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果真从未央宫传来了碧容失踪的消息,夏栀神色如常,只当什么都不知晓,潜心准备薇芳仪要她琢磨的糕点,倒也真想了个点子,当下准备妥当作好了送去正殿,不多会儿,那边便有人过来请她过去。
“臣妾恭请芳仪娘娘万安——”
“起来坐吧,你我之间,不必这许多礼节。”薇芳仪坐在上首,见她抬头的一瞬间,眼中毫不掩饰地闪过了惊讶之色。
夏栀心中了然,也只是淡笑着谢恩坐下。她今日不再素面而来,早在把点心做好之后就已经悉心装扮,一袭草绿色的襦裙随风轻摆,娇嫩青葱。薇芳仪既有意扶持,她也要让她知道自己确实值得她花费心思。
“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儿总爱穿颜色艳丽的衣裳,你这草绿衫子倒真少见。不过……”薇芳仪顿了顿,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这样,也别有一番滋味。”
“娘娘谬赞,”夏栀道,“娘娘身份高贵,穿着艳丽才真真好看,臣妾不过蒲柳之姿,选这草绿色也只因为天气炎热,想着穿淡雅些,瞧着也凉爽些儿罢了。”
“是这个理。”薇芳仪赞许,“本宫瞧着,你倒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怪不得做什么事儿都这般让人喜欢。”她说着瞅了瞅就摆在手边的糕点,那正是夏栀才派人送来不久的,“味道很好,我吃出了桂花的味道,似乎还有些碎藕丁,只是不知为何闻起来不单有桂花的香甜,还另有一缕幽香,你还放了什么?”
夏栀细细解释:“臣妾这几日一直在琢磨要做些什么别出心裁的糕点,可想来想去,山珍海味皇上也都吃过了,臣妾再怎么心灵手巧,恐怕也比不过司膳房的人。后来看着丹桂飘香莲花满湖,臣妾心想,倒不如做些时鲜的。如娘娘所说,这糕点里头,有磨碎的桂花粉和切碎的莲藕丁,至于那股幽香,大概是因为蒸煮糕点的水用的是荷花水。”
“荷花水?”
“正是,臣妾将荷花蕊洗净了放入水中煮沸,澄清晾凉,再用那煮过荷花蕊的水放在蒸笼下头蒸糕点。如此一来,荷花的清香便能一点一点渗入糕点里边。再者,臣妾用来盛放糕点的是刚摘下来的荷叶,恰好能护着这香味不散。”
“原是如此……”薇芳仪怔怔地盯着那点心看了会儿,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道,“下月中秋佳节,阖宫夜宴……你,也去。”
“臣妾也去?”夏栀一愣,着实没有想到。
薇芳仪挑眉:“你不想去?”
“那倒不是……”短暂的愣神,片刻间她已恢复了常态,“臣妾只是想着,阖宫夜宴,宝林以上的位分才能在御前陪着,可臣妾身份低微……”
“纵使身份低微不能在御前伺候,但精心准备,为皇上献舞一曲却也没有什么不可。若还能奉上亲手准备的汤羹点心,想必单是这份心意,皇上也会放在心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若她还不能明白,就当真是枉费了薇芳仪这一番苦心了。夏栀站起身对薇芳仪行了个大礼,低眉敛目:“娘娘提携之恩,臣妾永记于心。臣妾定当好好准备,中秋之日绝不让娘娘失望。”
薇芳仪微笑着点头,只是笑容之中,却仿佛总有一丝苦涩。夏栀谢恩告退,心中自是明白她那一丝苦涩是从何而来。后宫佳丽三千,谁人不想得到皇上的盛宠,可谁人又能永远一枝独秀?为了保住自己长远的富贵荣华而精心设计,要亲手将别的女子送上龙床,心里怎能不苦。
闭了闭眼,夏栀忽然有些害怕了。当年她是皇后,她的身份和皇上的宠爱让她从来不需要去操心这些事情,但以后呢?她再世为人,身份早已不同,难保日后有朝一日她也要像薇芳仪这样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这些事情,她不愿也不想。
去秋来,立秋之后,正午的时候日头虽还毒辣,但早晚时分却已是凉了下来,只是此时已近傍晚,采薇宫后院里的夏栀依然香汗淋漓,脸上热得红扑扑的,倒添了几分娇憨。
