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渐渐泛白,天是慢慢地亮了。
蒋小雯安静地躺着,那一截枕头像是铁铸的,坚硬而冰凉,硌得她后脑勺到无法触碰的地步。
躺着也是难受。蒋小雯想起床,又不想制造出动静来,只斜斜地欠了欠身子靠在墙上。
怕是有六点了?蒋小雯心里这样想着,就伸出一只手摸到李国栋的枕头下。
李国栋的手机总是喜欢压在枕头下。蒋小雯说过多少次了,手机辐射对大脑不好。李国栋只说没关系,关了机就没事了。
蒋小雯的手还没有碰到手机,李国栋就一激灵,嘴里嘟嘟囔囔:“干吗……自己不睡……还把别人弄醒……”李国栋总喜欢在蒋小雯跟前用“别人”这个词来指代自己。
“看看几点?”
“看自己的……”
“你的在跟前。”
“在跟前就看?我还没睡醒。”李国栋将手机一把攥在手里,就势蒙住头,钻被子里去了。莫名其妙。
蒋小雯也不跟他计较,想这家伙没睡醒,就这德性!但又忍不住抢白一句:“一个破手机也不能看?有啥暧昧吧?”
蒋小雯说这话的时候,本是无心无意,没有任何所指。那边的李国栋却反应强烈,心底早咚咚敲起了小鼓。一面假装没事、故作镇静、却又急于澄清地对蒋小雯说:“看就看……啥暧昧不暧昧……”一面迅速开机欲把那些绝对不能让蒋小雯看到的短信给删掉。
“好,给我看!”蒋小雯就势掀开李国栋的被子,李国栋的一举一动便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她的视线里。她的本意是不想让李国栋再睡了。
李国栋一时慌乱无措,语无伦次道:“你,干吗,你?”硬着头皮匆匆忙忙将手机短信过滤一遍,然后自欺欺人地递给蒋小雯:“看看,啥都没有!”“算了,我不看!”蒋小雯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状况,心里有些堵,一把推开李国栋的手,穿外套下炕,不再说话。
李国栋也赶紧穿衣下炕,本想对蒋小雯解释些什么,但又一时找不出能够自圆其说的话来。碰巧那边传来几声咳嗽,李国栋知道是自己的父母起来了,便不再吱声。
蒋小雯本来拉着个脸,听见李国栋父母的声音,也舒缓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国栋的母亲开始准备早饭,李国栋凑过去,像是在帮忙,其实是想暂时避开蒋小雯,也好想一个法子出来,把蒋小雯给搪塞过去。
早饭很快就弄好了,是小米粥和馒头,外加自家腌制的咸菜。
李国栋的母亲招呼蒋小雯吃饭。蒋小雯应声过去,李国栋赶紧端了一碗粥给她,讨好似的干笑两下:“吃吧,快吃!”试图想把早晨的一幕忽略过去。当着李国栋母亲的面,蒋小雯也不好发作,接过碗,狠狠地白了李国栋一眼,没吱声就走开了。
桌子上有一盘馒头,是邻里亲戚来回走动当礼品送来的。这馒头究竟出自谁的手,无法考究。这样的馒头出这家,进那家,来路迢迢,最后到皮开肉绽的地步,实在有碍观瞻,拿不出手,才会在旅程中完成它本来的食用功能。蒋小雯对这样的馒头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地喝了几口粥,就撂下了碗。
屋子里也是枯冷,蒋小雯索性走到屋外去。
阳光还好,从东面的山梁上斜射过来,晒得人暖暖的,也懒懒的。这样暖暖的阳光在蒋小雯生活的城市是没有机会体验到的。那里的阳光经过重重迷雾般的尘埃和废气的过滤,到达人身体表面的时候,其温暖与舒适的程度已不知递减了多少倍。
空气无比清新,带着一股浓重而湿润的泥土味,蒋小雯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样清新的空气在蒋小雯生活的城市是没有机会享受到的。蒋小雯在每日早晨送儿子上学的路上,通常都会告诫儿子闭嘴,别说话,拿鼻子呼吸。她感觉那样做,氧气经过鼻孔的过滤要比经过口直达肺部要洁净一些。
只是,这里暖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却无法掩盖这大山的贫瘠。从第一次到这大山里来,至今十年过去,这大山依然贫瘠如初,没有任何改变。这贫瘠的大山曾经与自己是毫不相干的,可现在自己却分明是这大山人家的一员。
“这大概就是命吧!”
