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碑亭巷。一八八号。中华新闻社。
黑牌白字。
但这里实际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南京实验区区长田纯玉的官邸。二层楼的小别墅掩映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安详,静穆。一楼客厅里陈设虽不多么豪华,却透着一股高贵之气。黑亮的真皮沙发,红亮的紫檀木家具,皮椅背部一排铜钉亮亮晃晃。矮柜上放着一台张着喇叭形大口的留声机,它正在播放京剧《锁麟囊》唱段,美妙的声音从那大口里袅袅而出,好像有两个美丽的女子藏在里面,随时都可能甩着长长的水袖走出来……
二舅田纯玉还没下班回家,郭连贻和四舅田纯宝在客厅里等候——郭连贻没见过二舅,也没来过南京,所以是由田纯宝领着他来的。
端详过客厅的陈设,郭连贻目光落在墙壁中央一幅书法作品上。这幅作品内容为王勃诗《山中》,书体为汉隶,笔画超长的伸展舒放,左右特别开张,而中宫内敛匀称,整体看整肃端庄中略带草意,显得飞动灵活,刚劲清明。这是二舅的作品,二舅书法有相当高的造诣,邹平县杨寨村村头就有请他为眼科名医李从龙先生写的一通碑,是汉隶“德媲陆宣”四字,郭连贻到见埠村走姥姥家时曾去邻村杨寨看过。
傍晚时分,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前。司机打开车门,走下一个中年男子,中等个,藏青中山装,沉着脸,不怒而威的样子。
田纯宝和郭连贻站在窗前,田纯宝悄声说:“这就是你二舅。”
田纯玉1906年生于邹平县见埠村,从小在外读书,早年毕业于曲阜后期师范,步入仕途,一度任国民党山东省齐河县县党部主任,抗日战争时期跟随国民党中央机关去重庆,抗战结束又从重庆来到南京。在重庆和南京他从事什么工作,家乡人就不知道了。他很少回老家,回来也从不对人、甚至家人讲起这些,人们只能猜测他在外面当的官不小。
现在,郭连贻见二舅下班有高级轿车护送,秘书和司机腰里都有手枪,心里不由得一惊。
看到四弟和外甥,听说是妹妹要他给外甥找份工作,田纯玉不但脸上没有浮现出亲切的笑容,反而发起了脾气:“棺材里的还爬不出去,你又跳进棺材里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作为国民党高级官员、特别是从事情报工作的田纯玉心里最明白,国民党大势已去,官员腐败,病入膏肓,不可收拾;军队在北方战场上连吃败仗,节节败退;而人民解放军长驱直入,很快就要逼近长江;蒋介石虽嘴上高喊凭借长江天险与共军决一死战,暗里却已有了撤出南京的念头。可以预见,南京不日就会落到共产党手里。
还是外祖母过来打破了僵局:“快吃饭吧,饭做好了!”
吃过晚饭,田纯玉上了楼,他和妻子在楼上住,那是一个独立、封闭的天地。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跟田纯宝多说两句话,不像一般兄弟之间无话不说。这个弟弟在他眼里是个不长出息的人,为他所不屑。田纯宝当过汉奸,又吃喝嫖赌都占着,日本投降后,被国民党政府法院判过三年刑。后来是田纯玉通过关系才把他保释出来,还“封”了一个国民党济南集训大队中队长的官职。
本来田纯宝这次送郭连贻来,是想顺便要哥哥把他弄到南京的,但看田纯玉态度不好,也没敢提。
第二天七点多,那辆黑色轿车来接田纯玉上班,他办公的地点在铁管巷。
田纯宝来过几次南京,知道不少景点,他要陪郭连贻去逛逛。但跑了一天,也就是穿过了三四条繁华的商业街,拜谒了中山陵,游了鸡鸣寺、玄武湖。
晚上,郭连贻躺在床上,白天的一切又在脑海里回放。街上摩肩接踵的行人、商场花花绿绿的广告一闪而过,玄武湖、鸡鸣寺却定格了一般叫他一再回味。玄武湖辽阔的水面呈微绿色,不染一粒尘埃,像一面巨大的铜镜,白纱似的云丝映入,清晰可见又若有若无,一种澄澈而又深邃的美。而鸡鸣寺的静则可以说震颤了他的心。他们到那里时已近黄昏,没有多少游客了,松柏环抱中的寺院那么幽静,是远离了尘世嘈杂、喧嚣的那种清净、神圣……
第三天,田纯宝便返回邹平。
郭连贻留下来。
二舅田纯玉却一直不提给郭连贻安排工作的事。
白天,郭连贻在外祖母房间里待一会,又到客厅里翻翻书,听听音乐,无聊得很。写字台上有支钢笔,黑管,金笔头。他抽出一张纸,用这支笔在上面写了一首唐诗: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郭连贻也说不清他为何不假思索地抄出王昌龄的这首诗,这“无意”中是否多多少少透露出他的某种意绪?
