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敬启。进入九月后果然不一样。风变得凉爽起来,仿佛是掠过湖面而来,虫鸣声也突然变得高亢了。我不像你,不是诗人,纵然秋风萧瑟,并无断肠之愁绪。昨日傍晚,一位年轻的助手站在窗下的水池旁边,看着我,笑道:
“你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开始叫了。”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这里的人已深深陷入伤秋之感,不禁有些难过。据说这位助手小姐一直对我同室的西胁笔头菜君抱有好感。
“笔头菜不在,刚刚去了办公室。”我这样回答。
她马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说话都变得不客气了:“哎呀,是吗?他不在就不在呗。云雀,你讨厌金钟儿吧?”
被她莫名其妙地噎了这么一句,我一时有点发蒙。
这位年轻的助手身上,有很多令人费解的地方,我早就开始观察她了。她的绰号叫“麻儿”。
今天顺便再给你介绍一下其他助手小姐的绰号吧。在此前的信中,我曾提到过这里的助手们有着令人不敢小觑之处,她们逐一给每个男士送上辛辣的绰号。不过,补习生们也毫不示弱,全都用绰号来称呼她们,所以嘛,可以说双方不相上下。不过,补习生们想出的绰号,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怜香惜玉,多少手下留些情。她名叫三浦正子,所以起了个麻儿的绰号[11],毫无意趣可言。而竹中静子,就叫做竹姑娘,更是没有创意,平凡透顶。还有一位戴眼镜的助手,完全可以起个龙睛鱼,但出于体谅,就叫她“金鱼儿”。给一个特别瘦的助手,起了个“润目鳁”;对于脸上总是没有表情的助手,就起名为“黑茶”。这些名字都不太难听,多少还算客气。还有一位,本来很丑,却烫了一头卷毛,涂着通红的眼影,化着怪怪的浓妆,因而名曰“孔雀”。原本是耍笑她而叫她孔雀,但是被起了绰号的本人却大为得意,说什么“对呀,我就是孔雀”,反而渐渐增加了自信,完全没有起到讽刺效果。如果是让我来起,我就起个“仙女”,她总不至于说出“对呀,我就是仙女”吧。除此之外,还有驯鹿、蟋蟀、侦探、洋葱等各种各样的绰号,都没有什么新意。只有一个“霍乱”的绰号,我觉得起得相当不错。这是一位有着宽脸庞、闪烁红光的助手,令人联想起红鬼的面具,不过,大家还算手下留情,依据“神仙也怕霍乱”[12]这个成语,起了“霍乱”这个绰号——构思太巧妙了!
“霍乱。”
“什么事?”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在做吗?”
“做呢。”
“加把劲啊!”
“好嘞!”她精神饱满地回答。被霍乱鼓劲可是叫人吃不消的。不只是霍乱,这里的助手们,虽然有些粗俗,但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2
补习生中最有人气的是竹中静子,绰号竹姑娘。她一点也不美,是一位身高约五尺二寸、胸部丰满、肤色微黑、一身正气的女性。她的年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反正岁数不小了。不过,此人的笑容很有特点,这也许是她获得人气的首要原因。大大的眼睛,一笑起来眼角上挑,眯成一条缝。她的牙齿雪白,让人感到特别凉快。由于她个头很高,那身护士的白制服非常适合她。另外,非常勤快可能也是她具有人气的原因之一。总之,她非常有眼力见,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地就干完了活儿,“简直就是日本第一老婆。”——这倒不是都都逸说的。擦身时,别的助手或与补习生闲聊,或互教流行歌曲,说得好听点,是一团和气,说得难听点就是磨磨蹭蹭。只有这位竹姑娘不同,即使补习生们跟她搭话,她也只是微笑着不置可否地点头,仍然用熟练的动作刷刷地摩擦着。而且,她擦身的力道既不大也不小,技术是最好的,而且极为认真细致,总是不言不语地开朗地微笑着,从不发牢骚,也绝不聊闲天,给人一种游离于其他助手的特立独行的感觉。也许正是这种不合群的、孤独的气质,对补习生们构成了极大的魅力吧。总之,她非常有人气。用越后狮子的话说,“那孩子的母亲肯定是个特别能干的女人”。或许是这样吧。据说竹姑娘是大阪出生的,她说话时还听得出些许大阪口音,这一点对于补习生们来说,也是相当诱人的优点。我很久以前,只要见到体型高大的女性,便会联想起大鲷鱼,而忍不住发出苦笑,因此,我只是觉得那样的女人很可怜,除此之外,感觉不到任何兴趣。相对于有个性的女子,我更喜欢可爱的女孩,麻儿就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我还是对这位有些神秘的麻儿最感兴趣。