联想到李国栋早晨的那些个举动,蒋小雯不禁感慨万千。而这种感慨又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在大学里睡上下床的好友柳婷。柳婷现在一定在北美享受着暖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吧?柳婷的命就是好,想要什么的时候,就有什么等着她。而自己呢?苦苦坚持多年,最终还是落入了李国栋的手中。
想当年,柳婷曾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轻易做出嫁人的决定。尤其是李国栋那样的,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嫁。他可是个山里娃,家庭贫困不说,跟着吃苦受累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没有任何社会背景,这什么时候才能混出个名堂来?
柳婷说社会背景的时候,蒋小雯对社会尚没有任何的概念。柳婷就是比自己成熟、聪明、老练、有心机。也真该柳婷享福的。谁让自己这么笨呢?真是自作自受!
“唉——”蒋小雯自哀自怜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那一脉脉起伏连绵的群山,她的视野逐渐模糊起来……
李国栋跟了出来:“往远处走走?”
蒋小雯不答话,自顾自迎着阳光走去。
李国栋跟在身后,估摸屋里的人听不到,嘿嘿干笑道:“还生气?真的啥事没有,你尽瞎琢磨。”说着去拉蒋小雯的胳膊。
蒋小雯一把甩开他,依然自顾自往前走。
“这不过年嘛,几条祝福短信,能有啥?”李国栋现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不信?我啥时候骗过你——”李国栋拉长了音,以强调他的真实可信。
他顿了顿,拍着自己的脑袋,“不就几个短信嘛,给老婆看看,啥事没有。这不让看,还真说不清。这样好了,以后不论啥短信,统统先给老婆过目,行了吧?”李国栋信誓旦旦地做着保证,并把手机掏出来在蒋小雯眼前晃着。
蒋小雯不吭气。她心里明白李国栋肯定有事瞒着她。她的脑子里迅速地把跟李国栋有交往的女人的名字筛了一遍,一个个猜测,又一个个推翻,觉得都不可能。有的是她觉得对方看不上李国栋,有的是她觉得李国栋看不上对方。对方看不上李国栋的,她可以大大地放心;李国栋看不上对方的,她也可以大大地放心。
那还会有谁呢?李国栋是肯定不会说实话了,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或者说早就已经开始撒谎了,只是自己感觉迟钝,一直也没有察觉?蒋小雯的心不由得一紧,一种自己在明处,别人在暗处,而自己受到愚弄却没有感知的羞辱感强烈地噬咬着她的心。再看李国栋的时候,一种怪异而陌生的感觉向她裹挟而来。
“叮当,叮当。”是蒋小雯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嘿,快看,你的‘祝福’也来了嘛!”李国栋故意语气夸张地打趣。蒋小雯面无表情,掏出手机看看,是好友黎美发来的:“在哪儿过年?李国栋家吗?我在海南,好久没见,回去聚聚。”蒋小雯心情不爽,只懒懒地回了一个字:“好。”“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蒋小雯的平淡反应显然让黎美感到意外。“没事。”蒋小雯不知该怎么解释,那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解释清楚的?“那好,回去见。”黎美不再勉强。隔了一会儿,又发来一则:“祝你快乐!”似乎她感觉到蒋小雯现在正不快乐。
蒋小雯知道黎美跟她联系,通常有两种状况:一种是黎美很快乐,一种是黎美很不快乐。她很快乐的时候,希望蒋小雯分享;她很不快乐的时候,希望蒋小雯分担。这大概就是朋友的意义所在。
