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珐大陆的夜晚很静,静到不放过任何一根银针落地的声音。但在这寂静的表象底下,却是四处蛰伏着危险。就像一头假寐的狮子,先让猎物掉以轻心地从前方穿过,它就猛然间睁开杀戮的双眼,锁定住那个快要成为腹中餐的小东西。
今晚的陪练,歆图全程有些心不在焉。鹤殷似乎看出了她的反常,借口问道也被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给搪塞过去。整个过程就这样草草结束。
流影是一个观察力十分敏锐的人,只要从他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开始,就会深入调查,到最后连着把整个底盘都掀上来。
歆图担忧的,是不确定他还知道多少东西,比如她和鹤殷的真实关系。
流影知道她不是杰卡真正的妹妹,只是一个无中生有的假冒者。现在也差不多确定了杰卡真正的死亡,乃鹤殷所为。如果他不就此善罢甘休,而把二者联系起来,甚至慢慢揣摩出一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的处境将十分危险。
她不知道莫茨·鹤殷有什么目的,她只是一个四肢被操控住的傀儡,目前还翻不了身。但在外人眼中看到的,第一眼不是你有什么苦衷,而是一丘之貉的阴谋,是一起入地狱的共沉沦。
歆图无法冷静,这威胁到她的生死。流影会怎么做?上报给军团他们二人的所作所为,然后被军团处置?还是就此永远沉默在心里。她看不穿。
莫茨·鹤殷一语成谶,那之前她百般抗拒的“一条绳上的蚂蚱”,如今倒真成了她不得不接受的“一条绳上的蚂蚱”。身在这乱世,无一人可出淤泥而不染。
刚从训练场试炼回来,歆图忧心忡忡地走在小路上。她不小心一个没注意,就磕到了前方的小台阶上,正脸明晃晃地扎进了灌木丛中。忽然,隐隐约约有人声从前方传来。
她屏气凝神,悄悄地把脸抬起来,疼死了,那些杂乱的树枝差点没把她给戳破相。
歆图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前方汉斯团长直挺挺地背对她站着,正在和他交谈的流影微有虑色。
“团长,预备部确实混进了基拉人的卧底。”是流影的声音。
“可否确定目标?”汉斯问道。
“不太能确定,但我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流影道,“是我们预备3班的,莫茨·鹤殷。”
歆图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忽然,她一个没站稳便又朝着左侧灌木丛摔了过去,那架势大的把灌木丛给震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谁?!”汉斯团长警惕地回头巡视道。
瞬时,一只小兔子从丛中窜了出来,前面两人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又向后方扫视了几眼,转而消去了疑虑。
歆图蹲在后面,不敢大声喘气,耳朵紧紧贴着墙壁。
“莫茨·鹤殷?”汉斯的声音透露着一丝不确定,“记得当初他填写加入预备部申请书的时候,身份背景那一栏是空的。后来有派人去调查过,他是个孤儿,小时候被一个乞丐所领养,不过查的时候那乞丐已经死了10年之久了。”
“这就很说明问题了。”流影淡淡道,“如果父母尚在世,或者是伪造的血缘关系,事情迟早会败露。但如果是孤儿的话,就会断了一切线索,一切联系。过去如何,无从得知,反而给了伪装的机会。”
“你确定吗?”汉斯定定地问道,“虽然有问题,但我们缺少证据。”
“我……不确定。只是怀疑。”流影泛光的眸子有些忧虑地眨了几下,然后悄悄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瞒着,听索姆其男爵说,他之前和杰卡双人外出完成鲁斯森林集训的时候,杰卡被一头巨大的狺咬死了,他受杰卡临终前的嘱托去拉米比尔城找到他的妹妹,然后妹妹一气之下便决定加入预备班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一个普通人类种族的女子,好像叫……歆图?”
