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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脸

多少年后,你已经不在人世,假如我还活着,我要去你生活过的院子里,探寻你停留的影迹,在树下,在摇椅上,在衣柜前,在书架边,我会久久伫立,感受你当年的气息:空气里残留的咳嗽声,始终没有消费完的梦境,窗台上晾晒的旧皮鞋,阅读了一半的诗集,不再滴水的筷子,压在屋檐上的薄雪……我会把你吸过的尚未腐烂的烟头捡起来,把你的破围巾包起来,把你的蜂蜜罐存放起来。可能那时我已无法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用你喝过的杯子喝水,用你的旧脸巾洗脸。我要在树下打盹,独自度过一个黄昏,等月亮慢慢升上来,从水井里爬到树梢,摇摇晃晃,那样,我可以看见一张脸,月亮一样圆润,葡萄一样多汁,那样,黑暗的旧时光会喷涌而来,像一列迎面而来的火车,带着呼啸、大地的痉挛、空气撕裂时发出的焦味、钢铁尖利的磨牙声、一千里路的阴霾。

认识脸所包含的意义,需要多少年?“你的脸像一束玫瑰,在时间深处绽放。”这是我十八岁时写的一个比喻句。我在县城荒坡的中等专科学校上学。坡下是渚溪河,惊蛰之后,虫子蛰伏在草丛里鸣叫,蜜蜂在花田里嗡嗡嗡。右岸的村舍在傍晚时分隐没,隐没在薄雾。我有了第一次恋爱。一年后分手。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脸。她的脸虚化在镜子蒙上的水珠里。这些年,我走了多少拐角,转过多少街口,遇见多少人,我茫然。直到有一天,你戴着灰白色的帽子,溯河而上,在另一条河流中远去。我回到寄居的小城,一个早晨,遇见一个卖花的老妪,她说:“买一支玫瑰吧,送给你心爱的人,能带来好运。”她的篮子里,只有玫瑰和百合。她坐在街头的石凳上,灰色的长布裙沾着花瓣和叶子。我犹豫了,站了一小会儿。我有懊悔:和你见面时,为什么不带一束玫瑰呢?我买了四十三枝玫瑰,用丝带扎成一捧,插在办公室的花瓶里。我每天给玫瑰洒一些水,三天后,花开始慢慢焦枯,瓣儿的边沿结了斑斑点点的黑色。七天后,花朵完全失去水分,变成糜烂的黄色。脸和玫瑰有什么隐秘的联系呢?玫瑰会失血,褪去殷红和羞美。脸呢?一张不再出现的脸,是一种岁月的消失,是一面被灰尘掩埋的铜镜。当我在晚上,把灰尘抹去,照见了自己:虚浮的,无助的,迷茫的。这是一个不被他人窥视的世界:神性的,宗教般的黑暗。此时,一张不曾忘记的脸,浮在我眼前:艾草的青蓝色,没有光泽,颧肌塌陷,牙齿咬着唇谷,眼神呆滞。

他常常站在我办公室的窗口,看着缓缓而过的信江。其实他什么也没看。他只是对着窗外。他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斜斜的,有些变形。他是个中度抑郁症患者。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像个漏斗,色彩漏掉了,欢悦漏掉了,水分漏掉了。他有时站整个上午。他拒绝说话,拒绝出门,甚至拒绝睡觉。我闻到他脸上的气息:冰凉下来的但还没死去。他的下午几乎是在电影院度过的。他把脚架在前座椅靠背上,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闭目游思。电影院在我单位左边二十米,有一个空落宽大的舞台,霉变的潮味和含混的体液味在黑黑的空间里游荡。他爱上这样的气息。和他多么相似:溺在浑浊的水池,脸上爬着蚊蝇的幼虫,投下来的光线不但不能使视线更明亮,反而把水里的污物摇动了,漂浮上来。他独来独往。即使在办公室,他要么看窗外,要么在纸上不停地涂涂画画。蓝墨水叠印着蓝墨水,最后整张纸溢满了深蓝,像一张不停涂改的脸。他把纸撕成一片片,塞到嘴巴里面吃。身体是他的牢笼。他极力把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了抽出来。他去了南方。当一个人需要拯救自己,漂泊是最好的方式。当我再次遇见他时,他的脸多了一份从容,也有了生活的嘈杂。那是多年之后,在信江岸边的花园座椅上,他对我说:“当年,我对生命几乎没有了信心,放弃了活下去的理由。”失恋把他推到了悬崖上。当他谈论这段历史时,他这样嘲笑自己:“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信,就是不可以信爱情。”作为那段历史的记录,失眠成了他的后遗症。

