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还算暖和的冬天,一纸调令,素有“文献之邦”美称的遂宁成了我的又一个家乡。想想也好,我知道遂宁有一个张问陶,是饮誉清代诗坛的一代大家,能够去他的故乡工作,正好可以看看这位性灵派诗人留下的遗迹。
可是,到市图书馆一查资料,有关张问陶的记载少得可怜。看来,我只能从《船山诗草》的只言片语中,去探究这位诗人一生的行迹了。
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年)五月,时任山东馆陶县令的张顾鉴在书房焦急地等待。那天的天气大概不错,可是,张顾鉴心情好又不好,夫人即将临盆,用人忙进忙出,洋洋喜气中夹杂着一丝隐隐的不安。
不一会儿,下人来报:“恭喜老爷,夫人又生了个公子!”
张顾鉴闻言,那一丝隐隐的不安早已散尽,满面含笑。对于一位在异地为官者,又在异地得子,馆陶县真是给他太多了,多得无以为报。略一沉吟,便决定为这个孩子取名“问陶”。
或许,连张顾鉴也没有想到,张问陶这个名字日后会流传百年,光耀文史。
张问陶(公元1764年—1814年),字仲冶,一字柳门,又字乐祖,号船山。不知出生于世代书香名宦之家,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其高祖鹏翮,系清康熙、雍正两代名臣,曾官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曾祖懋诚,曾官通政使。祖勤望,曾任山东知府。张问陶之号船山,则与四川老家遂宁有关。遂宁城西有一座山,即名船山。
余生也晚,船山先生刚好“先生”我两百年。我不知道,是张顾鉴由儿子想到了故乡,从小就让他认祖归宗,还是张问陶长成后为纪念祖籍,把自己的名号同故乡的一座山峰紧密相连?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打起行囊,去了遂宁黑柏沟。像我们广大的乡村一样,这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内涵的名字。不过,黑柏沟现在已经改叫翰林村了。毫无疑问,这个名字与张家的几代翰林不无关系。
可惜,我走的这条小路,张问陶童年时候没有走过。他童年的脚步走在山东馆陶县衙的青石板上,当他踏上这条小路时,已经是一位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
这一年,张问陶回到故里,一为省亲,一为读书。乍见故乡,多少次梦里亲近过的土地就在眼前,其心情该是复杂又充满感动的。
从少年到青年,张问陶在成长的同时,学业精进,足迹遍及遂宁的山山水水。读书人看山看水,看了,总得留下一点什么。何况,他不但会作诗,还写得一手好字,其书法险劲放野,别具一格。而且丹青也不错,画近徐青藤,不经意处有天趣,山水花鸟皆善,尤以墨猴最佳。于是,山水入诗,风物入画,遂宁留下了张问陶颇多题咏和画作。
张问陶几番往返于遂宁、京城,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四月考中进士,一生历经风雨,最后客死苏州。
近年来,遂宁人一说起张问陶便生出无限钦敬,好像原先早已有之的城西船山也是因他而名的。我把遂宁人的这种很是微妙的感情称作招魂——为张问陶招魂!这么多年来,遂宁人似乎一直站在涪江边遥望、等待,等待一只江南归船。码头上帆影往来不断,可是,从船上下来的,没有风尘仆仆的诗人!