流影的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只听他笑着说道:“没错,确有其事。”
“如果莫茨·鹤殷真的有问题,那这个女人也逃脱不了干系,很有可能,她根本不是什么杰卡的妹妹,他们就是一伙的。”汉斯若有所思地道。
“团长……”流影突然出声。
“怎么,你是否也是这样认为的。”汉斯问道。
“歆图……”流影顿了一下,“歆图确实是杰卡的妹妹。”
躲在墙壁后的歆图突然怔住了,流影之前在她面前拆穿过她的身份,知道她是伪装的。可为什么,现在,他却没有跟汉斯讲实话?反而帮她掩盖过去了,她想不通。
“我怀疑,很有可能是莫茨·鹤殷杀了杰卡之后,找到她的妹妹,捏造了真相,骗她加入预备班。”只听流影继续道。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汉斯摇了摇头,神色疑惑,“把哥哥杀了,然后去找到他的妹妹,还把妹妹留在了自己身边,真不像正常人能干出的事情。”
“如果他是基拉人的卧底,那他本就不是正常人。莫茨·鹤殷这个人深不可测,不知道在策划着什么阴谋?”流影思忖道。
“行,既然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可疑的线索。我明天就编一个借口,把他找来,调查一下。”汉斯说道。
从那边回来之后,歆图疲惫的双眼一直盯着天花板,她房间在城堡之顶,而穹顶之上是镂空的,有一个圆形的玻璃窗正对着她的床,可以从中看清绚烂的星夜,视野绝佳。可她现在却无暇欣赏这些美景,甚至觉得,那夜空之上会突然掉下来一只猛兽,趁她睡着的时候,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她本是最希望莫茨·鹤殷受到报应的人,那个喜欢控制他人、手段狠辣的男人。可今夜却让她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是她自己的安危吗?可是流影一句话已把她与鹤殷的关系撇地一干二净。
也许她在担心的是,那无数个充满危险的未知的明日吧,就像今天一样,让人毫无察觉的,无形中已经给一个人宣判了罪名,任你再怎么心思缜密,怎么完美策划,也终究逃不过。
如果莫茨·鹤殷真的是基拉人的卧底,那他会死吗,歆图出神地想着。赫利王国会怎么处置他呢,斩首示众,还是斩首示众后再抛尸荒野,抑或把他的事迹当成小故事一样在街头巷尾传播,告诉群众,这就是背叛王国背叛族类的下场。
歆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还残留着被灌木丛枝叶刮擦的余痛,她轻轻地抚上那块皮肤,用手无意识地揉搓起来,可是刚触到的却是一阵冰凉,她有些诧异地抬起手指,放到自己的眼前看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已无意识地淌下了泪水。
最后,歆图实在承受不住疲惫的侵袭,沉沉地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歆图看见自己房间的门缝之下被塞了一张小纸条。她走过去捡了起来,然后放在了桌上。留款人是莫茨·鹤殷。
歆图,我最近自己有些修炼事情需要处理,暂时晚上没有时间给你陪练了。若修炼上有任何问题的话,可以去找由恩,我已拜托了他。如果不出意外,会在两周之后回来,这样还剩一周的时间可以精炼。如果真的下定决心要打败胡吉拉斯的话,这段时间要好好练,一步一步按照我的要求,不许偷懒。
勿念,鹤。
歆图看完之后,便把纸条扔进了垃圾桶里。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身走回垃圾桶边,把纸条重新捡起来,再撕碎然后扔进去。
她面色复杂地坐在床上,双手不知不觉地抓紧了被子。呼吸声一滞一滞的,像刚经历过什么莫大的恐惧。
莫茨·鹤殷绝对是被汉斯团长的人带走了,而根本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自己去处理修炼上的什么事情。他会像罪人一般地被审问,她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法审机构是什么样的,会不会严刑逼供,会不会严鞭笞打,就像电视剧里经常播的那样。
接下来的两周训练,歆图都按照鹤殷的要求分毫不差地完成。奥义修炼上有不清楚的地方也会及时找由恩探讨,雷系奥义一阶的三大基础法术经过她日夜不休的训练,已经取得了可观的进步。忙碌的训练生活在白日里表面上使她暂时忘却了那件事,但随着约定日的将近,她开始隐隐担忧起来。
今天是约定日的首日,鹤殷会回来找她进行精炼的第一天,歆图准时到达训练场,在夜风中等了他许久,等到训练场上空无一人,而他却没有来。
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直至第五天,每天歆图都等到深夜,他都没有来。