脸部位于人体颈部以上,头部正前方,耳、眉、眼、鼻、口,匀称地分布在脸部。脸是一个人外貌特征最显著的标志,是辨认人的身份的重要根据。四十二块表情肌,能把人的喜怒哀乐分毫不差地显露出来。脸是一张心灵的滴液试纸。

前天,我听地理课,内容是讲地震。地震又称地动、地振动,是地壳快速释放能量过程中造成振动,而产生地震波的一种自然现象。地震常常造成严重人员伤亡,能引起火灾、水灾、有毒气体泄漏、细菌及放射性物质扩散,还可能造成海啸、滑坡、崩塌、地裂缝等次生灾害。我听完课,在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抽了一支烟,又站在窗前默默地站了十几分钟。我想,人发生地震一样的心理灾害,最先坍塌的会是哪儿呢?可能是脸。脸变得木讷,寒风吹不知道冷,暴雨打不知道疼。脸成了一大块失去肌理的肌肉。脸塌下去,骨头突出来,形似骷髅。这是一种哀绝。我一下子想到滕先生的爱人。2005年夏季,我的好友滕先生带女儿去厦门旅行,凌晨出发,因司机通宵谈恋爱没休息,注意力不集中,在武夷山分水关下坡时,车子掉下悬崖,滕先生和十五岁的女儿当场身亡。我到他家里探望,他爱人坐在沙发上,抱着两个人的遗像,紧紧地抱着。我叫她:“嫂子!嫂子!”她全然听不到。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胶水,又被风干。她的眼睛山核桃一样突兀出来。她的身子缩在身子的躯壳里。她的脸有冰窟中上涌的风,一阵阵地刮。遗像中的男人,露出浅浅的笑容,脸部饱满。我送他最后一程时,他躺在花丛中间,像静静的安睡,脸上有了安谧的慈祥。我现在还经常路遇滕先生爱人。她儿子和我女儿同岁,在同一个小学读书。她几乎不说话,也不会微笑。她见了我,眼睛睁大一些,点头,脸瘦削,颧骨像鼓起来的拳头。她拖着步子走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给人感觉,她不曾来过她来过的地方。

