预备今天送礼、喝喜酒,并且歇一天的工。黄铁头几个人个个穿着新袍子,提鱼带酒,欢跃着就来了。

叶允雄新盖的这几间房,此刻是布置得一新,搭着席棚,席棚下有由各家凑来的桌椅板凳。有几个鼓手,拿唢呐、二胡吹拉着各种好听的小曲。各家的媳妇、姑娘也来了不少,都穿红戴绿,擦胭脂抹粉的,来预备接待新娘。洞房中是挂着福禄寿三星图,和李大爷爷所送的喜联,桌上摆着几匣龙凤饼、长命灯、子孙面,窗上都遮了红布,被褥都是红色的,崭新的,并且还是梅姑娘亲手所缝成的。女眷们在屋里忙着,黄铁头等人,连上那些跟叶允雄念过书的孩子们,全都乱笑乱闹,宾客是越来越多。叶允雄穿着宝蓝色的绸衫,青马褂,官靴,辫发梳得又黑又亮,满面喜色,往来着招待人;鼓手们一看见新郎,就吹拉得更是高兴。几个义务厨师在一个角落里烹鱼、炒菜,刀勺乱响。

傍午时,就迎来了新媳妇。因为本地没有花轿,而且这新房子与黄老婆婆的家不过一墙之隔,所以也用不着拿轿子抬;只由几位“全乎人”,就是有丈夫的年轻太太们,到女家去接请,叶允雄当然是由李大爷爷派人带着他到女家给岳母磕头。不一会,在鼓乐声中,在来宾的欢笑里,就把一位千娇百媚的,头上遮着红布盖头,穿着红缎衣、红缎裙、绣花红鞋的新娘,由几位太太们给搀扶来了,轻轻慢慢地,如同迎来了一位仙妃。

此时鼓乐之声奏得更加嘹亮,李大爷爷的孙子给赞礼,叶允雄和梅姑娘拜过了天地,拜过祖先,又拜过李大爷爷,然后,那几位太太就把新娘搀扶到里屋,坐在炕上;黄铁头等人把叶允雄拉到屋里,叫他去揭盖头。叶允雄伸手将梅姑娘头上遮的红布揭开,立时露出来梅姑娘的云鬟丽貌,真是海棠一般的娇艳,蛱蝶一般的风流,是叶允雄向来没看见过的一副芳容。

叶允雄不好意思多看梅姑娘,但是对此丽人,尤其是自己千方百计才得到,她又受尽了千辛万苦,若干日的期待,才能得到今日,叶允雄不禁由怜爱之中发出来一种悲痛。黄铁头拉着他说:“好啦!看上一眼也就算了,以后看的日子长呢!咱出来,有多少人都要灌你喜酒喝呢!”叶允雄笑着,就被黄铁头又拉到院中。只见许多人都把他包围上来,他也认不清都是谁,黄铁头拉过来那个穿青布新衫的黄小三,笑着说:“这是你的舅子!”黄小三也笑了笑,于是许多人都争着灌叶允雄酒喝,有的人在旁边高声唱喜歌:“一进门来喜冲冲,一条被袱两人争……”鼓手在旁边乱奏着。黄铁头又拉过来杏姑娘,也叫她给她的姐夫斟了两盅酒。

反正酒都是大家送来的,大家就你一盅我一盅地灌着叶允雄,并且不喝不行。所以叶允雄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就不觉地沉沉醉去;先还口中含含糊糊地说话,后来就趴在桌上睡了。黄铁头就大笑着说:“哎呀!新郎醉了!”有人说:“天还早呢!叫他先睡一觉吧,反正耽误不了他入洞房。”于是就拼了几个凳子,把叶允雄放在上面叫他睡觉,大家又彼此开玩笑,彼此灌酒。

不觉天已晚了,晚饭也用过,许多人都各自回家去了。这里虽然有几个人还等着夜间闹喜房的,可是也都醉了,就彼此搀扶着,打着推着,踉跄着,也各自走了。剩下的两三个人,就把叶允雄叫醒,说:“到屋里睡去吧!”

