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给了人一张嘴,殊不知,这是天上所赐于人最大的利器。
古有蔺相如,兵不血刃,完璧归赵;古有墨子,不费一兵一卒,止楚制宋;古有甘罗使赵,有二桃杀三士,有邹忌纳谏……无一不是依靠言语的力量。
但是,言语也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你说什么?”白相爷脑中“轰”的一声,懵了半晌。他的手下意识扣紧了椅子扶手,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老妻和小女儿。
厅中,不止白老太太母女,众人心中俱是一惊,紧接着就是一凉。
白秋絮在沐恩侯府落水之事,都是悄悄处理的,知道的人极少,也不会傻到将此事抖落出来。
那有谁知道,还会用这件事情做文章呢?
答案不言而喻。
白相爷怒极,抄起手边的茶杯就朝白氏扔去,怒道:“孽障!孽障啊!娘家同你哪来这般深重的仇怨?值得你这样算计!”
白氏被白丞相砸歪发髻,惊惶惶地跪住,颤声哀求道:“爹……爹!”
“别叫我爹!”白相爷气急败坏,“你是我爹!你是我亲爹!”
白秋絮的心重重地沉下,她没想到姑姑胆子会这么大。
“爹……女儿也是没有办法了啊!紊姐儿……紊姐儿都快十九了!再不议亲……再不议亲官府就要给她配人!都是些好吃懒做的穷汉关棍,紊姐儿怎么能嫁到这种人家去!”白氏泪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
“所以你就打这种主意?刘知事府的二公子,骆御史家的大儿子,还有,还有苏家盛家王家……这些哪一家不是家世清白?哪一家不是家风严谨?你们一家都瞧不上!”
“可我的紊姐儿她……”
“想嫁公侯王府是不是?”白相爷疾步在屋里打了几转,抄起什么砸什么,一地碎瓷令人触目惊心,“我呸!你打盆水自己照照,配吗!”
白相爷许多年没发过这样大的火,一时间,大家都不敢上前劝。唯有白老太太顾惜女儿,脚步蹒跚跟着白相爷,去争他手里的东西。
争不到,白老太太都快哭出来了,手足无措在原地打了几转,转而扒到女儿身上,用身体护着白氏。
“不要砸了!哎唷!不要砸了!”
“你!”白相爷高举着一个珐琅彩花瓶,指着白老太太,怒极反笑,“好!好!好!我现在真是后悔,当年就不该一时心软,把女儿交给你教养!”
随着白相爷话落,他手中的珐琅彩花瓶也落到地上,碎片四溅。
这种状况已经不适合小辈在场。
刘氏见状,悄悄地拉了白秋絮的袖子,道:“阿絮,你灵妹妹想你,去看看她吧。”
白秋絮担忧地看看母亲,刘氏示意她会看顾,白秋絮微微躬身,退出花厅。
才出了花厅,绕莨迫不及待开口问道:“相爷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憨丫头!这是造谣生事啊!生的还是白、楚两家的事情!柳夫人是相爷的女儿,这下子让我们如何给沐恩侯府交代!”留音恨恨道。
白秋絮惊奇地看了留音一眼,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快就看出了利害关系。
绕莨歪着头,很是不解:“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都是讹传啊!相爷为什么要因为谣言生气?”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白秋絮亲自给绕莨解释,“刚刚珠珠给我说留音手里有糖,门口的王婆子说有五颗,另一个张婆子说是六颗,扫地的小丫反驳说她亲眼见到留音手里有五颗糖……你觉得,留音手里有几颗糖?”
“五颗!”
“为什么呢?”
“因为小丫说她亲眼见到了!”绕莨坚信不疑。
白秋絮淡淡道:“你去看看留音手里有几颗糖。”
绕莨立刻兴致勃勃地去捉留音的手,翻了左手又看右手,哪里有什么糖!
绕莨顿时苦着脸道:“小姐你骗我!”
“笨!”留音轻轻地敲了下绕莨的脑袋,“小姐这是在告诉你,大家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啊?那……那大家为什么还要说?”
“因为在臆测捏造出来的事实面前,真相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白秋絮望着亭楼神色平静,“大家宁愿相信,假的是真的,真的才是假的。”
“那这回,柳夫人真是折了夫人又折兵,为了不坐实无端的流言揣测,沐恩侯府不会让表小姐进门的。”留音叹道。
“或许,恰恰相反呢!”白秋絮收回目光望向留音,弯唇一笑:“她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白、楚两府反而要如她所愿迎表姐入府,我只是奇怪——”这个局本和她无关,为何柳莺莺要引她入局?
白秋絮目光带着困惑。方才她在院中见过柳莺莺了,柳莺莺脸上遍布指痕,一定是被狠狠地掌掴责罚过。
她与柳莺莺几次接触,并不觉得她是个愚蠢有坏心的人,不然她也不会轻易地上当。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像是一个在强势嫡母淫威下,选择明哲保身的庶女所为。
“这般,小姐岂不是要和表小姐共侍……小姐,您莫要难过,还有大夫人和夫人呢,定然不会让表小姐坏了您的亲事!”留音很快想通其中关窍,咬着唇安慰她。
“唔……我不难过。”白秋絮对着留音眨眨眼,半点儿难过的情绪也没有。
她只是有点生气又有点困惑。
“小姐您不难过?若绕莨的夫婿被人抢了,绕莨也会很难过的,小姐您怎么会不难过呢!”绕莨以为白秋絮是在宽慰她们,生怕她将难过憋在心中,大夫说了,这对身体不好。
“你才多大啊,整日夫婿夫婿地挂在嘴上,不知羞!”白秋絮笑话她。
留音瞧白秋絮还能嬉闹,明白她心里当真是不难过的,不由心疼。
“我不喜欢楚世子,楚世子也不喜欢我,对彼此没有期待,自然是不难过的。”白秋絮随手捡起一块卵石,在手中抛了抛,毫不在意地抛入池中,一派云淡风轻。
仿佛对她来说,沐恩侯世子就如同她随手捡起的卵石一般,不值一提。
“奴婢斗胆,敢问小姐为何说楚世子也不……不喜欢您?”留音鼓起勇气问。
“才见了一回,又是从水里被打捞起来的狼狈模样,既不容光焕发也不大方得体,他怎么可能喜欢?再说,他若真喜欢我,看重这段婚事,提亲之时两府来往数趟,哪一次他来过?”白秋絮在花园里寻了个亭子坐下,歪着头道:“只是去沐恩侯府再差也好过进宫。就是苦了灵姐儿,我名节有失不得入宫,待她及笄,逃不掉的。”
“进宫不好吗?泼天的富贵呢!”绕莨天真道,紧挨着自家小姐坐下。
留音一听便抓住其中关键,问道:“小姐,为何我们家的女孩儿一定要送一位进宫?”
白秋絮先轻轻揪住绕莨的鼻子扭了扭,调笑着:“天家比父亲还略长几岁呢!尽可做我爹了!”然后偏着头对留音道,“左不过惯例罢了!”
白秋絮说完,三个人不知为何就一同沉默了。
白秋絮望着天边云卷云舒,偶有飞鸟掠过墙头,自心底里升起一股浓浓的倦意。
这样躲在四方天空下相互猜疑,相互算计,相互倾轧的命运,什么时候能终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