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汶河是一条白东向西流的河,流至东平湖后,人黄河,折返再流人大海。大汶河古称汶水,发源于沂源境内。宁阳是大汶口文化的发源地,堡头村是文化遗址的发掘地。没有用发掘地命名,据说是考古界的个案,这要归功于郭沫若老先生,他唯一的理由是堡头村不如大汶口有名气。实情是他根本没有到发掘现场,只因为下过雨之后,路上一片泥泞。或许他没有想过,如果以堡头文化命名,堡头岂不比大汶口更有名气?元代的堽城坝遗址是汶河上发现最早的引汶济运水利工程,也是最早使用“三分朝天子、七分下江南”这一称谓的拦水坝,更是大汶口文化的延续和文化繁盛的明证之一。
宁阳离泰安不远,离曲阜更近。
大汶河最后流人黄河,白东而西,像一位叛逆的女子,生过死过,哭过唱过,最后都抵不过母命,从于媒妁。
赵家堂在宁阳的中心地段,离大汶河不远。
赵家堂因赵家始建堂庙得名。
赵家堂没有一家姓赵的,多数人姓孙。
建赵家堂庙的唯一赵姓人,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归往何处。
孙家班的木偶是从河北传过来的。这个河北,既是指木偶真正的传人地河北省,但具体发源地已经无考,同时又是指汶河以北。当地人习惯把汶河以北称河北,汶河以南称河南。所以孙家班的木偶以大汶河为中心,辐射河南、河北的几十个县市。
至孙振文这一代,孙家班的木偶戏只有四代人的传承,历史算不上悠久。
孙氏木偶戏的第一代传人是孙培山的父亲孙方振,他从祖籍河北无名无姓四处游历的一位老木偶戏艺人手中,接过一个简单的布袋木偶,学习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再配上没有腔调的咿呀戏语,便开始了一辈子木偶戏的恩怨情仇。
孙家班最初的布袋木偶,头、身子、衣袖,都是用做衣服的下脚料缝合拼凑,五颜六色,布片大小不一,做工粗糙,画上眉眼口鼻之类,表情简单夸张。表演者将两只手伸进两个大小不同的布袋,做出各种动作,再配合上各种各样、不成调不成曲的唱腔,只为讨得围观者的喜欢,求得一口饭吃。
木偶戏最早被当地百姓称为喊大吼。因为玩木偶的人没有受过真正的戏曲教育,观众看的只是手上的技艺和热闹,不是为了听戏,所以木偶戏一直没有固定的戏种,只能算旁门杂艺。艺人们也记不住大段大段的戏文,更唱不出一部完整的剧目,索性扯开了嗓子吼。有的成了曲调,唱词却含混不清,还不如率性而吼,应时而变,因景而异。有人便编了顺口溜,孙家班丢丢丢,唱不成大戏喊大吼。
孙培山开始布袋木偶表演时,木偶艺人常常被当作乞丐看待。乞丐是一手拿碗一手拿着打狗棍,布袋木偶的表演者一手拿碗一手拿木偶。木偶艺人虽然看起来斯文许多,但目的都是要一口饭吃。乞丐靠的是脸皮,木偶艺人耍的是嘴皮子。直到后来,孙培山凭着对木偶戏的喜爱,将布袋木偶改成杖头木偶,开始了孙氏标记的木偶制作和表演,首创了三根棍的内操作,把舞台扩大,把人子加高,固定传唱山东人喜欢的梆子调,由只演小戏改演山东梆子传统剧目。孙氏木偶也由此日渐兴盛,不再是挨家挨户地唱,而是到一个村子,寻一片开阔的闲地,群唱群演。演出剧目多了,档次高了,范围也不再局限于农村,经常到泰安、济南、曲阜、济宁等周边城市。
为了更好地发展孙氏木偶,孙培山领着一家老小和几位志同道合的艺人,最南到过安徽蚌埠,与南派木偶打擂比武,最北到过河北吴桥,到真正的老家取过经。孙培山的游艺经历,让他学到了不少东西,表演的动作、唱腔被充实进更多内容,也让孙氏木偶更有看头,江北第一木偶的名号迅速传遍业内。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孙家班举家迁到济南,最初在北市场祥乐戏院演出,后来固定在南市场民乐戏院,是偌大的济南府唯一一家走进剧场的木偶戏班。三十年代,孙培山和山东梆子的著名演员窦朝荣在剧场相遇,艺人初见,相知也便相惜。窦朝荣夸奖孙培山,能让一个草台班子把梆子戏唱到骨头里,真是绝了。他自愿成为孙家班的梆子戏的艺术指导,不取分文。窦朝荣改变了孙家班啥戏都唱的野路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山东梆子成了孙家班最主要的唱腔。随着技艺和唱腔的日渐成熟,孙家后人开始探索将其他流派、唱腔融人孙家木偶戏。再加上木偶人子的不断改进,江北第一木偶的招牌,更没有人能够撼动。
