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正置身于拉萨旅馆的灯光下，却仍然感觉西藏离我好远。我有些恍惚。一直恍惚。我摆脱不了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正处于一场梦境，它明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只要我试图唤醒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梦便立即消失无痕了。我在梦里，却抵达不了梦境。就如，我明明在西藏，却永远“到”不了西藏。它对我来说，是一份无法抵达的远。
我相信，任何人到达西藏，都是要有缘分的。虽然现在条件好了，与西藏“结缘”的人越来越多，但毕竟西藏的海拔摆在那里，缺氧的空气摆在那里，险峻恶劣的地理环境摆在那里，因此，来这里总还是要冒点险的。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和西藏在前世，或前世的前世，一定结有某种不解之缘。对此，我深信不疑。
缘起应追溯到2005年的那个秋天，我心血来潮，头脑一发热，突然就想到西藏去看看。于是，什么也没准备，便独自一人冒冒失失飞到了西藏。在西藏一住便是一个多月。还走了阿里大北线。记得在海拔五千米的札达，我感冒了，差点送命。无知者无畏，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在高原感冒有多可怕，甚至不知道在西藏会缺氧会有高原反应，也不知道高原反应而导致的诸多并发症。总之，我在西藏懵懵懂懂地游历了一个多月，有惊无险，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犹如重生。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来来往往无数趟，仿佛宿命般，和西藏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一首流行歌曲这样唱道：
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
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
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
纯净的天空中飘着一颗纯净的心
不必为明天愁也不必为今天忧
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已久的家……
每次听这首歌会感动，会热泪盈眶，感觉它就是为我唱的。
在西藏的日子里，会随手拍下一些照片发朋友圈。我知道，我每一次的进藏对于从没到过西藏的朋友来说是一种诱惑。他们惊叹于图片中的西藏竟然如此之美，然后他们都会这么铿锵有力地甩下一句：总有一天，我也要去西藏。
这些年，接到过很多朋友的电话，问我关于西藏的诸多问题，和进藏前后需要注意的事项。他们急迫地想知道关于西藏的一切。有的想和我一起走西藏，有的甚至是求陪同的，只要我愿意，她们可以从内地立即飞过来，全程陪着我玩。其实朋友们都只从图片中看到了西藏神秘和美的一面，他们没有看到别的。他们凭着自己的想象和道听途说的经验，就在心里拥有了一个不同凡响的西藏。然而，我想说的是，西藏有太多的东西我们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怎么说好呢，西藏其实是一个只可以去体验，而无法去想象的地方。
我不止一次地被人问到：为什么要一趟又一趟地去西藏，在西藏你到底感受到了什么或者获得了什么？
我似乎想好了答案，以为自己能够说出些什么来。然而，所有的形容总是偏离事实。说着说着，我就会发现自己语焉不详，答案也下落不明。我如何才能说得清楚呢，我能说清楚吗？
西藏的雪山、蓝天、白云、喇嘛庙，和转山转水虔诚无比的信徒们，此刻就发生在我眼前，而我却感觉它们是遥远的，我与这里远隔万水千山。但，我感受到的这份遥远，它是现在时的，它就在我眼前，在现场，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抵达中不断被我体验和觉悟着。
往返西藏十余年，怀念那些穿着藏袍一个人到处转悠或者发呆的日子，孤单又丰盛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我却又不在。
我经常在不同的场合听到有人说起西藏，脸上布满神秘和吊诡的表情，似乎被一种来自天边之外的迷雾般的光芒所照耀，却又闪烁其词——
我在西藏的时候……
我在无人区的时候……
我经过雪山的时候……
我看见圣徒此起彼伏磕着长头的时候……
我安静地听着。
那些人，从西藏去了又回来的人们，他们往往喜欢把自己的到此一游和浮光掠影，硬是说成九死一生的经历。仿佛到过西藏，顿时就会变得与众不同、卓尔不群。那些还没有到过西藏的人，便会按捺不住地宣布：“我要去西藏……”仿佛，只有到过西藏，和宣布要去西藏，才是对自我的某种证明。
想证明什么呢？
我看见那些真正“在”西藏的人，是永远都不会向人去“证明”的。对于生活在西藏的人来说，他们并非神话，而是一种存在，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
拉萨被世界称为圣城，是众城之上海拔最高的国际化城市，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小心翼翼地揣着救心丸、抗高反药，和防晒指数最高的防晒霜，以及防雨又防风的冲锋衣，像进入神话般地进入西藏，然后，开始感受各种不同的经历和觉悟。
当我第一次飞向拉萨，无比真实地走在八廓街上，我几乎失语。在到达拉萨之前我所有的经验和想象在这里全部作废。我迅速被我所看见的那些“在”西藏的人们给吸引了。他们身穿拖地藏袍，头上和手腕上和脖子上都佩戴着各种藏饰，朝着大昭寺方向集体跪拜，然后五体投地贴向大地，那是一种完全的臣服。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藏人磕长头。无数的人潮摇着转经筒进入八廓街，我不由自主地跟上他们，朝同一个方向流动。当时的我大惑不解，还以为那边正在发生着某件盛事，不然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人朝同一个方向涌去干什么？这种现象几乎是无法解释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盛事，也不是什么节日，只是一个平常至极的日子。那时已是夕阳西下，余晖把人的影子拖着老长老长，他们就这样踩着前面的影子接踵而去，仿佛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推着往同一个方向走。没有一个人逆行，全是顺着走。
大昭寺的圣徒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他们是在转八廓街，以大昭寺为中心，就如转神山圣湖一样。所有的藏人只要走进八廓街，就都会沿着顺时针方向转。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偶尔有人逆行，一旦知觉，会惊出一身冷汗，立即返转。
有一次我约了人，约会地点就在大昭寺右边的街角小茶馆，从大昭寺往右走，只要两三分钟就能够走到，但这样的方向是逆向行走。要是逆着走，像河流一样迎面涌来的人潮会将你吞没。而顺着走就得绕八廓街一整圈大概需要半个多小时。我当然没敢去省这个时间，老老实实沿八廓街顺着绕了一大圈。等我终于见上那位朋友，向他解释我迟到的原因，他哈哈一笑，说，在拉萨迟到不是问题，但对神必须有虔诚和敬畏心。
在西藏，神是至高无上，也是无所不在的。你会感觉到神就栖在人群中间，如一位自由自在的漫游者，他随时出现在你身边，又随时消隐而去。
我经常穿着长裙在街头漫步，一个人独来独往，猛然回头，恍然间会看见无数的神灵和我一样在漫游，与我擦身而过。我迎向它们，却又离开它们。
行走西藏整十年，无数遍的漫游，无数遍的抵达，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太多的经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些记忆已然断裂细碎，无法捡拾。
天亮就要飞回杭州。在拉萨旅馆的灯光下，当我敲打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在告别。
我应该收拾行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