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就像短跑,很有爆发力,伤人的力量很重。爱是马拉松,需要耐心与毅力。
父亲说:我没跪
二子就因为行二,家里都这么叫他,别人也习惯了这么喊他。
二子的父亲去朝鲜打过仗,让弹片削去了一条腿,后来就安了一个假肢,那时候的技术还不行,还做不出假膝盖,上楼梯的时候真是拖着一条腿,看起来就费劲。
这个拖着一条腿的男人是一个研究所的党委书记。到了“文革”,突然就有人说他的假腿里藏了一个发报机,说他是个特务,然后就被人批斗。
二子上中学了,他看到父亲站在台上低着个头,台下的人往他身上扔各种可以拿到手的东西,石头瓦块的,找不到东西的人甚至脱了鞋扔过去,父亲一动也不动,低着头。二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后来有人嚷嚷:“让他跪下!让他跪下!”
父亲这时候抬起了头,他的脸是青的。他说:“我跪不下。”
台下的人不干,说:“什么?你跪不下?跪不下也得跪。”
父亲真的跪不下,他的一条腿是假的,没有膝盖。二子知道他真的跪不下……
晚上父亲回到家,破衣烂衫。母亲吓得浑身发抖,没有一点儿主意地看着丈夫。
父亲说:“我没跪!”然后就进了书房,把门从里面锁上。
二子记得那天家里没开晚饭,甚至没开灯,似乎觉得没有必要了。
第二天清晨,母亲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了全楼的人。
父亲在卫生间里用一条腰带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成了带头大哥
于是母亲疯了。
母亲以前是胆小如鼠的女人,突然疯掉之后,每天都在外面咆哮着骂人。到那些让她丈夫下跪的人家门口开骂,有的时候让人家给打一顿,可是谁也没工夫成天打她。那些人纷纷搬了家,母亲依然能找到他们,当然是永远有人给她消息,她也就永远粘住了那几个人,永远开骂!
父亲去世之后,二子的家就从过去的校官宿舍搬了出来,还有啥可以搬的东西?母亲是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倒是每天能摸回家睡觉。
家里的三个孩子都辍了学,大哥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借钱,买粮买菜做饭,妹妹让亲戚接回了皖南老家。
二子13岁就出去混社会了。和那些“走资派”的孩子们混,打架,扒火车,啥事都干。他不是年纪最大的,也不是最能打的,但很奇怪,他成了带头大哥,在那个城市远近闻名。
小五和二子
“文革”结束的时候二子23岁。
他父亲是第一批昭雪平反的干部,所里隆重地召开了追悼大会。二子穿得干干净净地扶着白了头发的母亲参加了追悼会。那天母亲非常平静,谁也没骂,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站在家属们应该待的地方,接受人们的问候,她也和人们握手,还说:“谢谢!谢谢!”还说,“我会保重的,会的。”
从家里抄走的东西能找到的就退赔了,父亲的工资及抚恤金也给了他们,他们又搬回了从前的校官宿舍,窗前的小叶黄杨当初只有1米高,现在已经能没过成年人了。
二子坐在阳台的台阶上抽了支烟,这时候看到了一个身材苗条、面容俊俏的姑娘,他冲那个姑娘吹了一声悠扬的口哨,那个姑娘往这边看了一眼脸就红了。
晚上,所里的露天影院放印度片子《流浪者》,换片子的工夫,他又看到了那个姑娘,他问旁边的人她是谁,他的小兄弟们说是李丹萍,和《夜半歌声》的那个沈丹萍只差一个字呢!
那天晚上他知道她是所里新来的播音员。
所里给二子和他哥哥安排了工作,他妹妹也从老家回来了,1977年他哥哥和妹妹一块儿参加高考,都中了榜,他们发誓再也不回所里了。他们一人拿走了家里的一个大皮箱,于是,远走高飞了。
二子没有再出去流浪,因为他要照顾母亲,母亲已经很少出去骂人了,原因是有的人回老家了,有的人让她给骂死了。
二子见到丹萍之后,整个人变得忧郁了起来,像拉兹见到了丽达一样,像是见到了女神一般。这应该就是爱情了吧?因为爱情会令人变得圣洁,当然也要看爱上的是什么人。女神是引领人向上的,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儿。
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有原因吗?没有。但是如果有原因,那还是爱吗?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二子因此唾弃自己。
他23岁了,不是没有过女人。那女人叫小五,也是出来混世界的,父亲去世了,母亲改嫁,她被舍弃了。那是乱世,母亲顾不上她。
他们是打群架的时候认识的。这是那个时代最血腥的游戏,孩子们是看着大人武斗长大的,即便是很短的一段经历,因为血肉横飞所以铭刻于心。
这个大院的孩子和另一个大院的孩子打,下战书,上百人群殴。骑着自行车呼啸而来,人人挎着军用挎包,里面揣着半块头砖,拍人!