县委书记郑大胡子见到老爷子孙培山,先是隔了几步站住,嘴唇颤了又颤。泪花盈满眼眶的时候,他快走几步,扑上去紧紧抱住孙培山:“老哥,还认识我大胡子不?你在河北,救过我的命。这眼皮子上下一搭,二十年就过去了。我们都老啦,老啦。这人越老越念旧,我还一直想报恩哪。”郑直的胡子黑而粗壮,孙培山的胡子白而细密,两个人的胡子对在一起,竟出现了黑炭和白雪的相对效果。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捋了对方的胡子一把,仰头大笑起来。
“大恩不言谢,小惠不必说。如果有谁把替别人做过的事都惦记着,早晚会被累死。话又说回来,对日本鬼子,换成哪个中国人都会这么做。”孙培山再次上下打量着县委书记,手扶着他的肩膀,白上而下地滑顺下来,“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没变,脸还白了些,也胖了点。这身材,这硬朗劲,这笑起来不管天不顾地的模样,没变,还是那时候的架势。后来还是村里的干部告诉我,解放后你就成了咱宁阳的县委书记,成了县太爷了。我这是一不留神,救了县太爷一命。”“要不是你,我那个时候就把命丢了,哪还有什么县太爷?来,让我看看你的手。”郑直拉过孙培山没有中指的右手,抚摸着手背,然后食指停在中间的空缺位置,一圈圈地摩挲着,泪缓缓地流下来,“想起那些狗日的小日本,我恨得牙根都痒痒。一群畜生,浑身恶臭,就像是刚从茅子里拱出来的疯猪。
满嘴的黑牙,嘴里就像是有只癞蛤蟆在跳,咿里哇啦。那个头头儿一样的家伙,拿枪顶着你的胸口,让你承认我是八路。那条日本人的马鞭,抽来抽去,你硬是不松口,只说我是你的学徒。日本鬼子举起钢刀,剁掉你的一根手指头,你就是不松口,硬说我就是你的学徒。一个木偶艺人,失去一个中指,
就和弹琴的丢掉一个手指没有区别。当时我真想站出来,让日本鬼子放过孙家班。你的大儿子孙云福,在后面死死地拉住我,不让我有丝毫动弹。后来他还站到我前面,说我是他的大表哥。日本鬼子撤走后,你还开玩笑说,等哪天打跑了日本鬼子,就收我为徒学木偶。”郑书记说不下去,喉咙里被什么堵了一样。孙云福递过去一块新毛巾,郑书记擦擦脸,定定神,又说,“那些事啊,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我一直跟孩子们说,没有孙家班,就没有我郑直的今天。孙家班,不只是艺人之家,还是骨气之家,更是革命之家啊。”“哎哎哎,你可是县太爷啊,不能这样婆婆妈妈的。”孙培山摆脱了郑书记一直的抚摸,将缺了一只中指的手突然举到郑直眼前,故意摇动手指,说,“一根手指算不了什么,要是一颗头,那才值得县委书记流泪呢。书记刚才的话,实在是抬举俺孙家班了,咱心里有数。艺人,说到底就要立德立艺。见死不救不是孙家班的传统。说大了,咱要报国仇家恨,说小了,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孙培山为郑书记倒上一杯茶,双手捧着,送过去。
“老哥客气了。”郑书记抿了一口茶,“我今天是来认老哥当老师的,十几年前没学,我现在想学学木偶戏。不只是学习木偶操作的技艺,更想宣传孙家班的骨气。要不,老哥,你现在就开始上课,讲讲孙家班的成名史?”“书记可真会开玩笑。孙家班哪有什么成名史?只不过是命里该有的一场戏罢了。唱的是戏,演的是人。我就拣一点有趣的事说说,权当笑话。孙家班没去济南之前,经常被周围的名人权贵邀去演堂会。曲阜孔府有个被当地人称为小圣人的孔令贻,看戏来了兴头,就嚷嚷着要登台演个小角色。众人拦不住。他还非要演二进宫的杨波,耍刀失手,把刀扔到二楼上。那刀在半空中转啊转啊,擦着人的头皮,最后咔嚓一声,插在一个蛋糕上,引起孔府老少哄堂大笑,也由此留下了圣人当戏子、大刀砍蛋糕的笑话。现在整个曲阜城里,过了五十岁的人,都还时不时地把这事拿出来抖上几抖。”“这事我听说了,传言可是说你孙家班在圣人面前耍大刀——蹲腚栽脸啊。”郑大胡子哈哈大笑。
