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凭一句话,阿宁觉推断出了这位小姐的性格:脑子有坑!
这里是临邺,位于安朝边境,是一个并不繁荣的小城。天高皇帝远,代表着这里治安可能不太好,荒凉则代表着,这里的官员并不热衷治理,久而久之,就在城外滋生了一些三不管地带。
三不管地带内,流氓恶棍,小偷乞丐皆聚集而来,黑店林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这里,是典型的弱肉强食,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或者强大的庇护,一天都活不过来。
奇异的是,三不管地带的出现,聚集了流氓恶棍,反倒让城中心一带的治安好了起来,于是,城主一看,更不管了,反倒把那些外地来的流民都赶了过来。这里聚集了一些江湖人士,那些实力高强的江湖人士建立了三不管地带的新制度。
当然,要是你有能耐做了什么不被发现,制度也管不着你。而且大佬们也不是什么都有兴趣管的,来到这里,最优先的应该是找一个强者庇护。
这个强者,比如老板娘魏无花,比如伙计小吃,再比如隔壁的封宣。而今,有人怒斥三不管地带里没有王法?阿宁惊奇的看着她,她大概不知道,老板娘魏无花就是“王法”的制定人之一。
来人除了说话的娇俏少女,还有一个成年男子,一个青衣小厮,一个驾车的马夫,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童。
小童长的玉雪可爱,一看就知道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再对比从小在这长大的朱联,当真是让人感慨。
此时,那少女一脸厌恶,盯指着那晕倒的汉子问道:“要是我们刚刚没回来,你们是不是还打算杀人灭口?”
“您说笑了,杀了他,谁来还债?”阿宁依旧维持着笑容,像是在说今天早上吃饭了没有似的。
少女不再说话,冷笑了一声,直接走到晕倒的汉子旁边,示意青衣小厮把人带上,然后扔下了两张银票带着人上了楼。
阿宁凑过去看,银票一张一百两,一共二百两。还是不够,阿宁便向楼上高声喊道:“客官,银票不够啊!”
一张银票被用力的一扔,然后晃晃悠悠的落了下来。阿宁接过银票,喜上眉梢。钱超了,那么是不是可以分一点……
“拿来。”魏无花伸了手,就没有阿宁什么事儿了,阿宁的脸顿时垮了。她有些不甘心,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下:“如花姐~”
然而魏无花并没有鸟她,拿着银票一转身走进了后院。
阿宁:“……”
这里,是放逐之地,这里的人,大多是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
少女那个样子,在这里只会招人厌恶,不过钱没到她手里,她也不必要去提醒她。
不过想到几人,阿宁又有点好奇。这家店完全就是黑店,住的起的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而且刚刚看几人,虽然脸色不好看,除了少女其他几人都在忍着,显然是顾忌什么。
他们看起来可不像流民,更不像黑户,而这样的人完全可以进城休息,却偏偏来到这儿,这就很有意思了。而且青衣小厮,他身上应该有不弱的武功。常年习武的人,习惯都和常人不同,不是轻易可以遮掩的。少女身上也应该有一点真功夫,大安里女子习武还是比较少的,少女应该不是野路子,而是从小就有人教。
“小吃,那几个人是谁?”阿宁凑到小吃哪里。小吃不答话,连眼神都没施舍一个,专注的扫着地。
见这边没戏,阿宁也不轻言放弃,她又凑到了书生那里,对着他招了招手。
“书生,那几个人是什么人?”
书生瞟了她一眼,接着低头看书。阿宁郁闷了,正当她以为又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时候,书生开口了:
“那位姑娘应该是纪舞,青年公子是君朝逸,他身旁那个小童应该是君家二子君莫笑。另外几个不用我解释,你也能看出来。”
阿宁震惊:“你竟然全都认识?”
