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中国各省之中最大的一省,也是一个辽远的地方。早先这是“西域”的地方,在此居住着各种不同的民族,以度着游牧生活的为最多。到了前朝清光绪八年才把它设为行省,在伊犁设了一位将军,在迪化派了一个巡抚。但是除了远戍的罪犯和飘零不幸的人们,还是很少有人西出阳关而至这里。这里缺少中原的礼俗,没有游赏的乐地,没有文化,更没有美女。可是有一段故事,就是本书中的故事。
这是在距今约有六十年前,正当新疆省才设之时,在嘉峪关之外,酒泉县以西,是九月初旬的天气。“凉风九月,塞外草衰”,其实这里连草都很少,满地是黑沙。一大串骆驼方才走过去,那驼铃声还叮铃当啷地在寒冷的空气里飘荡着,随在后面可就来了吱吱扭扭的车子的声音;是一辆破车,一匹老马拉着。车上本来有蓝布的围子,可是都已旧得褪了颜色,破得不成样子。最令人提心的还是那两只车轮,包着的铁都磨光了,木头也快要断了;车轴里更没有上油,所以才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
赶车的人是穿着一身棉袄棉裤,都磨破了,乌黑的棉花露出来很多。但这人倒是个强壮的小伙子,二十来岁,身材之高,可高过了常人,长得非常之雄伟,而且眉目端正,头上戴着一顶破毡笠。他摇着鞭子赶着车走,走得累了,就斜跨上了车辕。
车厢呢,是有个破帘子遮着,里边坐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乡间女子,穿得略微整齐,是大红布的棉袄、黑棉裤,梳着辫子,还蒙罩着首帕。她的眉目跟赶车的长得简直是一个样,不过因她是个女子,所以才显得清秀些。总之,都是长得不错,令人一看就知他们是亲兄妹;亲兄妹在一同走路,不是不可,只是太少见了。他们的车上除了人、破旧的被褥和两三只包袱之外,还有铁锅、案板、擀面杖、黄泥的火炉子、瓦盆等等,几无隙地,好像是搬家的;但他们可不是从近处来的,由车上跟人身上蒙的沙土可知。而且姑娘掀起车帘向外边说话了,她问说:“哥哥,怎么又阴了天啦?别是要下雪吧?”她的口音简直不是甘肃省的,倒有点像山西的语调,可见他们真是不远千里而来。
这个做哥哥的壮年高身的汉子,听了他妹妹的话,他就仰面看了看天气,说:“不至于下雪吧!要下也就是下雨,或是下冰疙疸。”说着,扬鞭赶着车,更走得急;车可就颤动得更厉害,有几次都要翻了。车里的姑娘哎哟哎哟直叫,但她的哥哥依然不停地赶着车,并且嘱咐着说:“你不要胆小,车翻不了,咱们只要找着个地方,就要歇下了。”于是又走,天空的阴云可就更稠密了。一会儿,车棚子上就哗啦哗啦发出了雨声,姑娘又哎哟哎哟地喊,用棉被把头都包住了,车里的铁锅、案板也叮当吧啦地直响。雨是越落越大,风也刮起来,不晓得是从哪里吹来的一些泥沙,都搅在雨里,显得雨点的分量更是沉重,打在脸上真跟冰疙疸一样,是又痛,又凉,又湿。
但那位赶车的高身汉子仍往前走着,他看见了眼前有一大行车马,就更是加鞭,这匹马都走不动了,车轮子也快要掉下来了;可是到底赶上了前面的车马群,并且看见了更前面不远之处房屋隐隐,正是一个市镇。他的鞭子就又吧吧连抽下来,可无奈前面的车马遮住了他们的路。
本来这个地方两边虽没有什么田地,可是沙岗起伏,坑坎不平,也绝不能够走车。当中的这条路很窄,而且只有两道车辙,辙都很深,车轮非得在辙里走着才快,才平稳;若是想赶上辙来,一个不小心就能够车覆马倒。此时前面是十一辆车还有五匹马,车辆占住了两道辙,马是前面两匹后面三匹。这还是往西去的大客商,一半的车上都载着货物,并插着镖旗;不过旗子都已卷起了,看不出镖店的字号。货车上面都盖着芦席,客车上面又遮着雨布,马上的镖头也都身披油布雨衣,头戴竹编斗笠。人家是一点也不怕雨,尽可以慢慢地走;但后面这兄妹却受不了,棚车早就漏进许多的雨水,连车里的铁锅都盛了有半锅的水了,棉被也将要湿透。赶车的大汉浑身像个水鸡一般,他就大声喊着说:“借借光呀!借借光呀!让我们先过去吧!”跟着车的镖头之中就有个大胡子的人,转过首来怒骂着说:“他妈的!你赶过车吗?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你的车既在后边,你就不能够性子急,要想让你先过去,那是……妈的就办不到!”
这镖头实在是不讲理,按理说两股车辙全叫他们占着就不对,何况又开口骂人。但这个高身的汉子,一因是经受过了若干的折磨,脾气一点也不敢暴;二来是带着他的胞妹,他更不愿意惹出事来。就虽然也瞪起了眼,可是又极力抑下了这口气。前面的车马仍然慢慢地向前去行,他们的车也就只好慢慢地随着走;可是暴雨粗风并不稍减,反而更加着猛烈。同时,他想着前面只有一座小镇,客店自然不多,这帮客人一定也到那里去住。他们若是去把店房先住满了,自己倒不要紧,可是妹妹没有地方住,却太是不方便呀!所以他恨不得给马上车上都插了翅膀,一下子飞过去赶在前面。
所幸,又走了不远,忽见这帮车马全都停住了,不知为什么,竟腾出一股车辙。这高身汉子趁着这个机会就赶紧跳下了车,抬起了车轮,换到另一股辙里。他可就大声嚷着,用力挥鞭,老马拉着破车,向前疾进。马上的镖头、车上的客人都向着他大骂,说:“小子,是给你让的路吗?”有赶车的还拿鞭子抽他,但是没抽着。有个肥胖的掌柜样子的人在车上探出头来,瞪圆了两只眼睛骂道:“什么东西,好大胆子!把他揪下车来!揍死他!”可是这辆破车早就把他们越过去了。
高身的汉子并且留心看对面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在大雨中还往荒原上去走,并且使得这一帮客商镖头不敢不让路。但只见也不过是黑马拉着一辆普通的车,车后跟着一个骑马的人,穿着皮衣裳,身体非常瘦弱;可是他对着那几个镖头,大模大样的,见这辆破车直冲过来,也是只看了一眼,倒没有生气。高身的汉子无暇细看,就冒雨赶着车西行,可是那一大群车马也随后赶来,一些人还大骂着。
车已进了市镇,到了一家店房的门首就停住了。高身的汉子先下了车,进店去找房子;待了一会儿又出来,头上脸上都汪洋地流着雨水。他可是喜欢得笑了,叫他的妹妹也快下车。当那位姑娘才把蒙着身子的被褥掀开,露出脸来,恰巧那群人的车马正正赶到,有的还满嘴胡骂,抡鞭子要抽这高身材的汉子。却听他们的车上突然有人大声说:“不可无礼!先让人家姑娘下车进去!你们都往后边闪闪吧!”
高身汉子一听,这个人倒还讲理,就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看,原来正是那个胖掌柜的,刚才他还骂人,说:“把他揪下来!打死他!”现在这个人忽然和气了,而且他有指使这些伙计、镖头的权势。他可是真热心,穿着新缎子的衣服、新鞋,就下车站在雨里、泥中,胖脸上并且带着笑,直说:“先让人家姑娘进去!你们帮助人往里搬搬东西。”当下几个车夫听了他的话,都一齐上前,有的拿起来铁锅,夹起来案板,有的是搬火炉跟脸盆。高身汉子倒觉得过意不去了,连忙拱手说:“太客气了!”他自己的手也不闲着。
店里伙计也出来了,原来认识这位胖掌柜,当时就恭恭敬敬地称呼着“何大爷”。胖掌柜何大爷,就沉着脸儿吩咐着说:“先给人家姑娘找房间!找那干净的房间!我们这些人倒都不要紧!”
姑娘此时已经下了车,虽然是风雨沙尘,长途跋涉,但都掩不住姑娘的娇容。胖掌柜何大爷又赶紧跟人要过一柄伞来,亲手撑开,交给了高身汉子,说:“千万不要淋着了姑娘!淋得病了可不好!”