叶允雄起来伸了个懒腰,一看,棚下挂着一盏清油灯,亮度极为昏暗,天色已然黑了。四周寂静,屋中窗上现着红色,他就说:“原来都这时候了,你们也请回去歇息吧!”这几个人说:“留个人看棚吗?”叶允雄摇着头说:“不用,这里又没有闲屋子可住,你们几位还是请回吧!”于是他把这几个人送出门去,拱手道谢,然后就关好了柴扉。

望着新房窗上的红光,怀着欣喜的心情,他刚要将棚下这盏清油灯熄灭,到屋中与新妇去同圆好梦,却不料忽然从桌底下蹿出来一个人,把叶允雄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等着闹洞房的小孩子,就笑着说:“是谁,快滚吧!”不想这人站起身来,原来比他自己还高大。这人一个箭步蓦跳过来,要揪叶允雄的手,叶允雄一抡胳膊,那人没抓着,便退了一步,又做出来拳式,冷笑着说:“姓叶的!今天你也快活够了吧?该随我们走了吧?”

叶允雄闪开身,惊讶着,借灯光去看这人,就见这人身穿短衣,消瘦而精悍,原来正是自己的冤家对头病虎杨七。叶允雄立时大怒,想要直扑向前,将这人扼死;但忽见由短墙又跳进来三个人,个个手中都有钢刀,过来就将他围住。叶允雄环目去望,就见都是对头冤家。一个是飞鹰童五,这人腰间永远带着一只铁链子飞抓,十分厉害,他与病虎杨七都是江汉之间有名的捕役。另两个是高家九个豹子之中的黑毛豹高猛、火眼豹高强,都是武当山下的霸王;两年前,叶允雄曾因殴斗杀死了他家的老大飞天豹高正,所以与他们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恨。

当下几口钢刀已挨近他的身子,叶允雄却摆摆手,说:“诸位且慢!不要惊吓着我屋中的新娘!”火眼豹一把揪住了他,钢刀比在他脖子上。叶允雄却不畏惧,淡淡地笑了笑,说:“这种行为不算英雄!”火眼豹说:“那你现在就随我们走!”叶允雄点头说:“可以,但我屋中还有新妇,无论如何,你们也得叫我向新妇辞别一下。”杨七、童五都点头说:“你快去!告诉新娘几句话,你就快出来!今天我们怕惊扰了别人,才等到这时来拿你,可是你想要逃跑却不能了。”

叶允雄一声不语,转身回到屋中,先从墙角绰起他那杆蛇枪,然后才进到里屋洞房;只见红烛摇摇,身穿红衣裙的娇艳的新妇梅姑娘,盘膝坐在炕上。梅姑娘抬头看了看,就嫣然一笑,又垂下脸去。叶允雄心中不禁十分难过,便坐在炕头上,一手持枪,一手摸了摸梅姑娘的手背;梅姑娘羞涩涩的不言语,叶允雄就悄声说:“我们的命实在不好!现在……喜事之中又生了变,我必须即刻就离开此地!”

新娘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丈夫的手,问说:“你说的话,可是真的?为什么?”叶允雄说:“别大声!”他指了指窗外,又说:“现在外面来了几个人,全是我的仇人,他们逼着我,立时就要我走。但你放心,他们绝不会将我如何!我走,大概八九天就能回来。”梅姑娘泪如雨下,说:“你不会跟他们央求央求,缓两日再走吗?”

