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09300000007

第7章 脂粉英雄轻鞭驰小蹇 山陵风雨宝剑伴佳人

他走回到护国寺街,离着冯茂兴的花厂还远,这时天还没有十分亮,突然由路旁的一棵老树下奔出来一个高身的人,伸臂就将他拦住了。伍宏超吓了一跳,但立时就看出来,这人正是金臂飞侠凌万江,他不由得更为惊讶,问说:“凌老英雄!你到这儿有什么事?”

凌万江说:“什么事?昨天晚上闹塌了天!和珅派了许多名差官,还有那叫常庆的,领着一些家奴到我那里,不捉我,单单要捉你伍宏超!我说伍宏超是我的朋友,有什么官司我去打,他们不听,说是往别处也能捉得着你。我一听这话里有话,他们里边必定有人知道你住在花厂子,所以我半夜里就来啦。我把冯茂兴由被窝里叫醒,他万也没想到,我这见了面都不理他的老连襟忽然半夜里来啦;我就问他你在哪里,他摇头说不知道,还说你时常出去一夜也不在家,今儿又不知上哪儿去啦。他说有个赵佐领也劝你应当出城躲几天,只是你的脾气太硬。

“我们正在谈着话等你,那时就有两点钟了,却忽有大批的差官围了那家花厂,口中喊着捉拿在和中堂府里杀伤人命的伍宏超。冯茂兴赶紧跟他们去解说,说是你不过是在花厂浮住,跟他也没有什么交情。又有那赵佐领也在那儿啦,算是还没打他的嘴巴;我是蹬着花窖,越墙飞身而逃。我知道你要是从和珅的府里回来,必定由这儿走,所以我就在这儿等着截你。老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脚底下抹香油,此时不溜,还等到何时?”

伍宏超冷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我伍宏超岂能临难而逃,叫朋友替我受累?和珅的人现在都在花厂,这正好!我就去!”说着迈步就走。

凌万江却将他用力拉住,说:“老兄弟,你这就不对啦!咱们的命,跟铁爪蛟龙还斗得过,跟和珅可合不着,因为他不跟你一刀一枪,他跟你用的是势力,那你有多么冤?快些听老哥哥我的话,你就快些走吧!冯茂兴的熟人多,他有办法,绝不能为你受累。天都快亮了,你就走吧!我送你去往西陵!”

伍宏超一听说“西陵”,他的心里就不由得一动,因为那里是顾画儿的家。他就又赶紧问说:“那么我走,你家里可怎么样?如若出了事情,可怎么办?”

凌万江说:“我的家里有什么呀?和珅还能够把我那二摆风的老婆抢了去?那我才更乐意呢,送到他的府上去给他骂街,去拉老婆舌头,可只怕他不要。那和珅也不是个小奸臣,跟我他大概还合不着,他抓的就是你。”

伍宏超只是没法子问他那“画儿”现在何处,然而,以她那样的武艺,又何用自己为她担心呢?正如吴卿怜现在身畔有一个胖丫头绣球,自己再担心,就是多此一举。总而言之,女的都有本事,自己这十二年的武艺是白学了!仇既报不了,身也无处安,现在还跟凌万江逞什么强呢?所以他又长叹了口气,说:“好!你叫我上哪儿去,我就上哪儿去吧。”

凌万江先劈手将他的宝剑拿过去,说:“老弟,你这剑先交给我替你存一个地方儿吧!你不拿着剑,谁也不会认识你是伍宏超。”

伍宏超却还想要把宝剑要回来,因为这口剑虽不是什么奇品名器,却也相当锋利,自己给它起名叫“青锋”,相伴十二年,如今岂可交给金臂飞侠这么一个有点儿荒唐的老头儿之手?他要给弄丢了,那有多么可惜!所以他就说:“我这剑,不能离开我的手,还是由我自己拿着吧!”