高身汉子被人这样处处照顾,真被感动了,手脚反倒都慌了。自己刚要去卸那老马破车,何大爷却一拍他的肩膀,说:“你先把姑娘送到里边再出来卸车也不晚!车放在这儿还能够有人偷了去吗?我看你这个赶车的大概也是外行,带着单身的姑娘走路,处处都得谨慎,你把人家先安置在房子里,那才算对!”高身汉子知道他错认为自己是个车夫了,就也不加辩驳,遂抱起来被褥往里就走;他的妹妹已被店伙引到了一间房内。随后别的人又都给他送进来那一些家具,他又一一地拱手称谢。别的人却都不大理他,回过了身去就走。
那位何大爷也进来了,问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高身汉子喘着气回答说:“从河东来!”何大爷说:“真不近啊!”又问说:“怎么姑娘只是一个人儿?莫非还有车在后面了吗?”高身汉子摇头说:“不是,我们是一家的。”何大爷听了,胖脸上就现出些诧异之色,指着姑娘问说:“这是你的……”高身汉子答道:“她是我的胞妹。”何大爷就笑了,说:“哦!……怪不得我看你们两人的模样儿长得一样呀!”说着,这位何大爷对于高身汉子就又改了一副容颜,变得更加和蔼,说:“你们兄妹先歇一会吧!车,我叫伙计们给卸下来,把马喂起来就是。咱们住店的人,走了一天,应当进来就得歇着,卸车喂马都是他们店家的事。他们开的是店,就做的是这些事,不然为什么咱们除了店钱之外,临走的时候还给他们赏钱呀?”笑了笑就走出屋去了。
高身汉子就说:“这个人还不错,可见到处都能够遇见好人。”他一面说着,就脱去了外面的湿衣服。姑娘是坐在炕上先盖上了一幅不太湿的棉被,在被里就脱去了她的湿衣服,换上了干衣服。
又待了一会儿,店伙又给端进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一送到了屋里,立刻就小室生春,一点也不寒冷了,并且火光照得屋子很亮。高身汉子就说:“好好,这可以把咱们的湿衣服跟鞋都烤一烤了。”店伙放下炭盆出屋以后,姑娘就悄声说:“哥哥!住这个店,得花不少的钱吧?”这两句话才把她哥哥提醒了,想了一想觉得也是,兄妹二人由河东来到这里,一路上投的店也不少,可是哪有这么宽大的屋子呢?屋里还有一张方桌、两条板凳,另外还管炭盆,这一定得花不少的钱。遂就不禁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一个小口袋,算了算所余的钱,觉得还够,他就说:“不要紧,多花二百钱也没有什么的。只盼着明天雨住,不要把咱们留在这里几天,那才好!早一日到伊犁,就早一日……”叹了口气又说:“那时,我就放下心啦!”姑娘听了她哥哥的这话,脸上却不由得有些发热,她就躺在炕上歇息,仍然盖着半干的棉被。她的哥哥却坐在炕头,把湿的衣服、鞋袜全都在炭盆旁边烘烤着。
又少时,那两个店伙一同进来了,一个送来了饭,一个送来了锡灯台。饭之外还有菜,菜中还有几片肉,兄妹吃完了,身体就更暖。那个店伙放下了灯台,又给提进来一壶酽茶,并问说:“客官贵姓呀?”高身汉子就说:“我姓吴。”店伙说:“吴大爷!”汉子摇头说:“我行三。”店伙又叫了声:“吴三爷。”这个吴三就像是没被人叫惯似的,觉得十分不安。
两个店伙出屋去后不大会儿的时间,就见那位胖掌柜和大爷换了一套新衣裳——小毛紫羔的皮袄,托着银水烟袋,又带着微微的笑,走进屋来。这个人年纪将过四旬,和蔼中可又带着点气派,非但像个大财主,还像是个大官。吴三见他来了,就赶紧扔下了烤着的衣服,站起,他比这位掌柜的高出一头来。吴姑娘也拥被坐起来。何大爷却笑着说:“快歇着吧!不用客气,我也是才吃完饭。我到你们这屋里来,一则是故意躲一躲,好叫我那十几个伙计他们随便说说,随便笑笑;二则是来看看姑娘,没叫雨淋病了吗?被褥湿了不要紧,我那儿有干的,还都是干净的,新做的;三则是……”向着吴三就拱手,说:“刚才在路上多有得罪!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车上有女眷,我要是知道,早就让开路,请你们先过去了。”
吴三也拱手说:“不要紧,何掌柜你太客气了。”
何大爷说:“我这个人生平有错便认错。人家说,禹闻善言则拜,我何子成虽然不敢比古人,可是我对朋友最是忠心。这在甘新两省,吴三兄你可以打听去,都知道我是个古道侠肠的人!”
吴三问说:“何掌柜你做的是什么买卖呀?”何子成就说:“货都在外边放着了,有粗有细,粗的是茶叶水烟,细的是珠宝玉器皮货。小买卖!我只有个百十来万两银子的资本。在京都,在兰州,在安息州,在迪化城,统共不过开着八个铺子。连坐庄的,带送货的,手下有个四五百伙计,见笑得很!你们兄妹俩现在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吴三一听,不由得都发了怔了,他想不到竟会认识了这样的大富商。当下他对这何子成就更不敢轻视,恭恭敬敬地答复说:“我们是走伊犁去。”
何子成笑着说:“哎呀!好远哪!再有一个月,你们也到不了啊!可是……”他坐在炭盆旁的小凳上,掠起他的皮袄衣襟,抽了两口水烟,皱了皱眉,又接着问说:“你们只是兄妹二人到伊犁去?那个地方,什么蒙古人、哈萨克人、缠头人、锡伯人是极多,所说的话也都不一样,你们干什么要往那地方去呢?”吴三见问,面上就不由浮出了一层忧郁之色。何子成随说着随就把眼睛去盯炕上坐着的姑娘;姑娘却转脸向里去了,然而那个红绒的辫根大辫子却使这位胖掌柜盯得更是出神。
吴三是把头低了一会儿,因为触起他的烦恼之事来了,他叹了口气,说:“实不瞒你,我是送我的妹妹锦娥到伊犁去结亲。她许配给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姓秦,那个朋友……”又叹了口气说:“本来也是河东人,因为被人所害,才不得不到伊犁去。可是听说他在那里还很好。”
何子成就问说:“在伊犁干什么事情?”吴三说:“也是做买卖,不过是个小买卖,将就可以养得起家。我把我的妹妹送了去,我就算办完了一件事,因为我们只是兄妹二人,家中的一点田产,也都为朋友的事花光了;以后,我或是也在伊犁,或是到别处再找饭去!”何子成说:“不过伊犁那个地方可是苦极啦!锦娥姑娘年纪多大呀?”吴三说:“她今年十七岁。”何子成把眉毛都拧在一块儿了,额前的胖肉都拱起来了多高,惋惜着说:“年岁还太小呀!才跟我家里的女儿同岁,到了伊犁,那种苦,怎么能够受得了呢?话可不该如此说,我想令妹丈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
吴三听了这话,不由得有些生气,说:“秦雄那个人的本事是第一。钱?他并不是没有,他是不肯要。他是我的好弟兄,不是为了他,我也不能够荡业倾家,只剩下一匹老马、一辆破车。这点东西,我也都搬了去,就是知道他那里一定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去给他立个家,送我的妹妹做他的妻子。我还预备下十几两银子,路上宁可挨着饿,我也绝不使用;到伊犁见了他,我再送给他做本钱。”
何子成说:“奇怪!像你们这样的交情,我可真没有见过。到底你跟那位秦雄,令妹夫,是怎么一个好兄弟呀?你是怎样为他倾了家荡了业呀?”吴三赶紧把他所问的话拦住了,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提起来话长!掌柜你也不必问了。我这个人,你也看得出,是一个血性的男子,秦雄他比我更重肝胆,更讲义气;我这个妹妹也是吃苦长大了的。”何子成说:“咳!出了阁之后若是再受苦,那可就太委屈啦!”吴三却慨然说:“受苦也是应当的!我早先既已将我妹妹许配给秦雄,他就是现在在天边,我也得把我妹妹送了去,哪有悔婚忘义的道理!”何子成抽着水烟,可还是摇头。
待了会儿,两人的话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不再提说伊犁,却说到了迪化。何子成就说:“迪化比伊犁可好多了,地方富庶,人烟稠密,汉人也多。在那里要想找碗饭吃,或是想做买卖发财,可真是一点儿也不难。”又说:“不瞒吴三弟说,我因为连年往各地做买卖,各地又都有铺子。所以在伊犁我也安着一份家。那个女人给我养了个女儿,跟锦娥姑娘是同岁,她们两人要是见了面,一定能够说得到一块儿。”又悄声说:“这个地方名叫弱水镇,明天要是起身再往西去走,就得过金牛峡;那地方近一年来还好,没听说出过什么事。可是若再往西去,譬如说猩猩峡那个险要的地方,你们的车可就不大容易过去了!”