小五打得很疯狂,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一伙的,打得很默契。他们觉得这也是一个战场,他们当然是英雄的战士。他们学着电影里红军或白匪的模样,最好是苏军的模样,扎着武装带,从箱子里翻出父亲当年将校呢的外套或是大衣,威风八面。阿玛尼算什么?香奈儿又算个啥?那叽叽歪歪的娘娘腔,他们就是活到现在,也看不到眼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青春,都无比残忍。
小五和二子是一对儿,他们是绝配,是那个时代那座城的天下无双,是男版和女版的曹操或关云长。
小五的身上披挂着不同风格的首饰,是二子从他辍学的那所中学偷来的。那个学校停课闹革命的时候,堆满了红卫兵抄家抄来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年纪大的红卫兵偷了不少,“文革”结束之后的古玩拍品,就有出自这个学校的。有的人甚至可以说清楚是从谁家抄走的又是让谁偷了去,至于如何流转到了瀚海或佳士得,就不得而知了。
疯狂的十年,他们以为这就是一生了。他们以为这个国家从此就这样乱下去了。
二子曾经以为他不会看上小五以外的女人了。
然而他错了。
“文革”结束了,李丹萍来了。
李丹萍带来了升平气象的岁月里一种新的审美。它代表着二子纯洁的少年时代,父亲还活着,母亲穿湖蓝色布拉吉,骑轻便自行车上下班,身上有茉莉花味香皂留下的清香。
他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爱了
研究所让二子顶替父亲参加工作,本来这是他不屑一顾的事情,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答应了下来。
他把自己收拾得非常干净,穿绿色的军裤,白色的上衣,非常地白,他用鞋刷子刷衣领。他不穿解放鞋,因为他汗脚、臭,还有那是战士穿的,缺少一种范儿。他穿白边儿黑布鞋。
二子家的男人有优秀的遗传基因,长相俊美,否则他拖着假腿的父亲也不会找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结婚。
那么平常的衣服穿在二子身上,会令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的眼神顿一顿。他是一个型男。
这个型男吸引了李丹萍。
他们在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擦身而过,在交集的那一刻,两个年轻人都没了呼吸。一瞬的缺氧状态,眩晕。
他们去所里的公共浴室洗澡,不早也不晚地两个人打了个照面,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丹萍的长发散发着海鸥牌洗发膏的味道,她的双颊绯红,目若秋水。
二子站在花洒之下,让足量的冷水冲刷着身体,那一刻,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刻,他觉得墙壁很白,身体很脏。他有要哭出来的冲动。
因为他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爱了。因为他分明地知道自己不配了。
那么好的姑娘——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一段时间,她的身影和声音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他不能做事,不能与人顺畅地交谈,拒绝一切朋友。
他在每一个清晨或傍晚听她的广播,无非是表扬稿或批评稿,他专注地、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些声音,就像深海中盛开的花朵,如同他的心迹。
他的心里有满满的、酸楚的爱意,他爱着那个姑娘,却是不可能的爱情。
小兄弟们全都不认识他了,他成了干净、干练、内心忧伤的男人。
小五已经离开他很远了,她赌气去了遥远的新疆——她外公外婆生活的地方。
他其实是情深义重的男人,他可不是一见美女就腿软,就不分东西南北的男人。这样寂寞的心意,突然一线天开,光明普照。
爱情,生生死死地开了头
丹萍知道二子,知道他的身世,甚至二子流浪的过去都不曾让她有丝毫的反感,她只有深深的悲悯和同情。
她是那么好的姑娘。
7月里的一场暴雨,雷电把单身宿舍外墙上的变压器打着了火,接着烧了起来,二子他妈从外面淋了雨回来,说单身宿舍着火了,播音员被困三楼了。下面的人干着急没办法,谁也不敢——二子没听完后边的话就冲了出去,隔着一栋平房就是单身宿舍,浓烟滚滚,一群人困在楼下乱哄哄地议论着。
人们看到二子一闪就冲进了大楼,都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出个英雄出个勇士也不能是二子呀!他是混混儿啊!于是大家屏住了呼吸,接着看到浓烟中冲出来的二子,身上背着李丹萍。
然后俩人就都住进了医院。呛得,肺里全是烟。他们的病房只隔了一堵墙。
晚上李丹萍去卫生间,路过二子的病房时看到这个男人把半个脸贴在墙上,闭着眼睛,很陶醉、很沉沦、很痛苦的模样——李丹萍极震惊,因为墙的那一边是她的病床。
雨下了一整夜,这一夜两个人都没睡,都在想着对方。凌晨时,李丹萍敲开了二子病房的门,满脸泪水地站在了二子面前,然后二子将她温柔地揽到了怀里。
他们的恋爱谈得惊天动地。二子剁掉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表明弃恶从善的决心。
这样的两个人,这一对俊美的男女,这样不可思议的爱情,生生死死地开了头,人们只能感叹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测……
他们结了婚,虽然丹萍家里并不满意,她父亲是正师级干部,带着警卫员参加了婚礼。丹萍的生母早已去世,继母有自己的一双儿女,她体体面面地给丹萍办了嫁妆,没有她,老爷子不可能应下这门婚事,最后说:“罢了罢了,浪子回头金不换!”
