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豪夫和德国艺术童话
18世纪末,和整个欧洲文学一样,德国文学的发展进入了浪漫主义时期。在文学史上以创作童话著称的威廉·豪夫(Wilhelm Hauff,1802—1827),便是德国后期浪漫派的重要作家之一。他虽然只生活了短短的25个年头(今年正好是威廉·豪夫逝世170周年),创作多集中于其早夭前的一两年内,以童话和小说为主的成果却相当丰富。特别是被称作“豪夫童话”的前者,更如格林童话一样不但在德国家喻户晓,而且被译成各种语言,受到了全世界的孩子和青少年,甚至也包括成人在内的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喜爱。豪夫童话理所当然地被视作了世界儿童文学的经典。在我国,也早已出版和流行过豪夫童话的各种选本,这儿奉献给读者的,则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全集。
说到格林童话,大家都知道它是德语文学的一大瑰宝,在世界童话之林中与丹麦的安徒生童话一起形同双璧,占据着最显要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豪夫童话比格林童话晚产生十多个年头,同为重视民间文学搜集整理的德国浪漫派的重要成果,在整个风格情调上深受追求奇异、重视想象的浪漫主义文风的影响。
不过在豪夫童话和格林童话之间,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区别:格林童话乃是格林兄弟搜集、整理的民间童话,豪夫童话却系作家所创作——在这点上更近于安徒生童话,因此在德语文学史上也就称作艺术童话。由艺术童话这个称谓,我们大致就可知道这类作品的特点。那就是它们一般都更富于艺术性,更讲究谋篇布局,情节也更曲折复杂,人物刻画、环境描写也更深入、细腻,时代精神和社会意义也更浓重、强烈,读者对象也已经不限于儿童。从一定意义上讲,艺术童话实质上就是具有童话特征的小说,即童话小说。反之,作为民间童话杰出代表的格林童话,则更自然、质朴、单纯和稚拙,就体裁论体裁,也许就更富于童话的特质,更符合儿童的心理和审美趣味。
不过,艺术童话也好,民间童话也好,都一样地具有想象瑰丽奇特、情节生动有趣、是非善恶分明这样一些共同的优点。除了这些共同点,两者可以讲是各有所长。
具体比较格林童话和豪夫童话,前者的内容更加丰富——豪夫童话总计不超过20篇,虽然每篇都要长一些;格林童话则多达200多篇,在世界包括我国也都流传更广,更加受到重视,一些名篇如《白雪公主》《灰姑娘》《小红帽》等受到了一代代小读者的宠爱。豪夫童话,特别是其中的《年轻的英国人》《施廷福岩洞》和《冷酷的心》等名篇,则更富于资本主义发展初期的时代特色和社会批判精神,艺术方面也更成熟、精细,虽说流传还不如格林童话广泛。
艺术童话或者说童话小说,在德语文学中算得上是一种传统久远和独具特色的样式。从歌德开始而迄于当代,许许多多的大作家都进行过艺术童话的创作,特别是在19世纪上半叶的浪漫派时期,这种样式更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产生了无数的名篇佳作,如霍夫曼的《侏儒查赫斯》和《金罐》,福凯的《水精昂蒂娜》(旧译《涡堤孩》),沙米索的《彼得·施勒密奇遇记》(亦译《出卖影子的人》)等等,都流传至今,闻名遐迩。后来的施笃姆、黑塞、格拉斯等等大小说家,同样也在艺术童话的创作方面有所建树。但以这一特殊体裁创作的数量和质量论,像掠过夜空的彗星一样英年早逝的威廉·豪夫,则无疑是其中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佼佼者。
豪夫1802年出生在德国的斯图加特市,早年在迪宾根大学攻读神学和哲学,毕业后当过家庭教师和报纸编辑。他虽然写过一部开德国历史小说先河的长篇小说《列支敦士登》,也成功地创作了一些中篇小说和诗歌,但是,威廉·豪夫这个名字之所以留在文学史上,之所以迄今仍为世人熟知,主要还是因为他把一系列成功、感人的艺术童话奉献给了读者。
豪夫童话可以说是德国艺术童话的杰出代表。它尽管篇数有限,题材内容和艺术风格却称得上丰富多彩。故事不仅发生在他德意志祖国的城市、乡村和莽莽黑森林(《冷酷的心》和《年轻的英国人》),也发生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如广袤的阿拉伯大沙漠(《营救法特美》《赛义德历险记》),如荒凉的苏格兰小岛屿(《施廷福岩洞》),等等。在风格上,豪夫童话更是兼收并蓄、广采博取,既富有民间童话善恶分明的教育意义和清新、自然、幽默的语言特色(《鹭鸶哈里发》《小矮子穆克》和《阿布纳尔,什么也没看见的犹太人》),也不乏浪漫派童话小说的想象奇异、诡谲、怪诞,气氛神秘、恐怖(《断手》《幽灵船》和《施廷福岩洞》)。但与此同时,它又有不少区别于,或者说优异于民间童话和一般浪漫派艺术童话的地方。