眼下黎美的状况该是第一种,她在海南一定正玩得痛快。可眼下蒋小雯很不快乐,一个很不快乐的人是很难去分享他人的快乐的。
这时候,蒋小雯和李国栋已经不知不觉走出村东头好大一截子,就见远处一溜儿尘土飞扬行来一辆摩托车,走进了看清楚是李国栋的二姐二姐夫。
李国栋迎上去和二姐二姐夫亲热地打招呼,同时向蒋小雯递个眼色,意思是别那样绷着个脸了,让二姐二姐夫看出来不好。
蒋小雯无奈地换了一副表情,微笑着向两个人问好。几个人寒暄一阵,一起往家里去。
李国栋就势把一只胳膊搭在蒋小雯的肩膀上,蒋小雯不好再甩开,脸部肌肉僵了一下随即无奈挤出笑容。
李国栋脸上现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心中暗喜二姐二姐夫出现得可真是时候,只要挨过这一关,蒋小雯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蒋小雯这老婆真不赖,甭管两个人之间闹啥别扭,愣是不让他在外人面前丢脸。凭这点,咱也不该对不起人家蒋小雯。这样一想,李国栋的脑门上微微地泛出些许虚汗。
几个人走着。李国栋的二姐夫就说他姐的娃今年大学毕业,没关系、没门路的,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咱山里的娃真是愁,考不上大学是出不了咱这大山;苦巴巴考上了,又发愁一年年的学费;眼巴巴念出来了,又发愁没地方去。唉!这是啥事?这大学还要不要念了?俺村去年毕业的一个大学生娃,现在还在屋歇着呢,打零工吧,也挣不了几个钱,那娃说只能考什么研究生了,这不又闷在屋里念书费老劲,看模样比高考还紧张。这要考上了不得又要花钱?他爹那个愁啊,那么大的娃只能搁在学校里花钱,这啥时候才能开始挣钱?唉!你们说这研究生是不是就好找工作?我听人说也难着呢!要是还找不上不又白上了?要我说还不如把钱早点花在找工作上,反正现在办啥事都得花钱不是?听说眼下在咱城里给娃弄个工作都要这个数!
二姐夫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大家眼前晃晃。
国栋啊,俺先给你打个招呼,你在省里头上班,门路宽识人多,你托关系花钱,好歹帮俺姐那娃找个工作,有份工资挣着,也就去了俺姐的一块心病。钱的问题上,咱不含糊,娃一辈子大事,咱该花就花,没多有少,总不能在屋里双眼一抹黑干耗。这不,俺姐听说你回来了,这两天正忙着四处凑钱呢。好歹先凑上一个数,回头给你拿上,早点活动打点。咱山里娃奔出大山不容易,咱也不往高处想,就在咱城里找份牢靠的工作就行,有口不晒日头、不粘泥土就能吃在嘴里的饭咱就烧高香!
李国栋含含混混地应承着,心想工作的事多棘手,说花钱,花钱,问题是花钱也得找见门路!没门路,钱往哪儿花?门路不对,花了钱也办不了事。办不了事还白花钱,上哪儿说理去?花钱,花钱,这一套花钱的理论什么时候深入到如此偏僻的山里了?花钱就那么容易?有时候提着猪头肉还真找不着庙门!
走着,说着,想着,几个人就到了家门口。
李国栋的二姐是个热闹人,一进门就张罗大家玩麻将。
蒋小雯不会玩。李国栋、李国栋他爹、二姐和二姐夫四个人在桌子前坐下,稀里哗啦就搓了起来。
“妹子,你还没学会呀?咱这村子里可是七八岁的小孩都会呢。”二姐手动嘴动,“要不你来学一学,我教你,好学着呢!”
蒋小雯推说:“不用,不用,我学不会。”她对麻将没有一点兴趣,况且她现在的心境,根本无法融入到眼前简单而热闹的快乐里。
蒋小雯知道,这村子里还真像二姐说的那样,连七八岁的小孩都会玩。这些孩子从几个月大的时候开始,就被他们的父亲或者母亲抱着坐在腿上,守在麻将桌前,耳濡目染,等到识得数的时候,早就对那一套套路数摸得一清二楚了。
蒋小雯的记忆里,这村子里盛行麻将已经很多年了,经久不衰,输赢的钱数也从几元、几十元一直上涨到现在的百元甚或几百元。麻将是山里人唯一的一项休闲娱乐活动。在物质生活贫瘠、精神生活更贫瘠的大山里,大伙农忙的时候,在庄稼地里起早摸黑地忙活;一到农闲,就都到麻将桌子上没白天没黑夜地忙活去了。说不准现在就家家支着麻将桌呢!