自那日从薇芳仪处回来,教她跳舞的舞娘便悄悄住进了采薇宫,每天调教着她。夏栀从前也细细学过舞蹈,如今重拾旧爱,倒不算难,不过几日,就跳得越发顺畅了。不过跳得顺畅还远远不够,想要在皇上面前一舞使其倾心,不单舞姿要美,心思也不能少花。
“采女累了吗?午歇之后就一直在练习,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喝点水润润嗓子。”教她跳舞的舞娘名唤明欢,眉长入鬓,口似樱桃,体态纤纤,柔若无骨。
夏栀略停下来,接过阿秀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嫣然一笑:“我还不累,正在兴头上呢!只是不管怎么练,总觉得无法比拟当年杨贵妃一二……不,莫说杨贵妃,就连你,我也是比不上的。”
明欢低下头若有所思,静默了会儿道:“这霓裳羽衣舞本也不是原曲了,只是我尽力想去复原罢了。你虽有些舞蹈底子,但这舞到底是有些难的,我想着,或许还应该再改动改动。”
“我原不是很懂,不过既然挑了这支舞,若再改得面目全非,就白白浪费你的一番心意了。”夏栀喝了口茶,又道,“再练几天吧,离中秋尚有大半个月,若还是不好,换一曲简单些的,也很方便。”
明欢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笑得温和清雅:“芳仪娘娘慧眼,采女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让大家失望。”
夏栀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正要说话,就听见个颇为熟悉的声音道:“我当妹妹在哪儿,原来在这后院里,叫我一顿好找。”她忙循声看去,竟是宋秀华袅袅婷婷地走来了。
“哟!”宋秀华边说边走近,“瞧着这是在跳舞呢?妹妹今日好兴致。”
夏栀忙将手中的茶杯递给阿秀,疾步上前略施了一礼:“宋姐姐安好,怎么今日忽然来妹妹这儿了?”
宋秀华扶她起来,眉眼弯弯:“我在宫里头无聊得很,想起上回和妹妹聊得投契,所以才想来看看妹妹,倒不知打扰妹妹跳舞的雅兴了。”她说着看向明欢,面上便有惊艳之色,“这位姐姐倒是有些面生,不过生得真好看!”
明欢低头上前见礼:“妾身明氏,只是宫中的舞姬,来教夏采女跳舞罢了,不敢受此夸奖。”
“你还找了舞姬来教你,看来不是闹着玩儿呢。”宋秀华有些好奇,“你怎么忽然想起学跳舞了?”
献舞之事本就只有几人知道,薇芳仪断然不会四处张扬,在中秋之前让旁人知道自己会落下这么一颗棋子,可眼下被宋秀华撞了个正着,说是不说?
夏栀心中犹豫,笑着看了明欢一眼,只见她微微垂目,却看不出是个什么态度。但时间容不得她细想,索性实话道:“妹妹不敢瞒姐姐,芳仪娘娘看皇上近来神思倦倦,所以在中秋宴上想给皇上献舞。只是娘娘身份尊贵,在那样的场合也不大合适,便由妹妹代劳了。”
她相信宋秀华是个聪明人,况且早前听阿秀说她与华妃结下了梁子,想来也不会再来拆薇芳仪的台面。
“我说呢,竟是这样。”宋秀华幽神色自如,看不出任何情绪,“也好,我这会儿瞅着,妹妹倒当真是一副跳舞的好身段,相信中秋夜宴当日,表现一定不俗。”
“承姐姐吉言。”
“妹妹客气了。”宋秀华莞尔,“我不知妹妹要跳什么舞,只是想起幼时父亲曾请了舞姬来家中,那位舞姬翩若惊鸿,舞蹈之时还能抚琴弄弦,美得有如天仙下凡。我就想,再好的舞蹈,皇上恐怕也都看过了,妹妹可要在别的上头多下些功夫。”
夏栀连连颔首:“姐姐说得有理,我许久不跳舞,正想着自己身子骨都不软了,难免要丢脸,姐姐这是给我灵感了。”
宋秀华笑着摇头,道既然她在习舞就不打扰了,遂带着宫女离开了后院。夏栀让阿秀送她们出去,自己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素日里都没有人来找我,也不知今日她怎么就来了。你看……”
此时明欢才抬起头来,遥遥望了望宋秀华的背影:“虽然献舞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她说着顿了顿,眼神转到夏栀身上,便带了几分郑重,“有些话我说了,采女可以不听。方才那位,不像是个好糊弄的主,采女日后若与她来往,务必要多留一些心思。”
“此话怎讲?”