金臂飞侠却用手指头铛铛地把这宝剑弹了两下,说:“我看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家伙儿!你要爱宝剑,想要开开眼,看一看那价值连城、削铜剁铁的钢锋,你还是得跟着我到西陵;别看我内侄女,给咱们拿瓶子打酒的那穷丫头,她手里可真有好货,比你这口剑强得八万倍。走不走?要想去看,你就得跟着我走!”这使得伍宏超很是吃惊,顾画儿确实是个武艺出众的美人儿,怎么还有名剑?现在全都在西陵了,这还不得赶快去一趟?于是他高兴起来,凌万江也兴奋得高声大叫,说:“伍宏超!咱们看看那宝剑去吧!”于是两人转身就走,把和珅派人现在正捉他们的事反倒像是忘了,都不再提。

二人往东转南,兴奋地走得很快,太阳出来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广安门。凌万江忽然站住了,叫住了伍宏超,说:“喂!喂!我可没带着钱!”伍宏超摸摸身边,说:“不要紧,我身边还有些银子。”凌万江笑着说:“这就好啦!我们已经走出城了,就不用着急了,先去喝点酒儿吃点儿饭,然后我们还得雇车;拿腿跑着去可不行,你别以为西陵是个近地方!”于是就在这广安门的关厢找了一家酒饭店,金臂飞侠凌万江拿着宝剑在前,伍宏超随着走入。

这铺子里饮酒吃饭的人很多,其中认识凌万江的也不少,都站起来招呼着:“凌大叔,您今儿怎么闲在呀?”凌万江把剑放在一张桌上,也向他们都点头。又有一个瘦子走过来,说:“听说凌大叔挑缺考上第一啦,我这没得工夫去给你贺喜,以后你可还得多提拔提拔呀!”

凌万江却当时就生气起来,说:“我提拔你什么?你偷鸡摸狗的,不是很发财吗?谁告诉你我考了第一?和珅他贴出榜来了吗?我还没当官,你就先来求差,怪不得你老是这么瘦,太用心机啦!你去告诉别人吧,和珅就是叫我爸爸,我金臂飞侠也不去端他的饭碗!”那个瘦子被说得直赔笑,说:“大叔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很没脸地就走开了。

凌万江骂完了人,恍若无事,又向伍宏超说:“老兄弟你坐下,反正和珅纵有天兵天将,也是拿不着你啦。你大概跟我一样,一夜也没睡觉,我们先叫伙计,来给我们打一盆洗脸水!”

少时,这里的伙计就给打来了盆温水,凌万江叫伍宏超先洗,然后他用剩下的水洗脸又洗脖子,同时吩咐伙计,说:“先来半斤酒,把你们那酒菜全拿出来!烙大饼两斤,炒白菜,猪肉加粉条,快着做!我们吃完了还要上西陵呢!”

伍宏超坐在那一边凝思,又想着昨夜间的事。待了一会儿,酒跟菜全都摆上了,他只斟了半杯酒。凌万江却过来给他添得酒都溢到了桌上,说:“喝吧!我就是不理不喝酒的人。这个饭馆,十多年前我就常来,那时我还保着镖,这广安门是出京必经之道。当年我把元宝搁在桌上,跟人打赌,一喝就是五斤烧酒;喝醉了,抽刀躺在车辙里,截过阿桂阿大人的官车,因为我是醉鬼,在镖行又有名,阿大人竟没办我。那是当年啊!自从我弄了个二摆风的老婆,我可就完啦……”伍宏超由着他说,自己却想自己的心事。

少时饼来了,两斤大饼叫凌万江吃了有一斤十二两,他还添了两个大馒头,菜也多半叫他吃了,酒壶也变成了空壶。他先叫伙计出来给他雇车,讲好了是雇到西陵,然后就叫伍宏超“会账”,好快走路。会过账出了这家酒饭铺,宝剑还是由凌万江拿着,二人就上了一辆专走长途的双骡子拉着的敞篷儿的车,离开了关厢,奔向了西去的大道。

这股大道,往来的行人车马很多,尤其是骑着驴行路的,几乎走几步就要遇着一个。有的小驴跑得很快,凌万江就大声喊着:“好啊!好快的小驴呀!”其实他也并不和人家认识,他只是这么个人,大概有点儿喝醉了。他又说:“他们骑驴,谁也骑不过我那内侄女!”