叶允雄摇头说:“不行!他们都拿着刀,来势甚凶。我若不同他们走,就须在这里有一场恶战,我也不愿把这事闹得尽人皆知,所以我情愿随他们走。我愿我不久就回来,可是,倘若十天之后我仍不归,那你就叫黄小三到济南府,黄昏时叫他在西门大街间转,可是他不要失掉渔人的样子;那么或是我,或是我派人,就可以找了他去,我是生是死,与我的真实来历,都可以告诉他了。”说着,拿钥匙开了他的一只箱子,先拿出一个布包儿来挂在肩上,又指着箱子说:“这里边还有一百多两银子,你可以拿着它暂时度日。我走后你随即叫来你的哥哥,也叫他别着急,一切的事都依着我的话去办好了!”

梅姑娘拉着他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臂上,呜咽地痛哭。这时外面就有人用刀“喀喀”的击着地,梅姑娘哭着说:“外面的人都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地逼你?莫非他们就是镇海蛟?”叶允雄说:“有点关系,不然这些人不会晓得我住在这里。你放心,他们绝不能将我奈何,现在我的枪法,他们多少人也敌我不过;只是,我非常对不起你,我不该叫你跟我受这些苦处!可是,这也无法,反正我绝不能忘记了你,无论我走在哪里,我也不能忘了在这海边,我还有个为我受苦,对我有恩的发妻!”梅姑娘断了气似的悲泣。

窗外有人厉声催着说:“快出来!”叶允雄愤然答应说:“立刻就出去!但你们若敢进来惊动了我的新娘,我是绝不能容你们活命!”他又向梅姑娘说:“再见吧!记住了我的话,十天之后,济南西门大街,黄昏时。也许你哥哥去了,我就同他一齐回来,别忧心!莫难过!”梅姑娘还死死抱着他,他却将新娘的手挪开,忿然挺枪出屋而去。

他到了屋外,病虎杨七和黑毛豹高猛都要过来伸手抓他,叶允雄却把蛇枪一抖,如梨花乱落,厉声说:“我随你们走就是,但若想硬来上手抓我,却是不行!你们也都是好汉,也都不是没与我交过手;一别将二载,你们的武艺想必较前高得多了,我叶允雄可也不像早先那样易欺。咱们走!找个地方先讲话,然后较量,假若我理屈无话可说,我的枪法低,敌不过你们,我便甘心听你们处置!”病虎杨七等人都冷笑着说:“好!”于是黑毛豹就去开门,四个人拿刀的,提飞抓的,就拥着叶允雄出了他这个新房。

此时村中寂静,只有天上的星光偷眼看着他们,两三条狗在远处向他们吠叫。叶允雄被这些人逼着走出了白石村,海风从正面吹来,吹得他的身上很冷。这里原来还有两个人,都是病虎杨七他们带来的,给他们牵着几匹马。杨七似乎跟童五商量了几句话,声音很小,大意就是:这贼既不能骑马,咱们带着他也太累赘;不如先将他弄伤,夺过他的枪来,然后将他捆上,再带他去交案。

当时那飞鹰童五就暗暗解下了他腰间所带的飞抓,这是他的“鹰爪子”,他拿这爪子抓过无数的飞贼和大盗;当下他趁叶允雄不备,蓦然将飞抓抖起,铁链哗啦一响,一下子就要抓住叶允雄的脊梁。却不料叶允雄早已有了防备,抖枪就磕开了飞抓;但杨七和高家两兄弟的单刀,又齐如闪电一般向他来砍。

叶允雄将银枪抖起,手腕翻转,枪尖乱颤,风声飕飕的响,果然他在山神庙里苦练半年多,武艺已非昔日那般可以轻视;二十余回合之后,对方几个人的兵刃,竟不能近得他的身。最后,叶允雄跳到一边,两腿下屈,拿出了“落马金蟾”的架势,骂着说:“匹夫!你们多人前来,已不是英雄,还要施行暗算?谁敢再动手,叶大爷立时就要取谁的性命!”黑毛豹高猛随着他这话,抡刀扑来;叶允雄却突进右步,将枪像毒蛇一般出刺,这名为“叶底藏花”,黑毛豹立时咽喉被戳,“啊”了一声栽倒。