二
其实,张问陶一生坎坷,运气并不怎么好。
童年时代的张问陶不外幼承庭训,聪慧异常,这里就不多说了。在他的少年时代,随着父亲张顾鉴几度升迁,从均州到荆州,从黄州到汉阳。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张顾鉴任云南开化知府,因荆州一桩旧案牵连去职,赔尽了家产,连住房亦被豪吏夺去,一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常常奔走告贷,“恒数日不举火”。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三月,二十四岁的张问陶赴京师参加顺天乡试中榜。这一期间,他吟兴甚豪,每到一地必有诗,或凭吊古迹,或留连风景,寄词壮采,显示出卓绝的才华。两年后举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官虽不大,但仕途已经从这里开始。
细细数来,张问陶做过的官还真不少:翰林院检讨、江南道监察御史,还曾奉派巡视北京南城。做得最大的官,是山东莱州知府。张问陶赴任后,即深入所辖七邑了解民情,清理积案,考试童生,奖掖后进。他为官清正廉明,审理案件及时,且不徇情枉法,深得民心。
外放做官,虽远离京城,张问陶却并不感到寂寞。在翰林同年中,石韫玉、洪亮吉等名士与他联系不断,常在书信中唱和,或谈诗论画,并对他推崇有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论文八首》和《论诗十二绝句》,确立了张氏诗歌的理论体系。他主张抒写性情,强调独立,反对摹效。
在中国历史上,诗画兼工者不少,我最欣赏的,一是王维,一是张问陶。他们以诗人兼画家的手法描绘名山胜水,读来别有意趣。
这时,随园老人袁枚正在写作《随园诗话》。说到张问陶,袁枚可谓是赞不绝口。一则是张问陶的诗的确做得好,一则他与张家是世交。为此,袁枚还写了一封信给张问陶,忆及当年有位名叫张顾鉴的诗友,怀疑与他有关。
张问陶赓即回信,告知那是他的父亲。袁枚十分高兴,又在信中说:“平生不喜佛法,独于‘因缘’二字信之为最真。”
谁都知道,袁枚乃是当时的文苑领袖、诗坛泰斗。他不厌其烦地向读者推荐张问陶,自然会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而且袁枚有的话还说得比较过头,如:“所以老而不死,以未读君诗耳!”可见袁枚之钦挹张问陶,还是为其作品所感染,忘年之交的友谊倒在其次了。
张问陶自幼家境贫困,又长期飘零,对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有所了解,《船山诗草》中不乏反映下层民众的佳作。此前,张问陶的《宝鸡题壁十八首》本已传扬天下,再经袁枚这么一鼓捣,诗名更盛。有清人评其诗曰:“生气涌出,沉郁空灵,于以前诸名家外,又辟一境”,是“太白少陵复出”。
如此之高的评价,并不是每一位诗人生前能够办到的。文运系乎国运。张问陶身为执掌一方的行政官员,所有文事应该都是留待工作之余来完成的。到了嘉庆十七年(公元1812年)三月,莱州辖两县农业减产,另有五县遭受严重水灾,村落萧条,民生困苦。
此时,大清王朝康乾盛世雄风犹在。张问陶满怀希望地向上级具报请予减免或缓交税租,并发放积谷,以赈饥民。上官对此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仁慈,甚至显得有些无动于衷。张问陶生气了!
三
且把官场遭遇的不快暂时放一放,出了衙堂,走进书斋,昨晚油灯下的画稿未完,题诗未完,一近书案,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濡濡笔,把尚残的诗画续上,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
不一会儿,夫人林佩环沏了一杯热茶进来,望望捉笔苦思的夫君,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又轻轻地出去了。
林佩环是张问陶的继室。他的原配姓周,早逝,早在他还未中进士之前。这位林氏夫人乃成都盐茶道布政使的千金小姐,小字韵征。能够娶得继室如此,可见张问陶还是有魅力的。
不过,恕我直言,这位船山先生其实并不潇洒,也就是说,他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点丑。在一则清人笔记里,我读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青年到京中拜访一位文学前辈,看到两人正在谈话,一经介绍,才知道在座的另一位是诗名远播的张问陶,青年不由一惊——大名鼎鼎的船山太守怎么像一只猴子呢?