“圣人面前谁敢耍大刀?哈哈。我给你说点秘史吧,可不准外传啊。”孙培山捋着花白的胡子,“老太婆,炒几个菜,我要和郑书记喝二两。”孙培山的老婆从东屋里出来,虽是普通农村女人的打扮,但衣服做得精致,走路的姿势轻巧高贵,脚步细碎挪移,一看就是三寸金莲。她言道:“六十岁民妇黄慧琦,给县太爷问好请安。”这样独特的见面方式,更让一屋人哄堂大笑。
“哟哟,看这架子,端的。戏里的吧?演的是哪个角儿?”胡子书记大笑,“不过,我给你数着呢,你一脚下去,踩死了三只蚂蚁。”“县太爷真会开玩笑,这大冬天的,蚂蚁们都在洞里围着炉子喝茶呢。”“你这不是骂我们吗?老哥,她可连你一窝端了啊。”胡子书记笑着挑事。
“呵呵,小女子哪敢骂人呢,是歌颂我们这太平盛世。俺这就去为县太爷炒菜。不过,你这个糟老头子,不能卖我们黄家的臭风。要不,哼……”孙培山的老婆黄慧琦的手指怯怯地指点着老头子的额头,扭了一下腰,便去里屋里端了十几个鸡蛋出来。
“老二,去杀鸡。”孙培山喊。
孙云禄便在院子里四处追着鸡。鸡叫的声音充满惊恐。
孙振文站在屋门口,看见二叔捏着鸡的冠子,使劲地把鸡头拉向它的后背,露出长长的脖子。一刀下去,又是一刀。在孙振文看来,那刀有些钝,所以二叔割断鸡脖子的动作有些费力。咔嚓,终于断了。
鸡血流进孙云禄脚下的一只碗里,热气带着血的腥味,孙振文闻得真真切切。
被抹了脖子的鸡又被扔到院子里。它倔强地站起身,跑了几步,重又倒下。
孙振文看到了鸡的眼,永远没有闭合的眼。一只狗走到鸡的跟前,瞅着那只眼。狗的影子印在鸡的眼帘上。那只狗伸出舌头,来回舔了几下,有点幸灾乐祸。狗的这种表情,和那只飘着黑色云彩的鸡的眼,在多少年后的梦境中,孙振文重新见过,并且为此胆战心惊。
孙培山几个手指捋了一下胡子,然后又搓几把下巴,两条眼缝塞满了阳光,享受着温暖和幸福。缺了中指的手,长得有些松散,慢慢地在膝盖上敲着,像是陶醉在谁的戏文里,又像流过时间的河,缓慢悠闲。
“郑书记,不瞒你说,孙家班还多亏了老婆子一家,天福庄的黄家,这你知道。大家大户的,几朝几代多少年,钱一直是花不完,肉天天吃,酒天天喝,银票霎霎进。天福庄虽然和我们不是一个公社,离得并不算远。在我刚刚学了几出戏文,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孙家班为黄家老爷子祝寿。
老爷子高兴,赏赐我们这些戏子和家丁们大呼小叫地喝了几杯,几轮猜拳行令,我把家丁们全部放倒。本想着赶快回家,越急越出岔子,一个人在大院里转来转去,就是转不出黄家大院。以前就听说过,黄家大院是九进院,院连院,墙套墙,进去容易出来难。没想到半个时辰过去,我还真的找不到出路,急头怪脑的。黄家的小姐看见,把我领进闺房喝了杯水。我看出黄家小姐对我有些喜欢。我跟你说,书记,男人的直觉有时比女人还准。小姐的喜欢遮着掩着,害着羞,可不小心从她来回搓着的小手上露出来了。后来我追问过那口子,那时在她的心里,觉得碰上了书生与小姐的浪漫戏,一下子就蒙了,就醉了,感觉整个人都飞起来了。我借着酒劲说了几句上午唱过的戏文,正巧被黄家老爷子在外面听见。老爷子认为小姐辱没了家风,大骂我是一个该打的戏子,叫来家丁把我捆起来,打了个半死。打我的那些人,明明就是刚刚陪我喝酒的家丁。醉酒后的家丁,手下没有了轻重,可把我打惨了。
唉,世事就是这样,闭着眼是做梦,睁开眼就成了人间。那些家丁和我,刚才还是酒友,称兄道弟,一会儿就成了打人者和被打者。眨眼之间变换的还有小姐的脸,比戏里的花旦青衣更痴情,更狠更绝。她不是对我狠,是对她爹狠。她死活要跟着我走,要嫁给我做老婆,吃糠咽菜当叫花子都行。黄家老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摔碎拿在手中的紫砂壶,拿刀割下一角长袍离开。
那紫砂壶的成色真好,碎片在地上划出琴声一般的清脆。那割下的长袍布片在风中飞来飞去,像丢了魂。当年的那位小姐踩着布片出了大门,然后就成了我几十年的老婆,成了我孙家班四个孩子的亲娘。这还不打紧,二十年后,
她还把本家的一个侄女哄到孙家来,做了我的大儿媳妇。戏里编不出来的故事,就发生在我孙培山身上,这一定是老天爷睁了眼。你知道我常给老婆子讲这是什么吗?这是真正的农民翻身得解放,是劳动阶级占有了地主阶级。
哈哈……”郑书记笑得拍桌子,声音急促而快活:“你这个老家伙,真是占了便宜还卖乖啊。”孙培山的眼缝更细。他见书记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子重心前倾,知道他还想继续听,便接着说:“娶了黄家的小姐,孙家班的苦日子也终于熬出了头。