“没有。”书生的脸埋得极低,看不清表情,“我认识君朝逸,他腰上那块玉还是当初我送他的……不过他没认出我。其他几人的身份,是猜的,但也八九不离十。
那位纪舞小姐,应该是江南总督的嫡女,君朝逸的未婚妻。”
“感动了?你送人家的东西人家现在还没丢?”阿宁开玩笑。
“感动?”林桓嗤笑一声,“林家出事时候,他把那些别人知道是我送他的东西全扔了,然后带着人到牢中骂我。那块东西没被扔,一方面是我私下给他的,其他人不知道;还有一方面,大概是他舍不得。
毕竟国子监那种地方,进去的都是世家公子,到处攀比。那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玉是要被笑话的,他家没那么多钱给他买玉,我就送了他一块,对外假装是他家里买的,那些嘲笑他的人身上的玉没那块贵,也不好说什么了,之后他的人缘才好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君家啊,端着世家的架子,内部早被掏空了。他还指望着这玉继续装威风呢,哪那么容易丢。至于知道了这玉的价值,恐怕更不舍得了。”
林桓的身份她知道一些,说来也令人唏嘘。曾经的白衣卿相亦是开国宰相的林询之就出生于林家,林家家教极严,又人才辈出,不到百年名声就上了天,把皇室都压在了下面。
树大招风,皇室还没动手,几个世家联合起来就把一顶违逆的帽子扣在了林家头上。偏偏林家家主还相信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皇上会还我们一个公道”这样的鬼话,结果就是,林家上下几百口人被屠戮,仅仅留下几个十岁以下的孩子被“及时”赶到的侍卫救了下来,然后和那些没死成的女人一起发配边疆。
在去往边境的路上,身体稍弱的女人和孩子都死了,林桓活了下来,他靠给人写书信为生,恍恍惚惚过了十年,遇上了老板娘招工。
阿宁没多问,她还有工作。桌椅倒了还没收拾,碎碗碎碟倒是被小吃扫了,不过地上沾了汤汁儿,还得用拖把拖一拖。
天色渐晚,老板回来了。老板名为浪千屿,当初阿宁为这个姓笑了好久,并亲切的称呼他为浪阿浪,不过被老板娘打了。老板现在内力值就一般般,但是性格沉稳坚韧,和老板娘正好相反,而面对老板娘的时候,会露出那么一丝与性格不符的温柔与无奈。
“老板,回来了?”阿宁蹲在客栈门口,见着那人回来,起身迎了过去。浪千屿浑身都是汗,他背着剑,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又练了一天的剑?今儿个夕阳特别红,明天天气可能不会太好。知道拦不住你,记得明天出去带把伞,下雨了就回来。”阿宁说着,递过了一条毛巾,又上后院寻老板娘。
记得刚来这儿时,为了方便记人,她给每个人都起了一个外号。小吃不用记,账房林桓是书生,老板娘是如花,老板曾经是浪阿浪,后来是浪味仙,不过被魏无花揍了几次后遗憾的放弃了这些称呼。
浪千屿进了客栈,魏无花也出来了,接下来就不关她的事儿了,她目送两个人卿卿我我,又回到了门口。
那里,已经坐着另外一个人了,是那个叫君莫笑的小孩儿。八九岁的少年一脸不爽,倒和他的名字相符。
“笑笑啊,怎么不高兴?”阿宁依旧笑眯眯的,十分自然的坐到了君莫笑身边。
“谁是笑笑?”小正太瞪了她一眼,毫无威胁力。
“笑笑啊,整天冷着一张脸干嘛?你父母给你起名叫莫笑,你还真不笑啊?”阿宁摸了把小正太的头。
小正太脸黑了,“哼”一声,往旁边挪了挪,与阿宁拉开了距离。
阿宁又往小正太身边挪了挪,小正太再挪,阿宁也跟着挪,小正太……挪不了了,到头了。
“喂喂喂干嘛坐那么远?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阿宁不满道,“我说啊,你才多大就整天绷着一张脸,将来会变成面瘫的!”
“你管得着吗?”小正太站了起来,“再跟上来我就告诉你们老板娘你骚扰我!”
说完,小正太跑进了客栈房间。
阿宁一愣,这么小的孩子就会告状了?而且纯粹是诬陷!
