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该多读杜甫,也该多去无人的旷野走走。旷野,许是这样的地方,暮霭沉沉,江阔云低,也许是卉木萋萋,采蘩祁祁。在某一刻,旷野会在一个人的内心,鹰一样盘旋起来。在莲荷曲江义门用过午餐,王国浩兄便带我去了叫驼里岩的陵中旷野。陵是赭褐的岩石,春阳如沸。墨蓝色的山塘在土豆般的丘陵里,有狭长的纵深,远处的油毛松盖在岭上,像毗连的帐篷。春分未至,雨水还没有适时地敲响大地的黄皮鼓,山塘的水无辜地浅着,裸露的塘泥黄赤,像一圈晒干的南瓜。
沿岭中夹坳,斜坡发辫一样垂下来。大片的油毛松在早年被野火烧死,它们死亡的姿势仍然是活着的那副样子,遒劲,听命于自然造化,枝杈在树身上留存着阳光的形状。蕨萁微黄地卷曲在低坡,更平坦的坡地上,翻挖出来的条垄覆盖了一层枯死的针耳草。我抬头望一眼天,什么也没有,天是空的,空得容不下一朵云。天也不蓝,银灰色,圆弧形,空空茫茫地罩下来。天那么空,空得像一双容不下泪水的眼睛。我一下子想起海子写的《四姐妹》: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到了二月,你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滚过春天的雷,你是从哪里来的/不和陌生人一起来/不和运货马车一起来/不和鸟群一起来……
……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是海子生命最后阶段最为悲伤的一首诗歌。在海子的诗歌里,“荒凉的”修辞十分常见。荒凉的时间带给他生命的消失感,十分强烈。最后一节诗歌和他的名诗《日记》末节相同。《日记》写于德令哈车站。德令哈位于柴达木盆地东北边缘,属青海海西州,气候阴寒,海子诗中写道: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一座雨中荒凉的城。岭上的驼里岩,在我看起来,就是德令哈的车站。无人的车站。
翻过岭,油毛松继续死。它们是同一天被野火烧死的,但死得有点前仆后继,死得有点视死如归,死得似乎生命没有意义,死得活着和死没有差别,于是选择了相同的告别的形式,和相同的仪式。岭下,有简陋的寺庙,庙前是一个山谷。山谷多毛竹,也有三棵伞盖一样的冬青树。在横峰,我见过很多冬青,挤压在灌木或乔木林里,树皮灰色或淡灰色,有纵沟,小枝淡绿色。水桶粗的冬青,确是第一次在这里见识。立春之后,太阳一日黄过一日,小枝发蕊,米白粟黄,小撮小撮地积,积到发胀,淡的花点缀在绿叶间,细细一瞧,蕊里还有几只细腰蚂蚁。小径上,是发白的砍下来的竹枝,和凌乱的杂草,以及细碎的树叶。水井被水泥石块盖着,石板上是青黄的苔藓,老年斑一样,衰老而颓败。结伴而去的周小群站在岭上,给山野滋生出一份燃烧感,像一支虞美人。
寺庙的善德主持请茶。烧井水,泡手工老茶。茶黄,在水里不洇开,丝丝萦萦,喝一口,也不怎么甘洌。善德主持说,打了很多处井,才打到井水。驼里山,因山岩似驼峰而得名,我想,水井相当于骆驼胃部的水胕,哪那么容易找到呢。善德主持面善,脸阔且厚,遮住了两边半个耳朵。有果鸽在山谷里,咯哥咯哥咯哥。果鸽是灰头灰脸的家伙,哪催情得这么早呢,离谷雨还远着呢。但我还是站在院门外,四处瞧瞧。没看到果鸽,却看到了山谷里有一棵落叶树,苍苍的枝丫像伸开的双臂。山谷就在竹林下面,撂荒的山垄田和一只遗弃的帆布鞋差不多。岩崖内凹,寺庙依凹处而建。毗邻的,是一处生活遗址。王国浩兄说,在“文革”时期,“四类分子”曾居住在这里。这是一处土垒的废墟。土是黄黏土,垒成土砖,砌墙而起。
废墟里,铺着稻草,干枯的牛屎气息和腐烂的稻草气息,让人一下子有些难以适应。角落里,两个裂缝的土缸,像两具生活影迹的遗骸。我站了几分钟,看看顶岩石,烟熏的黑色是古老铜镜破碎后的影像。土墙,泥浆白水风干后的黄色,给人木讷、沧海已过的感觉。乡人说,曾居住在这里的人,每年,他们的后裔会来看看。看,是为了不忘记。周小群说,让人悲伤。我说,这是一个时代的背影。时代渐行渐远,但背影会镌刻下来。
和煦的风,事实上,前些天已经来到了,田畈里的油菜白菜日夜兼程地开花。它们赶着步伐,赶着开,也是赶着凋谢。竹叶轻摇。居住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善德主持,还是谁,内心都是无比孤独的。无比孤独的人,也是无比强大的人。无比强大的人,也需要无比的孤独。前日读《杜甫诗选》,读他《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唏嘘良久。这是他的绝笔诗,卧舟而写,不日死于风舟之中。他写:“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濒临死亡,仍然不绝望。不绝望,是因为心中热爱这个世界,即便是破败的世界。
下了驼里岩,塘鹅在水库,嘎嘎嘎嘎,水岸的白羽拍翅。我很想在岩石上或枯死的草地坐一坐,一个人,像被遗弃的人一样,像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随处坐坐。在这个无人的旷野,在这个没有歌谣也没有马车的地方,坐坐,赤裸地看看空芜的天空,看看草木枯荣。人生在世,最终,我们都将是一个人的,面对自己,面对亲爱的人,面对死亡。旷野荒凉,是一种高阔邈远的境界,习习清风会清洗我们污浊的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