第六天在凯恩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到了流影,她有意无意地问到最近军团有没有抓到基拉人新的卧底的事情,并还问了会如何处置他们。谁知流影沉默了许久,最后朝她淡淡一笑,说这些属于军团高级机密事件,他也不知道。
越是含糊其辞的回答使歆图越来越不安。不知怎的,她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那莫茨·鹤殷怕是再诡计多端,再有九条命可以折腾,也难逃此劫了。
平时恁是鲜嫩多汁的小牛排,如今在她嘴里也索然无味。她草草地嚼了几下,在流影有些惊诧的神情下,缓缓与其道别。
出了食堂,歆图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在训练场上。
整个预备班总部有十万多人,每天训练场里的人都是很满,来的来,走的走,彼此之间如过客般匆匆,谁也不会记住谁。
可她却能永远记住他,那个如梦魇般一直围绕在身侧的男人。但那人好似又向她变了一个把戏,就这样突然的凭空消失了,没有丝毫音讯,活着也没有,死了也没有,仿佛永远成为了一个谜团,她等不到揭晓的那一天。
歆图觉得憋屈,继而是深深的无助。纵使莫茨·鹤殷百般作恶,但他现在还不该死,她的速愈奥义还在他身上,她还没有真正把东西抢夺回来,要死也是她亲手把他了结。
歆图孤独地站在训练场中央,出神地看着那棵被种在边缘区域的大树,是莫茨·鹤殷最喜欢倚靠的地方。树因为长期被成千上万学员每日的“磨练”而变得沧桑。树干上奥义法术残留下来的痕迹,秃秃的叶子,都是一切时光的见证,一切好的、坏的、不想记起的,还有不愿被遗忘的回忆。
瞬间,歆图察觉身后有人跟进,她有些期待地回过头去,就连她也不知道是为何的情愫,却只见胡吉拉斯一脸讥笑地站在背后,不屑地上下打量着她。
“哟,又见面了,小贱人。”胡吉拉斯摩挲着前些日子被琉黎的水刃割破而造成的掌背伤痕,得意地说道,“最近找你那跟你一样低贱的半人训练地怎么样啊,后天就是正式的对决了,有没有做好给爷磕头认错的准备。”
歆图紧咬牙关,眼神恨恨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那胡吉拉斯突然有些惊诧地捂住了嘴,可眼中却尽是嚣张,只听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哎哟,不对,爷给记错了,那个莫茨·鹤殷好像刚被当作卧底嫌疑人被汉斯团长抓走了,我也是听表哥偷偷说的。你说这可怎办好,陪练没了,靠山也没了,最终还不是会像垃圾一样被人给踩在脚底下。”
歆图右手掌突然生成一计雷球,以眨眼之间的速度就像胡吉拉斯脑门砸去。
胡吉拉斯反应过来了,不过却避开地稍显吃力。只见他双手一合正要用雷缚把歆图捆绑住,让她不能动弹,就被她一个360度后翻给被迫扑空,紫电在空气中跳跃了几下,顺而一点也不剩地消失。
胡吉拉斯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仿佛瞬间被这前些日子还无比柔弱的人类女孩给弄晃了眼,只见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歆图,眼里尽是不甘与愤懑。
歆图心中悄悄地舒了口气,她按照由恩说的,在练足腰腹力量和腿部力量之后,就尝试练习一些对决中的武术招式并加以运用。鹤殷给她的训练任务并不是无用功,反而大有用场,那些就像招式的基石,筑稳下盘才有上盘,若下盘不稳,上盘则是危危欲坠,任你怎么急于求成,都是没有用的。
且说那方,胡吉拉斯并未就此善罢甘休,他嘴中不满地辱骂了几句,瞬间双手生成了两只大雷球,不由分说地就朝歆图的致命部位掷去,那雷球混有强大的力量,爆发力不可小觑。
歆图并未就此歇停,转眼间生成一个雷盾以抵挡这汹涌的进攻,只见雷盾生生与这威猛的双奥义球擦出闪电般的火花,她不堪重负地向后被迫滑行了数米,转瞬雷盾与雷球俱破裂在了空气之中。
她双手扶膝,弯腰喘着粗气。跟索力一样,奥度拉家族的人力量天赋十分强悍,这胡吉拉斯没有100也有得有90以上,而她的力量天赋只有50,大约是再差了一个她的距离。因此,她的攻击力并不占任何优势。她所能倚靠的只有她的耐力,满分的天赋值。在战略上,她由此只能选择慢慢地消耗对手,趁其掉以轻心之际给予致命一击。
歆图本想再战,谁知一道凌厉的雷鞭突然间扫入他俩之中,阻止了这场热烈的打斗。
她抬头望去,来人正是她雷系奥义基础班的讲师卡尔隆先生。
对面的胡吉拉斯愤懑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能把人给撕裂,手中刚刚又生成的雷球因卡尔隆的出现,给生生硬憋了回去。
卡尔隆皱了下眉头,本就满是褶皱的脸庞显得更是苍老,他不悦地说道:“正式比赛之前,禁止私斗,一是为了给双方都保存实力,二是万一某一方有搞小动作,会给另一方造成负担,从而有损正式比赛的公平性。你们,即刻停止,听到没有!否则,二人皆取消提前毕业权利。”
