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是伴随着无数个警钟和惊愕的回首往下行走的。
前路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与黑暗相互叠加,一重又一重的黑暗,是真正的没有尽头。我们父子俩深陷通往香格里拉之路的黑夜里,很久很久,我们没有对话。抽泣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里,伴随着两点烟头火星的忽明忽暗,我们不断地清着嗓子,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好像海浪。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我父亲开口问我。
“儿子,你觉得你像我吗?”
我把头歪了朝向他,想在黑暗里找到他混浊的眼眸。
“我倒是觉得你挺像我的。”
他接着骄傲的说,我笑着点点头。
“人们都说母爱是伟大的,的确啊,那么剧烈的疼痛,但我总觉得父爱也是不差的,但似乎母爱又真的略胜一筹,”他说着摇摇头又笑了笑好像有些尴尬,“你老妈生你的时候就叫嚷着她不想活了,可我在产房外面进不去啊,就听着她在里面骂我,哈哈。”
我问,她骂你什么。
“骂我王八蛋!哈哈哈!”
我也跟着笑。
“我也急了,真的!你小贼头太大了,你妈在里面叫,我就在外面掉眼泪,我生怕,怕她出不来啊。”
他说着就吸了吸鼻子,然后张着嘴僵硬的笑笑,我就知道他应该是掉眼泪了。
“护士把你抱出来的时候,我可真有点生你的气,小王八羔子,又黑又壮!差点把我媳妇疼昏过去!但是啊,一见到你的样子,又立马喜欢的不得了。我那时候就想,果然是老子的种,鼻子眼睛一模一样呢!连手和脚的模样,连抿嘴唇的模样,都是一模一样!”
说着,我烟就抽完了,就又跟父亲要烟。
“你这臭小子!烟瘾怎么那么大!”他不想给我,可想了想又递给我一支,最后干脆把一整包都给了我,“抽吧抽吧,痛痛快快的抽他娘的!我也来上一支!”
我点给他点上一支,自己又点上一支,然后跟他说最好还是要把烟给戒了,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等这包抽完吧,陪你在抽一会儿,会戒的,肯定。”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小子是什么时候抽上烟的,我都不知道!”
我说你应该是早就知道的,你还从我口袋了翻出过烟盒和打火机来。
“什么时候?”
他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我。
我回答就是高中的时候,你帮我洗外套时翻出来的,你问我,我就跟你说那其实是你的烟盒和火机,是你装错了装我口袋里了。
“啊!我信了?”
我说是的,你信了。
“哎呦,”他有些懊恼,“不应该啊,怎么就会信呢?”
我说,但是母亲没信,她悄悄地来问我了,但我还是否认了。
“干嘛悄悄地?”
怕你打我呗,我笑了起来,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时常还觉得你还是个小小的人呢,”父亲继续说道,“看着已经这么大的你,我时常会有些恍惚,又兴奋又失落。”
怎么会失落,我问他。
“因为你长大了我就老了嘛!臭小子!”
我尴尬的笑笑,一时间竟然觉得父亲就是为了我而活的。
“我是老了啊,”他叹了口气,“但是老有老的福分,人不都是这样吗,慢慢的老,看着子女慢慢成长,只是没想到啊,命运弄人…”
我捏了捏他的肩膀。
“哎,儿子啊,儿子啊,我对不起你啊,爸爸对不起你…他说着就失声哭起来,“没能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我…”
我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抽烟一边听着他哭泣。但并没有感到伤心,反而觉得自己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起来。
“我,我,我…”
父亲一直重复着这一个字,他轻轻地伴着喉咙里的浓痰呜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也没有阻止他哭泣或是安慰他,就望着远处的山峦,层岩叠嶂,我俩就好像一只老猿猴领着一只青年猿猴对着远处凄厉的叫唤。
等他的哭声渐渐小了,我才又问他,为什么会爱我。
“因为我是你父亲啊。”
他显得有些诧异。
我说这自然是假不了的,不过问题不应该就此打住,为什么做父亲的会爱做儿子的呢。
“血缘?本性?”
他脱口而出,但又戛然而止,好像是发现这个说法有些问题。
“是因为,你很像我吧。”
良久,他才有开口,但似乎这句话有些烫嘴,难以出口。
我又吃力地点点脑袋,说这也是我想说的。
“你太像我了,儿子,你的眼睛,嘴巴,鼻子,倔脾气,狂妄自负,都太像我了。”
所以,我接过他的话说,你看着我要死了,就好像看着年轻的自己要死了。
父亲点点头,眼神里满是乏力。
“但又不全是。”他接着说。
“你将比我又作为啊,你比我聪明,比我勤奋,读书也比我多,你应当有更好的未来,这我是肯定的。”
我问他怎么就敢肯定了。
“啊!你才一两岁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都不知道吧!”