黑毛豹被伤,杨七等人一齐上前,刀光闪闪,齐逼叶允雄;叶允雄又以蛇枪应敌,相战又十余合,叶允雄就虚晃一枪,回身就走。那给杨七牵马的两个人,本来有一个也过来抡刀助战,五六匹马都被一个人牵着站在很远之处。叶允雄往那边就跑,杨七等人在后边紧追,飞鹰童五哗啦啦一抓又飞来;允雄赶紧回身用枪将抓挑开,再战几合,再跑。那牵着几匹马的往山坡上跑去了,叶允雄顺着蹄声去追,杨七等人仍不相舍;允雄跑上了山坡,杨七头一个追到,钢刀自背后砍来。叶允雄突然回身,将枪挑起,如鹤飞龙舞,银蛇飕飕刺去;不容对方招架,只三四下,病虎杨七就扔了刀滚下山坡。童五等人都不敢向上追来了,只在下面喘着气怒骂着。叶允雄却将那牵马的人追赶上了,一枪刺去,没有刺着,那人便吓得将牵着的几匹马全都撒了手;马都乱跳起来,有的往山下跑,有的往山上跳去。叶允雄抢着了一匹马,就飞身上马,跳跃着向山下跑来。

此时那飞鹰童五和火眼豹高强也都截住了马匹骑上来追,叶允雄回身拧枪冷笑,说;“你们还要上来送命吗?镇海蛟难道没告诉过你们,我在小峰练武已将近一年,早先我敌不过你们,现在你们再来几十人我也不惧。本来我早已改悔前非,来到这海角天涯,我不愿再出头了,可是你们逼我太甚!今天我娶亲,你们来逼我,我以应得随你们去走,刚才你们还想以暗算伤我,不然我也不肯与你们争战。现在,我本可再取你二人的性命,但我手下留情,我已不愿再做过分之事。我走了,以后你们若不甘心,尽可到各处去访我的下落,但是可要记住!再见面时,我的枪下绝不容情!白石村中全是好人,我的妻子也是良家女子,不许你们前去骚扰、欺负,并且不许你们到村中去宣扬我早先的事,否则我立时就能回来将你们杀死!”他一面忿忿说着,一面抖搅着长枪,对方的两匹马是直往后退;他却以拳击马,嘚嘚的冲着夜色海风,飞一般地驰去。

叶允雄驰马走出了很远,回头再望,已看不见了追骑。他收住马,又寻思,觉得自己此刻回到白石村,也许是无事,也许照样能和梅姑娘同圆好梦。但又想:这时白石村中虽不至怎样纷乱,可是梅姑娘一定叫去了她的妈妈和哥哥。新郎在将入洞房之时忽然被人逼走,这样的事恐怕还少有,自己回去可怎样向她们解说呢?万一,她们此时已晓得了我原先是个大盗,今天又枪扎了名捕杨七和那黑毛豹高猛,不但梅姑娘要伤心,自恨误嫁匪人,即使那待我最好的李大爷爷,他也必更是叹息,因为他绝想不到我会是这样的人呀!心中一阵惭愧,就索性催马去走。

在夜色中,茫茫的不知行了有多远的路,就见背后的天色已然发晓,已离开海边很远了。想到自己过去做的事,他十分懊悔;又想那镇海蛟鲁大绅,真是小人!不是他,病虎杨七等人如何晓得我是藏匿在白石村中?但不知向他告诉我的来历的那个人又是谁?杨七、童五及高家兄弟由楚中追我到此地,真可谓不辞劳苦,别处想必也有他们的人,从此我将无处立身了,咳!难道非得逼着我再去啸聚喽罗,去作强盗吗?

