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空气好像静止了。中年男人冷冷的看着他们,手也按到了刀上。又吹来一阵冷风,地上倒的混混趁着两人不注意,悄悄的爬了起来,然后跑的飞快。
道路上十分安静,只能听见风声。逛了一下午,天也快黑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还要回去吃饭。”小铃铛说。
黑袍男人露出他藏在袍子下的手,伸手在袍子上一捏,又把手打开,然后露出他那双眼睛,冷漠的盯着小铃铛。
小铃铛一惊,脸色严肃起来,她明白,是遇上了道上的人,而且是个硬茬子。魏无茗发现对方针对的是小铃铛,心里松了一口气,转而又疑惑起来。
他瞅了瞅黑袍人的手心,什么也看不见,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阁下总得给个说法吧?”黑袍人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没想到遇到了道上的人……”小铃铛叹了一口气,“是我运气不好,谁让你们看起来古古怪怪,我只是防患于未然。”
小铃铛搭在腰侧那只手一松,一个小虫晃晃悠悠飞了起来。黑袍人另一只手一捏,那只小虫子就被他捏在手心。
这次魏无茗看清了,黑袍人手里是一个小虫子,身子细长,有蚊子一样的尖嘴,还有一对翅膀,只是比蚊子还小。这只小虫子和小铃铛刚刚放出的那只是一对,都是蛊,小铃铛刚刚放出去的是母蛊,黑袍人捏死的是子蛊。
“想必前辈也能看出来这一对不是什么有害的东西,而且哪怕前辈没发现,在下也会在前辈离开的时候收回蛊虫。”
“我不是蛊师,我只是认识一位蛊师,也了解了一些东西。”黑袍人摇摇头,“念在你年纪小,下不为例。”
不是蛊师?这次轮到小铃铛惊讶了,对方在这一行的造诣在她之上,而对方竟然还不是蛊师?
“前辈这么有天赋,为什么不当蛊师?”小铃铛真心实意道,“前辈在这方面天赋胜过我多名长辈,是天生的蛊师。为什么不修蛊师?”
“你不懂。”黑袍人的声音柔和下来,声音中带着几分苍凉,“这些小东西,我养不了。”
“我不知道前辈修行的是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小铃铛也认真起来,“前辈及时收手吧,现在反悔应该还来得及。前辈才不到三十岁,完全可以从头再来。”
“你这小家伙懂得相面?”黑袍人一叹,“不用说了,我不会改。”
殿下身边已经有一名实力高强的蛊师了,缺少的只是诡术师。其他人都知道他的实力强大,性格怪异,都知道他是诡术师,却没多少人知道,他选择这个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其实,非常讨厌诡术师啊……
小铃铛还想说什么,魏无茗扯了扯她,小铃铛咬着唇,最终道:“前辈告辞。”
小铃铛和魏无茗走了,走出了对方的视线范围。魏无茗松了一口气,刚刚,他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没出什么事。
小铃铛脸上带着遗憾和纠结,心情低落了下来。
“走吧,回客栈。”小铃铛道。
“你在可惜他?他是坏人你知不知道?”魏无茗忍不住道,“要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这么狼狈!”
“我师父也只是比他强了一点儿,不是阿宁师父。”小铃铛道,“我知道,他是真的有天赋,又真的喜欢蛊术。”
要是不喜欢,就不会练;要是不练,哪怕有天分,也做不到这样。
“他不会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虽然他修的是邪术。你看见了吗?他的样子,像不像七老八十的人?邪术这种东西,要么拿别人的命来练,要么拿自己的命来练。他不想杀人,所以一直是在拿自己的命填。”
魏无茗沉默了,他的世界其实很简单。父亲,继母,弟弟,还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对他很好,有的是真好,有的是假好。他分辨不出来,也不需要分辨,他身边总是有人告诉他,谁该相信,谁不该相信。
他的父母很恩爱,但是母亲在他小时候就死了,疼爱他的兄长也在七年前死去。现在他的家里,只有他,父亲,继母,弟弟。弟弟是继母的孩子,很多人告诉他要防着弟弟,很多人告诉他要防着继母。
可是,他没有听。继母对他很好,比对她自己的孩子还好。他知道,原本继母只是一个将要被卖到青楼的普通少女,是母亲救下了她,之后她就跟着母亲,陪着母亲出嫁。
他的父亲娶了继母,是母亲求着父亲娶的。这个女人爱自己的丈夫,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丈夫。她怕她走后,他们父亲娶了别人,她怕未来丈夫的新妻子虐待她的孩子,于是,在她死前,逼着丈夫娶了她的丫鬟。
后来证明,她没有信错人。现在,他的父亲依旧爱着他的母亲,他的继母依旧全心全意对他。他从小就在爱意中成长,唯一经历过的挫折就是母亲和哥哥的死亡。
哥哥的老师说,他太天真。
他记得这两个人,和他们同行的一路,他没得到过一个好脸色,更多时候,那个黑袍人会用阴毒的眼神盯着他,中年男人的目光也是凶恶的。
他以为,这就是两个人最根本的样子,如果不是今天亲眼目睹了对方对陌生人释放的善意,如果不是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的苍凉苦涩。
魏无茗想的入了神,忽然拍了一把自己的脑袋。想什么啊,敌人就是敌人啊,不论本性如何,他们都是为蛮人做事的汉人,都是大安的敌人。
“东边真的有客栈啊?”魏无茗问。
“当然没有。”小铃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东面只有一个大坑,坑底都是垃圾。因为味儿重,所以大坑上被盖了一层草皮。倒垃圾时把草皮掀开就成,不过我猜他们不会知道,应该会直接踩上去吧?”