也好,忙的时候是狠劲地忙,闲的时候也是狠劲地闲,有忙有闲,有张有弛,不受任何条律的限制,山里人有的是一份怡然和自在。不像城里人那样,上一份半死不活的班,一年到头没个轻闲。说是有黄金周,出去走走,花钱受累不说,犄角旮旯都是人,没个清静。
蒋小雯在麻将桌前站了站,啥也看不懂,煞是无聊,就开了墙角的电视,却没什么节目可看。山里没有“有线”,更谈不上“数字”,屋顶架一柄歪歪斜斜的天线,能收三两个台。换来换去,尽是县台主持人操着方言味儿浓重的普通话,直着嗓子蛮劲吆喝的卖种子、卖农药、卖化肥、卖饲料的广告,还信号不稳定地闪着纵横交错的斑马纹,越发觉得无聊。
蒋小雯索性闭了眼睛,对着电视屏幕打起了瞌睡。
这一闭眼睛,柳婷那袅袅婷婷的身影就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柳婷,柳婷,这名字还真没白叫,柳婷走起路来还真如垂柳般婀娜有致、摇曳生姿。当年那婀娜有致、摇曳生姿的身影曾吸引着无数本土男士的眼球,而今在异国的土地上也一定吸引着无数异族男士的眼球吧。
柳婷在大学睡蒋小雯的下铺,两个人在一张铁架子床上睡了四年。每每蒋小雯在上床翻身的时候,铁床嘎吱一响,柳婷总要条件反射般地接着在下床翻一个身,铁床再嘎吱一响,像是二重奏,配合得很是默契。
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呼吸着同一室的氧气,也有很多时候会搅在同一只碗里吃饭,性格却是迥然有别的。柳婷生性活泼外向,爱说爱笑,整天乐呵呵的,没一点烦心事。蒋小雯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悲天悯地的样子。
也难怪,大学四年,柳婷的男友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细腻的,粗犷的;文弱的,强壮的;长发的,光头的;文的,武的,各式各样。而蒋小雯却老大难迈不出一步。
柳婷谆谆教导蒋小雯,别那么认真好不好,不就找个男友吗?又不是让你立马嫁给他,有那么难以决定?多找几个练练手,也好积累些经验,多一些经历。不然,就找一个,谈腻歪了再嫁给他,那不太亏?再说,尝试一下不同类型的男士,也好决定究竟什么样的男士才适合自己。知道不,要择优录取,谈恋爱是谈恋爱,结婚是结婚,它们完全是两码事。前者只是一种尝试,后者才真正需要慎重。你不经过尝试,后者也慎重不起来,总得有个比较不是?
柳婷的这一番理论在蒋小雯听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只是要运用到实践中的时候,她又缩手缩脚起来。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迈出这开天辟地的第一步。
其实追随在蒋小雯身后的男士并不见得就比柳婷身后的少。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蒋小雯那样的文静、贤淑的传统女子,也还是很能吸引一些传统男士的目光的,譬如李国栋那样的。只是蒋小雯不敢轻易去接受罢了。
蒋小雯的大学生活过得很是循规蹈矩。上课,下课,自习,阅览。教室,宿舍,食堂,图书馆。日子被几大项内容充盈着,身影被几大场所禁锢着,倒全然没有了思考和实践个人问题的时间和空间。虽说有李国栋之类在她眼前晃悠,但毕竟不是她的心中所想,所以也就波澜不惊、了无痕迹地滑过去了。
柳婷呢?她的爱情系列连续剧,每一幕都像剧烈的短跑,来得猛,去得疾,那叫个红红火火、轰轰烈烈。
大学报到的第一天,柳婷第一次笑嘻嘻地出现在宿舍门口,身后就跟着一位长发飘逸的英俊男生。据说是搞什么摇滚的,与柳婷不久前“偶遇”于出游的列车上。那英俊男生忙前跑后的,把柳婷的一大堆行李一一收拾妥当,才恋恋不舍地与柳婷拥吻而别。一屋子的女生哪见过这种场面,当时就羞红了脸。柳婷倒得意而坦然的样子。
蒋小雯不懂什么摇滚,但那摇滚男生的一头艺术长发却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加上列车偶遇、一见钟情的浪漫背景,蒋小雯对柳婷生出隐隐的羡慕。但后来,那头长发来学校飘过几次之后便再也不见了。蒋小雯替柳婷惋惜,说你的初恋就这么结束了?柳婷却半卖关子半得意地反问,你咋知道是初恋?没有半点痛惜。