伍宏超本来坐在车上已昏昏欲睡,一听凌万江提到了他那内侄女,不由得当时又有了些精神。就听凌万江夸赞着说:“我那内侄女,就是画儿,她的本事,说实话连我也佩服!她还会骑驴,她是每半个月必要在京城与西陵之间,走一个来回,为的就是衲好了鞋底子,给京里的鞋铺送来,好得点儿手工钱,帮助家用。她每次总是骑着小驴进城,把驴寄放在那鞋铺的后院喂着,她就到我那儿,看看她的姑妈跟我。她那头驴,其实也很平常,可是她会骑,骑起来就跟飞似的;一清早要是离开西陵,傍天黑的时候,就能进城了,你说她那驴有多么快?简直是个飞驴。我可没有她这么大的本事。那个孩子真不错,只可惜叫两只大脚给耽误了,我想给她找个婆家,可总怕人家讨厌她那一双大脚。”伍宏超本想为顾画儿的一双脚争辩争辩,但又实在说不出口,他心里为此不禁觉得不平,并有一种惆怅。

车过了卢沟桥,便往西南去走。他们这两个骡子拉着的车,走得也不慢,将日落时,就到了涞水县境。正要找店房投宿,却见凌万江用手指说:“喂!你快来看!她已经早就来到这儿了!”伍宏超倒觉着很诧异,因为只看见在一家卖饼铺子的门前,系着一头小黑驴,那驴正在那里低着头吃草料。

凌万江下了车,说:“咱们问问她,咱们今天走后,京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正说着,就见由饼铺里走出来一个姑娘,正是顾画儿,手里拿着一只包袱,大概就是做鞋底的材料。她可能是路过这里,到熟识的这家饼铺喂喂她的驴,自己到里边歇了歇,或是上厕所。她将包袱放在驴上正要走,凌万江就问说:“我走后,家里没有什么事吗?”

画儿姑娘摇摇头,她那大辫子也跟着摆动,就说:“才一点儿什么事儿也没有呢!”说时看了伍宏超一眼,没说话,也不问她的姑父同着伍宏超是要往哪儿去,只是解下她的那头小驴。

饼铺里有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人,送她出来,跟她笑着说话,她也微微笑着,说:“李大婶,再见!我还得赶紧回家,十天后我再来!”她穿的依然是那带着补丁的蓝布衣裤,但姿容真是清秀超俗,眼睛大而妩媚,并且有威。她并不看伍宏超,只向凌万江问说:“姑父!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凌万江说:“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你先回去叫白二爷或是你干爹给我们预备个地方,我们到他那儿至少得住上十天半月,等我到了那儿再细说吧!”画儿姑娘点头答应,遂就骑上了驴,向那李大婶笑笑,又向她姑父看看,就挥着小皮鞭子,驴儿嘚嘚地往南去了。虽看不出驴是怎样特别的快,但不一会儿,伍宏超就看不见姑娘和那小驴的影儿了。

这时天上霞光已变为深紫,鸦群自空中飞过,是逼近黄昏了。凌万江回首向发着怔的伍宏超说:“咱们别管她,她也不用打灯笼,大概二更天,她就回到西陵啦。咱们可犯不上那么赶命,先在这儿找店歇一宵再说。”于是他就找了一家熟店房,跟伍宏超住在一间屋里,他喝酒、大吃,吃喝完就呼呼地睡了。

伍宏超虽也疲倦,却是睡不着,他只是想着那顾画儿:如今天黑路静,她一个女子,此刻小驴儿如飞一般必仍在行走;强人不敢劫她,歹徒不敢侵犯,而她身着敝衣,自甘清贫,这是一位多么可钦可佩的侠女呀!我十二年学艺,至今却一事无成,既报不了父仇,又救不了卿怜,如今还被和珅逼得逃命,与她相比,我可太惭愧了!客邸孤灯,他不禁地嗟叹,宝剑就在酣睡的凌万江身旁放着,然而这口宝剑,他也真羞于再用手去动了,他觉着自己连顾画儿那么一个女子都不如,还自觉着是什么英雄!

次日,凌万江先在店里吃喝饱了,方才叫伍宏超付店饭钱,叫赶车的套骡子,这才又动身上路。伍宏超才知道西陵那地方,离着京城可真不近。越走地越荒,竟看见了高峰峻岭,伍宏超知道那也算是太行山的支脉,心说:怎么走到这儿呢?

