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常欢
即使是看着他杀人如麻,却依然不曾放弃对他的爱,所以即使是死在他的手上,她依然无怨无恨,因为愧对,愧对那些始终和她站在同一战线的人们,愧对那些死在他手下的百姓。
昭平仰头看向天空,天上白云几多,繁星点点,和离开的时候的冰川有几分相同之处。每当想到那些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都对自己满怀感恩的人们,她都心力憔悴。无能啊,当时的自己初出茅庐便遇上了落大哥,一路行医济世,看到的无非是病人和健康的人,感恩的人和施恩的人,即使偶尔遇到几个强抢豪夺的人或妖,都是为了生活而不得不为非作歹的。因此,才会始料不及世上竟有西凉这样一个以恶为常的地方,即使看遍了苦难,心里却依然相信善良是天性,不可剥夺的天性,只要有机会便会像土里的芽儿在心中茁壮成长。
她生下来便是在一个安良祥和的环境中,凤凰眼中流下的一滴血泪,又经佛祖点化,送去丹穴山与凤凰为伴,和师父学习,在出山之前看到的都是佛法慈航的世界,有众多仙人的笑语呢喃,有凤凰如玉清灵的歌声,有百鸟朝凤的喜悦,有师姐妹们同欢同乐的幸福。在她身边,堆积了世间所有的善与好。因此,在充分认识到西凉是个怎样的地方之时却依然不肯相信这世上是“善”所不能拯救的。
毕竟道行粗浅,对人生百态也知之甚少,所以仅凭初次见到刑天时的印象,便认定了他必会有改过自新的时候;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他必能改掉杀人如麻的习惯;相信了他之所以会嗜杀成性,是因为身边没有督促点化他的人;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彻底的死心后,已经一无所有了。
天性的善良,不再是源源不绝的给予身边每一个落难的人,因为每一次的出手相助都是将对方置于更深的灾难中;以天下慈和为己任的心,也逐渐熄灭,因为打击太多太多,多到她再也不敢相信尽凭己力便能匡扶天下;连爱人的心也淡了,不能爱,无论是一花一草一树木,还是无辜善良的百姓,生命垂危的人们,都不能爱,因为一旦她“爱”了,他们便会成为刑天和常欢还有他们的手下摧毁他们的生命的理由。
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恋,竟是让她的人生彻底被摧毁的缘由!因为爱他,所以即使他依旧嗜杀,她也为他找遍千种万种的理由,直到再也没有理由;因为爱他,所以即使曾经一度全天下的人都想置之死地,即使她心里明白他死了才是正道,却因为爱,而违背良心违背天理的救了他,成为他那段苦难的日子的唯一支持者;因为爱他,她不敢有爱,不敢有喜欢,不敢有任何积极乐观的情绪,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救了他却害了全世界……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她会怎样?远远的离开西凉吗?可是她知道她不会,她会有千百种理由来让自己一步又一步的靠近西凉,靠近他!一直以来她都在告诉自己,她留在西凉是因为心中的慈悲善良不允许她见死不救,是因为他所有的仇恨都源自她,她走了百姓们会真的如他所说的一夜之间全部死去,是因为他的威逼,是因为……其实全是假的,是借口,她的心底一直明白,是因为她放不下他,无论日子再绝望,却依然保留那一份信任,相信他会实现他曾许下的诺言成为一个善人,是因为不肯接受他真的真的欺骗了她,真的真的始终玩弄她于手掌中,真的真的……
是她用女人的自私,用女人对爱情的憧憬,蒙蔽了自己。她是一直在变的啊,为他而变,他要她沉默、懦弱、自私、痛苦、伤悲、狰狞、丑陋……她全都做到了。她是那么清楚的知道自己早就不是人们眼中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那么的相信她,她不愿接受自己丑恶的内心,所以才会一直端着与他对抗的模样,他杀戮,她救人,他不断的杀,她便不断的不屈的不饶的救,其实她早就弃械投降了……心,好累啊!