柳婷的第二任男友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比柳婷和蒋小雯高三个学级,也就是说,柳婷她们是一年级的新生,那篮球队主力可是即将毕业的大四老生。但凡谨慎一些,考虑周全一些,校园爱情是避讳在跨三个学级这样的高差上缔造的,因为工作去向的不确定使未来变成一个未知数,这朵爱情之花便很难开得长久,更不用说结果了。
柳婷可不考虑那么多,一场球赛下来,一年级新生拉拉队中表现最惹火的美眉,就与篮球场上的焦点人物对上了眼。那主力肩宽体阔,线条粗犷,大冬天剃一个大光头,绒质运动衣毛面冲外、光面冲里地反穿着,浑身上下毛茸茸,活像一头大北极熊,与长发飘逸的音乐男生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截然不同。
当柳婷和主力手牵手出现在蒋小雯面前的时候,像一只老鹰攥着一只小鸡,蒋小雯便忍不住去想柳婷的审美取向可真是一种跨越式发展,太刺激人眼球了。
不久,主力跨过毕业那道坎儿,再也没有跨回来过。而柳婷也已投入到新一轮的恋情中了。
柳婷新一轮恋情的出现还真有一些浪漫的味道。
恋情的男主角是校园文学社颇负名气的学生诗人,写一手汪国真式的青春“软诗”,倍受女生的追捧。柳婷是在一次校园活动中认识那位学生诗人的,立刻被学生诗人的文弱书生模样和横溢才华所吸引,频频向那位学生诗人示爱。那位学生诗人却不懂风情,完全沉浸在自己诗的世界里,根本不懂得欣赏窗外的风景。
这也难不倒柳婷,钻图书馆,把汪式“软诗”猛啃一遍,然后七拼八凑,几首歪诗就出炉了。那诗人先读了诗,然后去读诗后的那个人,击案惊呼:知音难觅。从此诗人笔下的诗像是专为一人所写,风花雪月,蝶飞凤舞,让柳婷很是受用,却惹得校园里的一大帮女生心生嫉妒。柳婷受用了一阵子,终于反了胃口,一句“啥破诗?”就把那位诗人还给了校园众多的女生。
说起来还是柳婷的第四任男友在她身边停留的时间较长一些。
与前三任男友鲜明的个性特征有所不同,这第四任男友一不懂音乐,二不打篮球,三不会写诗,其显著的特点就是家境富有。这男友是一家新兴的煤炭私营企业老板的公子,据说其高考分数距离统招分数线还有着一定的差距,但其老板父亲的一笔赞助,就让其成了有专业特长的特招生。
其时,柳婷正从一大片诗的柔情蜜意中抽身出来,备感疲惫,乖乖地窝在宿舍,说很想像蒋小雯那样过一种平静的日子,让蒋小雯有事没事惦记着她。蒋小雯就骂她不够朋友,这时候才想起,一忙起你的二人世界,早把朋友抛在了脑后,一波接一波的,哪还需要什么朋友?再说,你那样忙乎惯的人,突然闲下来,能受得了?可不比我,反正一直都闲着。
果然,柳婷跟蒋小雯一样的平静日子没过了几天就开始不平静了。
老板的公子是在柳婷的第三任男友也就是那位诗人的身边发现柳婷的。他一直弄不明白那位蔫不拉唧、怪不拉唧的诗人究竟有啥魔力,竟然让校园里的一帮小女生跟在身后盲目地追捧。尤其是还有一位模样俊俏、身材窈窕的女生伴在那小子的身边,这着实让老板的公子受不了,立马就让屁股后边的一帮小弟兄打探,那女生哪个系哪个班的。
结果探明的时候,柳婷已从诗人的身边消失了。
柳婷很快就变成了老板公子的女友。
柳婷成为老板公子的女友之后,其生活水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显著的特点是茶炉房的开水不能喝,有着太多的水碱,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瓶装或罐装的饮料;食堂的饭菜不能吃,杂七杂八的全是一个味儿,经常出入的是校门口一字排开的大小饭店,那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胃口。
柳婷的着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讲究品牌化、名牌化,经常脱口而出的一句经典语言是某某牌子之类。柳婷从头到脚整个儿被品牌一包装,越发显得窈窕和妩媚了。