吴三听了这话,就要站起来,说:“那地方莫非有强盗吗?那咱也不怕,这些破烂东西,随他们的便拿了去。”何子成摇头说:“咳!他们要你的东西做什么呀?他们要的就是人呀!西路上有话:‘出了玉门关,丑女也赛貂蝉’,何况令妹又长得那么清秀,岁数儿正轻!”吴三冷笑着。
何子成又说:“咱们是一见如故,令妹跟我那个女儿同岁,攀个大来说,我见了她,就如同见着了我那女儿。前面的路上有那些坏人,我不能不预先提醒你,因为我也看出来了,兄弟你这次大概是第一回出门,江湖的阅历太少。我想是……明天是不能走了,天就是晴了,路上的泥这么多,也绝走不了车。那么过两天咱们可以一同西去。我们的人多车多,路上又熟,保你必定一路平稳。到了迪化,可以请姑娘先到我家里去住着,她们小姑姑大侄女在一块玩儿,也盘桓盘桓。我的柜上又常有跑伊犁的伙计,就派个人去一趟,打听打听你那妹夫秦雄在那儿的生意到底好不好。如若生意好,就无话说,我再托几个熟人,送你们平稳地前去就亲;如若秦雄在那儿的买卖不好呢?那据我想,可还不如叫他也到迪化去帮助我,我那柜上正缺少一个能够出力的人。”
吴三听了就不禁喜欢,说:“可是,怎好这样打扰你呢?”何子成说:“没有什么的,咱们是一见如故,何况我也是愿意我那女儿将来能够有个伴儿。”说着就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个小元宝,上面还系着红绳儿,就放在桌上,说:“这是我送给姑娘买胭脂粉的,千万请代姑娘收下!”吴三真没有料到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人,这只元宝,他只得代妹妹感愧地收下了,连句道谢的话他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想着:将来我再报答他吧。
胖掌柜何子成拱拱手就出去了。外面的风沙和粗暴的雨点还不住哗哗地响着,室中的灯光摇摇,盆中的炭越烧越旺。吴三的心里跟身体同样地感受到温暖,忽然他的妹妹锦娥转过脸儿来,说道:“哥哥!你看这姓何的,怕不是个好人吧?”吴三就一阵发怔,接着却笑道:“哪能不是好人呢?他带着那些伙计,运着那些货物,还能不是买卖人?没有错,没有错。人要是走在外边,见了同行的人,就都觉得亲热,全好像是乡亲,何况他有个女儿又正跟你同岁!这人不过是好交朋友。”锦娥说:“可是他无故就给人元宝,哪能够没存着坏心?哥哥不记得赵阎罗,也是送给过咱们许多的银子吗?”
提起来赵阎罗,吴三的脑筋不禁全都凸起。赵阎罗是他故乡的一个恶霸,如今虽已经死了,但若不是为了他,秦雄也不至于吃了一年多的官司,远走新疆;自己也不至于家败人亡。那时锦娥不过十五岁,赵阎罗就一眼看上了她,要强娶她做小老婆。如今,细想起来,刚才的那个何子成实在长得跟赵阎罗有几分相像,桌上放着的元宝也确实可疑。风大雨粗,镇市又小,他们不仅有伙计,有保镖,并且店家跟他们全都厮熟,莫不是今夜就要暗算我们兄妹吗?
想到了这里,他周身的血液就都滚涌了起来,冷笑着,对着妹妹说:“咱们不怕!”说时,从那破旧的行李卷中抽出来他那一口“金背砍山刀”,刀光映着灯光闪烁。他又放下了,藏在褥子下面,淡然地又笑着说:“不必多疑,可也不要大意。他如果是好人,咱受了他的好处,将来再报他的恩;如果是歹徒,是狼心狗肺之辈,那时我镇河东的弟子,八卦刀的真传,绝不受人欺负!若打到西路上就更好,秦兄弟知道,一定要来帮助咱们,他的那对虎头钩……”说着嘿嘿地冷笑。
此时锦娥姑娘也不言语了,她相信哥哥的武艺,更想念她的未婚夫——那位少年英俊的人物,她只盼着雨快住,好快走,以便见着秦雄。但窗外的风是凄凄,雨是哗哗,连夜未止。
次日,吴三本想着走,可是雨还不住,并且有越下越大的样子,真没有法子!吴三回过身来向锦娥说:“咱们只好再在这里歇一天吧!”伙计见他们起来了,就给他们打来了洗脸水,又端进来许多烧得通红的木炭。吴三就说:“天气不算十分冷,用不着屋子里添炭盆。”店伙计却说:“这是何大爷的吩咐!他那个人最是仗义疏财,好交朋友,你若是拂了他的美意,他反倒不高兴了。”吴三又默然了一会儿,心里觉着何子成也许不是什么坏人,在外面经商走路的人每每是这样慷慨。
店伙计又说:“客官!你既然投上了他的缘,可真算是走运。你跟他往新疆去,在路上,他绝不能叫你花费一文,还敢保一路无事。不要看他只是个买卖人,他手面最宽,新疆巡抚都得听他的指使,你没看见他们这次带来的货吗?能值几十万。那几位镖头都是兰州顺康镖局的,镖局是他的钱开的,镖头就如同是他的家丁一样。”吴三听了就更觉得诧异了,心说:这不是恶霸吗?比赵阎罗还要厉害吧!店伙又说:“他本人书文皆通,虽不会武艺,却颇认识不少会武艺的朋友,譬如昨日从这里才过去的那位神剑魏。”
吴三忽然想起昨日雨中,何子成等人的车马谨慎地让路,那辆小马车,那个骑着马的很瘦很瘦的人,确实可疑,遂就赶紧问说:“神剑魏是个什么模样?”
店伙说:“瘦得简直像个烟鬼儿!他的女儿可是美若天仙,他们都是南方人,从去年才到新疆省来,可是就出了大名啦!在沙漠里,只是父女两个人,曾杀退了七八百凶悍的强盗,巡抚大人都请他吃酒;伊犁将军派人请他,他都没去见。昨天你们来的时候,她们父女才从这里过去;别人遇见了雨都赶紧投村找店,他们反倒向荒地里去走,因为绝没有人敢劫他们。他们必是回南方去了,此后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来。”
吴三听了,心中就不禁惆怅,想着把一位有名的侠客交臂失去,未交一交,真是可惜!店伙接着又说着何子成,他把何子成夸得简直跟神剑魏一样值得尊敬。正在说着,何子成那肥胖的身体就走进屋来,今天换的是另一件狐腿的皮袄,笑容满面,先看着锦娥,问说:“姑娘昨晚在这里睡得还安吗?”
今日,吴三对何子成可怀着点戒心了,先仔细看他的那张脸,因为一切的胖人都是显得十分忠厚,并看不出他有一丝奸狡的样子;再看他的身上,又只是阔,但他本来就是个大商人,并且他向锦娥说了一句话,没得着答复,也就没再说。
他坐在吴三的对面,也没有怎样用眼睛死盯着锦娥,只说:“这场雨下得可真讨厌,不过也好,迪化域附近的麦子正缺雨,这一下,就可以收了。只是越天山走路的人可苦了,那山上不定要怎样的寒冷,同时在路上他就不免要多破费几文。”因为这条路上常有行旅的客人及发配的囚徒因寒冷,因饥饿,或因此而倒毙,向来他是只要遇见了,就必定出资买棺,并且雇人给抬埋。像这样的善事,他不知道做了有多少次了,可见他是个好人。吴三听了他的话,渐渐觉得倒是自己的不对,自己太多疑了,于是更倾心与他相交。
早饭时,何子成就在这屋里同他们兄妹一起用的。饭毕,他又叫店伙取来了他们从兰州带到这里来的美酒,与吴三细斟慢饮,毫无拘束,并述他生平之事,原来他还是弃儒学商呢,这使得吴三对他更加钦敬。他在这屋里坐了多半天,户外的风雨渐停。屋中的火烤得吴三连身上的破棉衣都穿着发痒,但是到院中,到店门外去看,只见是一堆的稀泥,行旅的人实在没有法子走。他只得耐着性就在店中住着,何子成的那些伙计见了吴三的面也不说一句话,那些镖头,走过去时还都撇嘴,只有何子成,连吴三也觉得跟他投缘了。
晚间两人又在一块儿饮的酒,兰州带来的酒真是又香又醇,吴三烦恼无聊,不禁多喝了两杯,就醉了。何子成扶着他躺在炕上,叫店伙给拿进来两床被褥,一床是布的,半新的,他就给吴三盖上;另一床被褥是绸里缎面,似未给人用过,他就带着笑,双手捧着送到姑娘的身旁。锦娥姑娘却赶紧将身子转向了炕里,扭转了头,何子成这时笑出了声儿,说:“姑娘!你哥哥醉了,你好好看着他。我走后你把屋门自己关上,灯自己吹了就行了,嘻嘻……万一夜里有什么事呢?姑娘你不要对我客气,叫我一声,我必即刻就来!”姑娘仍是没言语,何子成就笑着出了屋。
何子成去后,锦娥就赶紧推着吴三的身子说:“哥哥!哥哥!哥哥你醒一醒!咳……”她连连推着,连连悄声地叫,她的哥哥却只是含混地答应,不睁开眼。锦娥将那口金背砍山刀交在吴三的手里,又叫着:“哥哥你快醒!我告诉你话!”