所以,当他阴狠的掌风袭来的时候,她不抵抗,连身体条件反射的自卫也被她有意识的压下,所以她才会承受不了他的一掌,瞬间血肉横飞、灰飞烟灭,在死亡的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她自私的想以死谢天下。可是,是自己的责任就永远逃脱不了啊,他不让她逃,人们不让她逃,上天也不让,所以万年后,她又有了意识,不得不再次面对世间现实……
“有好几个月没见了,没想到你越来越不像个鬼魂了。”
自冥想中回过神来,沿声望去,赫然看到一位穿着绫罗绸缎的美貌女子对她勾唇冷笑,双手貌似温柔的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威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玄奇。”
因为有刑天在,附近若有妖魔也早就逃窜了,一直以来她见过的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妖就只有玄奇一个。她这般痴着究竟意欲何在?看了看她手下的两个小孩,素未谋面,却知道自己不会舍下。
看了看与刑天共同居住的茅屋,暗恼自己为何没事就喜欢偷偷出来仰观天象。可是,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玄奇相见,又会是在怎样的环境呢?存在的问题不解决,即使过了万年千年依然要亲自解决。
玄奇还是不放开手下的孩子们,挑衅地看着昭平。
“天尊法力无边,你实在不该以身冒险。”
“还记得常欢主子身边的那头黑猫吗?以人血为食。”
“把孩子们放了,我随你处置。”玄奇必是为了中秋赏灯节的事前来报仇,只是在短短几个月间她何以恢复得那么快?注意到她虽然不若以前强大,但环绕在她身上的邪魅气息却有增无减。
“我当然知道他法力无边,那么多年来,能活到他再次出现的,就只有我。”可是能得到他的关注的却只有昭平。
怎么又是这种眼神?玄奇看她的眼神和当年的常欢几乎一模一样!
“你……我虽然还没有恢复当年的法力,但要对付还未康复的你却绰绰有余。你这般辛苦,冒着被天尊发现的危险来找我,无非是要报复我,把孩子们放了,我不反抗便是了。”
是因为她吗?即使心里那么害怕承认,但是很多时候她发现无论是刑天的嗜杀,还是常欢的嗜杀,都是因为她。以前她不懂,也不相信从未做过坏事的她何以要承受他们那么多的仇恨和纠缠。
“我当时不懂,只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一个,所以讨厌你用对待世间万物的情态来对待我,厌恶你怜爱珍惜世间的一切,却对我有着过多的疏远冷淡。即使一开始便是咎由自取,但是,昭平,如若悲愤是你所能给我的唯一感情,那我也在所不惜的去得到它,如果你不愿意给我世间的****,那就给我世间的仇恨又如何?”
刑天的答复犹然在耳,直闹得她心无宁日。玄奇,又是为什么对她充满那么深的仇恨?
“不要让我见到你的这种眼神!仿佛自己多么高贵,多么圣洁,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一名作了孽终究会自食其果的妖魅而已?!手不刃血的你如果真的那么高贵圣洁的话,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你以为带着一副慈悲菩萨的嘴脸就可以让我们弃恶从善?天下自混沌以来便是善恶不两立,在西凉这种地方你的善良真的让我很恶心很厌恶很想撕毁它!”
常欢?!昭平看着情绪激动的玄奇,她说得话和当年的常欢一模一样。因为她善,所以衬托出他们的恶,因为她洁,所以衬托出他们的污,因为她可以问心无愧的活着天地间,所以才让他们更明白的知道罪孽深重的自己只能永生永世在地府挣扎沉沦,这就是他们恨她的原因?!
“昭平,为什么你要出现?你不出现西凉便没有善恶之分,人人双手都是沾满了血的,懦弱的百姓也习惯了弱肉强食的生活,从来不会有人去想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因为一生下来便是如此,可是你一出现便打破了这些。你可有想过,当你一味崇洋善良慈悲的时候,一出现在世上便只有杀戮和罪孽的我们该怎么办,在善的领域里,无论多么努力也比不上你们这些天生在优越的环境里便习惯了善良的人,可是如果继续作恶却又忽然有了一颗能够分辨善恶的心,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常欢?”这回昭平可真的吓到了,这神态、这语气,不是常欢还能是谁!“你已走入轮回,是名冠天下的钱府千金,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她是和玄奇合二为一了?