柳婷的床头原来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那都是她的历届男友送给她的。现在那些玩意儿太没水准,一概送了人,换上了价格不菲的上档次的东西。
蒋小雯得到了一只木质的工艺品笔筒,造型独特,做工精良,蒋小雯很是喜欢。究竟是柳婷的前哪位男友送的,柳婷早已搞不清楚。蒋小雯猜想一定是那位长发的摇滚男生,因为那笔筒多少带点艺术的味道。
柳婷开始过隆重的生日。老板的公子一出手就是一个三层高的大蛋糕。一个宿舍的女生全都放开了肚子猛吃两天,全倒了胃口,最后的一大块长出了绿毛。柳婷不仅过生日,还过几个洋节,比如圣诞节、情人节甚至复活节什么的。
柳婷会在学期的中间突然消失几天,回来的时候会有一大摞照片往蒋小雯的床头一甩,蒋小雯惊叹全国各地原来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呐。
柳婷本来就是个很快活的人,这样的日子过着就更让她快活了。一张嘴乐呵呵的,从早乐呵到晚,没个消停。蒋小雯不无嫉妒,说她被金色的爱情冲昏了头,整个人都被罩在一只金色的罩子里,除了乐呵啥也不知道了。
柳婷的乐呵日子一直持续到毕业前夕,老板公子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必须要立刻做出决定的大事。老板公子的奶奶,也就是老板的八十岁的老母亲,突然间身体变得很糟糕,老太太估计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闭眼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看见宝贝孙子娶媳妇回来。老板是位极孝顺的儿子,当下命令自己的儿子马上结婚。
柳婷的脑子一下子变得鼓胀。虽然她跟老板的公子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快活,但是要她立马做出结婚的决定,她多少还有一些犹豫。
柳婷一贯的主张就是不要把自己轻易地嫁掉。结婚对于女人来说是一种很宝贵的资源,一定要发挥出它最大的潜能来。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也就是嫁给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跟老板的公子在一起,金钱的优越度无疑是有保障的,但同时也意味着柳婷必须跟着老板的公子回到他的家乡去,一个地下深藏着“乌金”却远离省城的偏远矿区。老板的公子注定是要子承父业的,而柳婷对于她自己将来生活在一个黑乌乌的矿区多少心怀顾虑。
柳婷迟迟不愿就结婚的问题做出爽快的答复。
老板大为恼火,拍着桌子发脾气,骂自己的儿子没出息,什么样的漂亮姑娘娶不到手,在一个丫头身上白下那么多功夫,连句爽快的话都得不着,简直太熊了!
儿子被老子一训,也脾气上涨,感觉自己还真像猴子一样被柳婷给玩儿了。这还了得?花那么多钱白花了?费那么多功夫白费了?随即领着一帮小弟兄就找到柳婷的宿舍。当着一屋子女生的面,让柳婷立马回答他两个问题:一是不是因为钱才跟他在一起的?二花那么多钱你说怎么偿还吧?
柳婷一向的快活在那一刻里土崩瓦解。
老板的公子不仅绝她而去,而且在校园里广布流言,说某某系某某班的某某女生,纯粹就是一骗人玩儿的小妖精。某某在跟男友搞对象期间,吃喝穿用玩,全系男友一人提供,吃喝玩乐够了就想抽身离开,简直岂有此理!提醒广大的男同胞,千万要擦亮眼睛,不要再被那样的小妖精给骗了。也提醒广大的女同胞,千万别学某某那样的,不然,最终的下场就跟某某一样,身败名裂。
柳婷第一次落泪了。
那是蒋小雯见过的唯一的一次柳婷的眼泪。柳婷不仅在蒋小雯的眼前落泪,而且跑到经济系主任的办公室落泪。一个乐呵呵的人的偶尔性眼泪,比一个苦着脸的人的习惯性眼泪,是很能打动人心的。
经济系主任一向对富家子弟不抱好感,本着关爱本系女生身心健康的出发点,经济系主任对柳婷的情绪做了积极的安抚和开导。
不久,柳婷接到了留校任辅导员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