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两家又一起约了饭。钟棂听着母亲一刻不停地叨叨:“要我说啊,你就留在省内工作,不说别的,起码离家近,我去看你也方便,一有休假你就可以回来歇歇。灵灵啊,妈知道你心气儿高,但是也没必要跑那么远嘛,再说了,就在省会工作也挺好的呀,我们省会还是拿的出手的吧,要什么有什么,啥都不缺。妈妈是真不放心你,女孩子家家的,离家千里的,你性子又倔,有难事儿还不说,要真是有个小病大灾的也没人在旁边照料着。你再怎么独立有想法也好,终归是个女孩子……”
平时也听惯了这些话,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心情格外烦躁。钟棂把碗放在桌子上,声响不轻不重,“妈,您打算把我拴在你身边一辈子吗?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你就这样,那时候我还没成年,不论再怎么不情愿,我都没违背您的意思,您让我留在省内,我认了,觉得读师范安稳,非要我读,我也如您的愿。可是现在我是个成年人,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有自己想做的事业,我不想就找个普通中学教书年复一年!妈,我都这么大了,连这点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吗?”
好好的一餐饭,局势却两相僵持。穆昭的妈妈赶紧出来圆场:“哎呀,好容易有个假,你们俩也真是的,先吃饭,有什么事儿啊,咱们吃完饭再商量,好不好?”一面说一面给两人夹菜。钟母干脆放了筷子:“罢了罢了,我就知道,大学让你留在省内读师范,你一直怨着我呢。反正你也大了,翅膀硬了就要飞得远远的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你想往哪去你就去吧,也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回不来就不回来吧,我跟你爸老了,你也不用费劲管我们,黄土埋到胸前的人呐,也过不了几天啦。行了行了,你走吧。”
钟棂低着头,话说到这份上,她是真的哑口无言。
良久的沉默。
开口的是穆昭,话却不是对着她说的。他说:“钟姨,先吃饭,钟棂刚毕业,有主见很正常,一时接受不了您的意见也正常。我再慢慢劝劝她。女孩子近一点终究是方便些。”
钟棂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她怕啊,再多看他一会儿,就会哭出来,那句“我想离你近一点”就控制不住。
又是冗长的沉默,这一次,直到服务员来结账,都没人再讲话。
饭后钟棂实在没心情再陪着两位长辈逛街,只好让穆昭捎自己一程。穆昭还是像往常一样,说:“上车,我送你。”
很平常的一句话,钟棂却觉得比大部分的甜言蜜语都动人。有了这句话,她就以为他们有不同的关系,她才感觉到一丝踏实。
这次却不一样,钟棂系好了安全带,车子仍然没有发动。
穆昭是有话想跟她讲的。她猜的到。她还猜到,他想跟她说的是什么。虽然是她此刻最反感听到的话。
但他迟迟没有开口,他开了窗户,拿出打火机,点了烟,又眼睁睁地看着烟烧到尽头,簇簇火星离他的中指越来越近。他始终没转头看她。
烟头被按在烟灰缸里,没有声音。
穆昭没再拿起打火机,车子终于发动了。小城的傍晚也是安静的。车里也是安静的,这是两种不一样的安静,此刻,却重合在一起。
路程并不远,进了小区车库,车熄火,穆昭又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解了锁。他还是没看她,干巴巴的说:“上去吧。”
钟棂笑了笑:“穆昭,我想好了。我去北京,你回沈阳。”
穆昭终于转头看她,眼神复杂。
钟棂解开安全带,“你知道的,不去辽宁,拒绝研究所,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你放心,尽管我在北京,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去找你的。”话说完,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穆昭难得多说了几个字:“钟棂,北京也挺好,你好好过,别瞎折腾。”
还是忍不住啊,她却还是笑着跟他讲:“你也以为,我在瞎折腾是吗。我以为你知道,我到辽宁就是……”
话都没机会说完,就被穆昭打断。她不怕坦白,他怕。
“钟棂,上去吧。”
“没话对我说了吗,穆昭,以后我就不去找你了,这次是真的,说到做到。”
“……”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相处如此艰难,非要把话说的鲜血淋漓,把对方逼至绝境。
钟棂拿了包,下车。关车门的时候,她听到穆昭说:“钟棂,我知道。这些年,耽误你了。”
钟棂笑笑,没再回话。
心里是酸楚的。
不是你耽误的。
只是挡不住我一厢情愿。
深秋,夜里凉意丝丝渗入。
钟棂最终去了北京,说不上皆大欢喜,但起码差强人意。她整理了行李买了车票,这才发现,穆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了沈阳。
钟棂单干之前做了最后一个宣传项目。那是业内很看好的一次尝试,以一位学者的无心之谈作为主题——“穿着婚纱去探险”。平凡普通的人物影像为中心,宏伟瑰丽的罕见场面做背景。一群又一群的户外探险爱好者,期待着圆满收官的那一天。期待这次美好的创意“我们不止走到这里,我们该有更好的结局,我们要温情弥漫也想大气磅礴,我们不是孑孓之吾身,但也能去这庄严之画栋。姜根迪如冰川,阿拉善沙漠,天山顶上的雪,坦桑尼亚的日出,叙利亚的战火……你想去看的,我们就穷极一生,走过去。我说过,这些都很好,还有,你值得。”
最终,项目完成,不出所料的引起了轰动,甚至催生了关于专业学术与社会温度的讨论。
然而,对结果最不关心的反而是主创团队核心人物——钟棂。热度还未散去,她就退出原先的团队,甚至走到科考科研的边缘,一个人单干。签约了几家学术杂志固定供稿,后来又有了机会去写游记,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路上。作品里有干货,又不流于呆板僵硬,照本宣科,买账的人自然不少。
干这个呢,小有年头,也小有名气。钞票花在路上的居多,但是也用有些能攒下来。她不在一个地方定居,却在四川一个小县城买了套带院子的小房子,清晨能看到阿尼玛卿山的积雪,入夜了也有岷江在耳边奔腾。
一晃也过了好几年,母亲劝过她无数次要她安定下来,别再到处跑。软的硬的各种招式操碎了心,见怎么都没有效果也就不再说什么,兴许也是说了一辈子,说懒了,就随她去了。
她自己还是不着急,还安慰人说,也好,总归是少些牵挂。
三十岁那年,按她自己的话来讲,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也是在秋天,接了个采访,记者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问她:“钟老师,您去过了这么多地方,还有什么想去看又没有去的吗?”
她心里想,年轻就是好,说话低头眨眼睛怎么都好看。她都不太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正想着呢,助手提醒她回答问题。记者小姑娘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涨红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她这次听清楚了。
她说:“有啊,比如姜根迪如冰川,阿拉善沙漠,天山顶上的雪,坦桑尼亚的日出,叙利亚的战火。”
还有啊,攒了这么多好去处想与之同行的那个人,你在哪儿啊。
数数这暮暮朝朝,真的有十余载。不知买过多少次去沈阳的车票,却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找你,你就真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