他叹息着,在朝阳晨风里纵马西去。因为自己身上这件新郎的衣服,太为惹人注意;而且提着一杆长枪,可又没有马鞭,他怕再生出事来,所以走到一个市镇,他就找了店房歇马。在店房中歇息了一天,拿出钱来到街上买了一根马鞭及衣裤鞋袜,但他仍然不想动身,因为想不出往哪里去才好。

在此住了两日,他忽然想起应当往济南府去一趟,因为临走时,曾向梅姑娘说:十天之后叫她哥哥黄小三去到济南西门大街。他想:黄小三届时一定去的,不如我赶去见他,索性把话对他说明了吧!但要叫他千万瞒着梅姑娘并瞒着别人。并告诉他,叫梅姑娘改嫁,因为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好在我与梅姑娘虽然拜了堂,可未成亲。过去,我与梅姑娘虽然几次见面,所行的事也都光明磊落,可对天地……如此,他就决定了主意,便于次日策马西行,长枪随身,并无畏惧,但心中却怀着无限的惆怅。

走了几日,来到济南,在西门大街找店房住下。他怕这里仍有高家九兄弟之中的人,在此侦查自己;为免去麻烦,他就白天绝不出门,到黄昏时,才出来到街上转转。但是一连四五日,也没看见黄小三。他就想黄小三的性情也很刚烈,他一定知道了我的来历,虽然梅姑娘必然哭求他,他也必不肯来;因此决定在此处住五天,五天之内若还不见黄小三,那自己就走了,这算是第一天。

第二天,叶允雄又于黄昏时在街上转,依然没遇见黄小三,可是看见了一个熟人。这人是个彪躯大汉,面目狰狞,记得这人是叫什么孟三彪,在白石村迤北那村中酒店里,自己曾打过他,这也算是自己的一个冤家对头!当下叶允雄就心中一惊,孟三彪是跟着个与他身材差不多的朋友,从一家酒楼下来,也似乎看见他了,叶允雄赶紧避到道左。

少时天色渐黑,买卖家已有许多掩上了门板,叶允雄回到店房中越发的闷闷,觉得自己还是往远处去才成;海涯既不能安居,只好找高山去休止。泰山虽高,可又香客太多,因此就想到了秦岭终南山。但才一想到这旧游之地,眼前却又幻出了那白衣红裤”粉鳞小蛟龙”的影子,因为鲁海娥曾对自己说过,她的家是在秦岭附近汉中府,那里还有她的母亲,她一定是回家去了。因此,叶允雄的心中又萌发了往汉中去找那美貌艺高的女子比武、结姻的念头,并想:有了那样的女子为偶,自己的银枪,加上她的单刀,无论走到哪里,更不惧任何人了。

叶允雄对着一盏灯正在如此地想着,忽然门外有人问道:“这屋里是白石村的叶老爷吗?”叶允雄吃了一惊,顺手绰抢,向外问道:“是谁?”屋门一开,进来的原是店中伙计,手中拿着一个黑布小包,缝得很严,这店伙计就说:“外面来了一位孟三爷,据说他认得叶老爷,他送来这个包儿,叫我们来交给你,他已走了。”叶允雄十分惊愕,接过包儿,先挥手令店伙出去,他就挨近了灯光,撕开包儿一看,他气得要跳起来;原来包内是一只红布小鞋,分明是那次梅姑娘在山间被辱跌倒时所遗失之物。

叶允雄咬着牙,心说:原来那次凌辱梅姑娘的,不仅是被我扎下山涧中的那个人,还有孟三彪!说不定那次在庙中率众害我,火烧山林,也就是这孟三彪所为。孟三彪与鲁大绅原来是一伙,这次勾来了病虎杨七等人去逼我,也一定是他干的;如今还拿着这东西来侮辱我,向我来挑衅,真真可恨!