凌万江躺在车上又睡着了,伍宏超生怕赶车的走错了路,他就问了问,赶车的却笑着说:“哪会有错?西陵那地方,我跑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趟啦!”车又顺着地下那深深的车辙滚动着前行,走到下午三点多钟,方才到了西陵。

原来西陵是属于易州,战国时,侠士高渐离击筑,荆轲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便是在这附近。这里有一座永宁山,原是太行山脉五回岭的东麓,山下便是清朝皇帝的坟地,雍正皇帝(清世宗)的坟就在这里,名曰“泰陵”。这清朝各皇帝的陵,修筑得却比历代都更讲究,陵基完全是用石灰砌成的扁圆形,好像是个大馒头,前面建有“飨殿”,殿中燃着据说是永远也不灭的香油灯;四周松柏参天,占地方圆有三四里。在这里设有专管皇陵事务的几十个人,都是旗人,带着家眷住着这里的官房,多一半是等于在此落了户。其中最大的一个官吏,名叫“掌稿”,掌稿之次是“掌案”,都是属于宫廷内务府直接管辖的。这些事都是现在伍宏超随凌万江来到这里之后,听这里的“掌案”白二爷说的。

白二爷年有四十余岁,自称是汉军旗人,人很和蔼,跟凌万江很熟识。凌万江带着伍宏超一来到,就先去见他。他住的这地方,也像是一个小官厅,凌万江就说:“白二爷!我们是来打搅你来啦!”一指伍宏超,说:“这是我的伍老兄弟,也是镖行的,因为在京里遇见点儿麻烦事,特来到你们这儿躲一躲!”

白二爷用一双小眼睛把伍宏超打量了半天,才说:“这位伍爷,我是第一次见,可是凌老哥你金臂飞侠给带来的人还能够有错儿吗?不过,我这地方儿可窄呀!还告诉您,我只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啦,家里连孩子半个月前就都进京里去啦,因为不敢在这儿住。这山上有狼,听说有四五只,眼睛都像是小灯笼那么大,天一将黑就出来,吃了好几只羊,还咬死了一匹马。”

凌万江说:“别说是有狼,就是有老虎,我们这位伍老兄弟也不怕,你看见这口宝剑了没有?这就是他的,他的武艺超群,我们镖行的人全都佩服他。他来到这儿,白二爷你放心,并不是在京里闯了祸,跑到你这儿来躲,只不过是跟同行惹了点儿气,他要跟人较一雌雄;我怕他跟人弄得两败俱伤,所以才把他带了来。我原想是把他送到你们老大那里,可是你们老大,第一那儿地方是真窄;第二有我那内侄女在那儿住着,不大方便;第三……白二爷我是对你说,我宁来求你,也不求你那老大哥。因为你还懂得交情,懂得人情世故,你那老大哥,只有我们那亲戚画儿姑娘,还说她的干爹好,除她以外,连我凌万江都觉着他是个疯子,比我还疯,我干吗叫我这朋友到他那儿去找麻烦呀?”

这白二爷听了,却仍然不表示到底可不可以叫伍宏超在这儿住,他只扯一些闲话,谈这地方的风景,又谈这地方的历史。他的书倒似乎读得不少,同时水烟可也抽得真多。凌万江就发急了,说:“你倒是说一句痛快话呀!到底我这伍兄弟能不能在你这地方住?我把他在这儿安置好了,我还得回去呢!不赶紧回去,我还怕我家里的老婆跟人跑了呢!”

白二爷却笑着说:“不至于!你家的大嫂子是一位贤德的人,不过……”他又磨烦了半天,才不急不慌地说:“我想还是让这位伍爷到我哥哥家里去吧!我这儿夜里还有人来值班,更不方便,再说也没有地方容留闲人。”

凌万江一听当时就气了,说:“白二爷,你要是早说明这话,我们何必在你这儿白耽误半天工夫!”说着,带着伍宏超就走。

他们坐着来的那辆车还就在松树边停着,伍宏超就说:“不必这么麻烦了,我哪里不可以去?本来到这里躲避,也是你的主意,现在你就不用管了!”

凌万江却几乎跳起来,说:“那怎么成?因为咱们是朋友,你眼看着就要遭和珅的毒手……”伍宏超冷笑着说:“那倒未必!”凌万江接着说:“我才替你想法子!因为西陵这地方,和珅就是知道你在这儿了,他要捉你的时候,也得先斟酌斟酌,他绝不敢为捉你而担上惊扰皇陵之罪。不过白老二不懂得交情,我是因为先认识他的哥哥才认识的他,现在没法子,只好再去找白大爷吧!他们哥儿两个的脾气可不一样。白大爷早先是这陵上的掌稿的,因为有一次内务府的堂官到陵上来,他给得罪啦;一位王爷到陵上来,他也给骂啦,因这就革了他的差事。他可仍是在这陵上住着,疯疯癫癫的,没有人理他,就仗着他的干闺女,就是我那内侄女,一个月跑两趟北京,揽上一些鞋底子,整天整夜地衲,手指头都叫麻绳子给勒肿了;挣上那么一点儿钱,养着他们老两口。我本来不愿带你去见那疯子,可是他兄弟这里既不留你,只好去找他了!”他叫骡车仍在那里停着等候,他就带领伍宏超穿越松柏树林,再往西去。

