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求伏旌册立国后的折子第二日便过了三司送到伏旌的案头,他只是漠然地点点头,提起朱笔批下了单子一“允”,默认了我的身份。不管其中经过了多少周折阴谋,他都一概不计较了。
他不问,我不说。
孟良一出了庆龙殿便悄然封了太学的暗廊,太学丑案以两位高官隐晦的死为代价,雷声大雨点小揭过去。伏旌未再发一言,选择了孟良所谏的恕道,百官却都以为是我在其中的斡旋而将立后一事做得更加尽心尽力了。
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有些账就算如今算不了,以后也逃不掉。
只是伏旌与我说:“三年之后,要还国人一个干净的朝廷。”我信他。
接下来的时间,他几乎换掉了盘棱州近六成的官员,不是因为告老就是调离,手段雷霆,不留下一点把柄。我一直知道伏旌是个从小被训练的君主,却还是对他的高效感到由衷的佩服。
不仅如此,他在盘棱州高官之间设立起专门的钱庄,把太学的学生分派到各地组织小学,把街头闲杂的人员全都编入到最为严苛的军队由江冲管理。一个接一个的政令施行下去,伏旌的成效也慢慢显现出来。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些举措是他早就在心中谋定的方略,而太学事件仅仅是一个触发。
然而每我看到他头顶昂扬的死魂,却只能担忧着伏旌还能不能挺过又一个三年。我若是能帮到什么,也要给鬼秦一个干净。
立后的消息传得很快,三国自然都接到了鬼秦册立国后的相邀。木德派由王女井韵前来祝贺;东清苍飞语派来了大将鲍河;而宗周却以国后伏苓重病相推,只让身在鬼秦的边夫人代为相贺。
伏旌早就收到了符子昂传言井韵占领谣诼的密信,木德派了井韵出使,那谣诼也就无主了,此事便可作罢。只要谣诼依然是无主之地,那么四国相安的表象尚可维持。只是没有想到走了一个井韵,又来了一个鲍河。
武将出行,轻易便把井韵在谣诼建起的娇小城墙踏平,换上了东清的旗帜。然而他不曾停留,打着贺亲的名头,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鬼秦,将谣诼的祸事瞒得滴水不漏。让人看不透东清打的是什么主意。
伏旌原也是想借此机会换取伏苓暂时归国,却不料边璞玉直接令妹妹珀玉代劳,宗周一人未派。直到收到符子昂的传信,得知伏苓有孕,他才稍微放下心。
性命暂且无虞,纵然如此,伏苓的困境还是不得解。
“竟然子昂已经到了宗周,一日伏苓未解,他便一日不用回来。”伏旌传话乜海拟信送还符子昂。
“不行。”我赶忙拉住他,“冬日已至,若是符子昂不在,你怎么挺得住?”
“现在伏苓更需要擅医的他。”伏旌看着我,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坚毅,他一旦决定下来就难以改变。现下也的确再找不出第二个比符子昂更了解伏苓境况的人了。
若不能寄望于他人,便只能我自己尽心了。挥挥手,我放乜海去拟信,自己也走出了庆龙大殿。
这个冬日刚刚开始,时间还有很长,事情还有很多。我要做些什么,才能保住伏旌安然地度过?
鬼帝母亲,不让我回到地狱的原因真的只是厌烦我吗?我摸出怀间的牛皮小鼓,鬼帝父亲在离开时特意放到我手里的玩物,到底有什么用?
天色又黑了。
册立国后的大礼定在明年的春暮,至今还有六月不到。整个寒冬,我牢牢地守在伏旌身边,唯恐他有什么不测。纵然凶险,然而却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他一边悄然地换掉了朝中的一些权臣,一边忙碌地操持着典礼的事宜,竟然比从前更加精神了些。
我再看那死魂,竟是淡了许多,是不是伏旌可以活下去的时间也多些?
经过整个严冬的筹谋,开春一至,鬼秦的大势基本已定。太学暗廊所带来的影响慢慢淡去,自知理亏的老臣也陆续罢职归乡,我与孟良联手暗自又去掉了几位,朝堂中一下子空出许多职位来。
那天,我去见了囚居的无常苏林,她的肚子大了很多。人消瘦了,眉眼间更显柔和,那是我第一次与她接触,与想象中的样子全然不同。
“这孩子本不该留。”
她抚摸着肚子,不在意地一笑。“自入宫后,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个孩子。”
作为一个女子,她只是家族送到伏旌身边的眼线,而她的族人早已在太学事件的影响下彻底没落。她注定是一个成则锦上添花,败则无足轻重的棋子。这样想来,也是可怜。
“这个孩子能不能活尚且不一定,而你是必定活不了的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不,他能活。因为你来了,鬼秦的国后。”她笃定地看着我,带着威胁与乞求,复杂得我一时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我无法否认,她赌得对。
“生下孩子,你该去哪儿清楚吗?”
苏林一笑,低头轻诉:“绝不会令国后费心。”她死,可以让书生案的丑行从此淹没,这是不能回旋的结局。
“还有一事,跪求国后答应。”她噗通跪到我的面前,不等我拒绝直言,“那位书生,若是有机会烦劳您带一句抱歉。”
我看着面前笨重的女身真诚地恳求,知道她是出自真心。然而这个温顺的人,从前将一个前途似锦的少年粗鲁地绑入宫中,强行喂药霸占了三日,那时又是什么样的嘴脸?
一个人的差距怎么可以这么大?
“这句道歉,他永远也听不到。你是谁他也不会知道,这个孩子他更加不会知道。”我决然离开,做错事的人不管出自什么原因,都不该被轻易原谅。
离开的时候我在想:让苏林做错事的原因,到底又是什么呢?
大概是她的家族,大概是伏旌的远离,大概是深宫的孤寂……总之,青胡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
我对伏旌说:“让青胡补了那些空缺吧!什么都好。”就当是微不足道的补偿,而青胡也绝对胜任朝堂职位。
他笑着对我点了头。冬天过后,这是伏旌第一次展露笑脸。
“我还没有问过你……与我成婚,你真的愿意吗?”说话的时候,他迟疑了。
一切都是趁势而上,对此我与他都是沉默地接受,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他的问题。嫁给他,我真的愿意吗?这么骄傲的伏旌,问我的时候是不自信的。
他终究会先于我离开,未来更多的是一个人,我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会不会愿意。但是现在,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愿意,我便愿意。”
至于未来,就算那时我后悔了,他也不知道了。
他抢过话,不住地点头,“我自然愿意,但你……”
我又何尝不知?
“未来太远了,伏旌,我们只争朝夕好不好?”
他一颗清泪落下,过了许久,坚定地点了头。
就算注定要死别,也不要辜负了活着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