没有落到尘土里的爱情
二子给了李丹萍一个男人能够给予一个女人的全部宠爱。每天上下班那么短的路,他都要用自行车接送她。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难一致的,二子下班,丹萍正忙着播音,二子就在办公楼下的那棵大法桐下,仔细听着喇叭里传出的每一个细微的声音,有时候他会静静地抽一根烟,丹萍在放音乐的时候,会侧过身来看一看楼下那个沉静的男人——她的爱人。
播音员有了爱情,每天放的都是抒情的歌。丹萍特别喜欢德德玛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牧羊姑娘放声唱,愉快的歌声满天涯”,有内蒙古长调的韵律,悠扬,寂寥而又忧伤。
二子听着悠扬的旋律,抬头看着北方瓦蓝瓦蓝的秋天,有大雁排成人字队形一路向南飞去,他的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对楼上那个女人的爱,如果能够看到丹萍的长发或是一个侧影,他的心会狠狠地痛一下,会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这是没有落到尘土里的爱情,缺少炊烟、肥皂及人间的气息,他们俩从一开始就有预感:这爱是不能够长久的。
在夜里,二子会对怀里的女人说:“爱吧!爱过我就去死!”丹萍会用手捂住他的嘴,嫌不吉利。然而二子说:“为你死去,我很幸福。”
他说:“只要你不爱了,我就了结自己的生命。”
丹萍说:“怎么会,怎么会?”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不爱了,就杀了我!”
不同世界的他们
二子干了一份电工的活儿,丹萍在上夜大。那年月,人人都在考文凭,她拿了一套课本,放在书桌上,二子当然知道丹萍的心意,但是中学都没有读完的他,完全看不懂那些高中生就会解答的课程。
但是他不说不懂。他说不想上了,没有意思。丹萍心里的失望马上就写在了脸上。
后来,他参加丹萍和战友们的聚会,听他们讲好孩子的青春岁月,讲刚刚解冻的苏联文学,听他们朗读诗歌,弹吉他,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但是他能看懂他们眼神上的暧昧,虽然那只是文艺青年的即兴表演。
有时候,他们还去看内部电影,《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卡萨布兰卡》,在那里进出的人,有明显的优越感,之后,他们会用简陋的茶壶煮苦涩的咖啡,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布莱希特的区别。这些对于二子是天方夜谭,他更加深刻地感觉到他们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
丹萍要安排他未来的生活,她憧憬着的未来有西方的色彩,五彩斑斓,她要他至少学一门外语,“去美国!”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丹萍眼里有圣徒般的渴望。而他明显地感到了吃力。
他们就像是站在冰山上的两个人,中间已经有了巨大的裂迹,正午的阳光照着,冰块在融化,他们早晚要成为不同世界的人。
当然,他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哪里会懂得在寒风里流浪的滋味,哪里能体会到看着自己的亲人站在台上毫无尊严地让人暴打的痛苦,哪里能懂得疯了的母亲赤身裸体地在大街上奔跑,给儿子幼小的内心带来的永不可能弥合的怆痛。
于他而言,是人在泥潭拔节而出的痛苦和撕裂感,对于她,正是花未开全月未圆,她还有圆满的余地,还有大好未来。
终于,他仰望着丹萍的头颅累了,渐渐地心意沉凉。
他的爱情杀了他
1980年,小五回到了内地,她嫁给了一个回城的知青,回到了二子的城市。她心里怀着的秘密,谁都能读得出来。
她托人给二子捎去了一封信,一张白纸上只写着两个字“等待”。
等待,在某些时刻真的是女人不可逃避的宿命,不是为了男人,而是为了爱。
二子当着送信人的面,不动声色地烧了那两个字。
后来,小五的丈夫打她。直到,打瞎了她的一只眼。
她又启程回新疆了,只要求和二子见上一面,她说这将是永别,从此不度玉门关。
或许,没有男人能冷血到拒绝。二子在火车站见到了小五,他吃惊地发现从前的女人只剩下了一只眼,从那里滚下了大颗的泪珠。小五说:“二子,我不后悔!我从来没有后悔!”