“只要没有你,便可以回到以前的日子。”玄奇没有回答,终于放开掌下的孩子们,一步一步的走上前,一双仇恨的眼仿佛像烫红的铁烙一刻也不停息地看着昭平。
昭平心系那群孩子们不敢躲开,同时也心悸于玄奇身上血腥和邪恶的味道。她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在那么短的时间再度拥有不弱的法力修得人形的?
“你不躲,聪明,单打独斗我虽赢不了你,但是多少能在你的羽翼下杀几个小孩来增强法力。”
“玄奇……”
“闭嘴,我不是玄奇!闭上你的嘴也闭上你的眼!凭什么你要用你的世界的对错来看待评判我的行为?!凭什么要用你的世界观来影响我的世界的人?!他们一个一个的叛变,逃走,改邪归正,你知道身边熟悉的亲近的人越来越少的滋味吗?知道失去长年相伴的伙伴的滋味吗?知道看着自己的世界一点一点的粉碎的滋味吗?知道吗?!”
“常欢……”
“是,我是走入了轮回。可那不是我自愿的,你不断的改变我身边的人,我的部下,我的刑天……他们都在认识你后选择离我而去,就因为你那愚不可及的‘善’,你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他们抛弃了过往的自己去闯一个自己都害怕的未来!什么未来,我只看到你在不断的分裂我的同伴,最后连刑天也变了。我不懂,为什么他们见过了你的感情之后就会认为我没有感情,看过你的付出之后就以为我没有付出,听过你描述的世界后就否认了我辛苦营造的世界!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毁了我的一切!”
“如果你没有执意要刑天骗我留在西凉,我不会久留,更不会知道世上有你们的存在……”汗,一点一点的凝聚在额上,不是因为常欢的步步逼近,而是因为她嘴中她从未察觉的事情。在她看着自己被一步一步摧毁的时候,她也同时在摧毁着常欢的世界?
“你来到西凉就应该遵守西凉的习俗,在西凉谁都不能违背我,谁都不能!入乡随俗,入乡随俗,你知道吗?来到新的环境,你只能够接受,不能改变!你这女人根本不知道做客之道!”
“我……我改变了什么?”见玄奇,不,是常欢这么气急败坏恨之入骨,昭平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一叶障目,一直以来她所想的都是她所看到的,那么那些她没有看到的呢?
“西凉的人,西凉的妖,西凉的魔,西凉的神!全都被你搅乱了!西凉的刑天,在你死之前,你把他彻底的改变了!我与他之间,早已习惯了的相处模式,都因为你变得一文不值了……我们一起杀戮,一起喜怒无常,一起翻云覆雨,一起看着百姓们出生入死痛不欲生,一起笑看着世间一切任由我们摆布的东西,可是你却端着一副圣人的脸,教会了他同情弱者,远离杀戮,控制脾性,懂得爱怜,懂得脉脉温情……那些东西,我要来干什么?!我不要,他就把一切都给了你了,然后连带的便连杀戮和罪孽都不肯给我……该死!”
“常欢?!”见她忽然扭曲着脸痛苦的倒了下去,昭平担心地跑了过去,却被手下温厚的身体吓到了,却见她忽而猫忽而人的便会,双手能触摸到的骨骼全都“咯咯”作响,知道她必是用了极端的方法才会这般痛苦。
“你别得意,即使我死了,被强迫着进入了轮回,也要生生世世记住这种痛与恨,我……”见昭平溢言于表的感同身受的伤悲和担心,常欢不领情地自牙缝中吐出这番话,但接踵而来的痛,却让她再也挤不出一个字。
“不要动,暂时保持猫形,不然你会自己毁了自己的。”昭平忙输入一些法力给她。
“别想我会忘记,别想……”
“常欢,别这样。”
“即使再过一万年,十万年……”
见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丝说话的气力,昭平自知依自己现在的能力根本救不了她,不假思索便设了个保护罩包围住她,直奔山下去寻找刑天前来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