吴三发热的手一触到了那冰凉的刀柄,不知怎么他就蓦吃了一惊,立时瞪大了眼,坐起来,忙问说:“什么事?什么事?”锦娥便扒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看那个何子成一定不是个好人!他对咱们是过分地殷勤了,你看,他还借给咱们这两份被褥!”吴三却笑着,舌头发短地说:“因为他是个好交朋友的人,我已看出来了。你就不要再多疑了!”锦娥却摇着头说:“不!我总不信他是好人!”
吴三放下了刀柄,又躺下了,可是接着锦娥又说:“刚才他出屋的时候向着我笑,那笑,不像是好笑!”吴三忽又问说:“什么?”他又翻身坐了起来,虽然他的头晕,可是怒气夹着酒同时往胸头上涌,他暗想:莫非刚才何子成把我灌醉了之后,他立时就要调戏我的胞妹吗?这可是小看了我!想要欺负我,他可自寻倒霉!他登上了鞋就下炕,持刀向外就走。锦娥却又紧紧拉住他的胳臂说:“哥哥!你不用就去惹出事来!”吴三说:“我不拿着刀就是了!”遂放下了刀,走出屋去。
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的腹中的酒又往上涌。看看天已黑了,各屋中的灯光齐明,说话喧笑之声,也很杂乱,他迈着步,摇摇晃晃就走到了何子成的住屋之前。这窗上的灯光是分外发亮,他压着脚步,悄悄立于窗外,听见屋中是有三四个人谈话,还哗啦哗啦地摇着骨牌。听出何子成的声音来了,说的不过是什么“大五”“长三”“幺二”“金屏”等等骨牌上的事,又说了几句买卖上的话。
吴三在窗外听不出个究竟来,怒气已渐渐没了,可是酒和胃中存积的菜饭都忍不住冒出了喉来,哇的一声,就吐在地下。这时屋中的人已经听见声音,何子成先问:“是谁?窗外边是谁?”更有个人怒骂说:“娘的!是谁在院里吐!少喝些酒好不好!”何子成连说:“不要骂!不要骂!”当时屋里的人齐出来了,吴三却在这里弯着腰不住呕吐,连话都顾不得说。
何子成看出来是吴三在这里,他就大笑起来,说:“好!三弟!原来你的酒量竟这样小,竟在这儿吐了!对不起,我真不该把那酒给你喝。”遂就赶紧吩咐人取来温茶叫吴三漱口,然后他亲自搀着吴三进了这屋。
他住的这间客房,实在更是整洁,又加着炕上的铺盖都是闪缎的,点着两盏灯,桌子上骨牌边又堆着零整的银子,映得四壁仿佛都发亮,使得吴三的两眼更花了。他被搀着坐在炕上,何子成又拍着他的肩,凑趣着笑说:“三弟你可真不行啊!这么长大的一条汉子,没想到竟禁不住酒!你看我刚才还比你多饮了两盅酒,我可……你看,一点醉意也没有吧?”
吴三虽然酒都吐出来了,可是脸上更红了,他真羞愧,觉得何子成实在是个和蔼、亲诚并且颇为文雅的人,自己倒真是量小、多疑,而且自己又呕吐了,在人的面前丢了丑,他就连连抱拳,客气话可也不会说。别人又给他倒过来热茶,他将碗接到了手中就喝。何子成又给屋中的三个人向他介绍,原来除了一个名叫马广才的商人是何子成的管账的,其他二人都是镖头:一个叫白额虎苗鹏,是个身材比吴三略低,可是相貌十分凶恶的人;另一个就是昨天在雨中要打吴三的那人,大胡子黑脸,有三十余岁,原来他姓彭名彪,外号叫黑髯太岁。
经何子成一道出了吴三的姓氏,并略略说了籍贯和身世,这两个镖头就全对吴三客气了。黑髯太岁一把拉住了他的腕子,说:“老吴!你学过武艺吗?练的是哪一家的功夫呀?”吴三就想:对着保镖的人应把话说客气一些,遂道:“生在乡下,村子里有好拳脚的人,我们年轻人都学过几手,可是不敢说是功夫。”
黑髯太岁说:“对!你不夸口,就不能够吃亏。新疆那地方虽说娘儿们少,可是会武艺的多,沙漠里常出强盗;有些犯官,发配伊犁,也都有镖师、护院的保护随行。由这往西,到处讲的是拳脚刀枪,不讲喊冤告状。昨天过去的那神剑魏,就是个有本事的人,是俺的老朋友;除他以外,就是俺这苗二哥了。你再问问何财东,他是怎样发的财!虽说有他的福大命大,可也是俺兄弟们给他出的力。咱一路走顶好,沿路你就看看,俺彭彪的名头敢保比钟撞起来还响。你的妹子,有俺保护着,敢说没人能对她起念头;你也是,无论你身上带着多少金银也保没人敢抢。”
吴三觉得这黑髯太岁是个性格粗鲁、心直口快的人,也还可交;那苗钧虽外号叫“白额虎”,腰带上插着两把短刀,可是说话总带笑,也颇为和蔼;马广才更是一位老实的买卖人。待会儿又先后出来进去的有两名镖头和几个伙计,全都是他们手下的,听着他们吩咐指使;对何子成更不必说了,何子成简直就是他们的“老太爷”。何子成既然跟吴三称兄唤弟,说说笑笑,他们有谁敢对吴三不恭敬呢?所以吴三虽然穿得比人都穷,可是被大家恭维着,款待着;他简直没受过这滋味,心中只是感愧。
何子成也请他来玩骨牌,他不好意思推辞,由何子成坐庄,推牌九;吴三把怀里藏的银子拿出来下注,连次皆赢。他虽自信是一条好汉、一位英雄,可是他真经不住这诱惑了,算了算,手中的十三两银子,一瞬时变成五十多两了,他就喜欢地心说:“秦雄兄弟!我仗着你的时气,替你多赢些钱吧!赢到二百两,咱就够了,连聘我妹妹,带你娶媳妇、安家、做买卖,就全够了,就全不发愁了。”于是他就大注地去下,又赢了两次;可是再下,再赌,就都输了,瞬时又连他的十几两赌本也全输出去了,他急得脸上更红。何子成在那里推着庄,搂着钱,正是高兴,就好像没有看见他。
他急得抓脑袋,忽然黑髯太岁慷慨地拿了几块银子借给他,他接着又来,有时输,也有时赢;一连又来了几庄,结果他倒是把为秦雄预备的那十几两依然揣在了怀里,可是拖欠了黑髯太岁的有三十两银的账。他觉出赌运渐渐不济,不敢再赌了,然而欠那家伙的银子,可怎么还呢?他刚一嚅嚅地说:“彭大哥!我欠你的,等我到了伊犁再想办法还你吧!”黑髯太岁立时就摆手说:“算了!算了!还他娘的什么吧?你看我,今天赢的有多少?”吴三益发地惭愧,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他就出了屋,何子成也没有顾得招呼他。
此时,雨虽已住,天上的星光也露出来了不少,但寒风更紧,直若严冬。回到了屋中,见炭盆也灭了,妹妹依然掩被坐着,问:“哥哥干什么去了,这么半天?”吴三心中更加愧悔,只是说:“何子成这些人还可交。”
次日,天已大明,在店里闷居了两日的客人们都忙忙匆匆地起身走了。吴锦娥姑娘在这里住着,总觉得心里不安,她就说:“哥哥!今天咱们可以走了吧?”说这话时,她是带着恳求的态度,同时她可又有些含羞,因为急着去往新疆是为什么呢?不是为早些跟她的未婚夫秦雄见面吗?