几个孩子也争气,对木偶喜欢得不得了,他们刀刻木偶非常熟练,闭上眼一样能够刷刷地几十刀下去,不出半个小时,人子头就成了。演戏的操作功夫,比起我来更加熟练。我的长孙振文,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出口成腔,天生的旦角。刚出生的时候,哭腔都是地道的‘舍命梆子腔’。三岁能学唱,五岁进私塾,七岁就成了小大人,在泰安剧团拜师学艺,练成多种唱腔,十一岁还进过咱们新社会的新学堂,识文解字的,像戏里的书生。小小年纪,已经成了孙家班的台柱子。他要是搁在旧社会的大户人家,绝对是块读书的料,考个秀才、举人、进士啥的,绝对没问题。说不定,还能考上状元,为孙家光宗耀祖。这孩子,对这木偶戏,着迷得要命。戏里戏外,他总在戏里,一招一式都是戏里的做派。来来来,振文,给咱书记磕个头,让他记住你,有机会也去县衙里谋个差使。”孙老爷子招呼孙振文。
“戏里戏外,他总在戏里。”孙振文听着爷爷的话,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他像戏中人一样两个袖子一甩,夸张地迈出一条腿,刚想跪下去,就被郑书记拉住。郑书记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不年不节的,磕什么头?老哥,你继续说,说说你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难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党的政策好,孙家班有吃有喝有戏唱,不用下地还能挣T分,这就是天堂里的日子啦。想想孙家班最落魄的时候,现在还心惊肉跳。日本鬼子占领时期,我们经常被抓,被传讯,被逼着去军营里演出,戏箱子常常被当作偷运军火的东西搜查,不知砸坏了多少个。在村子里演出还常常被打,朝不保夕,命悬一线,多少人能有心情演戏、看戏呢?我们只能再回到老家种地,靠自己最不擅长的农活寻个活路,没有饿死已经是烧高香了。现在县里、公社里,对孙家班照顾着,让我们到各个T地演出,再也不用到集市上偷偷摸摸地演。连肚子混不饱的日子掀过去了,成了老皇历。以前,咱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日子啊。”“老哥的经历,是真正的木偶奇遇记,可以拍成电影啊。听了老哥这话,我总结了几句唱词,你听听……”郑直书记右手轻轻摇晃,敲打着节奏,嘴里当里个当地和着,以北京评弹的调,唱起来,“这小小的人子儿,的确是个好玩意儿,你让它去东——它绝不去西,你让它打狗——它绝不骂鸡。你可以替它说话,它却演着你所有的悲喜——悲喜……”“哈哈,书记大人还真厉害,连北京评弹都唱得如此精到。”“哪里哪里,我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红脸汉子不怕臊。我从小就跟着奶奶在集上听戏。那时的戏,就是一个渔鼓嘛。你别说,还真听m戏瘾来了。
不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咱说正事。你刚才不是说要混口饭吃吗?我今天来,就是想跟老哥商量,我不但要让你混口饭,还想让你混口好饭吃。
县里想成立剧团,你孙家班有没有兴趣加入?”胡子书记把头凑到孙培山身边,问。
孙培山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右手的手指在茶碗的上沿转来转去,终于开口:“这木偶戏,在新社会成了艺术,在旧社会就是要饭的手艺。说穿了,木偶就是杂耍。给个舞台可以演朝代更迭,没有舞台在胡同小巷也可以参悟命运谶语。这些话,戏里说了几千年,也被演了几千年。变的是演出的场子和听众,不变的是戏里的道理和那些被命运苦苦追着的艺人。戏子们一直绕不开命里的劫数,是马肚子上的脚蹬子,是床前席下的鞋垫子,从来就没有风光过。现在你突然间告诉我,要登大雅之堂了,我还真不信。”“老哥这话,说厉巴了吧?我堂堂一个县委书记,说话岂能当作儿戏?我是代表县委说话。”胡子书记有些急。他强迫自己静下来,长出一口气,说,“老哥这话哪像是戏子说的?简直比私塾先生,比佛学道义讲得都深,连我都得一句一句地咂摸。我打过仗不假,当着县委书记也不假,可这些道道真没琢磨过。你给句明白话,县里要成立剧团,你去不去?”郑直书记感觉自己被孙培山说得越来越把不准他的脉。