魏无茗无语:“所以……”
“垃圾前几天已经被烧掉了,这几天垃圾不会很多,味道不会很重,但是掉下去大概会有疼。”小铃铛一本正经道。
“……你不是对他们有好感吗?”这么坑人不合适吧?
“他们是敌人啊!同情敌人,你疯了吗?”小铃铛给了魏无茗一个白眼。
……好吧,天真的小姑娘一点也不天真,最天真的是他。
回了客栈,魏无茗没有洗掉脸上的东西。吃了饭,魏无茗上了楼。
一切看起来很平静,不平静的,只有魏无茗一个。夜半,魏无茗悄悄下了楼。众人已经睡了,魏无茗打开门,走了出去。他本身没什么行李可带,只拿了点吃的。他要去平安城,他要回家。
魏无茗没有拿钱,他没有钱,偷盗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他轻轻的离开了,他不知道,在他离开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尾随着他。
那个身影隐没在夜色中,如同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她的眼睛也是冰冷的,大脑是理智的。她没有让魏无茗有丝毫察觉,就像以前她每次执行任务一样。
夜半十分冷,乍出的魏无茗打了个哆嗦。天上的月亮很圆,过了今天,它就会慢慢缺失,下一次圆起来的时候,就是新年了。
魏无茗沿着街道走,他走的并不快,一步一步,漫无方向。
夜里的临邺很冷,走了一段时间,魏无茗的手已经冻僵。他搓了搓手,又放在嘴边哈气,热气到来的速度赶不上寒风带走热量的速度,魏无茗只能扯着袖子,试图把手盖住。
下半夜,天上开始下雪。魏无茗肚子饿了,便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从包裹里拿出了晚饭吃剩的馒头。
“还有吗?”忽然有声音传了过来,魏无茗吓了一跳,馒头咕噜一下滚到了地上。从角落里窜出一道黑影,从地上抢过馒头就大口啃了起来。
这是个人。
这人穿的破破烂烂的,脸上也脏兮兮的。他穿的很少,比魏无茗少的多。他的眼窝深陷,瘦的皮包骨头,之前一直窝在角落的破布堆上,一动不动,像个大型垃圾。
“还有吗?”一个馒头显然不够吃,那个乞丐抬起头,又把目光对准了魏无茗。
魏无茗又掏出一个丢给他,道:“不能多给你了,我自己还要吃。”
乞丐也不讨价还价,狼吞虎咽的吃完,吃完后一抹嘴,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总算是不那么饿了。”
“你多久没吃饭了?”魏无茗问道。
“三天吧,现在钱越来越不好挣了。”乞丐感叹道,“以前我一天还能要个几文钱,最多的一次要了十三文呢,现在一天一文也难喽!”