吴三当时又斟酌了一下,何子成的盛意隆情实令人感激,既是应允了一路同行,那么人家今天都不走,自己可也不便就向人家告别;不过他也是着急要去见秦雄,急着给妹妹安顿好了。略微发了会儿怔,他就点头说:“好!反正咱们只有那辆破车,谁管他路上有泥,好走不好走,咱们这就走吧!一定走了!不过我得去告诉何掌柜的一声!”锦娥皱着眉说:“哥哥不必去见他了!咱们就套上车悄悄走吧!”吴三笑着说:“那不成逃跑了?交朋友,不能那样办,再说咱们出这个门时总得被他们看见。”说着就去见何子成。
何子成是才起来,吴三抱了抱拳,说:“何大哥,我们兄妹要走了!咱们后会有期吧!”何子成连忙拦阻着说:“不要忙!不要忙!我也是想着今天就走,好!一块儿走就是。你先去收拾行李吧,店饭钱你全不用管了,昨夜里我已经全都开付了;车马你也都不用管,我叫人去给套。”吴三抱着拳,两只手简直不能够分开了,心中实在是说不出来的感戴。
回到了屋中,见妹妹已经在收拾东西,他就悄声说:“何掌柜也正预备着走,咱们还得跟他们在一路。这没有法子!谁叫咱们在路上遇着了他呢?不过他们实在不是坏人,我们也不用多疑了!”锦娥姑娘低着头,没有说话,但心中仍未释然,吴三便也收束东西。
外面是何子成吩咐了话,当时就更乱了,一些人套车的去套车,备马的去备马,并有店伙和何子成手下用的人来给吴三搬那些破烂的东西。黑髯太岁腰挂着刀怔走进屋来,大笑着问说:“吴老三!你难道还坐车吗?骑上我们的马,有多痛快!”吴三又拱手说:“不用!不用!我还是赶我自己的那辆车吧,马我不会骑。”黑髯太岁哈哈大笑,又溜了姑娘一眼才走出去的。
一霎时,外面的车马全已经备齐,何子成另换了一件银鼠的皮袄穿着,带笑走进屋说:“三弟跟姑娘全都收拾好了吗?咱们现在可就要动身啦。”
吴三同他妹子一同出门,就见车辆已占满了一条街。他们原来的那辆破车,不但堆着他们的那些破烂家具,还装了些喂马用的草料,简直容不下人坐了。可是何子成为他们腾出来一辆新车,好马拉着,何子成并且笑着说:“上去吧!你们的那辆车我很喜爱,咱们换啦。”并派了个人替他们赶着。
锦娥姑娘是不说话,吴三是心中有感谢的话而仍是说不出来,只好上车吧!车上铺着很厚的被褥,还有特给锦娥预备的暖手炉,铜工做得非常精致,上罩着红缎的丝棉套,为是不至于烫手;车围跟车帘又都严密,冷风吹不进来,此外还有两匣子点心,一个暖水壶呢!这可使他们兄妹顿然变成了“阔上路的”了。
吴三也觉得何子成殷勤得未免过分了,但一来是想着何子成真是为给他那女儿找个好伴儿,才这样款待自己的妹妹;二来是想,何子成久走江湖,必定极有眼力;他已经看了出来,我并非是等闲之辈,知道我的武艺比他那些镖头强,才想收我做他的心腹,以后好保着他做买卖。“咳!”吴三想到了这里,就不由得暗叹一声,而凝视着他随身行李卷中的那口金背刀。他又想: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吴三原想将来嫁出妹妹之后去做一番事业,但既遇了何子成这样待我,我只好一生帮助他;他如遇有危难,我就要以死相报了!
此时店掌柜出来送客,许多人都说着:“何东家一路平安!”人声渐渐又止,车轮却动了,马蹄声又响了。路上虽有稀泥,但他们走起来还都很快,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向西出了金牛峡。此时吴三已在车里打盹了,锦娥姑娘也被车颠动得昏昏欲睡。当日晚间仍由何子成命人投镇市找店房宿下。
一连五天,同行同止,何子成对他们兄妹永远是那样殷勤,处处照顾着,可是锦娥姑娘不同他们交谈。他们已过了安西州,来到了个地方叫大泉驿。这个地方荒凉极了,只有两家小店,都是土屋子,还极其破烂,而且早有不少客人都先来投宿了。然而何子成极有办法,他叫锦娥住在店家老板娘的屋子里,吴三却只得与黑髯太岁、白额虎那些人挤在一间屋中。
到晚饭后,黑髯太岁赌起钱来了,连店中住的不认识的人都来跟他赌。白额虎用手向吴三的肩头一拍说:“兄弟你来,我同你要说几句话。”吴三不知有什么事,随着苗钧出屋,立于暮色之中,苗钧就悄悄地说:“我有件事跟兄弟你商量。我有个表弟三十来岁,为人极为忠厚,在迪化也开着大买卖,论家财并不在何子成之下;现在新断的弦,想要续娶一位,好生儿养女,接续后代的香烟。因为咱们也交了这些日子的朋友了,我看令妹人品、模样儿还都不错,我想替他求求亲。”
吴三摇头并拦住了他的话,说:“不行!我的妹妹已经许配给人!”苗钧点头说:“我也听何东家说过了,你的妹妹是给了一个姓秦的。可是那个人,我觉得……”吴三不容他说完,就又把他拦住了,并且不耐烦地说:“那姓秦的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许旁人说他不好。再说,我是个堂堂的汉子,我又只有这一个亲胞妹,怎能够悔婚?”说了话,转身就要进屋。
苗钧却用力把他拉住,笑着说:“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再听我说两句。你得知道人生在世,没钱没势再没阔亲是最可怜,你们兄妹到了新疆那个荒地方,去投靠谁呢?你将你的妹妹就嫁给一个漂流在外的穷汉,你对得起她吗?我这个人是生来专爱给人家捏合好事,我的那位表弟,简直跟何东家一样有钱!”
吴三却说:“不管他有钱没钱!你说旁的我都不恼,你要再提这些话,我可真生气!”
苗钧也似乎翻了脸,说:“你生了气,又当怎么样?你可得把眼睛睁开些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从此往西去,路上更没有王法,我们也护不住你带着的那个招风惹事的妹子。你不要把我的良言当恶语,受了何财东的好处,不知情!”吴三夺开了胳膊发怒说:“什么话!”苗钧又冷笑着说:“什么话?就是这句话!”说时,右手向他抓来,左手由腰间把短刀抽出。吴三就蓦地飞起来一脚,只听咕咚!当啷!白额虎就摔了个大仰颏,短刀也撒了手扔在地下。吴三却转身进屋,气愤愤地找了个角落坐着,不住地发怔。
此时屋子里十多个人,股子掷得正起劲,那黑髯太岁彭彪口中大喊着:“幺呀!五呀!”拳头也不住向桌子上使劲地擂;赢了钱,他就双手往眼前去捞,并向吴三说:“喂!小子!你为什么不也来下注呀?若没有钱,老子俺能借给你!”
少时何子成也进了屋来,托着银水烟袋,胖脸上笑容儿微微,好像他不知道到吴三把苗钧踢倒在院中之事。他也不向吴三说话,只过去看那些人赌钱。苗钧又悄悄地进屋,屁股后头满是泥,但他倒不凶了,反过来轻声告诉吴三说:“你千万莫把刚才的事告诉我们财东!”指指何子成,急急又出来了,大概是更换衣服去了。这时吴三的气又有些消了,觉得苗钧是不会说话,枉想提亲,但这件事却与何子成无关。何子成看了半天掷骰子的,也回过身来,又向吴三笑着,说:“我那个屋里也有几个人赌上了,这没有办法,在路上我就不得不随他们的便,但到了柜上可就不行,我那柜上订的规矩最严,除了年节,绝不许伙友聚赌,因为这能够闹出是非来!”吴三点点头,何子成又说:“令妹今天倒很好,住在店家的屋里,店掌柜跟我的赶车去睡,内掌柜陪着令妹,待会儿,她们就许吹灯睡觉了。”
吴三听了这话,忽又不放心锦娥了,便站起身走出屋去,先看看那内掌柜的屋子。见门里还露着淡淡的灯光,他往那边走了走,就隔着门问说:“锦娥在屋里吗?”锦娥在屋里答应着:“是哥哥吗?有什么事呀?”吴三说:“你把那口刀交给我!”里面又答应着,不多时,锦娥就自屋内将那口金背砍山刀拿出来,并悄声说:“哥哥莫非有……”吴三摇着头说:“也没有什么事,不过今夜你小心一点就是了!”锦娥益发吃惊地说:“今夜我绝不睡觉,万一有事,我就大声叫你!”吴三点点头,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我都已不疑心了!如今又使我不能不疑心起来!”锦娥说:“那何子成绝不是好人!”吴三说:“他倒不坏,可是他的手下有个坏东西!”摆摆手叫妹妹速回到屋里。他独自在院,来回走着,想着怎样能够跟何子成他们分开了走才好。
这时天已黑了,星光又被乌云遮隐住了,好像又要下雨,他更是忧虑。忽然觉得脚下踏着个物件,还发出来响声,便弯身拾起,一看原来是刚才白额虎苗钧扔下的那口短刀,他就赶紧去叫出来锦娥,把这交给了她,嘱咐她今夜以此防身。
吴三便提着金背刀又到那赌钱的屋子,何子成跟黑髯太岁却正要出来,尤其看见他手里提着刀,就全向后去退步。吴三说:“何大哥你不用慌,你来!我要同你说句话。”何子成问说:“有什么事?三兄弟你就在这儿跟我说吧!你今天是怎么啦?忽然提起了刀,脸色也不大好看,莫不是谁得罪了你吗?你告诉我,我当时就管教他们!”吴三叹了口气,说:“也没有旁的事,只是我想不应再打扰你啦,明天咱们还是分开了走好些!大哥我借用你的钱,我将来再还;你待我的好处,将来再报!”黑髯太岁却突然翻脸说:“你那次输了老子的钱可得还给俺!”何子成却把他推开,说:“你不要说话!”托着水烟袋又向吴三说:“兄弟!你是这个样子,吓得我简直不敢出屋了!我怕你多半是凶神附了体,你看你的那两只眼睛有多么可怕呀!你先放下刀,咱们到那屋里去再说!”吴三说:“何掌柜!我不是跟你呀!”