“本就是一棵苋菜,非得把它弄进盆子里当花养,这绝对是出力不讨好的活儿。枯死的是苋菜,败坏的是那个花盆。”孙培山稍一停顿,“这件事,不是个小事。让我再和孩子们商量商量。”“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关注中国的艺术发展,老早就提出双百方针、二为方向。县里也是按照党中央的号召,不但要发展群众的艺术,更要壮大艺术的群众队伍。县里的剧团要承担起宣传群众、教育群众、引导群众的任务,没有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样式,没有听党的话的艺术人才,是做不好宣传T作的。”郑书记的话很诚恳,却总给人背文件的感觉,磕巴,生硬。
“书记,如果不嫌弃,我让黄家小姐给你敬杯酒?”孙培山问。
“黄家小姐?”郑书记眉头一皱,问。
孙培山朗声笑起:“就是我老婆子嘛,哈哈,看把书记大人紧张的。我这个老婆子啊,一辈子都放不下大小姐的臭架子,需要进行社会主义的再改造。
就像上次,外面来了个要饭的,七老八十了,背驼到地上,她非得让他坐在椅子上,直起身子吃,不能吧嗒嘴,吃不饱还不愿意。说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类的绕口令,临走还挖上三瓢五瓢的瓜干豆子玉蜀黍。嘿嘿,你说这是什么人呢,是不是要饭的穿着秀才服穷讲究?”孙培山眼睛四处一看,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对郑书记说,“刚才我说的那些歪歪道道,都是她枕头边上给讲的。讲完了,还非得让我给她洗脚,泡茶,说老师不能白当。我一直担心这事,可不能让孩子们发现,要不,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大小姐会喝酒?”郑书记故意问。
“敬酒总是可以的嘛。”孙培山摆了摆手,先让老婆敬了六小杯,然后又陪了六小杯。两个来回,便把书记喝多了。
“那你说说,县里成立剧团的事,孙家班参加不?”郑书记说话明显不利索了,但他知道孙培山让老婆敬酒的意思,是让这个当书记的做做老婆的工作。胡子书记用手指点着八仙桌,问黄慧琦。
“书记大人,话可是您让我说的。如果我说错什么,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不能跟民女一般见识。这木偶戏啊,本就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玩物,宠惯不得。有首诗写得好:‘笑尔胸中无一物,本来朽木制为身。衣冠也学诗文辈,面貌能惊市井人。得意哪知当局丑,旁观莫认戏场真。纵教四体能灵动,不藉提撕不屈伸。’所以剧团的事,还请见谅。”黄慧琦答道。
“这事就完了?”胡子书记摊开两手,问。
“完了。”孙培山答。
“不管怎样,我给你们挂上个牌子,宁阳县豫剧团木偶组,说不定哪天用得着。”胡子书记说。
“那就谢谢书记了。以后有用得着孙家班的地方,尽管吩咐。”冬天的大汶河隐藏着太多的心事,安静得像一位沉睡的少女。水声不再,水草也已干枯,一切似乎都敛起了翅膀。偶有飞过的雀鸟,学着充满稚气的孩童腔调,有些故意地惊扰着朦胧少女的春梦。那一两声飞鸟呜叫,如断了线的诗句,依顺在风的梢头一点点滑落,摔碎在地上,乱了诗的韵脚和节奏。
柔淡的阳光洒下来,有温暖的味道,将几十米宽的冰层涂上金色,冰的毛孔在惺忪中缓缓张开,呼吸着天边薄云洒下的浪漫缱绻。那些伸展着枝丫的树,没有叶子的陪衬,显得单薄而无奈。那些或明或暗的树枝,如时间的筋骨,延展进历史的空洞。这样的场景让人相信,大汶河似乎一直敛束、沉静在历史的暗淡时光中,从没有醒来。
孙家班在汶河边练功,在当地是一大景观。木偶戏讲究紧七慢八,演员跑得紧了,路子熟了,一出戏至少需要七个人,节奏或脚步稍微慢些,就需要八个人。再加上乐手,加上学徒,孙家班的练功者每次都不低于十个人。