明欢却只笑了笑不作答,示意夏眠接着练习,自个儿目视前方有些出神。夏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知道不会再等到答案,便也只好叹口气,静下心来继续跳舞。
十数日的时间眨眼而过,八月十五这日,明月高挂,涤魄液池旁的荷花朵朵怒放,清香满园。太平宫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各宫中人分坐各位,等待皇帝秦宗过来。
华妃赵佳妍倚坐左首,头梳灵蛇髻,缀以金牡丹珠花步摇,身着桃红色团绣烟霞罗衫,配以金丝牡丹披帛,丰姿冶丽,国色天香。薇芳仪司徒洁薇端居右首,挽着飞天髻,斜插一支凤蝶鎏金珠钗,穿着寒烟紫蝴蝶穿花锦绣襦裙,秋波微转,如琬似花。
继而往下,左边依次是年美人年芳儿、伍才人伍韵,右边则是林才人林芜与宁才人宁芊。虽然皇上应允了她可以不参与后宫诸事,但今日中秋夜宴,宁芊几经思量还是出席了。她并未多做打扮,只是简单挽了回心髻,着一身藕色轻纱罗裙,清秀婉约。
再往后,依次坐着的诸位宝林、御女,也大多盛装而来,虽不能与华妃、薇芳仪比之,但也是个个都水灵秀气,观之可亲。
“皇上驾到——”
随着首领太监高复的一声通传,众人纷纷从座位起身,绕到桌前跪下接驾。
“快都免了吧!家宴而已,不必拘礼。”先是听见个温柔谦和的声音响起,才看见一男子自太平宫门口款款而至。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明明是男儿郎偏叫人无端想起“明眸皓齿”这四个字,却又清新俊逸,雅人深致。
“皇上可算是来了!”华妃头一个站起身,柔柔笑着迎上前去,语带娇嗔,“臣妾们在这儿好等,都要望穿秋水了,这才把您盼来……”
秦宗深深看她一眼,紧紧握住她的手,牵着大步向前,直至桌前坐下:“朕前朝有些事情,这才来晚了,也就你敢抱怨。对了,怎的不见太后?”
华妃脸上颇有些得意之色,微微环顾众人,才道:“臣妾来之前去瞧过太后了,太后说想静心礼佛,不愿来这人太多的地方。臣妾想想也是,平日里太后就不喜欢大伙儿都往慈恩宫杵着,也就臣妾能常去陪着说说话。”
“朕知道你能干。”秦宗夸华妃一句,见薇芳仪还在下面站着,又温和对她道,“你也过来坐,你往那儿一站,不是让旁人也陪你站着吗?”
薇芳仪面上微红,低着头走过来坐下,柔声道:“臣妾看皇上和华妃姐姐说得投契,不敢来打扰呢。不过皇上在前朝忙到这么晚,也该饿了,不如先吃点儿东西,要不然回头饿坏了,华妃姐姐可要心疼。”
秦宗大笑,示意其他人也都入座。华妃斜斜瞥了薇芳仪一眼,转而斟了一杯酒,面对秦宗的时候又是笑意盈盈:“那就让臣妾先敬皇上一杯,祝皇上身体安康,事事如意。”
秦宗举杯与她相碰,说了声“好”便一饮而尽。薇芳仪见状,便也斟了一杯酒,道:“皇上既已喝了姐姐的酒,不妨也喝臣妾一杯。臣妾恭祝皇上福寿绵延,大秦江山千秋万代。”
“这话说得好……”秦宗连连点头,又一杯酒下肚,看起来却略有几分惘然,“大秦江山千秋万代,这话……萱儿在世的时候,也时常对朕说。”
薇芳仪笑容一僵,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嗫嚅着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华妃蹙了蹙眉,瞪了她一眼,方对秦宗柔声道:“先皇后仁慈,事事为江山考虑,也为皇上的身子考虑。今日大喜团圆的日子,皇上可万万不能不快。”
秦宗呆愣片刻,蓦然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你说得对,今日中秋佳节,也是你与薇芳仪的好日子,朕应该开心才是。”
“臣妾的好日子?”华妃不解,看了看薇芳仪,见她也是一脸疑惑的样子。
“如今后宫主位空悬,诸事都要你们二人费心,亦很辛苦。”秦宗顿了顿,接着道,“何况,你们二人早年便是王府的侧妃,这么多年,也该晋一晋位分了。”
华妃一怔,惊喜的神色掩都掩不住,她虽知道皇后薨逝,她的位分早晚会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薇芳仪也是一怔,但面上更多的却是淡然。她站起身对秦宗拜了拜:“承蒙皇上关爱,但臣妾不敢居功,后宫的一切,全靠华妃姐姐劳心。”
华妃冷冷扯了扯嘴角,打从司徒洁薇进府那日起,她就瞧不惯她那副假惺惺的模样。
秦宗扶薇芳仪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宽心,便扬声唤高复道:“替朕拟旨——华清宫华妃赵氏,毓生名阀,协辅中闺,温慧宅心,端良著德,兹仰承皇太后慈谕,晋为贵妃,赐封号……惠;采薇宫薇芳仪司徒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克娴于礼,靡懈于勤。兹仰承皇太后慈谕,晋为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