这时那些赌钱的人也拥挤过来,何子成就也有些往下沉脸,对吴三说:“你要跟我分开了走,那很容易,朋友可交则交,不交则罢,我还能够拦阻你吗?你要是个光身汉还不要紧,你带着个大姑娘,叫人家说我是存着什么心哪?我可不落那个名儿,你问问这条路上的人谁不认识我?”旁边的人果然都应着他的话说:“何财东是好人,最爱交朋友行善,你这个人可不该这样!”
突然,那白额虎苗钧又跑过来,拉住了吴三的手大笑,说:“我说出原因来吧!是怪我!因为我要给他妹说媒,嫁我的表弟,为这点事就把他给得罪了!”何子成当时就跟苗钧翻了脸,骂道:“混蛋!你不知道人家妹子有婆家了吗?你又去胡说乱道!吴三兄弟是个老实人,他哪能受得住你的打耍?怪不得他急了!”苗钧又笑着连向吴三赔罪,倒弄得吴三非常不好意思;刀虽没有放下,可是态度已经缓和,就同着何子成、苗钧、马广财,到了何子成的屋内。
何子成又笑着向他解释,他就更觉得惭愧无颜,不仅把那分开了走的事情不再提了,并且进一步地讲明了自己的来历。他说:“我吴三实在就是一个粗暴的性情,常因此得罪人,我的师父镇河东李孟飞也常劝我,秦兄弟也说我是个太直爽的人,今天本是小事,我弄大了!诸位朋友不要再见怪!”此时白额虎苗钧的神色更变,何子成也似乎打了个寒噤,因为都知道镇河东乃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老侠,不料吴三竟是他的弟子。
当下,一天的云雾就算全都散了,何子成对着吴三是益发表现亲近,在亲近之中可又带着些凛戒之意。夜间,吴三还是同着黑髯太岁及另外的三个镖头同屋就寝,他的金背刀没有离开身,那四个人也都不摘下腰间的刀。白额虎是曾点着灯笼在院里找了半天他那把短刀,没有找着,也就没声张。一夜,小驿更声,迟迟地敲着,敲到五更,天便发明,大家都起来又预备着走。锦娥姑娘也平安无事,在老板娘的屋里梳头了。待起身时,仍然是吴三与妹子同坐那辆新车,随众西走。
走过了中午,风就刮起来了,这地方大约临近了沙漠,所以刮得赶车的跟骑马的满身都是沙子。天更昏暗,路更崎岖,附近更是荒凉而无村落,并且连树都看不见,一根衰草、一片败叶也全无有。车轮马蹄发出来怪异之声和剧烈的颤动,原来愈走越向高处,上了一遍荒原。吴三又在车上打鼾,可是锦娥就用手推他,害怕地问说:“这是什么地方呀?”吴三睁开了两只睡眼,往外看了看,就说:“大概快到新疆了!”说着又合上了眼睛,他的金背刀就放在他的眼旁。
又走了不知有多时,忽然一下子颤动,倒把他惊醒了,原来是车已停止。车帘从外边被掀起,出现了一个大胡子,正是黑髯太岁彭彪。吴三还以为他是又来要账呢,便问说:“你来什么事?”黑髯太岁却笑着,说:“你来!你来!有件好事,何东家叫我来请你!”吴三很觉得诧异,便出了车棚,下了车。只见前面的几辆车仍在走着,黑髯太岁真像是有什么喜欢的事,就拉着吴三往后去跑;到了一辆也是停着的车旁。此时风沙很大,吴三简直睁不开眼睛,黑髯太岁却推着他上这辆车。
这车上除了个赶车的之外没有别人,车里边放着个瓦盆,里边烧着炭,烤着一把砂酒壶。黑髯太岁又笑着说:“上里边去!上里边去!咱们喝酒。”一掀褥垫拿出来一只酱鸡、一大包熏肉,还有煎饼,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吴三见他是好意,便上了车,坐在里首;黑髯太岁就在外坐着,放下了车帘,遮住外面的狂风沙砾。车辆照旧前行,这车里就如同是间小屋子,而且很暖,又是将将地挤着坐下他两个人。对着炭盆,黑髯太岁拿起来砂酒壶就劝吴三喝,吴三忽然又怀疑了,坚持着不喝他的酒。
吴三倒不是疑惑他的酒里放着毒药,而是恐怕喝醉了又吐,或是黑髯太岁这家伙存着什么坏心。彭彪大胡子蓬松,发着怪笑,说:“吴老三,我的小兄弟,你不要以为喝了酒,我就跟你要银子,连你那次借我的那三十几两,咱都算是交了朋友啦!我不要了!现在咱们已走到了猩猩峡,这个地方你看,连娘的一户人家也没有!老天爷又刮起了大风,娘的!你车上那娘儿们要是你的媳妇,俺就犯不上去搅你;她是你的妹子,你个做哥哥的也不能够跟她谈心。”
吴三心说:“这是什么话?”彭彪又说:“俺还拉了你来陪陪俺!有酒有肉有大酱鸡,你为什么不吃也不喝?”吴三就捏了一片肉放在口里,一边嚼着又笑,说:“叫我吃可以,酒我可不敢喝了,上次还不是教训了我一回?”彭彪拿着砂酒壶自己饮了两口,指着吴三说:“你可真不像是个江湖好汉,不会喝酒,倒像是个娘儿们!”说着,他就一口一口地饮酒,吴三就一片一片地吃肉。
外面的风沙更大了,吴三不放心前面锦娥独自乘的那辆车,便拱手说:“彭大哥!我叨扰你半天了!你现在一个人饮吧,我还要回到那辆车上去!”黑髯太岁彭彪就把眼一瞪,说:“为什么你这样离不开你那妹子呢?不怪别人说她不是你妹子。”吴三听了,不禁有些发怒,就也瞪起眼来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彭彪却哈哈笑着,说:“你不陪着俺喝酒,俺可就要这样说。”
此时吴三又有些生疑,因为这辆车子走得太迟缓了。轮声吱吱在风沙里单独地响着,似乎听不见另外还有车响、马蹄声与人语。吴三急说:“不行!我非要下车不可!”黑髯太岁彭彪忽又狞笑着,说:“你既上车来,就不能再叫你下去,老子今天有两件事要同你说!”吴三当时也沉下脸来,挽挽袖子说:“什么事!你就快说!”黑髯太岁忽又笑着,手可探到怀里,说:“第一件事是何财东要娶你的妹子,你为什么不点头呢?”吴三更是惊讶!问说:“什么?那何子成……”黑髯太岁摆手说:“朋友你且不用发急!俺姓彭的不像是苗钧,给人家说媒他不说真话,硬要造出什么表弟。俺同你实说吧,何财东早就看上你妹子了,要花一百两银子买她,另外还给你一宗钱叫你小子养老!”吴三当时大怒起来。
彭彪已将身子移动,随时就能够跳下车去的样子,又说:“这样好的事,我劝你就听了吧!听了,你的妹子就穿金戴银,从此享起福来了。你跟何财东做了亲戚,俺就跟你是一家人,吃喝不分,三十多两银子俺真不要了;不然,你可休以镇河东的名声吓人,何财东早已吩咐我了……”说时抽出刀来,但话尚未接着说出,吴三已抄起来瓦盆向着他打去。
黑髯太岁彭彪一回身便跳下了车,外边有好几个人围着,并且有两口钢刀自外探向里边扎来;吴三疾忙掀起来褥垫,就当作盾牌似的向外挡。褥垫里装的是一些棉花,又软又厚,足能够禁抵住刀杀剑砍,并且因为炭都滚在上面了,已经燃烧了起来了,浓烟冒出。吴三同时还用脚使力踹旁边的那车窗,车窗不过是木棍儿安插的,跟那极玲珑的窗棂相似,里外都蒙着一层布围子,很是不结实,哪里禁得住他的大脚一下接一下地踹呢?所以只消三四下,就将车窗的左面踹掉。他将要往外去钻,钢刀又扎来了,正扎在他的右臂上。他忍着痛,也不顾流血没有,就拆了一段车窗去迎敌,同时大喊一声就向车下去跳。
外面正是风沙猛烈,那黑髯太岁彭彪、白额虎苗钧,还有另外两个镖头,全都手持单刀向他来砍。他手无寸铁,右臂又伤,但他并不逃跑,反倒奋勇向前。两三下就从一个人的手中夺过来一只刀,他舞刀迎战,对面的三个人竟不是他的对手。此时连刚才他们坐的那辆车都被赶车的人惊惊慌慌地赶走了,何子成的车跟锦娥姑娘坐的车,这时全已不见了,大概都已走往远处了。
风沙弥漫,十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吴三一面乱杀,一面咆哮着说:“你们将我的妹子抢到哪里去了?快些把她送回来便没事!”彭彪说:“她早已跟何财东成亲了,哈哈!”吴三狠狠抡刀向他就砍,他也以刀相应。那白额虎苗钧等人原来都预备了马,这时就齐向彭彪招呼说:“快走吧!快走吧!跟他还瞎打?”说着,这三个人都上了马了,还留下一匹马给彭彪放过来,又催着他走,然而这时的黑髯太岁已于吴三打得难解难分,他是绝不肯逃。
二人交手不下四五十余回合,黑髯太岁只是力气凶猛,刀法却不见得佳。但吴三的刀法虽好,可是右臂又已负伤,只仗着左手来抡刀与他杀斗,当然十分不便利。在这风沙之中又不能够睁大眼睛,而且吴三的心急得跟一把烈火似的。两人打来打去,结果是吴三一刀砍在黑髯太岁的背上,这彭彪就一个前失扑倒在地。吴三再一刀,彭彪就喊了一声,在大风中也听不见他声音的悲惨,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黑髯太岁这家伙立时就算是丧了命。吴三也不暇细看他的尸体,只四下去寻找,然而刚才苗钧给留下来的那匹马,此时已不知窜奔哪里去了。吴三只得提刀往西去紧跑,跑一会儿他就得站住喘一喘气。他的右臂痛得越来越甚,血不住往下流。这倒不要紧,只可恨风沙总不停,而且迎着面吹,越吹越猛,他简直不能够快跑了,只好慢慢地走,但是走也颇为费力。
他四下里瞻望,这混混沌沌的长空大地之中,哪里有一辆车?又哪里有一匹马、一个人影儿呢?他的泪不禁汪然流下来了,自怨自恨,真不该跟着何子成同行,以至于上了他们的这个大当。自己真是个傻子,已经看出何子成不是个好人来了,意还因循犹豫,跟着他同行。咳!何子成倒是跑不了,我追到迪化去,也能够把他寻获,也能杀了他,出了这口气;但是妹妹她,今天今夜就许遭受了污辱,咳!我怎能够对得起我的父母呀?我又怎对得起我的秦雄兄弟啊!他一面哭着一面走。风沙迷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依旧前行。然而这广漠的大地,他行走了半天也没走出了多远,更没看见有一户人家。
暮色渐渐地垂下来了,风势更大,忽然听得在风沙之中还含有一种杂乱的声音,这声音是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了。少时冲到了眼前,原来是一群人马。这些人多半都穿着皮衣戴着皮帽,模样都看不清楚。吴三这时也顾不得想一想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只想是人就行,是从西边来的就可以。我只得向他们问问,看见何子成的车辆了没有?看见我的妹子没有?”于是他奋身向前,将刀一抡,大声喊叫说:“请诸位住马!”