田纯玉回家在客厅里看到了郭连贻写的字,盯着仔细看,嘴角出现了笑纹。
实际上,田纯玉为郭连贻的事很费了一些脑筋。本来以他的身份,给外甥找一个饭碗并不难,或者说轻而易举,整个南京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然而以他的经历为教训,他不想让外甥介入政治,甚至不愿让他留在南京,但妹妹这番托付他又不好拒绝。正在他掂量来掂量去的时候,看到了郭连贻抄录的古诗,心里一动:外甥写一手好字,可以做点文字工作。
郭连贻到南京第十一信用合作社去干实习生了。
这个合作社的理事主席叫吴涛,年近半百,矮个,微胖,秃顶,对郭连贻很客气,脸上总是挂着笑,并且见人就介绍:“这是田区长的外甥。”
信用合作社经营金融业务,存款、贷款。吴涛没安排郭连贻去站柜台,那活儿累人,而让他在办公室收发文件、抄抄写写。可能是田纯玉对吴涛有交代,除了合作社本身的业务外,其他事情不让郭连贻参与。
住也在合作社,在二楼上搭了个铺。
安顿下来,得给母亲写封信。铺开纸,润好笔,原想说些欢喜的话,让母亲放心、高兴,可刚写下“母亲”两个字,心头却有一股酸苦的东西往上涌,怎么也写不下去。前两年在周村,虽然也想过家,但一有事就“冲”掉了;在南京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乡愁像风暴一样凶猛地卷来,什么都挡不住。这是远隔千山万水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夜他没有睡好,祖父、母亲、弟弟,印台山、相公山、黛溪河,老在他眼前浮现、叠印。还有村头那片小树林,南京的树都已抽叶开花,它们是不是也树皮发青、枝条柔软了?西关大桥桥头上那蓬蓬垂柳每年这个时候最好看,还没绽芽的柳丝像从阳光里抽出来的,半是透明,半是镏金,清风吹拂,波浪般飘荡,少女们柔顺的长发似的……
合作社离碑亭巷一八八号四里路远,晚上郭连贻常来看外祖母,看到外祖母心里就稍稍实落一点。
外祖母本来并不是那类絮絮叨叨的老婆婆,但郭连贻来了她却陈谷子烂芝麻地“翻腾”,说的都是老家的事——她也想家。
二舅很忙,很少在家,在家也是在楼上,见不着面。这次郭连贻要回合作社的时候,田纯玉却恰巧进门。
田纯玉虽然没跟郭连贻交谈过,也没问过他工作的情况,但看上去他对这个外甥是满意的。可当发现郭连贻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的脸却突然变了色:
“拿这个做什么?”
“我想发封信给家里。”
“往家里发信?这种信封你不能用,放下!”
二舅为这点小事动肝火,让郭连贻不解,委屈。
郭连贻不知道,田纯玉的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南京实验区是“中统”的组织,其领导者是徐恩曾,就是那个狡诈阴险、杀人不眨眼、“赫赫有名”的中统特务头子徐恩曾。用标着这个组织字样的信封发信给山东解放区,那是什么结果?