“真不可爱……”阿宁嘟哝了一句,脸上笑意微敛,又在看向书生时再次笑成一朵花儿。
“书生书生,你在看什么?”阿宁凑了过去,只见书生手中捧着一卷书。
“来,我看看,怀帝二十三年,神医李钧寒得帝召,封‘救世神医’,时为天下之心所向。神医拒封…………神医辞帝,隐世行于江湖,为贫者医……”阿宁读完,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还是忍不住叹了声“傻子”。
要是平时林桓早跳起来和她理论了,让她不要侮辱李钧寒,今天却是意外的沉默。知道他心情不好,阿宁也不想打扰他,让他自己静一静就好。
“想什么呢,去收拾饭。”魏无花走过来,敲了一下阿宁的头,“想这么多是不是因为太闲了?”
“哪有啊,就是觉得生活太平淡了而已。”平淡的令人心惊,也令人恐慌,让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梦。她怕有一天梦醒了,她还在那个阴暗的密室,或是满是死尸的皇宫,又或者是那处看不见希望的荒岛。
“平淡点儿好,咱们这儿平淡,边境可不平淡。今年胜利的消息陆续传来,朝廷把南蛮打的落花流水,先皇时丢的地方也都打了回来。”魏无花说道,“咱们这儿也是南疆,前几年常有蛮人出没,近几年都看不见蛮人了。”
“也不知道下次这么平淡是什么时候。”阿宁垂下眸。
“管下次干嘛?现在这样儿不挺好的么?”魏无花说道,“你啊,别老想那么多。”
“知道了!”阿宁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魏无花不知怎的,想起了两年前遇见这个小姑娘的夜晚。
那天下着雨,雨下的很大。小姑娘在客栈外躲雨,她浑身湿透了,蜷缩着身体,看起来小小的一团。
魏无花带了件衣裳出去,那是小吃的,虽说女孩儿年纪大了些,但长的瘦瘦小小的,应该能穿。
周围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人躲着,不过这里是客栈门口他们不敢乱来,只能盯着小姑娘等她离开。见魏无花出来,那些人聪明的已经收手,只有个别不甘心继续守着。
“进来换身衣裳吧。”魏无花拍了拍小姑娘。
小姑娘抬眼看了魏无花一眼,站了起来。那时候,魏无花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会愿意一直在雨中守着。
这个小姑娘很漂亮,皮肤白净细嫩,要是卖到青楼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回了客栈,魏无花难得亲自下厨,然后小姑娘吃了一口,晕了过去。
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我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之后,小姑娘发起高烧来,烧了七天,鉴于那句话得罪了老板娘,于是小姑娘阿宁欠下了一笔巨债。
现在,魏无花还时不时想起那双眼睛,那双比小吃当初更绝望,比浪千屿当初更麻木,比林桓当初更冷漠的眼睛。现在,她依旧不是很清楚这个小姑娘身上发生过什么。
只知道,在那个小姑娘醒来之后,问了一个问题,她答了,然后小姑娘就在这里住下了。
那天,小姑娘问:“我能活多久?”
魏无花答:“想活多久都可以。”
然后,然后……
“如花姐?如花姐?”阿宁收敛了笑意,轻声叫了下魏无花。
魏无花一愣,有点不自在,摸了摸阿宁的狗头。
“如花姐,”阿宁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要是同情我的话……”
魏无花:“抱歉。”
阿宁:“就给我涨工资吧!”
魏无花:“……”
魏无花:“想得美!”
阿宁“别啊,如花姐!一天三十文不够花,我这么惨……”
魏无花:“去干活。”
阿宁:“……”
阿宁见涨工资没戏,撇了撇嘴,回了房间。
她四世为人,第一世是现代,可惜命不长久,只活到十二岁。然后,她每一次重生都重生在十二岁,又在十五六岁死去,现在已经是第五世。
四世过去,足以把她所有的希望都磨没了,如今,她只希望能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等着死亡。
她不怕死,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