这些人马有十余骑,原来都是强盗,都不讲理,也没听明白了他的话,只见他抡着刀,便都以为他是不怀好意。当时就有三四个人都跳下马来,拔刀抡起,齐向他砍。吴三用左臂抡刀,一面迎敌,一面口中喊着说:“听我来说!听我来说!我并不是要同你们作对,我却是……我却是……打听打听前面的车马,你们看见了没有?我的妹子是被人抢走了!”
此时那强盗群中有一个首领,这个人看见吴三右臂流着血,本来就觉得惊异。看见吴三的熟练刀法,跟吴三这样魁梧的身材,更觉得他不是个凡人。又听他喊出“妹子”来,这个人立时就将两个手指放在口中嗤嗤吹出来啸音。这声音极其洪亮而且尖锐,冲破了风沙与马蹄嘚嘚凌乱之声,当下那与吴三正在交手的几个人就齐都纷纷曳刀向四下去退。吴三自然也就收住了刀势,喘了几口气,他就又向这些人摆手,使着力气来说:“咱们不要打!我也看出你们全是做什么的了,可是我并非要与你们作对。我是要寻找我的妹子……”
他一说出来这话,当时这些人就齐都哈哈大笑,却被那首领怒吼一声,将众人的笑声都压住,众人都不敢再笑了。这个首领把刀交给了别的人,跳下马来直到吴三的临近,一抱拳。吴三当时也扔下了刀拱手。这首领也是个雄壮的人,说话的声音很大,态度极为豪爽,他问说:“朋友!你贵姓大名?是从哪一条路上来的?”吴三说:“在下姓吴行三,因为送我妹妹到伊犁去就亲,不料被坏人给抢去了,并且我负了伤!”这个人摇头说:“我不信你这话!我手下的兄弟们干别的事请都行,就是不准抢劫人家的娘儿们,如若犯了,我刀下不饶!”吴三说:“不是你手下的人。他倒是个大商人,名字叫何子成。”强盗首领说:“我不认识他。”吴三说:“我想你也不能够认识他,可是你们没有看见前面刚过去一大列车马吗?”强盗首领向他的手下人高声去问,那些人全都摇头说:“没有看见!”
这首领当时就向吴三说:“朋友!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此处风太大,天也黑了,不如你到我们那里,明天我们想法子帮助你去找你那妹子。”
吴三此时倒是一点也不犹疑:一来是晓得这些江湖豪客,虽说都是歹人,但倒还都性情慷慨;二来,天已黑了,茫茫的大地,往哪里去找宿呢?于是他便点了点头。这首领命人腾出一匹马给他,他拾起来刀就骑上了马,那首领也上了马,于是一声呼啸,立刻就群马奔腾。吴三就夹在其中随他们去走,往东又往南,不知过了多少座土岗,天色已经黑沉沉的了,便望见前面有几点灯光,群马便向那边奔去,少顷来到了临近,吴三一看原来是一个村庄。当时众人齐都收住了马。吴三也下来,他为表示信任这些人,就要将手中的刀交给他人。那首领却说:“刀还是自己拿着好了,到了我们这里,就得刀不离身,不然出了事,你没有一点办法!”吴三听了这话,又不由得一阵惊异。
这首领请他进了一个门中,这里的屋子都极其简陋,让到一间很狭小的黑屋子里。待了半天,才有人点来一只油灯,那豆大的光焰照着这间小屋子里。有不少的东西,什么狼皮褥子、狐皮的袍子,还有大包小拢的东西,总而言之,这些绝不是他们善得来的。吴三也想不到自己才脱离开那奸恶的何子成与那凶猛的黑髯太岁,却又走入盗窟之中了!但是这盗窟的一些人,个个倒是说话非常之豪爽,真是一见如故,齐都呼他为“吴三哥”。
这首领名叫陈永胜,论年岁他比吴三长,就呼吴三为兄弟,他说:“兄弟!你不要以为我们原来就是响马,我们干这个行当还不到两年,我们大多是嘉峪关里的人,我们大都是保镖的和做小生意的,因为遭贪官恶霸所害,我们才到这里来,干这行当也是无法。可是我们第一不打劫孤身旅客,第二不枉杀生灵,第三最要紧就是不准欺辱人家的妇女。这个村子本来有些户人家,因为闹旱灾,全都走往他处去了,我们就借住了这个地方。干了这些日子,倒还生意不错。可是外边的人给我起了个不好听的外号,叫我‘盖魔王’!”说着又笑了笑。
吴三却拱手说:“陈兄!我现在说实话,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也都不问,我只想在你们这里寄宿一夜,明天借我一匹马,我好去追我那被抢走的妹妹!”吴三说完了这话,望着户外的沉沉夜色,又不住叹气,想着妹妹这时不知怎么样了,他就急愤填胸,同时右臂的伤又疼痛难忍,他连坐都坐不住,就歪着身子倒于土炕上。
那盖魔王陈永胜命人取来了刀创伤药给他敷在伤处,又为他的身上盖了两件狐皮袄,并劝他说:“兄弟你不用着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你能够自己追回来你的妹子更好,你若不能自己去追,咱就派几个弟兄前去,连妈的那坏人带你的妹子,全都能够弄回来!”
这些话虽然说得很粗野,可是吴三听了觉得倒很是安慰。他此时是实在什么也顾不得了。臂上的这处伤真不轻,把他这条老大的汉子简直折磨坏了。他又不愿当着这些好汉们呻吟,他就紧咬定了牙关,一夜听着户外不断的风沙之声,他也未得安眠。
次日他的心中更急,可是臂伤太重,他简直起不来了。外面的风沙不但没止,比昨日更似乎刮得猛烈了。盖魔王陈永胜叫来了他手下的几个人,大声地吩咐,叫他们骑着马快些去向西追,务必将吴三的妹子找回来,更务必将那个何子成捉到。这几个人应命去后,盖魔王就命人烧火做饭,他却在屋中与吴三闲谈。他因为吴三的仪表不俗,刀法颇高,他就向吴三细细询问来历。吴三便说了一遍,提到了师父镇河东之名,这盖魔王却不知道;吴三又提到了秦雄,盖魔王也说自己不认识此人。
盖魔王又提他自己的事,他说:“我们在这一带干这行当,也没有人管。这几百里之内连个官人也没有。有,除了过往的官差,就是发配伊犁去的犯官,这些人也不来惹我们,我们也不去理他。只是……”说到这里,盖魔王这样彪悍的人物突然变了色,显出来很害怕的样子,连说话的声音全都变小了,说:“我的外号叫盖魔王,我可最怕天神,新疆这里有一个天神,他还有一个最厉害不过的女儿!”