我侄女日静去世时,我嫂子也是这样的。日静心肌炎病逝时,十三岁。之前的半年,她一餐只吃一小勺饭,脸像一根削了皮的黄瓜。除了眼睛在动,其他器官几乎不动——她已经连微笑的力气都丧失了。即使要笑一下,她先把眼睑耷拉一会儿,再睁开,笑肌慢慢往两边拉开——笑,最美好的表情,却苦不堪言。我嫂子一直抱着她,抱了半年。我嫂子知道,一旦手松开,怀里的人会飞走,飞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飞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飞到呼喊传不去的地方。我嫂子抱日静在怀里,泪水扑簌簌地打在日静的脸上,泪水溅起细珠,蹦跳到衣服上。最让人痛的,莫过于滚热的泪水扑打在日渐冰凉的脸上。脸,就是一面鼓呀,嘣嘣嘣,再也敲不响。鼓裂缝了,没了震颤,也没了声响,更没了节奏。一面哑鼓。敲打的人疲惫了,心碎了,敲打的手垂落了下来,脸上盖了一层淤泥——我嫂子,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淤泥在她脸上开裂,皲裂的缝隙让人感到她生命的水分已经被另一个人带走。她干旱了,杂草不生。我哥哥也这样,整天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抽烟,脸埋在宽大的手掌里,好像手掌是一个窄小的坟茔,刚好适合埋葬自己的脸。他的脸和一块晒干的柚子皮没两样。最后一次见到日静,是她离开我家之时。她趴在她爸爸背上,侧着脸。她爸爸提醒她:“和叔叔打个招呼,说声再见。”她并没说,头微微地在她爸爸背上动了一下。她的脸上游动了两条蚯蚓一样的泪水。她是个不哭的人。她在上海、南昌等地求医半年多,打针吃药,都不流泪。她妈妈天天以泪洗脸,她也不流泪。她还用手去为她妈妈拭擦脸。她知道自己所患心肌炎的最终结果,和拿到这个结果的大概时间。她一点也不怕和惊慌。她想到这些的时候,她会把她妈妈抱得更紧一些。她下我家楼梯时,我抓住她的手渐渐松开,松开。瞬间,她流下了泪水。她的脸几乎没有肌肉,只有一层皮盖在上面。她的脸白净得近乎没有血液在流动,一种接近死亡的白,百合花萎谢的白。一个星期后,她把脸埋在她妈妈怀里,再也没有醒来。

让情感在这张试纸上细微显示出来的,是怦怦怦跳动的心脏。这样说吧,脸是人存活时间里最感性的表现形式。时间是液体的,从心脏出发,在人体日夜流淌,它所夹带的泥尘、病毒、霉菌、放射物、黑暗的光,最后在脸部滞留淤积,形成形态各异的图案。脸是我们生活和命运的证词,是嵌入肉质的脚印,是自己无法仰望的天空,是游动的悬崖。

我的初三数学老师方温圣,上课喜欢讲白。一天上课,他问:“有谁知道鼻孔为什么朝下?”我们傻子一样发愣。我告诉你们,他说,假如鼻孔朝上,下雨的时候,雨水会灌进去。我们哈哈大笑。任何一个器官的生长,都是进化的结果,没有为什么,都是为了更科学更协调地适应自然和生存环境。脸,可以感应天地万物。我顺着方老师的话问:“有谁知道脸为什么长得像陡坡一样?”又顺着他的话回答:“为了让泪水痛快地淌下来。”人直立行走,是把人性从动物性解放出来。我弱智地想,不仅如此,也是人尽可能地减轻自身的重量,快速向前。鸟为什么能飞起来?不仅因为有翅膀,还有气囊。如果气囊里不是气体,而是水或粪便,鸟能飞吗?泪水不仅仅是水,还含有浓郁的情感,这会是多么沉甸甸的水。假如脸长得像器皿,都把泪水储存起来,人的一生会是多么沉重。脸以陡坡的形式告知我们:泪水要尽快流走,过去美好的或不幸的,以流逝作别。