与民间童话相比,豪夫童话艺术上更成熟、完美,甚至可以讲精雕细刻。它十分讲究情节安排和谋篇布局,对故事套故事的“框形结构”这一源于《十日谈》的传统手法,更是用得纯熟自然,且多有发展创新。十分值得我们玩味和借鉴的是,在豪夫童话中,这种讲故事的“框子”,不只起着交代背景和营造气氛的作用,本身也常常就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而且不少时候与包含其中的小故事交织、融合在一起,使情节更加起伏跌宕,紧张曲折,往往叫人一直要读到整个故事的最后结尾,才悬念顿消,恍然大悟。再有,作者有时也借“框子”中讲故事者之口,或发表自己有关童话创作的美学主张,或对作品反映的世态人情进行评论。可惜,在以往的选本里,这意义很大、用处很多的“框子”,几乎都被删去了,因此也没法让人一睹豪夫童话的全貌。
再者,豪夫童话中的人物已不再如民间童话似的简单化、模式化,而多半有了一个性格形成和发展的过程,因此更加栩栩如生,有血有肉,其行为动机、经历、遭遇和结局也更加令人信服。如《冷酷的心》的主人公年轻的烧炭夫彼得,便是一个塑造得很成功的典型,而民主德国根据这篇童话所拍的同名电影,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国放映以后,更把主人公彼得的形象深深地刻在了当时的一代观众的记忆中。
较之一般浪漫派作品,豪夫童话则更富有现实性和社会批判精神。不管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它反映的多半是资本主义发展初期的社会生活,表达了市民阶层对财富和幸福的渴望和追求,当然也批判了他们金钱至上和贪得无厌的丑行乃至罪恶。从总的倾向上看,豪夫童话的基调都比较明朗、欢快,都更富有积极乐观和向上进取的精神。
在这儿也不能不指出,我们的《豪夫童话全集》中也包含一篇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都欠佳的作品,就是《阿布纳尔,什么也没看见的犹太人》。它与其说是篇童话,不如说是则笑话,而嘲笑的对象正是主人公——身为犹太人的阿布纳尔。这篇原本并不重要但“全集”中似乎又不便随意删掉的作品,反映出欧洲特别是德国长期存在的对于犹太民族的成见和偏见;但是,与此同时,只要我们在读的时候稍加分析,也还可以看出犹太人当时完全处于受压迫的无权地位这一历史事实。
豪夫童话和格林童话都诞生在德国。艺术童话这种样式在德国特别发达,绝非什么偶然现象,而是与德意志民族的民族特性及其所处的社会、历史、地理条件,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都讲日耳曼民族特别善于思索。这个特点和优点,在探索自然宇宙的奥秘、认识社会人生的意义等宏观和深刻的方面得以发挥,便产生了如歌德、康德、黑格尔、马克思以及爱因斯坦似的伟大思想家、哲学家和科学家;在抽象玄虚而又气魄宏大的音乐创作中得以发挥,便产生了如巴赫、贝多芬和门德尔松似的交响乐圣手;而在民间,当无数日常的自然和社会现象需要解释,令人感到压抑、窒息的无聊和苦闷需要排解,善于思索的这一德国民族特点就变成爱好幻象,于是产生出了无数的童话和讲童话故事的能手。我们所译介的豪夫童话,虽包含着更多的作家创作成分,但追根溯源,其题材内容仍多半来自民间,具体地讲,和格林童话一样是来自德国黑森林地区的民间传说,一样是善于思索和幻想的德国民众的创造。
那么,日耳曼民族为什么特别善于思索呢?
对这个问题,当然非一篇短文可以全面回答。略而言之,笔者认为它是这个民族所处的人文、地理环境和所经历的曲折多难的社会发展过程造成的。在人类文明史上,日耳曼民族是个后来者;在近代欧洲,它经历了特别漫长的封建统治和战乱之苦,想改变现状和消除种种社会不公的努力屡遭挫折和失败。于是,在缺少阳光的天空下,在索然寡味的生活中,人们便逃向内心,要么苦思冥索,要么驰骋幻想。这就为大量民间童话和传说的产生,提供了适宜的气候和土壤;就使这些奇丽的幻想之花,在黑森林孤寂的茅舍里,在严寒的冬季的壁炉旁,一朵朵、一束束地竞相开放。
今天我们推出这部《豪夫童话全集》,除了重视它本身积极的思想意义和高度的艺术成就,除了它确实雅俗共赏、老少咸宜,还有以下两个着眼点:
一是读过并喜爱格林童话的众多小朋友和文学爱好者,如果再读一读同样产生于20世纪初的德国,几乎可以看作是它的孪生兄弟的豪夫童话,把两者进行一番对比,一定会有不少新的发现,获得不少意外的惊喜。
二是我们的文学研究家和文学爱好者,读一读似乎不起眼的豪夫童话,同样会有这样那样的收获。举个例子,他们说不定会加深对德国浪漫派乃至后来的一些重要作家和重要作品的认识了解。因为,在德国古今许多大小说家的作品中,如霍夫曼的代表作《熊猫穆尔的生活观》,格拉斯的代表作《鲽鱼》和《铁皮鼓》,都显然可以或多或少地发现艺术童话的痕迹和影响。
总之,豪夫童话也像格林童话一样,会使我们在轻松愉快的阅读中,既增加见识,又获得乐趣。
这个集子的翻译工作,是我和我妻子王荫祺共同完成的,因此它的出版令我倍感欣慰。其实又何止这个集子,在我将近四十年的著译生涯中,又有哪项成果不包含着她的辛劳,融汇着她的心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