走了半天,大概已经出了这皇陵的范围了,便看见两三间茅舍、一堵石垣,几棵又高又细的榆树。有几只大鸡带着一群小鸡在石垣的柴扉外乱跑,狗望见人来了,也不住地汪汪乱叫。凌万江此时又嘱咐着,说:“你见了那老头子可别多说话!他说出什么话,你可也别恼。”伍宏超这时却精神奋发,并且未见那位白大爷,他已先肃然起敬。

凌万江高声喊着:“看狗来!”柴扉里有女子的声音答应,跑出来的正是顾画儿,手里还拿着正在缝纳的麻绳和鞋底。凌万江说:“看着狗!别叫狗咬着你伍大叔,把这些小鸡也赶一赶!是你养活的这么些个刚从蛋里孵出来的小鸡吗?你看有多么绊脚?我要踏死你可别心疼。你干爹在家里没有?”

画儿姑娘摇了摇头,说:“我昨儿晚上回来,就没有见着他老人家,大概是又到山上庙里跟老和尚下棋去啦!”

凌万江说:“你干爹不在家更好,我真怕跟他见面。我本想送你伍大叔到白二爷那里住,可是没想到那家伙,一个树叶儿掉下来,都怕把他砸死,只好不去求他啦!我告诉你也不要紧,你这伍大叔在和珅的家里弄出了点儿事,来这儿躲避几天才算妥当。你也跟你伍大叔见过,这是咱们自己人,你别拘束;等你干爹回来,你就给他引见,叫你伍大叔在哪儿住都行。好啦!我走啦,我还得赶紧回京,要不然,你那姑妈又得闹翻了天!”

画儿姑娘一边看着狗,赶着鸡,一边答应着,手里可仍然纳着鞋底。凌万江就向伍宏超说:“我本想陪你在这个地方住上一两天,可是这儿也没有什么地方住,我又急着回京里去看看。你想想,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伍宏超说:“我也没什么事,不过如果和珅还要逼我,或是因为那件事连累了冯茂兴,或是和珅的家宅中出了什么惨事……”

凌万江说:“他家宅中出什么事,我没法儿知道,可是冯茂兴要是受了欺负,那还有我!反正我回去看看,如若有要紧的事,我一定还来,过几天画儿她也还进京去送鞋底。得啦,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吧!没事时指教指教画儿的剑法,或是跟白二爷谈谈天。安心等着,养足了精神,将来找着那铁爪蛟龙,咱们还得跟他去斗一斗呢!好啦!我走啦!”说完了话,他便将宝剑交给了伍宏超,遂转身走去。

这里只留下了画儿姑娘与伍宏超,狗已经不咬了,小鸡仍在唧唧地叫。顾画儿说:“伍大叔进来吧!”伍宏超就拿着自己的青锋剑,忧郁地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走进了柴扉,被姑娘让进屋里。

进屋一看,真是四壁萧然,只是放着不少卷旧书,墙上一个钉子上挂着一口宝剑。这口剑很旧,带着鞘,剑柄上连穗子都没有,然而伍宏超恨不得当时就摘下来看看,自然他还不敢这样冒昧,可是他知道此剑必如画儿姑娘一般,看着虽穷,可是绝不平常。眼前这宝剑钢锋、佳人侠女,恐怕都是千古难逢、世间无二。

顾画儿又说:“这屋子我也没工夫打扫。我干爹在家里时就在这儿住,有了客来让客住,前年我师父来的时候,就住这屋。”伍宏超将自己的剑放在炕上,就很恭谨地说:“我来这里打搅,也自觉着不对,可是我冒昧地说,我跟姑娘实在不是外人,姑娘的令师江南郝燕翎跟我也是朋友!”他说出了这话,自觉着是套了个近,却不料人家姑娘竟然不理,只说:“请伍大叔随便歇着吧!”就转身出屋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屋子里渐渐昏暗起来。伍宏超坐在炕边不能动,因为这里白大爷既没在家,只是顾画儿,或者还有她的义母,但绝对没有一个男人,真是太不方便。他觉着在这里住着实在不大合适,因此就想要离开,心说:谁能就听凌万江的指使呢?我这时候就是回到北京,只要不在那花厂里住,也连累不着朋友,随他和珅对我如何,我全都不怕!这么一想,他就站起身来看着窗外,顾画儿这时如在院里,他想就向她告辞,当时就走,反正人家这里没有男子,自己是不能在这儿住的。