郭连贻还不知道,南京第十一信用合作社的理事主席吴涛,其实就是田纯玉的部下,中统特务,还是国民党的参议员。
在南京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郭连贻一概不知。直到1955年,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九八团团部秘书的郭连贻参加“审干”小组,小组成员先接受审查,在接受审查时,组织上从南京搞来有关外调材料,他才算弄清楚。
郭连贻回忆说,当知道自己在两个大特务身边待了那么多日子,而且其中一个竟是亲舅舅,他愕然、后怕,立时傻了一样。
他的信还没发出去,母亲的信先来了。是寄到碑亭巷一八八号的,郭连贻看到时迟了近一周。
母亲在信上说,他走后不几天,邹平县城就解放了,国民党军队被彻底赶走,解放军枪毙了还乡团头子宋明哲。再听不到枪炮声,人们都在忙生产。母亲还说土改差不多快搞完,他家被划成富裕中农成分。地里的麦苗已返青,刚浇了一遍水。院墙根的香椿芽子也有一虎口长了,中午炒了一盘香椿芽鸡蛋……从母亲的语气看,她写信时的心情是很愉快的。
郭连贻心里一阵轻松,好像掀掉了一块石头——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几年他心里是压着一块石头的,战乱像一块无形的石头沉沉地压在心上。
但是这种轻松感转瞬就消失了,他身处的南京上空罩上了战前的云团,情势一天天紧张起来。办公室里人们“闲谈莫论国事”,但私下却议论纷纷。说专制、腐败,积重难返,是国民党政府失去民心,军队丧失战斗力的关键所在;说共军无论在数量还是战斗力上都迅速超过国军;说物价飞涨,很多商品被抢购一空……
听了这些,郭连贻心里乱得很,他还说不清共产党打过来好不好,但他对战争、动荡却早已深恶痛绝。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躲”起来——下班之后,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看书、写字。
附近有一家书馆,先生姓吴,名晋民,四十多岁,白净面皮,一副老书生模样。他早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却不到社会上谋个一官半职,而热衷开书馆,实际是在自己家里教十三四个学生。
郭连贻是从电线杆“小广告”上看到这家书馆“招生”的消息的,他毫不犹豫地来报了名。从此,星期天吃过早饭,郭连贻就直奔这里——他总是早早来到,恭敬地等候先生开讲——吴先生讲的是《左传》,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在郭连贻听来是那么动听,吴先生讲课时的手势郭连贻也暗暗模仿,他甚至喜欢吴先生这个小院,喜欢小院里的一砖一石,以及地面砖缝里那毛茸茸的绿苔。
小小书馆成为郭连贻漂泊的灵魂的栖息地。
除此之外是找空闲“泡”书店。南京,六朝故都,国民政府的首都,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别的不说,在文化方面的优越性是无可比拟的,书店里什么书都可买到,书法字帖无所不有。郭连贻站在书架前,看到《石门颂》《乙瑛碑》《礼器碑》《史晨前碑、史晨后碑》《曹全碑》《张迁碑》《龙门二十品》《张猛龙碑》《皇甫诞碑》《九成宫醴泉铭》《多宝塔碑》《自叙帖》《玄秘塔碑》《苏轼集》《黄庭坚集》《米芾墨迹》……排了长长的一大溜儿。他两眼发亮,一本本地摸,真想把它们全部抱回来,但无奈衣兜里装的钱太少了。他只买了王羲之《兰亭序六种》,孙过庭的《书谱》,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祭伯文稿》、《争座位文稿》,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回来时连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了……
本事真就用上了,合作社理事主席吴涛父亲去世,挽联是郭连贻书写的。
丧事办得非常排场,灵堂四壁挂满了幔帐,殡仪馆里里外外花圈一个挨一个。郭连贻整整忙了一下午。他只知道埋头写,人们赞叹声里的什么党政要员、社会名流在他这里都成了一团团黑墨点画。不过有一个人的名字他是熟悉的:孙科。郭连贻在心里嘀咕,国民党行政院院长怎么还给小小的合作社理事主席的父亲送花圈呢?