我的一个邻居伯伯,村里人叫他老裁缝。去年春死了。他生了四个女儿四个儿子。他二十几岁开始做裁缝,挑一架脚踏的裁缝机,上门为各家各户做衣服。他生了一张马脸,宽宽的,长长的,还长了许多疙瘩。上门做工,师傅中午是要小睡一会儿的,他偷情去了。村里有十几个相好,他用一个封面套有毛主席头像的红皮封记账簿,做登记:×年×月×日×××家。相好家里没钱买油买盐,他给。去相好家里做工,他还带上布料。蓝仙小老裁缝二十多岁,像一条畸形发育的冬瓜。她的右脸有一个挂着的肉瘤,看起来像一扇破旧的大门挂着一个破旧的煤油灯。老裁缝特别喜欢她。但每次做爱的时候,老裁缝从兜里摸出一块黑布,蒙住蓝仙的脸。起先蓝仙不让,老裁缝说不蒙脸做不了,那个东西不听使唤。老裁缝后来习惯了她鼓突突的脸,不蒙了,但蓝仙不让,说,蒙起来做爱特别刺激,呼吸很急促,也看不到老裁缝做爱时流的长长的口水。蓝仙老公是石灰窑里的石料工,中午在石灰窑吃饭。有一次,他对蓝仙说,我在窑里要住三天,守窑火。他大门出去,翻进院墙,躲在阁楼上。他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和水。他要抓奸。第三个晚上,老裁缝来了。蓝仙咿咿呀呀地叫,他从阁楼上跳下来。阁楼木板太旧,其中一块断了,卡着他的脚。老裁缝光着屁股提着裤子,翻出院墙。蓝仙老公是个猎手,砰砰,硝弹打在老裁缝回头转身的脸上。老裁缝破了相,满脸小窟窿。村里有强悍的妇女,找老裁缝要东西,老裁缝从家里往外搬。老裁缝老婆不肯,和他相好打架。他老婆打一次架,被羞辱一次。老裁缝还打她。他老婆从过门第二年,一直哭,哭到大儿子成家。她再也不哭。她给谁都一张笑脸,也给她老公的相好一张笑脸。她满脸的皱纹绽开,像一朵向日葵。这个受尽羞辱和眼白的妇人,穿一件褪色的藏青棉袄,头发过早地发白,说话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有了佛的安详。她脸圆圆的,有一层蜡油的光亮。我每次回家,都要去她家坐坐。她说,老裁缝死了,一辈子走完了,一辈子多快呀,艰难是一辈子,容易也是一辈子,快乐是一辈子,悲苦也是一辈子。她说起老裁缝年轻时的事情,似乎和她无关一样。她说,男人是一头牛,牛被别人拉出去耕田,总不可能把牛不归还吧。她的脸没有丝毫的悲楚,和一块搓麻线的缸瓦差不多。手摁住麻线,在缸瓦上狠劲搓,来来回回搓,浸一下水,再来回搓,麻线结实了,缸瓦发亮了。我也常想,一个没悲的人,是完全把悲吃进胃里,吃一个红薯一样,消化了,排泄了,悲才没了。一个乐安天命的人,必须要有一个“巨大的胃”,吞噬、消化人生的悲与伤,才能有惊雷之处不动声色的镇定。

绝大部分男人这样认为:爱一个女人,其实就是爱一张脸。一个女人,假如她的脸不能打动她的恋人,这样的恋情很容易像水冲刷沙子一样,几个浪头打过来,被抹得无影无踪。厌倦一个女人,也是从脸开始的:“我连你的脸都不想看见。”恶毒的唾沫泼在她的脸上。人老珠黄,是最令女人深恶痛绝的一个词。年老色衰,是已成定局的事实,而人老珠黄多多少少心有不甘,因为往往是人未老珠先黄。一对夫妻,连接吻的兴趣都没了,不是吻失去了吸引力,而是不愿意零距离地脸贴脸:他(或她)不忍在关键时候别过脸去,假如那样,将是多么残忍。假如可以画着脸谱去生活,我想,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反对的。

化妆品把一部分女人从阴暗的桎梏解救出来。把女性的包打开,里面会放着一个精美的化妆盒,盒子里有胭脂、口红、眼影等。出门前,在镜子前站一个小时,涂面霜打蜜,做个面膜,在身上喷香水。商人精明的眼睛始终不会离开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就是商人的取款机。一个是盲目,一个是目盲。化妆品把皮肤和灰尘隔离开来,同时又在侵害皮肤。化妆品是女人的罂粟。化妆品能引发皮炎症、色素沉淀或色素脱失,使用不当时,会造成毛囊口堵塞,引起黑头、粉刺或痤疮。化妆品的损害属于物理和化学侵害,直接伤害皮肤的肌理,这是不可补救的。我的一个同事,是学舞蹈专业的,天天都是光彩照人的粉妆,一双大眼睛,迷死很多人。一次我们去出差,晚上她来串门,我们都傻眼了,都不敢把眼前出现的脸和大眼睛联系起来。她才二十六岁,脸上密密麻麻的小孔,像个小蜂窝,也失去了那个年龄应有的彤红色。像一块用旧了的木桶板。化妆品具有一定的遮蔽性,但不具有欺骗性。具有欺骗性的,是脸。我们往往从面相判定对一个人的初步印象,把脸分成经验成分的类别:憨厚的,狡猾的;慈善的,狠毒的;乐观的,愁苦的;严肃的,滑稽的;……相由心生,一个人的个性、心思、善恶,会呈现在一张脸上。事实上,这是一种唯心主义。“面善心恶”和“面恶心善”,是告诫我们不要犯经验主义错误,认识一个人需要从生活的细节辨析。戴着面具生活,是人性决定的,虚伪的人我们远离。世界太拥挤,索求的东西太多,面具才是他真实的脸。我们不要打虚伪人的左脸,也不要打他右脸,我们把他的脸当成屁股就可以啦。