此时,就听顾画儿在院中把鸡和狗唤进来喂食,还有一个嗓音极细的人帮着她。伍宏超隔着门缝去看,见院中有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梳着个小撅辫,衣服也很褴褛。他管顾画儿叫“姑姑”,咬着舌说:“姑姑!咱该做饭啦!这儿不是还来了个客人吗?咱饿着,别叫客也饿着呀!做点儿什么好吃的呀?你不是从鞋铺拿回钱了吗?我给你上张家小铺买点儿白面,吃面条好不好?我也馋啦!我在你家里做伴儿,不能白做伴,你得请我吃面条!”

顾画儿说:“人家客人不嫌咱们吃得坏!等一会儿再做饭,我爹还许回来呢。”说着话,她手里还时时在纳着鞋底。外面的天色也十分阴沉,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伍宏超只得又坐下,因为他听说顾画儿的“爹”,当然是那位白大爷了,等一会儿就许回来,总是跟人家见过一面再走才好,不然来得匆匆,去也匆匆,也太不磊落。白大爷不是寻常之辈,顾画儿更是钦奇的女子,我岂可显出来太拘谨太迂腐太小气了?所以,他暂时又不走了,只是这么枯坐着,也太烦闷。

又过了一会儿,屋里差不多全黑了,窗外也暮色渐深,从山陵那边吹来的风呼呼的,一阵比一阵发紧,雨声也沙沙地响起来了,淋得窗上的纸都湿了。伍宏超就暗叹:走不成了!但又想,只要那白大爷回来,我跟他见面谈几句话,我还是要走。他不回来,待一会儿我也要走,别的倒都不说,只是不能在这里麻烦人家时时刻刻在纳鞋底谋生的顾画儿。

他心里正在这样想,坐立仿佛都不安,忽听窗外有人说:“怎么这么大的雨呀!”是那咬着舌头说话的小孩儿的声音,接着开了屋门,外面的风和雨全都吹了进来,人也进来了。进来的却是一高一矮两人,矮的是那小孩,高的其实也不算怎么高,虽然模样儿还看不出来,可是隐隐绰绰的,也知是窈窕的顾画儿。伍宏超就站起身来要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只见顾画儿随手就把屋门给带上了,那小孩的两只手里腾腾地直冒热气,还说:“真烫手!真烫手!”顾画儿随把火儿打着了,点上了手里预备着的一个陶制的烛台,上面有半枝羊油制的烛,就放在炕边。那小孩把端着的一大碗热汤面跟一双筷子也放在炕上了。伍宏超便皱着眉说:“这样,我的心里真不安!我来了就给姑娘多添了这些麻烦!”顾画儿却什么话也不说。

小孩又仰着脸问她说:“还是我拿去吗?”顾画儿只把头微微点了点,小孩就出了屋去了。这里,只是伍宏超跟顾画儿,烛光颤颤,热面还冒着气。窗外风雨响得更厉害,伍宏超嘴唇动了动,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又见顾画儿的衣服已有些被雨淋湿,那乌云似的头发上都沾着水珠,鬓边还有几丝粘在脸上。她的脸秀润如奇花,如美玉,那双美丽的鼻、口,尤其是眼睛,却并不对着人。

她走到墙边去摘那挂着的宝剑,钉子太高,她毕竟是一个女子,伸着胳膊也够不着。伍宏超刚想要替她去把剑摘下,可是见她已经脱了一只鞋,就把一只脚蹬在炕边;脚并不肥大,只是天足,布袜子上也有补丁,她就摘下宝剑又下炕穿上了鞋。

伍宏超非常注意这口宝剑,顾画儿只是把剑取下来,连鞘拿着,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伍宏超就微微带笑地问说:“这口宝剑一定很好!”