吴涛更加看重郭连贻。
对收收发发、抄抄写写的工作,郭连贻已经得心应手,轻松得很。
按说,上面有田纯玉这棵大树撑着天,下面有吴涛这张关切的笑脸,周围有艳羡的眼神,郭连贻应该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说实在话,有一段时间也确实是这样。但是慢慢地,郭连贻却感觉不“自在”了,吴涛过分的关照,有些同事的殷勤、巴结,反而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使他内心产生了一种孤独感。而到二舅家,多是见不到二舅且不说,就是见了面也是冷冷淡淡,田纯玉对他好像并没有多少感情,好像是因为不好得罪妹妹才勉强把他留下来,这又使他有一种寄人篱下的自卑感。
郭连贻是敏感而自尊的。
每次看望外祖母回来,走在大街上,处处闪着光怪陆离、近乎鬼妖的霓虹灯,说不准哪个地方就飘出柔软、缠绵、让人心酥肉麻的靡靡之音;不像周村古街那样散发着浓浓的古朴气息,家家店铺深处都亮着一盏幽幽的青灯;更不像他的碑楼村,夜色黑得如同墨染的丝绒大幕,静谧如一潭无边无底的秋水,偶尔从某个角落传来一两声狗叫……
这个时候,郭连贻总要加快脚步,有时会小跑着回住所——仿佛是慌慌张张地逃离,躲开它们。他不喜欢这个地方,或者说这个地方与他格格不入。
时间长了,一个意念在他头脑里越来越清晰:他不属于南京,南京不是他的,他充其量是一个过客,是一个异乡人、寄居者。
一次,郭连贻来看外祖母,和外祖母说着话的时候,田纯玉回来了。他叫了一声“二舅”,田纯玉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喝多了酒,没搭腔,径直上了楼。
郭连贻心里正难受,二舅却又从楼梯上走下来。
田纯玉坐在他的对面。换了一件丝绸睡衣的二舅没有了原先的威严、气派,脸也温和多了。他对郭连贻说:“吴涛跟我讲,你工作很认真,很好……不过……”田纯玉打了一个嗝儿,酒气冲天。
郭连贻端来一杯水,递给二舅。
这杯水没有稀释了田纯玉的酒气,却把原来的话题隔开了,再张口,转为说他自己。他说他这一生走错了路,为了一个目标把半生的热情都献了出来,可慢慢发现这个目标是虚幻的,这条路越走越窄,是条死胡同,现在说不出有多后悔。
这是郭连贻意想不到的,他睖睁着两眼,好像不认识二舅了。
但二舅接着说,他很想改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开家医院……可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走下去又不行,就像一只竹排被洪水卷走,它自己已无法停下来,最后撞到礁石上撞个粉碎才算完事。说到这里,二舅头垂在了外祖母的床头上,很颓唐的样子。
二舅的样子倒叫郭连贻感到亲切,他第一次看到二舅是个正常人,而不是那个面色老是像铅块一样的南京实验区区长。
二舅又说到伴君如伴虎,老虎喜怒无常,你随时都会被它所伤,这种日子他早就厌倦了。他说他常常直接向蒋介石汇报工作,蒋介石那句“娘希匹”比放屁还难听。说别看他在公共场合腰挺得很直,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腿就发软……
断断续续,田纯玉像倒苦水一样,一点点地说着他的经历。这一刻,在外甥面前,他不在乎失态不失态了,打开了平时把自己裹得严严的那层硬壳。
郭连贻有点同情二舅,好像二舅真的是一个可怜的人。
二舅再无力说下去,歪倒在了床上。郭连贻扶起他,把他搀上二楼,交给满口埋怨声的舅母。
外面,下起了大雨,伴有炫目的闪电和房顶炸开的响雷,很吓人。这一夜郭连贻没有回合作社,留宿在外祖母这里。
第二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二舅不好意思地对郭连贻笑了笑,问昨天晚上他说了些什么醉话。
饭后,田纯玉穿上外套,准备去上班,这时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威风。特别是秘书、司机来接他,黑亮的轿车停在门口,他大步走过去的那一瞬,是那么趾高气扬。
田纯玉的“醉话”其实全是真心话。1949年国民党高级官员纷纷逃往台湾,田纯玉却没跟着走,而是偷偷去了越南。至于在越南办没办医院,不得而知,但他的孩子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从政、从军,确实都是学医的。1979年中国对越反击战开始之前,他从越南给老家见埠村党支部来了两封信,试探着流露出想回来的意思,但因村里未作出欢迎、接纳的态度,他落叶归根的梦破灭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估计已客死他乡。