这些人当中,有的抑扬顿挫唱着戏文吊嗓,有的提着棍棒练起功夫,也有人端几块方砖上下左右地练着臂力,还有人偷偷地在丛林密处背着让人或悲或喜的唱词,然后再配上有些故意和夸张的表情。这个时候,他的手中一定是拿着一块镜子的,对着口形,调整着表情,想象与创造着角色演唱时的恰当模样。
台上演给观众,台下唱给自己。悲或者喜,看似平常的功课,却总有人为不经意间的一句唱词,伤了神,疼了心。
今天跟着孙家班练功的,还有一个新人,并且是一个长相俊俏、浓眉大眼的女娃。穿着枣红小袄,袄襟上绣着金黄色的牡丹花,一朵接一朵地盛开。
她就是马传旗的女儿马荻亚。荻亚这个名字据说有些故事。马传旗做响马时去南方买枪,在一个妓院里遇到一个女人就叫荻亚,厮混几天后竟有些蜜意柔情,恋恋不舍,互相指天盟誓。马传旗被新四军发现,堵在房间跑不出去。
那女人撕了自己的旗袍做成绳子,让马传旗从窗子里逃跑,那女人因此被新四军打死。为了纪念那个女人,马传旗便给女儿起了这个名字。这话真假无从考证。有些事情本来就不需考证,比如他做响马被打败收编,成了解放军的一员,直接去了朝鲜战场,在那儿被炸掉了半条腿,然后复员回家。马传旗向党组织提出,要找一位地主家的小姐做老婆,不能上战场了就要从其他方面为党做贡献,他要改造社会主义的落后分子。组织考虑他的身份特殊,便为他指派一名几代穷苦、贫农成分人家的女儿做媳妇。有街坊传言,马传旗哪是想改造落后分子,他明明是流着口水,做着梦地喜欢地主家小姐的水灵模样,他根本看不上面黄肌瘦的农家女。此话未经考证,马传旗也未对任何人作过说明。媳妇进门后,生下独生女荻亚。但有传言称,马荻亚不是马传旗的种,他老婆和她表哥早已经私订终身,并且有了肌肤之亲,马荻亚就是她表哥的孩子。这话真假也无从考证。马传旗本想让老婆再生个儿子传后,可无论夫妻俩如何努力,终究无济于事。于是邻居们便说,马传旗做土匪时丧尽了天良,十里八庄的姑娘媳妇没少让他糟蹋,老天爷是不会让这种人有后的。一个贫农的好女儿嫁给这样的人,不是天作美,而是人作孽,要遭报应。
自从县委书记郑大胡子来孙家班做客之后,马传旗千方百计地要让荻亚进孙家班学戏。
起初,孙培山是不想收马荻亚的。马传旗与孙家的恩怨还有太多的结。包队干部樊大香往孙老爷子这儿跑了不下十趟,说着冤家宜解不宜结之类的话,还说如果不同意马荻亚跟着孙家学艺,孙云福在村里也不好开展工作等等,明里暗里地提醒孙老爷子,如果孙家不同意这门亲事,她也会在工作中使绊子。
孙培山问:“人好收,规矩难破。你知道女孩子进孙家班的规矩?”“知道知道,不就是做孙家的媳妇吗?这个规矩马连长早就知道,他是求之不得。你们家的振文,多标致的男子汉。振文今年十八岁,荻亚十六岁。
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总能称得上郎才女貌。”樊大香嘴里如同爆料豆子,两片嘴唇像是水火不相容,不能有一秒钟的接触。即使舌头闲着的时候,嘴唇也是半张着的。
孙培山呃呃着,胃里像灌进了辣椒油。
孙培山的二儿子孙云禄插了句:“做孙家的媳妇可没说是做谁的。你转告马传旗,让他想好了。”孙云禄本想用这句话吓走樊大香,没想到樊大香大包大揽地说:“做谁的媳妇不都是孙家的嘛。振武这孩子也不错,荻亚和他是同岁。”孙家班收下了马荻亚,并且举行了拜师入门仪式。孙培山似乎在教育马荻亚,又像是在敲打马传旗:“孙家班的木偶戏,就是蹲着演的戏,有时还得跪着。这不要紧,县要能站直了身子做人。这正是孙家班的传统。”马传旗点头哈腰一个劲儿称“是”。孙培山又让马荻亚唱几句老戏。马荻亚的声音虽然有些粗糙,但经过女孩子的变声之后,形成了略带沙哑和苍凉的特殊嗓音,唱起戏来更有味道。女孩子能有这种嗓音,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孙培山心中暗喜,仔细再看,更多了几分喜欢。心想,这孩子模样俊俏,有些泼辣劲儿,正好和振文相配,一个稍强一个文弱,强能补弱。让振文和荻亚婚配,还可以化解不要命、不讲理的马传旗与孙家的恩怨是非,对双方都是好事。
孙培山便让二儿子孙云禄从基本功开始,一点点慢慢调教马荻亚。