女为悦己者容,是一种情感境界。事实上,悦己者,爱己容,也爱她蓬头垢面,爱她光着的脚丫,爱她身上的汗汁,爱她重重的咳嗽,爱她夹在包里层的药片,爱她不搭调的歌声,爱她的口腔溃疡,爱她的坏脾气,爱她的无理取闹,爱她指甲抓过的血痕,爱她身上的油烟味。不是她一切都是好的,而是悦己者疼惜她,体谅她,宽爱她。

我爱一个人,必须爱她的脸,但首先爱她心脏。我不会用感情去爱一个人,而用心脏爱另一个心脏。是的,我爱她。我爱她的素面朝天,爱她的生老病死。所爱之人,她的脸会生动起来,即使长满皱纹或布满沧桑的痕迹。脸是因爱而生动,因爱有了光辉,因爱而赋予磁性的触摸感。我总觉得,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莫过于把恋人抱在怀里,用手去抚摸她的脸和头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只是当恋人已远去,自己的手只用于吃饭、穿衣、洗刷、抓痒、写字、摸麻将、提东西,事实上,手已经残废。

上个星期,照相馆的师傅把冲洗好的照片送来,用相框镶嵌了起来。一个相框是木头框,有一种植物蔓延的气味,我很是喜欢。另外三个是不锈钢和塑料框。我用纸巾把玻璃反复擦拭,我不想上面有灰尘就把相框存放在木匣子里。木匣子是用老樟木做的,盖板上有古朴的河流花纹。河流蜿蜒,灌木葱茏,和我初遇时一样,在某一刻,直接汇到我心脏的入海口。这是四张上半身像,有羞怯的眼、白皙的脖子、软滑的耳朵、完美的鼻子、绽放的唇。我担心有一天,我会患有老年痴呆症,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张脸。我不想忘记这张脸。

“相片的镜框碎了一个,其他都完好。信读完了。全是泪水……虽然你不让我这么说……”我爱过的女人都已不在人世,你是唯一留下的一个。我要好好保管,保管自己的眼球一样,保管这一缕胸腔里仅有的空气。我要狠狠地抿紧嘴唇,把这扇唯一的窗关死,因为我一张开嘴巴,空气会跑走。你不可以流眼泪。我也不。我破解不了自己的魔咒,没有例外。