直到这时郭连贻才解开了心里那个疑团:为什么二舅抄录王勃《山中》那首诗:“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高天已刮起深秋的冷风,座座山上黄叶乱飞。可悲我只能空空凝眸那停止不前的江水,思念着万里之外的家乡。
本来对二舅没有多少感情的郭连贻,眼前却老出现这样一个情景:一个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者,一回回站在高坡上向故乡眺望,含泪的双眼渐渐干枯,变成两个深坑……
1948年9月16日夜,在山东济南,三颗红色信号弹升上西郊的天空,人民解放军向济南发起总攻,经过八个昼夜的连续激战,消灭国民党军队十一万人,俘获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官王耀武。
济南战役是人民解放军解放一些中小城市后第一个攻克具有坚固设防的大城市的攻坚战。它不仅沉重地打击了国民党的重点防御计划,而且使我华北、华东解放区连成一片,为解放战争的战略决战揭开了序幕。
济南战役过程中,集结在徐州地区的国民党军三个兵团约十七万人,一直在华野阻援打援部队阵地前徘徊,不敢北上与华野交战。这引起了华野司令员粟裕的注意。军事家的敏锐使他认识到,这说明敌人竭力避免在不利条件下与我军打大规模的仗,也说明我军对敌人进行战略决战的有利条件正在逐渐成熟。于是,当济南城内巷战正酣但已胜券在握的时候,他就于9月24日7时发电给中共中央军委,建议抓住时机进行淮海战役。毛泽东经过慎重考虑,于9月25日19时复电,同意粟裕的想法:“我们认为举行淮海战役,甚为必要。”
淮海战役开始酝酿。
十月初,战役还未进行,空气中已充满了火药味。
是受战局的影响,还是吴涛主要从事特务工作,根本就不把精力放在信用合作社的事务上?合作社经营不善,维持不下去了,不得不解散。
大树倒,鸟巢倾。以社为家、赖以生存的社员们,一听宣布这个决定,抱头痛哭,合作社里悲声滚动。
郭连贻却没有掉一滴泪,他摞起自己的书本,捆起被褥,一个人无声地离去,回到二舅家。他好像对这个仅仅待了几个月的地方还没生出那种血肉相连的感情,因此也就不多么留恋。
进门后,见到外祖母,他第一句话就是他要回邹平老家。
算起来,走出故乡七八个月了。起初,他是多么兴奋,终于离开了那块泛着土黄颜色,贫瘠、偏僻、愚昧,看不到希望的土地,前面是一条通往理想的光明大道。可是事情的发展却让他失望,他奔向的这座城市里并没有他的理想,而是虚幻和荒谬。这时候那块土地又时隐时现在眼前,他明白他的根还是在那里。他产生过提出辞职的想法,可惮于二舅的严厉,没说出口。后来工作慢慢熟悉,心也慢慢变麻木,也就搁下了这个念头。他还以为从此他可以在这座城市混下去,把那块土地忘掉了,现在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那块土地已“嵌”他的命里。
此刻,他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回故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
但是,背着行李在火车站人山人海里挤了一天,傍晚的时候他却又垂头丧气地返回来——由于淮海战役已经打响,火车不通了……
郭连贻身在二舅家,心却早已到了母亲身边。书看不进去,字不想写,也懒得去楼西小花园走走,度日如年。
田纯玉几天来忙得不着家,在家脸上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哪还问郭连贻的长短?
十月末的一个星期天,江苏省句容县政府突击队队长吴剑平来南京看望上峰田纯玉。这人虽然穿着国民党军官服装,但却有几分文人的儒雅。
田纯玉叫这人吴博士,在一楼客厅里接待他。
郭连贻待在一旁,为吴博士和二舅沏茶。
吴博士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开始向田纯玉汇报。看上去这个下属和田纯玉关系不一般,话说得很“直接”,他说徐淮会战(国民党对淮海战役的叫法)以来,战场形势越来越对国军不利,恐怕凶多吉少。而且共军有可能在这场战役后渡过长江攻打南京,总裁“划江而治”、“南北对立”的设想恐难实现。但毕竟面对的是上峰,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他清了清嗓门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按照上级部署,县政府突击队成立了对江监视哨,观察长江以北共军运兵运粮情况,好及时掌握动向……”
田纯玉似听非听,一是这些情况他都了解;二是好像他已看透,建个监视哨又有什么意义?