“又不是没手没脚,做什么不好过来乞讨?”魏无茗并不觉得乞丐可怜。
“嘁,我到想干,能干什么?就这破地方,哪里缺人?”乞丐回去抱着他那堆破布,“我是七年前逃难来的,本来在城中找了活干,谁知道没多久就被那狗娘养的城主赶了出来。我还好,身上还有钱,其他那些难民可是身无分文。当时啊,不知饿死了多少人。
后来啊,大家在这儿落了家,我也打算找份儿工作。能找什么?编一些小玩意儿,卖不出去;当街表演杂技,被小混混过来收保护费,交不出去被打了一顿,钱没捞着,倒是倒贴了不少。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说的一点儿不错,这要是环境不好,为了活着,也只能让自己变成畜生。”
说着,他一咧嘴,道:“小子,你知道为啥咱这儿就一家包子铺吗?因为啊,其他开包子铺的,都让那家老板带人砸了!知道他是什么出身的么?杀人犯!他家最初卖的,就是人肉包子!”
“官府就放着不管?!”
“只要不是临邺城内发生的事儿,官府管什么?”老头舔了舔嘴,“不说了,浪费体力。喏,要过夜的话就往前走,那边有一个小破庙,里面住着几个小乞丐,让他们收留你一晚。”
“你不去吗?”魏无茗问道,小破庙再怎么破,也比这里强。在这种强根冻一晚,第二天不死也得病。
“你去吧,别说是我说的。”老乞丐挥了挥手,“至于我……当初为了抢地盘,我打死了他们的老子。”
告别了老乞丐,又走了一段路,魏无茗看见了老乞丐口中的破庙。
破庙中有七个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孩子们围着篝火,穿着厚衣服,有两个已经睡了,躺在茅草堆上,盖着被子,小脸红扑扑的。
“你是什么人?”看见了魏无茗,朱联低声问。
魏无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刚刚看见一个乞丐,穿着破烂,蹲在墙角,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冻死。”
朱联一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魏无茗也不愿多说,到了这里也没有进去的欲望了,他问:“请问知道平安城怎么走吗?”
“你想去平安城?”朱联惊讶,“你走反了,平安城在你来的方向。”
沉默。
魏无茗有点尴尬,低声道了句“谢谢”,本来打算往回走,肚子里却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叫声。
魏无茗:“……”
之前光顾着老乞丐了,自己根本就没吃什么,现在肚子饿的难受。魏无茗默默掏出馒头,咬了一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进来吧,小声点。”朱联说道,“把馒头热热,你也进来烤烤火。”
魏无茗还是不动。
“耽误一会儿又不碍事。”朱联直接把他扯着袖子拽了进来。
也许是风太大吹的,魏无茗耳根子都红了。
他不是单纯木讷的普通少年,很快调整过来。
“我叫朱联。”少年说道,“你去平安城做什么?”
“找人。”魏无茗道。
“是投奔亲戚吗?”
“嗯。”魏无茗含糊不清的回答道。
“那你应该找个人陪着,自己一个人多危险。”
“我……”
“没钱又没人要?”
“嗯……”
“你身上还有路费吗?”朱联问。
魏无茗:“……”
朱联:“一文钱也没有?”
魏无茗点了点头。
“你这样子要么半路给狼叼走,要么半路给人卖了。”朱联道。
魏无茗:“……”
“等着。”朱联说完,起身走到了破神像旁边。魏无茗不知他要干什么,跟了过去。
破神像的确很破,因为是陶制的,也不值钱,所以一直留在那儿。凑近了,魏无茗惊讶的发现那神像是中空的,神像脚边的位置破了一个大洞。朱联蹲下来,左掏右掏,从神像里掏出一把铜钱,他又把手伸了进去,直到再找不到任何东西才罢休。
“六十三,六十四……”朱联仔细数了数,铜钱有六十四枚,他又点出二十枚拿了出来,剩下的放回了神像里。
“给你,不能再多了。”朱联把钱递给魏无茗,“我还有弟弟妹妹要养。”
魏无茗呆住了,眼前发生的事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极限,一个乞丐给他钱?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朱联说道,“你也看见了,我们遇上贵人了,这个冬天不用担心冻死饿死了。”
“谢谢。”魏无茗嘴唇动了动。
“不用谢我,谢谢那个把钱花在我们身上的笨蛋吧,不是她,我们未必有钱给你;如果没遇上她,有钱我也不会给你。”朱联笑了笑,想起了某个人。
那人是笨蛋吗?是。要不怎么会把自己的钱大多花在一群乞丐身上?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时候他们几天没有收入,最小的妹妹朱婷饿的哇哇大哭。他偷了包子,被逮住了,被人按在地上拿棍子打。
在城内,打死一个乞丐都不算什么,更何况在这种地方。那时候他的心都是冷的,只有怀里的包子是热的。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红衣墨发,逆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