孙家木偶有几种必须练好的功法,首先是托举木偶的托举功,然后是操纵木偶的扦子功,模拟各种人物步伐的台步功,融汇各种流派、各种唱腔的唱功。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殊的表演技艺,如水袖功、扇功、长绸功、书画功等等。为练好这些功法,孙家班总是秉承先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古训。
今天的汶河上,孙振文和孙振武先在冰上练十块方砖的托举,一直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便是在厚厚的冰面上练纹丝不动的台功。又是一个小时过去,兄弟俩的身上头上,早已是大汗淋漓。
孙培山喜欢这种感觉。他从心底喜欢看着孙家班的儿孙大小学习和演练着各种技艺。大儿子孙云福时不时地回来凑凑热闹,但他毕竟还有大队里乱七八糟的事,时间上总是靠不住。二儿子孙云禄,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可记性不好,新戏总是十遍八遍地背,也不见得能背出多少唱词,曲调也常常跑偏。反倒是武戏,演起来简直就是无师白通,扮起将军元帅之类,虽说不上气度非凡,却也有几分挥兵千万的豪气。二儿子还是块跑江湖、混社会的好料,三句话便可与人结成兄弟。对艺人而言,朋友非常重要,多一个朋友便多一条路,这是多少年不变的真理。还有一点,更让孙老爷子放心,那就是老二计谋很深,可谓有勇有谋。三儿子孙云祯,比起二儿子略显笨拙,但为人实诚,做事有板有眼,一部新戏只要演上一遍,那些人子、道具之类的顺序便记得一清二楚,是让孙培山一百个放心的大衣箱。四儿子孙云祥,个子较小,腿脚奇快,跑龙套一个顶俩,做丑角也是唱腔独特,表演夸张幽默,说话如同三句半的半个角儿,冷不丁地来一声长吼,提神提气,让人浑身舒爽。长孙孙振文,终究是流淌着黄家的血脉,无论长相、气度、智力水平与处事能力,似乎都与清廷重臣黄恩彤有着太多的相似。如果按辈分推过去,振文应是黄恩彤的第五代外孙,按农村人的说法,是在五服沿上。一百多年来,黄家白黄恩彤儿子黄师阁之后再无名仕高官,但宗族家祀流传下来文韬武略的涵养,一直滋养着后人,使黄家后人几代殷实。直到解放前孙培山的岳父那辈,黄家大院仍然是高头大马养着,好田好地种着,好钱大把大把地挣着。如果不是土改,如果不是到了新社会,黄家定然还是宁阳县的首富,能到黄家大院演一回木偶戏,也仍然是一种光荣。万事皆有兴衰,世人难逃天命,如同这手中的人子,谁能参得透它一生的悲喜?在什么人的手中,演什么样的戏种,又能唱到什么时候?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或许只有台上变哭为笑、台下以笑当哭的戏子们,才能真正体会其中的无奈和悲伤。
孙培山把小马扎挪到阳光底下,身上一下子明亮起来,也温暖起来。他从棉大衣与棉袄的夹层中把紫砂壶拿出来,一手拿壶,一手拿着酒盅大小的茶碗,将依然温热的茶慢慢倒出来。他看孙振文站在旁边,便说:“这茶,和戏一样,是要慢慢品的,像人的一辈子,急不得。泡茶要恰到好处,捂茶要贴近心窝。
这样的戏才有味道,成不了乏茶。戏与茶,同样的理,都要走心。”孙培山把目光落在次孙振武身上。振武是二儿子的长子,也从二儿子身上继承了粗鲁和暴躁,如果这个脾气不改,他终究是要吃亏的。孙振武满足于对木偶戏的一知半解,唱错了戏词只是哈哈一笑,如一杯凉茶泼了出去,没有响声,也溅不起尘土。孙培山为此没少罚他,不让他吃饭,按家法把屁股打到红肿。可他总是本性难移,天性使然,当爷爷的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毕竟孙家班有堪当大任的振文,他对木偶戏的痴与爱,一定能把孙家木偶发扬光大,如此足矣。只是振文这孩子体质较差,演不得武戏,生性也柔弱了些,如果没有人撑着护着,会遇到多少磨难,也说不准。对这两个孙子,孙培山用尽心思,经常让他俩比唱戏作文,比武功力气。日子久了,虽然都有提高,但终是各有所好,取长补不了短。
演戏之外,孙培山更希望两个孙子尽快长大成人,顶起孙家班的一片天。