二子从火车站直接去土产店买了把斧子,拎着就去了小五丈夫的单位,砍了那个男人。
丹萍是在播音室里知道二子被捕的。她去了拘留所,为了这个见面,他特别要求了一盆清水洗了一个澡,并且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要让她看到自己清洁的一面,纵使心里是那么杂乱无章,也要让她相信。
然而她已经不再信了。
她问二子:“是为了一个女人吗?”二子说是,丹萍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二子表现得非常好。判了三年。判决结果出来之后,他也表现得非常好。他在等待。他捎话给丹萍:“我可以再剁下一个手指,请再相信我一次!”丹萍的回信是一纸离婚申请。
二子依然表现得很好,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机会。
快过春节的时候,他帮助狱警擦车,和另一个囚犯。然后拔出那个狱警的枪,把他作为人质,开车闯出了监狱。
这之后,就是全国通缉了。人人都庆幸丹萍离了婚,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与离婚的因果关系。春节过后,丹萍收到了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只有一行字:我说过,我只为你活,如果不爱了就杀了我!
1982年,有人在上海站发现了二子,他上了北去的火车。
公安沿途布警,撒下天罗地网。
二子在他出生的城市下了车,深夜,再次被捕。被判处死刑。
行刑的车队将经过他们那个研究所的北门,开往西山法场。二子有一个最后的请求,希望车开到那里时停一下。于是,押着二子的车在北门停了三分钟,马路上的人看到二子凝视着大院,没有表情。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在凝视着李丹萍。因为那一年他的哥哥和妹妹都去了美国,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吗?
他终于离开了李丹萍的世界,真真正正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的爱情杀了他。就算你做了错事,我还是你儿子
二子入狱时李丹萍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离婚之后,她调离了工作单位,去了很南很南的南方。如若不是这样,她没办法生下这个孩子。
之后,她嫁给了她的战友,没有再生孩子。
儿子26岁时,她丈夫遇车祸需要输血,他的血型很少见,儿子去献血时才发现这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他们需要给儿子一个解释,同时又不想再一次欺骗或伤害孩子,于是,咨询了一个很著名的心理医生。
医生说,告诉孩子真相。必须要让他知道真相是什么,谁是他的生身父亲。
于是,丹萍带着儿子去见心理医生。
医生说:“你的父亲和母亲受孕的时候,你父亲那时并不是一个坏人。他们在那时是相爱的,他们因为相爱才有了你,你懂吗?”儿子点点头。
医生又说:“后来你父亲做了不好的事,你不必淡化或谅解他的行为,因为那是他的行为,并且他也已经为那个错误负了责。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你的父亲,你们的关系不会改变。是不是?”儿子表示认同。
“你应该在心里说,很高兴你给了我生命,就算你做了错事,我还是你儿子,我不是法官。”儿子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丹萍问这样好吗,医生说:“在这种情况下,孩子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保护孩子不受父母的负面行为的影响,是一种责任,是活下来的人的责任。”
儿子后来问过丹萍:“妈妈,你爱过我爸爸吗?”
丹萍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是因为爱他。我怀着你的时候,也是因为爱着他。儿子,你要相信,你是爱情的结晶。”
儿子非常高兴,这足以修复当他得知父亲的过去时给他带来的伤害。他的愤怒得到了释放,也就不会紧抱着仇恨不放,不会因此而自卑或憎恨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欣然接受父母赐予他的生命,过上最好的生活。
他比他的父亲幸运,因为他生在了一个比他父亲好的时代,更好的时代。
这个家族的悲剧,才没有一代代地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