他赶紧把小鞋收到怀里,绰枪就走,到了门外,店中伙计说:“那姓孟的早就走了。”叶允雄说:“你们晓得他在哪里住?”店伙摇头说:“不知道,他也不是此地人,不定住在哪家客栈呢?”叶允雄又问:“你们看他刚才是往哪边去了?”店伙说:“看他是往西边去啦,走的很快。”店里掌柜的见叶允雄双手拿着枪,说话忿忿的,就赶紧过来问说:“是什么事?”叶允雄摇头说:“你们不用管!”他提枪向西就追,并怒声叫着:“孟三彪!孟三彪!”街上行走的人都扭头看他,他就横冲直撞,一边走一边喊,并怒骂。

走了不远,忽觉背后有人抓了他一把;他一惊,转头去看,灯影里见这个人是戴着打渔的帽子,原来正是黄小三。叶允雄转身说:“啊!你来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黄小三神色有点儿惊慌似的,悄声说:“才来到不大一会儿,刚找好了店房。来吧!你到我们的店里,咱们再细说。”叶允雄也不再嚷嚷了,就提着枪,随黄小三进到了一家很小的店房。

黄小三领他到一间屋里,才进屋,叶允雄不由就一怔;原来炕上正坐着梅姑娘,穿着是一身蓝布衣衫,用眼睛掠了掠他,带着些幽怨的样子。叶允雄就向黄小三急说:“你怎么把她也带来啦?”黄小三把声音压得极小,说:“你是怎么个人,我们也都知道了。”叶允雄脸上一红,说:“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瞒你。你想,官方既不容我洗心改过,将来我就得逃奔到远处,生死还不定,我可怎忍得耽误你令妹的终身呢?”黄小三摇头说:“不!我妹妹既嫁给了你,活着是你家人,死了也就是你家的鬼。我把她送来了,我就不管了,以后怎样,那都是听天由命;我还是立刻就得走!”

叶允雄把黄小三拉着,说:“这不行,我现在哪能顾得了她?”黄小三似乎要翻脸,他用力夺过手去,说:“你顾得了也得顾,顾不了也得顾,反正我的妹妹嫁了你,她不犯七出之条,不准你送回我们家门!”说着转身就走。叶允雄追出去,又拉住他说:”你不要忙着走,咱们再谈谈。”黄小三夺着胳膊说:“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你别把我妹妹待错了就得了!”叶允雄便站住身,慨然说了声:“好吧!”就由着黄小三走了。

转身又进了屋,就见梅姑娘正在低头啜泣,叶允雄赶紧上前,悄声说:“你不要伤心了!既然你来到了,我就不能够再离开你了。我当初虽做过错事,现在各处虽有不少的仇人,但我还自信这身武艺,这杆长枪,足能保护得住我的妻子。好!你且一个人在这里等一等,我到那店房里把行李和马匹拿来,我们在此住一夜,明天就给你雇车起身!”说着他转身就要走。梅姑娘却一手把他拉住,哭着说:“你可要快回来!”叶允雄点头说:“一定!我住的那家店房就在东边,离这里不远,我去取了东西就来!”梅姑娘依然啜泣着说:“你可一定回来!”叶允雄说:“当然实时就回来!我岂能将你一个人抛在这里?”梅姑娘这才把他放了手,这才用手帕去拭泪。

叶允雄提枪出来,却不禁叹了口气,心说:梅姑娘实是可怜!但我现在正在为仇人所迫,连个立足之地全没有,我如何还能携带着一个妇人?可是事情既到了这一步,也说不得了!只好谨慎些就是。孟三彪晓得我住在那家店里,但我换了店房,明天一早雇上了车就悄悄地起身,大概他即使沟通了高家兄弟及官人,也未必能把我怎样?

他一路思索着,愤慨着,又回到那家店房。他进屋去拿了行李,到柜房付交了茶饭钱,就说自己有几个朋友都住在东边的店里,自己需要去跟他们住在一起。柜里的人见他出来进去的都拿着杆长枪,猜不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正怕他在店里惹祸,如今见他要搬出去,倒正好,遂就叫人赶紧给他牵来了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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