歆图有些无奈地努了努嘴,说道:“抱歉,知错了。”
胡吉拉斯冷哼一声,不屑地抱胸,扭过头去。
待卡尔隆离开后,胡吉拉斯恨恨地说道:“多日不见,你进步倒是挺大的,看来莫茨·鹤殷那家伙还有点用场。本以为是个跟你一样废的半人,不过,有什么用呢。你知道背叛赫利王国的下场吗,不仅死前会受到拷打逼供,还会处以极刑,死后头颅砍下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去承受百万民众的唾骂,尸体丢去喂狗,永世不得超生。”
歆图的呼吸突然停住,面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她的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刚想迈开脚步逃离这个地方,却没有站稳,差点硬生生地倒下去。
“不过,你还是先考虑一下自身的安危吧。最后提醒你一下,后天,就是你我之间的对决。我今天根本还没有使用出全部的实力,啧啧,让我想想,到时候,你光滑的小脸蛋儿会挂多少彩呢,又会如何跪下向我求饶呢,叫我放了你,饶了你这个出生于低贱族类的人,哈哈哈哈哈。”
胡吉拉斯得意地看着面前有些失态的女人,嗤笑一声就离开了此处。
歆图淡淡地笑了一下,胡吉拉斯的话语已经对她没有了任何的威胁效果。她不会再受他的欺辱,再中他的计,无论对决结果如何,她往后只跟自己比较。后天的她即使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算作一种失败,只要是超越了昨天的自己。
这是莫茨·鹤殷教给她的话,她现在已深刻理解并悟到了自我的修行中,可那个男人却没有准时回来。说好的最后一周精炼时间,已被他自说自话地删去了五天,今天一天,还有明天一天,仅剩最后两天了。她其实是很想赢的,想给那个恶霸胡吉拉斯一个狠狠的教训,她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就是想证明自己,或者不仅是证明她自己,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是生来就低人一等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生来就必须承受他人的霸凌,不管他弱小与否,强大与否,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他还会回来吗,告诉她还有哪些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她还有机会吗?
歆图有些失落地回到自己房间,等着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悄悄流逝到约定的十点钟。她坐在床上愣了好久,突然起身准备下楼,一如往常地走到训练场等他。可她刚没走出几步,又突然折返,然后回到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瞬间想通了,不知道自己之前还在那固执些什么,莫茨·鹤殷一直是一个守时克己,心狠手辣,说到做到的人。从那头狺底下,她向他许诺的,他履行承诺逃了出来。与胡吉拉斯的对决,她向他要求的,帮助她提升,他都尽职做到了。
而留下的那张纸条,他说好的,如果第一天能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如果没有回来,以后也就不会再回来了。
歆图抱着枕头,有些疲惫地摊躺在她自己的小床上。她抬头,望着高高穹顶上的玻璃窗,如果越过窗户,就是那广袤无垠的星野。
她不是赫利王国的人,对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实在的感情。说得更现实一点,卧底是谁又不是谁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天下到底最终归属为何人对她来说也都不重要。她只要今天吃饱,明天穿暖,有事做,有想要去完成的梦想,就已经非常足够了。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说来就来,有可能也会不打一声招呼就走,有完满,也有遗憾。
枕头太过于柔软,歆图渐渐进入梦乡,就在她要完全睡着的那一刹那,穹顶的窗户忽然被人打开,一道黑影纵身一跃,跳入了她的房间之中。歆图猛地睁大双眼,大声地惊呼了一下,谁知那个人突然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是那熟悉的略带一丝微喘的冷淡语调。
“睡得香吗?”
歆图有些不敢置信:“鹤……鹤殷?你……没死。”
“十点练习,你迟到了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