他常常让振文振武比胖瘦,比高矮,用手里的木偶棍,或者干脆让他们站到南墙下,贴着墙根看谁又长了几公分。南墙的背阴面,长着一棵草,干枯凌乱,像老妇人耷拉下来的头发。孙培山常常指着两个孙子的头说:“今天你又长高了一点。”“几个月的饭天天吃成肚儿圆,你还是这么瘦,这么点小个儿。那些馒头吃哪里去了?”“你这头皮还是没有长到草根那儿。这草根,眼看着老了,你这个头儿咋着就是不争气,既不长粗也不见长高。”孙培山发现自己走神了。年龄一大,总是多了些感伤。眼看着儿孙满堂,岁月逝去,感叹之后便是白己劝慰自己的满足。更何况还有那些荣耀和得意,也总能寻得一丝半缕的快乐。
见到孙振武练得又开始轻飘起来,也失去了规矩和章法,孙培山走到孙子身边:“振武,这又快长一岁了,来跟爷爷比试比试,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和你这天天吃壮饭的,哪个更硬。”听说老爷子要和振武比试,一班人来了兴趣。尤其是跟着练功的小孩子,鼓掌跺脚满地撒欢儿。振武更是初生牛犊的牛脾气:“爷爷,打伤你不许骂人的。”祖孙俩站到河中央,拉开了架势。眼见着老爷子如鞋底砸上钉子,三五个手势,就弄得振武要么滑倒在冰面上,要么就被摔出去几丈远。
“到平地上比,我就不信。”振武不服气地喊。
老爷子尚未站稳,振武就直冲过来。老爷子轻轻一闪,然后一掌劈出,振武的两只手伸开五指,趴在地上,鼻尖上沾满了土。
振武赖在地上不起了,老爷子腿一伸,用脚把振武上半身挑到胸口,顺势让他站立起来。
“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心到手脚到,天地人合一;出手稳准狠,步步运底气;六路与八方,勿忘实与虚。振武,你是做武生的,千千万万记住,要以武立身,武才是你看家的本事。孙家班走南闯北,什么人都可能会遇到,什么场面都要应对。咱们从来不欺负别人,也绝不能让别人把孙家班踩在脚底下。记住这四十个字,爷爷保你一生无忧。”老爷子稍一停顿,“来,振文,你给爷爷唱唱那段《穆桂英挂帅》。”“爷爷,我不想唱了,我也要当武生。”孙振文似乎从爷爷和振武的较量中,感受到力量的美。
“孙家班不但要武生,更要以文戏立身。你的嗓子是孙家几代人没有过的,你比振武承担的东西更多。你要振兴孙家木偶,从技艺到唱腔,你都要传下去。你们俩是振字辈里年龄最大的两个,是孙家班将来的文武二将,要一辈子演下去,唱下去,传下去。”孙家班还有个传统,那就是从来不让自己家的女人学唱木偶戏。孙家班练功的时候,从女儿到孙女,都要离得远远的。孙家班又不能没有女人演戏,
所以便有了另外一个规矩,凡是有女人愿意来演戏的,要么是嫁为人妇的,要么就是愿意给孙家男人当媳妇的。三儿子孙云祯的媳妇就是这样来的,并且一直跟着孙家班四处表演。其他外姓人来学戏的,基本都是跑跑龙套,做做器乐伴奏之类。所谓门里徒门外徒,也是规矩之一。门里徒是本家本姓的人,再立新班出去闯荡也叫孙家班。门外徒并不见得能学到多少真本事,出去再立新的戏班子,则可以叫上自己的姓氏、自己的名号。
“俺爹说,杨家庄的狗都会打拳,赵家堂会说话的人都会唱戏。振文哥,你给我们唱一段。”“大人们说话,你少插嘴。”孙振文一句话把马荻亚训得噘起了嘴。
“他不教你唱戏,你别跟他玩了。来来来,我教你练武。”和马荻亚同岁的孙振武,连拉带扯地要教马荻亚到冰上练马步。拉扯间,两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冰上,马荻亚被孙振武压在身子下边。
马荻亚有些恼怒地站起身,对着孙振武的脸扇了过去。孙振武本就不是吃气的主,站起来飞起一脚,将马荻亚踢倒在冰上。马荻亚哎哟着,滑出去十多米远。
孙培山呵斥道:“都给我住手。振武,好男不跟女斗,你像什么样子?罚你三天不能吃饭。还有你,女孩家家的,练什么武?罚你一天不吃饭。”马荻亚哼了一声,一只脚跺下去,两个棉袄袖子往下一甩,哭着往自己家里跑去。
“爷爷,我要演武生。”孙振文练完功回家的时候,又对爷爷说。
“武生不武生无所谓,要紧的是要把孙家木偶传下去,这才是你的老正办。”老爷子说。
孙振文发觉爷爷一直扶着自己的肩膀,不,是压着,说让他把孙家木偶传下去的时候,手指的劲很足,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孙振文感觉爷爷的手从来没有在他肩头离开过,一辈子都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