现在我习惯在晚饭后散步,在城市的拐角,在建筑工地的旮旯里,独自待一会儿,厚重的阴影覆盖我;在莲花湖的环形游步廊来来回回地走,看一对对幸福的恋人,拉着手走路,我还把孤单的男人和孤单的女人想象成即将拥抱的情侣;羡慕一对饲养金鱼的老人,把饲料投进水里,鱼儿欢快地争食,就像老人成群的儿孙,嬉戏膝下,我默默祝福他们,能共白头。我每天给新栽种下去的玫瑰、指甲花、迎春、太阳花浇水。这些花,明年春天一部分会拥挤地开,也有一部分拥挤地死。我不开,也不死,消失在一个瞳孔里。散完步,我回到宿舍里,拉灭灯,静静地靠在床上。小桌上放一包烟,摆一杯水。我爱清水。你也要学会爱清水,你要渐渐摆脱对咖啡的依赖。你还要爱蜂蜜,爱蔬菜。和我一样。我的手适合黑夜拿烟,一根接一根。烟头会照见我略显模糊的脸。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张怎样的脸。我从不照镜子。镜子是一个谎言,但过于真实。在黑暗中,我的脸是虚幻的,但可以感觉水流的温度,一滴一滴连成的水流仍有灼热感。靠在床上,我不是在等待死亡,也不是在等待安睡。我在等待一个人来,没有敲门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其他暗示性的声音。来人不说话,不叹气,默默地坐。我不知道来人什么时间走,从哪扇门走。一扇门通往更深的暗夜里,一扇门通往露水缀满的早晨。我的床铺在两扇门中间。

请原谅我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我必须去做。我要置办一套房子。卧室要朝南的,早晨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被褥上,衣柜里挂满麻布裙、针织衫、纯棉长袖衣,窗外有一个大阳台,摆一把双人沙滩椅,椅子左边是玫瑰,右边是百合。我还要单独设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大鞋柜,里面全是平跟鞋,皮凉鞋保暖鞋运动鞋棉布鞋,我都买来,最好是绑鞋带的,最好都是三十六码的,我要每月请鞋子保养师来一次,上油打蜡,擦得发亮,随便取一双可以出门。最重要的是,我要装修一个明亮的大书房,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约瑟夫·布罗茨基、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阿赫玛托娃·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维斯瓦娃·辛波丝卡、威廉·勃特勒·叶芝、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耶胡达·阿米亥、萨福、扬尼斯·里索斯、保尔·瓦雷里、阿尔蒂尔·兰波、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等诗人的诗集。这几本书是一定要有的:《圣经》《洛丽塔》《昆虫记》《孤独是迷人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茵梦湖》《瓦尔登湖》《史记》《诗经》《忏悔录》,还有一本书,我不能说出它的书名。其他的布置都可以轻描淡写。

在这间房子里,我会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时光。这世间,唯一留下的那个人,我要等你来。像一根孤独的火柴,躺在火柴盒里,等待一只手拉开人世间最小的抽屉,拉出抽屉里的遗体。你要带一个白色的棉布袋来,里面放着太阳镜、我去你那儿时没带回来的泥尘、河流沿岸纷落的树叶。你回去时,你用布袋提走我的骨灰,撒到那两个地方,你知道的。这是我唯一给你的遗物。这个时候,我要说一声:抱歉,我没有机会去做得更好。在此之前,我会祥和地生活,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你牵挂。我会坐在阳台,在每天早晨或傍晚,我会把你的脸细致地想一遍。你略显沉郁和沧桑的脸,我曾温暖地抚摸,眼角、耳垂、鼻梁、唇珠、下颌……我们都要相信命运。你睁开的眼睛,是一对伤口,是我的黑洞和深渊。……天已经完全黑了,风更烈了一些,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推我的门,我看不清她的脸,模糊不清的脸有我熟知的气息,那么荒凉,那么冷,那么决绝,那么遥远,令我迷恋——门永远都不会被敲响。

它是寂静的

它孤独地睡着了

睡在茂密的森林里

像一座小小的古墓

你穿过高原,盆地

走过很多路

跟坏天气做过长时间斗争

现在你冒险来到这里

你躺在它旁边

抚摸着古墓

仿佛抚摸着遗忘

你手指干脆

你打开时间这道虚掩的门

朝向它幽深的小径

八月的玫瑰、香气涓涓的小溪

比血管里的血液更奔腾

一切都完整地存在

里面全是你喜欢的味道

你说“喜欢”

仿佛被遮蔽的花园

得到了命运之神的怜悯

而“喜欢”

只是一个悬在半空的音节

一段漫长时光的瞬息

你进入了喜欢

你在喜欢里留下了

更深的孤独

——颜梅玖《曾经是一座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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