麻儿十八岁。据说从东京府立女子学校中途退学后,就来到了这里。她的小脸又圆又白,有着一双睫毛长长的双眼皮大眼睛,由于眼角稍稍下坠,所以她的眼睛总是很吃惊似的瞪得溜圆,额头也因此出现抬头纹,使狭窄的额头变得越发狭窄。她动不动就笑,一笑起来就露出闪闪发光的金牙。就好像老是想笑,使劲憋着不笑似的。“说什么呢?”她常常使劲睁大眼睛,不管别人在谈论什么话题,都要探头去听,于是转眼间她便笑得前仰后合,弯着腰,一边嗵嗵地捶着肚子,笑得喘不上气来。她的鼻子又圆又大,薄薄的下唇稍稍突出于上唇。虽不是美女,却极其可爱。她对工作不大上心,擦身的技术也不怎么样,无奈整天活蹦乱跳的,实在可爱,所以她的人气并不输于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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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男人都是很奇怪的,对吧。对于不那么喜欢的女人,会毫无顾忌地想出“霍乱”、“黑茶”这样糟蹋人的绰号,而对于喜欢的女人,则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绰号来,只能给出竹姑娘、麻儿这样司空见惯的称呼。哎呀,今天我总是傻傻地谈论女人的话题。不过,今天不知怎么,也不想说其他的。可能是因为昨天我被麻儿“你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开始鸣叫了”那句可爱的话迷醉了,还未清醒过来吧。尽管麻儿总是那样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可说不定她是一个比其他人更孤独的女孩子呢。特别爱笑的人,不是也特别爱哭吗?只要一提起麻儿,我就变得不正常了。反正麻儿那样向西胁笔头菜君示好,让我很受伤。现在,我匆匆吃完早饭,在抓紧时间写这封信,但是,从隔壁“白鸟屋”传来补习生们的笑声,其中夹杂着麻儿尖细、夸张的笑声,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笑什么呢?真不像话!简直是一群白痴。今天我的确是怪怪的。虽然还想写点什么,可是隔壁的笑声让我很烦,实在写不下去了。先休息一下吧。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了,那就再写一点吧。那个麻儿,总让人搞不懂。别误会,其实我也没有把她特别当回事。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大概都是这样吧,到底是什么人品完全看不出来。我每次见到她,简直就和杉田玄白第一次翻开洋文书籍时的心情一模一样——“犹如乘着一艘没有船舵的船出海,在汪洋之中无所依靠,只能傻呆呆地随波逐流”,这么比喻虽说稍有些夸张,不过,我对她多少有些畏缩却是事实。我对她总是很介意。现在,我也是因为听到她的笑声而中断了写信,扔了钢笔横躺在床上,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万般无奈之下,我躺着向旁边的松右卫门先生诉说。
“那个麻儿,真是烦人。”我噘着嘴说道。
松右卫门先生泰然自若地盘着腿坐在旁边的床上,一边剔着牙一边点点头,然后用毛巾缓慢地擦去鼻头上的汗,说道:“那孩子的母亲不好。”
无论什么事都一股脑归咎于母亲。
不过,麻儿或许的确是被坏心眼儿的继母养大的孩子。虽然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不消停,但是,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落寞。反正,我今天好像格外喜欢这个麻儿。
“你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已经开始叫了。”
从听到这句话起,我就变得不正常了,虽说她只是个无聊的女孩。
九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