谈完工作,闲聊起来,田纯玉的情绪才好了些。
郭连贻给吴剑平添水,动作有点笨拙。
看出郭连贻闲着无事,是田纯玉的一块心病,吴剑平讨好说:“让小郭到我那里去吧,到长江边上玩玩。”吴剑平用很轻松的口吻说,似乎那里是一景。
“也好。”田纯玉嘴里吐出两个字,又看了郭连贻一眼,征求他的意见。
火车不通,家回不去,又不愿这样“寄居”在二舅家看舅母的白眼,加上吴剑平的描述对他构成了一种诱惑——郭连贻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
于是当即收拾行李,吃过午饭就跟着吴剑平去句容县。
吉普车在广阔的原野上奔驰——驶出闹市区,进入原野,眼睛一下子便清亮了。郭连贻趴在车窗上,外面的景物像一卷画轴缓缓展开。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纵览江南风光,房舍、小桥、树木、庄稼……与北方的苍凉、粗粝、枯黄色的基调迥然不同,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灵秀,这样滋润,这样柔美!他一句话也不说,心沉浸在了里面。多么美丽的土地!……可是,这块美丽的土地却即将被投入战火了……一想到这里,郭连贻兴致全无。
句容县离南京九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来到后才发现,吴剑平把田纯玉“骗”了,也把郭连贻“骗”了:他的突击队在句容县城北面的一个院子里,所谓的“对江监视哨”纯粹有名无实——只有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哨;这里离长江还很远,根本见不到长江的影子。
吴剑平为郭连贻安排好宿舍,晚饭多要了份菜,算是“欢迎宴”,第二天交给他一串办公室的钥匙,很礼貌地称他“郭文书”……但却再不提领他到长江边玩玩的事。
突击队共十六个人,除了大门上得有站岗的,食堂得到城里买菜,似乎并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就连训练也不搞,大家有在宿舍待着的,有凑一块打麻将的,有出去逛街的。好像这里并不是军营,更与“突击队”不沾边。六十多年后,郭连贻也没弄清它为什么叫“突击队”这个名字。
其时,人民解放军取得了淮海战役的胜利,乘胜进军,高喊着“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口号,百万雄师推到了长江北岸。国民党这面,蒋介石虽然给部下打气:江防工事固若金汤,牢不可破,但实际已做好了全面撤退的准备。一些官员都在想法为自己找退路,能走的走,能溜的溜,留下来的也是想趁机最后捞一把。士兵们无处可逃,但士气低落,挨一天算一天、混日子罢了。
郭连贻对外面的事知道得少,他照常做着收收发发、抄抄写写的工作。有在合作社的锻炼,这一套已是轻车熟路,但他还是一项一项认真完成。抄写文件他都是用蝇头小楷——这也正是练字的好机会。
回到宿舍,他又抱起那本不知读了多少遍的《左传》。他喜欢这本书,这本书叙事富有故事性、戏剧性,有紧张曲折、扣人心弦的情节,尤其善于反映战争生活。秦晋殽之战、齐鲁长勺之战等几次大规模的战事,在作者笔下起伏跌宕、有声有色。写人也很有特点,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来表现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文中写的那个晋公子重耳,开始并无雄心大志,经过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到齐国,“齐桓公妻之,有马廿乘”,他就不愿离开了。活画出一个强横和贪图享受的奴隶主贵族公子的性格特点,及至回国做了君主,政治上才慢慢成熟起来。郭连贻喜欢它,还因为书里有些句子富有哲理色彩。如桓公六年,季梁对随侯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文公十三年,邾子说“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哀公元年,逢滑对陈怀公说“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僖公十九年,秦穆公以子车氏之三子殉葬,作者借“君子之言”说“死而弃民……难以在上矣”。襄公十年,王叔陈生认为“筚门闺窦之人”也出来说话,太不妥当了,瑕禽反驳说:“今自王叔之相也,政以贿成,而刑放于宠,官之师旅不胜其富,吾能无筚门闺窦乎!”意思是自你执政以后,贪污放纵,相习成风,做官的中饱私囊,贪得无厌,我们哪能不住在柴门小窗洞的屋子里呢?郭连贻用红笔把这些句子画出来,又在下面加上红圈儿。
吴晋民讲课时讲到《左传》的作者左丘明是个盲人,一个盲人是怎么掌握春秋时代诸侯列国政治、军事、外交,以及天道、鬼神、灾异、卜筮、占梦等这么丰富的资料?这要克服多少困难、花费多少心血啊!对作者的敬佩也是郭连贻反复读这本书的一个原因。
几乎与郭连贻同时,还有一个人来到突击队,他叫陆志坚。
陆志坚三十多岁,大个儿,目光炯炯有神,他是吴剑平在中央大学历史系读书时的同学。
陆志坚从哪里来?来做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人们不免猜疑:他可能是个中共地下党员,是来搞策反的。
然而,大家对他并没有敌意,反而想接近他。
开始,陆志坚多数时间是待在吴剑平的办公室里,两个人不知秘密谈些什么。出了屋子,去厕所,或者在院子里走,陆志坚嘴里常常哼着一支歌: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走那大路的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
慢慢,陆志坚和大伙也熟了,和大伙一块吃肉喝酒,一块打扑克。大家确实觉察出他在时不时地暗示一些进步思想,巧妙地让你意识到除了起义,别无出路;提醒你不要跟着国民党逃跑,为它卖命了。但他从不明说,大家也不点破,都心照不宣。
一天,他来到郭连贻的办公室,就坐在办公桌对面,郭连贻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但陆志坚始终微微笑着,一副很友好的样子。他问郭连贻多大年龄,老家是哪里,怎么到这里的。郭连贻回答了他的问话。当听到郭连贻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找个饭碗时,陆志坚盯住了他的眼睛:“找饭碗不至于找到这里来吧?”但当了解了原委,他也替郭连贻苦笑起来。
知道郭连贻喜欢诗文,说话的间隙,他随口背出一首古诗:
知君书记本翩翩,
为许从戎赴朔边?