吴三听了这话,立时就连伤痛似乎全都忘了,赶紧问说:“你说的这父女两个都叫什么名字?”盖魔王说:“这位天神的名字叫作神剑魏!”吴三接着又问:“神剑魏?我这次往西来曾听人提到这人的名头,只不晓得他的武艺是哪一派传出来的?”
盖魔王摇头说:“这咱可不晓得!不过他跟他的那个女儿,全是有一身了不起的武艺,像我们这样子的二百个也敌不过他们两个;人都说他们父女在江南的时候就很有名,在京都更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自来到新疆以后行迹真是神鬼不测,你要想找他,踏破铁鞋也没处去寻他!你要是不怕他,不想躲避着他,那么就好,你快做出一件恶事吧,说不定顷刻之间,他就能够来取你的头!”
吴三听了,心中却将信将疑,因为想着自己的师父镇河东,乃是二十年来北方的唯一的英雄,他也不能令人畏惧得如此之甚,于是又向盖魔王细细打听那神剑魏在新疆所做的一些事情。盖魔王当时就说出来许多件事,可是,第一是神剑魏究竟叫什么名字,却无人晓得,他的女儿有名字没有,更是无人晓得;第二是他们父女素日行侠仗义,可绝不取人的一个钱,绝不伤害一个好人的性命。可是只要遇见了绿林豪客,他们可绝不客气了;即使不惹着他们,他们也能够用剑来索取性命。盖魔王说完了,并道:“我虽知晓他们的厉害,我可还没见着他们父女的尊面,哪一天我能够见着,我想我的命大概也就完了!”言下,他现出非常忧虑的样子。
吴三却说:“陈大哥!我劝您再干几天这样绿林的行当,也快改了行吧!”盖魔王却摇头说:“不行!谁不知道我的名呀?我往西到迪化城,往东到兰州府;也不用到了兰州,一进嘉峪关也就行了,只要被人一看见了,好!捉住了我,我就得归天!”说到这里,他愁得眉头全都皱起来。
吴三对这个失路的豪雄、沦落的好汉倒是颇为怜悯,又想:那神剑魏父女虽然名头大,武艺或者也真高,然而自己是绝看不起他们。那次在的风雨中相遇,知道他们父女是已经往东去了,此时一定不在新省,但何子成既认识他们,他们如何能够不认识何子成?何子成既能抢去我的妹妹,早先他在这条路上还不知做过多少恶事。神剑魏却没有将他剪除,使他还敢如此为非作歹。哼哼!神剑魏跟他的女儿,能算得侠士吗?大约不是徒负虚名,便是与何子成他们勾结作恶!如此一想,心中又气,右臂的伤处更发起痛来。
吴三直在这里等到天晚,盖魔王派去的那几个人方才回来,个个都弄得满头的土,满身的沙,极不成样子,可是也没捉来何子成,更没有找回来锦娥。他们都说:“风太大!路上是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走出六十多里,连几个缠头人的家和几个蒙古包里,我们都去问过啦,全都说是没有看见那做买卖的车从这里过,更没有人看见什么小姐、娘儿们,风太大!没法子找!”
盖魔王纳着闷说:“莫非他们都驾着风走了吗?”这几个人说:“可说不定!沙漠里真常有那些事,有时把车跟人吹到半空中,扔出了几百里地外!”盖魔王生了气,骂说:“妈的,刮走了一辆车,还能把十多辆车全都刮走?妈的,你们就说你们都是饭桶、废物完了!什么事情也办不了!明天我亲自去追,你们看我能把他们追着不能?”他手下这几个人被他骂着,全都不敢还言,各自走开吃饭去了。
这里盖魔王也与吴三一同用餐,并劝慰着说:“老弟!你不用着急!明天我亲自出马,准能够把咱们的妹妹请回来。我开个杀戒,把何子成那小子碎尸万段了给你看!如果再寻不着,我拼出脑袋去陪着你走一趟迪化,无论怎样,咱也得找着那何子成,向他要回来咱的妹妹。”他虽是这样说,天色可又黑了,仍然得熬过这一夜去,明天才能再说。吴三想妹子丢失已经两日了,再见了面,她就不定已成了什么样了呢?何况今生今世就许永久也见不着了呢?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汪然流涕。但过了这一夜,他的胳臂肿得简直比房柁还要粗,血色模糊,而且烂了,化出许多白脓。他就更不能够起来了。盖魔王倒是既说出来就做,命人备上了马,就挂着刀,亲自去寻找吴锦娥,并捉拿何子成去了。到晚间才回来了,他很惭愧,只是叹息,因为他也是没追着那些车辆。
吴三这时已经有些发烧了,口中时时模糊着骂那何子成,并怨切切地叫着他的秦雄兄弟。这条长大的汉子卧在这小屋的土炕上,简直是呻吟待毙,恐怕不能够好了,急得盖魔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连呼:“倒霉!倒霉!我跟他交了朋友,他就要死!”
这地方的名字原来叫“狼儿庄”,也真是名副其实,过了两日风渐渐止了,夜间却常听见野狼叫嗥。这里的众盗,到晚间都是刀不离手,一来是防范着野狼能够跳墙进屋来吃人,二来似乎他们时时恐惧有人来剿灭他们。吴三听他们的谈话,就晓得他们的对头冤家有两个。除了神剑魏父女之外,在不远之处还有一帮贼人,为首的人叫作“铁头张飞”,比他们的人还多,而且向来专和他们作对。因此吴三更是轻视那神剑魏了。就想,他来到这新疆是专杀强盗,只这一个地方的强盗就有两大批,可见他不行!
几日之后,他才能够起来,但右手仍然是不能够提刀。他去寻找胞妹的心更急,但盖魔王拦阻他又不放他走,应约过几天带着他同往迪化,去找何子成,去救锦娥,并说:“老弟你就想开了吧!反正已经过了这些日子了,咱们的妹子要是个烈女,她就早已死了,如若还活着那也难讲,迟早我们帮助你出了这口气也就得了。何子成绝跑不了,他走必须走这条路,这路上永远有咱们的人,见了他,就不能再放走了他。你放心养这只胳臂,等到好了的时候,我们只求你一件事,就是去把铁头张飞那小子结果了。他的财比我们发得可大得多,现在他足趁七八万两,他连抢的带占的现在有七八个娘儿们;咱们去了,除了他之外,不伤第二个人。把他存的金银得过来大家分了,从此大家就洗手,发誓不再干这行当了,把那几个娘儿们也救啦,叫她们各回各的家!”
吴三本来很感谢这些日他们的关照之情,而且想着:帮他们去剪除了那些强盗,同时使他们也都改邪归正,这事情似乎也是应当做的;而且先去救别的被难的妇女,后再去救自己的胞妹,这也是侠义当为之事。他遂就仍在这里住着,可是却见盖魔王这些人几乎是天天出去打劫,每天要劫来不少的财货;有一天他们出去劫来了许多箱子,并且听说还伤了人。吴三可就有些恼怒了,当时就向盖魔王去质问。不料盖魔王这时正在急怒着,用一杆枣木棍,向他的一个手下人没头盖脸地打,大骂着说:“为什么你就杀伤那年轻人?坏了咱们的规矩,还给咱们惹下了事!那个镖头说‘他们同神剑魏有交情’,难道你就没听见吗?如今惹下了麻烦了!万一要是真的,咱们可就全都得妈的完结了!”吴三听了又是吃惊。
原来他们刚才打劫了几辆车,那是官员的家眷,大概是自京都来的要往伊犁去,并且有两个保镖的跟着;他们倒没把保镖的伤了,可是伤了一个好像是少爷样子的人。镖头曾说出神剑魏之名,当时虽没把他们吓住,这时候他们一细想,可都个个胆寒。盖魔王把那惹祸的人打得头破血出,跪在地下只央求,他才住了手,转身来就又向吴三说:“你说这可怎么办呀?万一神剑魏是真来了,那可怎么好呢?”
吴三却说:“我想不如今天你们就散伙。”盖魔王说:“散了伙可更不好办了!他若来了,我一个人更抵不住他们了!”吴三说:“这可没有法子!谁叫你们做了这事?”
盖魔王当时就取出他们抢来的一封银两,说:“老弟!咱们交了朋友一场,这算是我送给你的,你快走吧!因为我们不能够连累你,神剑魏父女若是来了,他一定不分什么好人歹人,就连你一齐杀!”
吴三听了这话,倒不住地冷笑,银两他是绝不肯收受。无论盖魔王是怎样的人,但自己既然在此住了许多日,跟他们成了朋友,到如今他们有了难,自己怎好就赶紧走?那不成了个冷心寡情的人?于是就说:“既有你这话,我更不能够走了,无论如何我也得等着那神剑魏来。我可也并不一定是帮助你们和他拼斗,我是想到时候给你两下调解调解。”盖魔王摇头说:“怕不容易!他如何肯听你的废话?你既在这里,便跟我们一样是强盗。若是打起来,我可并不是说你的武艺不高,只是你的胳臂还没有大好呢?”吴三摇头说:“那都不用提!我只在此等着会会神剑魏就是了!”心里倒发愁神剑魏不能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