顾画儿只郑重地回答说:“这剑就是金刚玉。”

伍宏超吃了一惊,虽然并不知道金刚玉宝剑究竟是怎样一件利器,但在顾画儿的手里这样珍重地拿着,还能是普通之物吗?他不禁激动了,景仰钦佩之情万难忍抑得住,就拱拱手说:“姑娘真是今世第一奇侠女,我得侥幸与姑娘见面,尤其姑娘的高超武艺,我也领教过了,我真……我真是自愧弗如……”

顾画儿却仍然是什么话也没说,脸既不红,也不笑,使得伍宏超倒不禁脸上发烧,因为自觉着是碰了一个钉子,自讨了没趣。

此时外面的风雨越大,烛光才点了一会儿,仿佛就要灭了。

同类推荐
  • 小椴武侠合集(全17册)

    小椴武侠合集(全17册)

    “金古黄梁温”后武侠小说代表作!请从绝处读侠气,能醉天涯万里人!大陆新武侠开山宗师!小椴作品从2001年《今古传奇·武侠》创刊号起开始发表!温瑞安:“小椴是一位真正的宗师,可以自立为‘椴派’。”套装含作品:《杯雪(共6册)》《洛阳女儿行(共6册)》《长安古意》《开唐·教坊》《弓箫缘·石榴记》《魔瞳》《刺(含短篇)》豆瓣8.8分!“网络文学20年十大武侠作品”中《杯雪》被评第一!翻开本书,回到武侠最初的热血!请从绝处读一番英雄豪气!
  • 百鬼夜行长篇系列:阴摩罗鬼之瑕(全集)

    百鬼夜行长篇系列:阴摩罗鬼之瑕(全集)

    由良昂允伯爵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隐居在白桦湖附近的“鸟城”之中,不但是个鸟类专家,也是一个博学的儒学者。伯爵在几十年间曾经四次娶妻,而四位新娘都在新婚之后的第二天早上离奇死亡。似乎并没有凶手,甚至看起来连作案的时间都没有,是不可能的犯罪吗?书斋中伫立着的巨大漆黑的鹤就是阴摩罗鬼吗?伯爵即将第五次娶妻,这一次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新娘。
  • 姽婳师爷

    姽婳师爷

    小县城发现无头尸体,书院先生被剥皮剔骨成骷髅,富商萧家全家惨遭灭门……血案引来各路人马暗中追查,逐渐揭开十年前丞相府灭门冤案的真相;他是混吃等死的小县令,她是兢兢业业的女师爷,他们于危难时相识,于危难中相知,于危难后相守!
  • 金融街

    金融街

    银行、证券公司、期货公司、保险公司,幢幢高楼耸立于金融街,形形色色的投资家、投机客云集于金融街。S市的金融街,其实是改革时代中国金融界的缩影。《金融街》是国内第一部全方位、全景式描写金融领域的长篇小说,读来惊心动魄,意味深长。
  • 青木川(孙红雷主演电视剧原著)

    青木川(孙红雷主演电视剧原著)

    孙红雷主演电视剧《一代枭雄》原著小说,比电视剧更精彩!1920年代,陕西西南的青木川贫穷落后。马帮之子何辅堂为报父仇,卧薪尝胆,终于杀了刘庆福,了却家仇。原民团团长魏正先与何辅堂为敌,何辅堂审时度势,假意投奔了巨匪王三春。在多方势力倾轧中,何辅堂独善其身,并阴差阳错地救了魏正先的妻子程立雪,程立雪有感青木川的秀美与落后,决心留在青木川教书,开启民智。然“夺妻之恨”更令魏正先恼羞成怒,他借“剿匪”为名,挑拨正在汉中驻扎的国民党军犯境青木川,何辅堂趁机将巨匪王三春献于民国政府,免除兵燹之灾。魏正先决意孤注一掷,欲将青木川夷为平地。关键时刻,何辅堂毅然投奔解放军,迎来了青木川的和平解放。在何辅堂的努力下,青木川得以在万马齐喑风雨如晦的年代免受战乱之苦。
热门推荐
  • 阴阳万象

    阴阳万象

    一个浸淫阴阳五行术数多年的少年,本来只是帮一些富商名流占卜算命。却在某天遇上了阴阳眼少女后,遭遇各种离奇的事件,校园里的鬼童,娱乐圈的狐仙……在一次次危机后,命运的手揭开了神秘的过往,一段看不见终点的旅途,一个定不了命格的八字,两个双重人格的转变,等待他们的,还有什么?
  • 曾经我们都笑过