红粉楼中应计日,
燕支山下莫经年。
这是唐代诗人杜审言的《赠苏绾书记》,大意是说,我知道你做书记官才思敏捷文笔优美,为什么要从军到北方的边地去?家中的妻子该是计算着时日盼你回来,你在燕子山下可不要一待就是一年啊!
因为诗中有“红粉楼中”四字,郭连贻听了一阵脸红。
这是陆志坚早就准备好的,还是即兴之“作”?不管怎样,都增加了郭连贻对他的好感。
郭连贻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也按老规矩——不说破。
“听说长春守军、东北‘剿总’副司令郑洞国率所部四万七千多人投诚中共,老头子气得吐了血……”
“北平傅作义将军把二十万军队撤离市区,到城外指定地点接受中共的改编。谁也想不到,他女儿就是中共地下党……”
“国共两党准备进行和谈,不过这次是在共产党的北平,谈判的主动权也已握在共产党手里了……”
“共军的侦察兵小分队就在长江以南,活动频繁,要把长江防御计划搞到手……”
“XX军有个后勤部长把军备物资拿到黑市上去卖,发了大财……”
“南京学生罢课了,打着横幅到街上游行,口号是反饥饿反内战,警察用高压水枪也驱逐不散,逮捕了一批……”
“XXX师师长XXX跟共军搭上关系,密谋起义,引起江防司令的怀疑,派情报处把XXX师长的家眷控制起来,当人质……”
“XX师弹药库里一批弹药找不到下落,站岗的哨兵被枪毙了……”
“XX团的士兵都说,再和共军打仗,把枪口抬高一寸……”
“XX 团一个排集体开小差了……”
“国内的外汇和货币储备,还有美国发来的军事装备都运往台湾了……”
这些小道消息都传到了突击队,人们惶恐不安之后,都在想自己的出路。唯独突击队队长吴剑平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不闻不问,照样每天下午开着吉普车出去兜一圈儿,回来把帽子挂起来,露出一头抹得锃亮的头发。
院子里还是不时响起陆志坚哼的歌: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
歌声哀怨、凄婉,缠着风丝儿飘荡着……
1949年江南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春节过去不久,大地就已回黄转绿。各种树木枝条上都爆出晶亮的芽儿,满眼的新绿取代了冬日的那抹苍黑。杏花桃花们陆续开放,团团簇簇,雪白粉红。最可爱的是田野里、水塘边、房前屋后那一片片的油菜花,娇嫩嫩,黄灿灿,柔润、纯洁得如同一些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而她们又正仰着美丽的脸蛋儿,朝着太阳甜甜地笑着……
这景致对来自北方的郭连贻来说是陌生的,他有些激动,跑向这里,又到那边,一片一片地看,蹲下身,拢起几株,用手轻抚她们。
他久久不愿离去。
不得不回营房了,他采了一把油菜花,回来涮净一只瓶子,盛满水,把花插进去,放在宿舍窗台上。他自己也奇怪,爱美,竟使他变得像姑娘一样多情!