我说肯定啊,我肯定不知道。
他挠了挠脸又接着说。
“你那时候可真是长得好看啊,虎头虎脑的,这么大的脑袋,”他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泛着红光的烟头就在黑夜里画出一个小小的圆圈,“黑乎乎的,鼻子塌塌的,眼睛小小的,但眼神总是这么瞪着,”他学着就皱了皱眉头,“我问你,你在瞪着什么啊?你不说话,还是瞪着直愣愣的瞪着前方,小嘴也紧紧地闭着,两个圆圆的小鼻孔一呼一吸的扇着,就怒视,对是应该用这个词,你是在发怒一样,怒视着前方。”
他停了停,喝了口茶水接着说。
“我那时就很奇怪啊,你怎么会是这样的表情,不傻乐,也不哭不闹,一岁多的孩子,成天皱着眉头怒视着前方。我和你妈就有些慌了,心想会不会是你的面部神经有什么问题。”
我干咳着笑了起来。
“你别笑啊!真是这样的,我们院坝里隔壁楼的那个孩子,小东,不就是这样?说是先天面部神经缺失什么的,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先天的面瘫脸,可怜啊,现在三十好几了都找不到对象,可怜呐!”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个人。
“可他那样是遗传的啊,听说他爷爷的父亲就是那样。还因此被义和拳抓取练拳,说是天生一副凶相是练武的好苗子。可咱们家不是这样啊,祖上几辈都没有这毛病。”
父亲接着说道。
“后来你爷爷从咱们家原先住的村子里找来一个瞎子半仙,才说你是虎命,虎头虎脑的,所以才会怒视前方。”
我轻轻地笑笑,说这是封建迷信我可是不信的。
父亲也笑笑。
“管他呢,老百姓不都这样吗,好的咱就信,要是坏的就不信,坏的才是封建迷信嘛。时间也不早了,今晚就在车上将就一夜吧。”
我点点头说好。
“不过你这小子也是矫情的很,跟你妈一个样,有宾馆不住非要睡在车里,真是搞不懂你们娘俩。”
我说也就糊弄一晚上嘛,不要紧的。
“明天再开个把小时就到目的地了。”
我又点点头。
他还想在说些什么,但是又欲言又止,我便问他怎么了。
“那,之后呢?”
我知道他问的是我咽气以后的事,我就对他说那自然是应该响应国家的号召,一把火烧逑了。
“烧了呀…”
我说烧吧,挫骨扬灰,节约土地资源。
“烧了以后呢?”
父亲又小心的问我。
“你想埋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倒是有仔细的思考过,风水宝地什么的我倒是不信。可要是埋在香格里拉的话毕竟还是异乡,人还是要讲究一个落叶归根。要是埋回昆明的话又十分拥挤,到时候邻里关系也是个麻烦的问题。我便对父亲说,干脆撒了吧,坐飞机从天上撒下来,生前一直想做只鸟,但一次也没有飞过,死了就让我飞一次吧。
“这恐怕…”
父亲有些为难。
“那以后我们想你,要来祭奠你,总不能到天上找你吧,你飞的到处都是我也找不到啊。”
我俩都笑笑,我就说那就撒一半在留一半吧,留下来的那一半就埋回昆明的某座荒山上,我是真的不想跟别人合住。
“那行吧,明天再跟你老妈商量一下。现在休息吧。”
我说你先去睡吧,我再抽两只烟。
“还是早些休息吧。”
不急这一时半刻了,以后慢慢睡,我跟他说道。
父亲叹了口气对我说道,“晚安吧。”
我也跟他说晚安。
他回到了车里,又跟母亲小声的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但听见了他们哽咽的哭腔。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它们似乎是要比黑夜更黑且更寂静无声。我真真切切的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如同洪水奔泻一样离开我的躯体,好像有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再将我抽离这个世界,但我还想再撑一会儿。把自己紧紧地裹在散发着淡淡烟味的毯子里面,我半倚靠着汽车的引擎盖,身体时而发热时而冰冷,头脑也昏昏欲睡,无法集中精力进行任何的思考。所以我只能一支又一支的抽着手里的香烟。好像在报复从前一样,透过眼前总是无法消散的浓浓的烟雾,我把自己的所剩下的所有力气全集中在眼睛上,怒视着远处密不透风的山林,它们黑的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