其实,说张问陶貌似猴,这位文学青年的话已经是说得比较客气的了。也有人说其状似猿,张问陶索性在诗画的题款处自署老猿,或蜀山老猿。
当然,张问陶的才华不是猴子可以比的。不然,身为千金小姐的林佩环怎么会屈尊甘作他的继室呢,而且林氏夫人也是善画工诗的。张问陶善画墨猴,善画马,又善画鹰。林佩环擅画什么?花鸟香草,肯定会的,比如梅花。
我这样说,并非没有根据,有诗为证:
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
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几乎可以肯定,林佩环对张问陶是一往情深的,而且以她和张问陶的婚姻为荣。
再看看张问陶的和诗:
妻梅许我癖烟霞,仿佛孤山处士家。
画意诗情两清绝,夜窗同梦笔生花。
还有一点意思吧?不然,夫妇俩的一唱一和,也不会传之百年,成为闺房佳话了。
可是,在《两般秋雨庵随笔》里,我又读到张问陶的一桩韵事。这时的张问陶已经是太守了。据说他曾秘蓄一妾,为了让夫人对那位外室有好感,便偕游西子湖,让小妾与夫人在一亭中“意外”相遇,还交谈了许久。接下来,张问陶以此入诗,颇有一点自得的意思。不过,既然把张问陶归在性灵一派,做出一点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大概也不算什么。
四
《清史稿·张问陶传》写到他出知莱州府,只说:“忤上官意,遂乞病。”实际上,是他看见为民请命难有作为,郁郁不得志,才托病辞官的。行前,张问陶还心系灾民,将自己历年积蓄拿了出来——捐谷七百石。离开莱州时,又写诗自白:“绝口不谈官里事,头衔重整旧诗狂。”这么看起来,张问陶做官,做的还是一位好官。
不需要再有人称他太守,他只想拥有一个诗人的名分。这个头衔虽不比官衔,却凝聚了一位读书人毕生的追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张问陶辞官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四川。
也许,他需要时间来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情,便做了畅游吴越的打算,而且在苏州做起了寓公。有一天,张问陶信步走去,真巧,隔不多远竟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祠宇所在。于是,他给自己的寓所起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名字:乐天天随邻屋。
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政也是一种理想。可是,比起同“白居易”这样的大诗人做邻居,做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还是关起门来做学问吧。
那就把酒临风,与月对饮,让二十卷《船山诗草》直比李唐;那就研墨铺纸,写出一位读书人应有的铮铮傲骨;要不,就再画画墨猴,这小精灵,真是太可爱了。他或许觉得,有时,与人相处很难,同笔下的墨猴相处,一点都不难。真的,官场的挤兑、市尘的喧嚣,远不及躲进书斋,独自品味笔情墨趣。
张问陶托病辞官,其所谓借口却像谶语一般,不幸言中,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真的有病在身。来到吴门,苏杭美景轻轻抚慰着心灵的创伤,晓风杨柳,翠堤碧水,更有满口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从眼前袅袅而过。在这样的环境里,张问陶郁结稍释,留下了不少佳作。
可是,在嘉庆十九年(1814年),张问陶真的病了。
病卧在床的那些日子,行动不便,但他的思维还是颇清晰的。江南的柔婉,到底抵不过乡愁的煎熬。
不如归去!
这时,他肯定想到了远在异地的兄长、弟弟,和早丧的妹妹,还有老家遂宁黑柏沟的故居。
说起来,遂宁张门,还真不愧是书香世家。除了祖辈,张问陶兄妹四人,个个能诗。兄长问安长张问陶八岁,字悦祖、季门,号亥白,中过举人,著有《小琅环诗集》。弟弟问莱,字寿门,一直在浙江某县当主簿。小妹问筠善画工诗。只有问筠的夫婿高鄂,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悬念,应该不是续写曹高本《红楼梦》的那位高鹗。
想了这么多,肯定有些累了,那就躺下歇歇……可惜,张问陶这一躺下,便再也没有醒过来。享年五十一岁。
张问陶膝下无子,唯有三女,都还待字闺中。此时家境萧条,无力扶灵柩回乡,诗人最终未能回到故土,葬于苏州玄墓山。
一只本该从江南出发的小船,恐怕是永远也不会到了。但我还是要说:船山,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