他的手指很长时间都缭绕着花香。
看一眼瓶中的油菜花心里就漾起绿漪。
就在他沉浸在油菜花的美丽、馨香里时,这天,吴剑平突然对他说:“走,咱们去看看你外祖母吧,田区长去广州了……”
原来,兵败如山倒,蒋介石对守住南京完全失去信心,国民政府撤离他们经营了二十多年的首都南京,迁往广州。田纯玉当然也在其中。由于走得急,他连家眷都来不及带。到广州后才给吴剑平来信,托吴剑平照顾好他们。
碑亭巷一八八号小楼从外观上看并没有多大变化,但气氛却不一样了。少了田纯玉的身影,这个家便显出了冷清和凄凉。见吴剑平和郭连贻来,外祖母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眼圈儿都红了。舅母没有化妆,蓬散着头发,慌忙给他们沏茶满水,勉强地笑着。
郭连贻看到外祖母、舅母这样子,心里很难受,想说一句“我会常来看望你们的”,但他不习惯说空话,什么时候再见恐怕也说不准。
这句在他心里翻滚的话倒是由吴剑平说出来了。吴建平还留下了一叠钱,两包礼物,一筐新鲜蔬菜。
外祖母、舅母送他们到街口,吉普车向前驶去。隔着车窗,郭连贻最后看了外祖母一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走要去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
这首歌已经不是陆志坚一个人哼了,突击队所有人都在唱。在这所院子里,到处都可听到。
你可不要小看一首歌,有时候它的威力可以胜过一个团、一个军。
突击队成员多数是江苏人,有的已在家娶妻生子,如果死心塌地地跟着国民党干,解放军打过来他们逃跑,远离了故乡,就无异于上演歌曲中“哥哥”与“小妹妹”生离死别的悲剧了。谁愿走那条道?大家都想明白了,真像陆志坚暗示的,起义是最好的选择。
自从那次交谈后,陆志坚常到办公室,有时是去宿舍,与郭连贻聊几句。郭连贻钦慕陆志坚学识渊博,陆志坚赏识郭连贻好学上进,两人很谈得来。
一天,陆志坚看到郭连贻桌子上放着一本《左传》,拿起来翻了翻,对郭连贻说:“《左传》里写了一件事,襄公十四年,卫人驱逐他们的国君,而晋侯以为他们这样太过分,这时师旷说了一段话,这段话很有意思。”接着,他把这一段流利地背了出来:“或者其君实甚……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
郭连贻静静地听,陆志坚借题发挥:“各个朝代都是一样的,国君、皇帝、总统,这些统治者,如果不管人民的死活,不尊重人民的意志,把自己凌驾于人民之上,人民就要驱逐他,就要推翻他!世界上真正强大的力量是人民,不是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统治者是舟,人民就是水。”
陆志坚的话不仅叫人长知识,还能长思想,郭连贻高兴有这种交谈的机会。
“连年战乱,创伤累累,好不容易打败了日寇,人民需要和平安定,国家需要休养生息。可是有人却要发动内战,像这样的独夫民贼、人民公敌、头号战犯,为什么不驱逐他?”陆志坚和郭连贻说话已没有顾忌,语调激昂起来。
郭连贻能猜出“独夫民贼”、“人民公敌”、“头号战犯”这些词是指蒋介石,却不知道这是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为蒋介石创造的称谓。
好像混沌的世界骤然被一道电光照亮,这次谈话对从来不关心政治的郭连贻启发很大,接下来的几天内他心里都像有一种东西在震荡,他嚼橄榄果一样回味着陆志坚的话,同时又重读《左传》,读出了以前没有理解的意义……
有一段时间,突击队里见不到陆志坚了。
陆志坚的消失,使大院里寂寞了不少,甚至是死气沉沉,人们感到失落和绝望。这时大家才发现,这些日子,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把陆志坚当成了主心骨,当成了他们的“救星”。
小道消息又传进来:
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国军丧失了一百五十四万人……
蒋介石“隐退”,躲在奉化溪口,可是什么还是他说了算,代总统李宗仁不过是个傀儡……
蒋介石的“御林军”——首都警卫师师长王宴清在南京中共地下党员的策动之下,率部倒戈……
重庆号巡洋舰在长江起义了……
……
我们怎么办?大家再也坐不住,私下暗暗串通。
有一个突击队员先悟出来:陆志坚肯定是去江北研究突击队起义的事了。一个告诉一个,这个“发现”悄悄地在突击队员之间传递着,大院里又有了生气。
由于国民党谈判代表拒绝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1949年4月20日子夜,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从一千余华里的战线上横渡长江。西起九江,东至江阴,均是人民解放军的渡江区域,他们首先突破安庆、芜湖线,渡至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地区……
4月23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裹挟在这滚滚的时代潮流里,4月29日,句容县政府突击队宣布起义。
陆志坚又出现在突击队院子里,只是他不再哼那首《哥哥你走西口》,而是微笑着一一和大家握手,郭连贻感到他的大手热乎乎的。
吴剑平把所有人的档案、有关材料搬出来,交给共产党县政府接收人员。接收人员发给每个人一份起义登记表。
一双颤抖的手,握紧笔,用蝇头小楷在表的头一栏郑重地填上三个字:“郭连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