    曾经我们都笑过

    母亲的离婚,父亲的出轨让冷沫莳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她是否已经原谅了父亲?是否已经承认了那个9岁的小女孩?是否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已?这本书著写了我的童年,献给,家庭各种美好或各种不幸的孩子,为人父母,有了孩子后,不要离婚了好吗?不要给他们带来心里的伤害了,好吗?
  • 复仇之姐妹同心

    复仇之姐妹同心

    她冰冷,她腹黑,她赤血,这是伪装。曾经,她们纯真,但朋友的背叛,无情的抛弃和不信任,让她们踏上了这条复仇的道路。十年的训练,让她们改变;十年的相处,使她们成为姐妹。为复仇,她们回国,原本要复仇了,可谁知,她们遇到了他们,他们相爱了,但又是阴谋与不信任,他们分手了。得知真相,他们自责、悔恨,但她们已经被伤的遍体鳞伤,她们不相信真爱。最终,他们走到了一起……
  • 叶阳绾黛倚红楼

    叶阳绾黛倚红楼

    她是林黛玉,今世的她拿自己的心泪去偿还滴露之恩,最终泪尽人亡,当黛玉浴火重生,不再是以前那个体弱多病、不再寄人篱下的林妹妹,她还会任人欺负吗,当爱情再次降临的时候,她会敞开自己的心扉,容纳他人吗,当面对生与死的瞬间,她还会继续逃避自己的心吗?
  • 这个学渣有点暖

    这个学渣有点暖

    前世,艾青尘是蠢死的。家中破产,她被迫退学,一心打工为妹妹挣学费,日子过得凄苦,直到她遇到霍骁,人生才有了幸福。可是有一天,妹妹对她说:“姐姐,姐夫可是霍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你已经不能生育,难道你想让他断子绝孙?”她脑袋被驴踢了,听从了她的话,千方百计离开了霍骁,最后被继母和妹妹联合陷害送进了精神病院整整五年,直到含冤惨死。一朝重生,她回到一九九二,学要上,渣要虐,老公要追回。于是,她一边虐渣虐的风生水起,一边带着学渣前夫走上学霸之路。一天某学渣正睡得香,被艾青尘一巴掌扇醒:“臭小子,你做作业怎么能睡觉?”某学渣抹了一把口水,一本正经的抵赖:“没啊,你一定是看错了。”艾青尘:“你还想骗人,你脸上的那个X还在等着你解呢!”某学渣:“……”
  • 原来你在光中

    原来你在光中

    她本是一个赢家,可世人不知她早就心死了。每次她都听到他的声音,却只是幻听罢了。这现实还是梦都已不重要……
  • 一胜九败2:优衣库思考术

    一胜九败2:优衣库思考术

    本书以更精准的视角,关注当下,锁定焦点,解读优衣库的成功商业,剖析优衣库近年的重大商业策略,沿着企业的思考脉络,提炼出优衣库的企业文化及谋略。
  • 邪帝的复仇宠妃

    邪帝的复仇宠妃

    邪魅帝王喜怒无常,喜欢看女人为他争风吃醋,竟然还掳劫自己的爱妃。代嫁公主,隐忍深沉,本为复仇却卷入宫廷的纷争。一个神秘的诅咒背后,是宫廷女人的权利争夺,还是父辈的恩怨?两张同样的面孔背后,又会藏着什么样的尔虞我诈?是兄弟之情还是权利之争占上风?谁恨谁多一点,就注定谁更凄惨。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人魔九变之化神

    人魔九变之化神

    人魔大陆、最先拥有的智慧生物是魔兽,而魔兽繁衍数千年之后才有的人类,人类在这个时代只能沦为食物成为高级智慧魔兽的奴隶。魔兽中以龙族最强称霸整个人魔大陆,突然有一天一位龙族小公主受伤了被一位人类男子所救,后来在龙公主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两人萌发了爱情,后来这为龙公主怀了孕并且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哥哥是人类而弟弟却是龙。当龙族发现此事之后龙皇大怒先杀死了与龙公主相爱的男子然后在逼迫龙公主杀掉腹中的胎儿,但是龙族万万想不到的是小公主腹中的龙种是龙族千年难得一见的光明圣龙,而弟弟为了救哥哥将自己生命奉献给了哥哥,而哥哥从此用有了龙族变态的体质和光明圣龙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