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伙子,你怎们坐这里了?走这么一会儿就累成这个样子了?”?
司机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旁边,他俯下身来对着我张开了一张硕大且喷着烟味的嘴巴说话。?
我朝他摆了摆手,不愿意多说话。虽然我此时的意识已经渐渐地恢复,但还是感觉嘴唇麻木嗓子干哑,发不出声音。?
“我刚刚就注意到你了,看你的这个样子,似乎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吧?”?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嗨,这也没啥不好意思的,脑袋出了问题,说白了,就是人傻了。但绝对不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傻的是自己的脑袋又不是别人的脑袋。没啥不好意思的。”?
他把我扶起来,递给我一支香烟,又帮我点着。我们就顺着灰色石头的小路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慢悠悠的吸着手里的香烟,我心想着我的肺此时或许又在抱怨,但实在想抽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委屈它一下了。复行十几步,前路豁然开朗,这让我想起桃花源,但与之不同的是,此处是实实在在的骊山。我们穿过了一道漆红的木门,看见了一尊裸体女人的雕像,就凑近观看。?
“这就是杨贵妃了。”?
我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傻过的,大脑出了问题,整天整天的头疼,白天也疼晚上也疼,无休无止的。整个人好像掉进了泥潭,泥浆和枯树枝全都从我的鼻孔,眼睛,耳朵嘴巴,甚至是谷道里灌进了我的大脑。”他看着杨贵妃的雕像,有些出神,“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做梦一样呐,一切都显得虚妄,没有从前,没有未来,甚至没有现在,因为傻了,没了一切的世俗陈规,人就好像跳出了时间之外。是这样的感觉,一切都没什么,只是头疼得厉害。”他又续上一支烟,“所以,就像我跟你说的,脑子出了毛病没什么羞耻的,大胆承认就好了。就像感冒咳嗽一样,人是吃五谷杂粮的,是人就会得病的,只不过别人是上呼吸道出现了问题,而我们是脑袋出了问题罢了。仅此而已。”?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又表示都是生活让我们染的病,不是道德沦丧,的确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对了对了,总结得好,你们读过书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文绉绉的,但言之有理。”?
我又点点头。?
在杨贵妃雕像的正前方是一棵古树,只需要看看它的模样就知道它也一定是一棵疯树。长相丑陋,歪歪扭扭的向天空舒展自己的身体,身子上也光溜溜的没有一片叶子,且到处都是疙瘩。必定是一棵疯树,正常树谁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说是疼痛,那的确是毫无疑问的,真真切切的疼痛。就好像,嗯,就好像有人用一把刀子扎进了你的脑袋里一样,可这还没完,他还要用这把刀子在你的脑袋里来回的旋转,就像榨汁机那样。”?
我们背着手冷冷的注视着那棵不知道有多少年岁月的老疯子树,它张牙舞爪的扭曲着身子,好像一个受了酷刑的人的形态。?
“但是呐,凡是只要习惯了就好,这是加繆的名言。凡是只要习惯了就好,他在《鼠疫》里是这么说的,我记得。痛苦也好,幸福也罢,时间总是一种不能抗拒的力量,它会让人习惯一切。如同凌迟。当一刀接着一刀都成为了永恒,也就没那么在意了,因为完全改变不了,你只有接受的权力,不是吗?”?
他望着那棵苍老的疯树,眼神里有一种彻彻底底的绝望。?
“好了,我们接着往前走吧!”?
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我们就接着往前走去。这是一个有些公园意味的地方,一路都是花草树木,因为不是旅游旺季,所以周边的人也不都。远处传来导游讲解的声音,但是我们两都没有兴趣,只是背着手慢悠悠的往前走着。旁边不时跑过几个玩闹的孩子,这里摘一朵花,那里捡起一块石头,家长也不管,仍由其玩闹,只是偶尔会象征性的提醒几声。?
我们走来一个广阔的屋子里,抬头看见布满历史灰尘的蛛网尘埃,看样子已经许久没有打扫。这房间完全是四方形的,呈“回”字,人在四周的围栏内行走,中间是一个深坑,我扶着深红色的木头围栏往下看去,立马分辨出这便是一个温泉浴池。?
“这就是华清池了,李隆基和杨贵妃泡澡的地方,怎么样,有些失望吧?”?
我点点头,心说确实失望,还没有桑拿房里的气派。就对司机大哥说,也不过如此吧,果然还是当现代人好一些。?
“你就别一口一个司机大哥的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司机怎么的?我叫胡庸,你就叫我老胡就成。”?
我说好的,胡大哥。?
“你们这些年轻人想的还是太少了。”?
我问此话怎讲。?
“你就只看到这浴池寒寒酸酸的,但你得想想我,陪他老李在这里洗澡的可是杨玉环呐,四大美女之一!你看看那雕像,雕像都如此美艳,真人岂不是天仙一样?”?
“哈哈!对对对,是这样的,你这话说的好呐,有意思,有意思,”他顿了顿又说,“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最终还要被自己的儿子逼着处死自己的女人。我想他李隆基也会和我们一样发疯的吧,或许,他也是要头痛欲裂的。都是人,是人就会疯的。”?
我说或许吧,但不公的就是他是因为杨玉环疯的,而我是因为绝症。?
“哦?这么说,你得了绝症?”?
我嗯了一声。?
“那就是因为绝症脑袋才出了问题的吧?”?
我说就是脑袋得的病,并且脑袋自己说那就是他的宿命。?
“宿命?”?
我说是的,或者说是比宿命更深的宿命。?
“比宿命更深的宿命?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从杨贵妃和李隆基洗澡的地方走了出来,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各自点起一支烟来抽着。看着四周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的环境,脑袋里不禁在想李隆基他们死后是否依旧可以享受如此的美景,还是只有刀山火海般的地狱观,就像是芥川以前写过的《地狱变》一文,记忆犹新,一想起来还是禁不住打个寒颤。?
我一边抽烟,一边跟老胡揭示所谓比宿命更深的宿命的问题。我对他说,宿命,说白了也就是命运。命运,便是一种无法改变的归宿,说生命之初便是为了死亡,无论怎么样的努力,变化,都是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就好像我现在手里的这根香烟,被我抽掉便是它的宿命,无论它是长一段还是短一段,是有充实的烟丝还是假冒伪劣产品,它都逃不掉被我慢慢抽掉的命运,因为它只是一支香烟。所以香烟的宿命是被抽掉,而人的宿命就是死掉。就是如此。?
说话间,我们已经抽完了烟。又继续朝骊山更深之处走去。我们跟随着远处讲解员的声音,经过一个碧绿碧绿的水潭,那讲解员拿着一个黑色的小话筒,向周边点着脚尖往水潭里张望的人群介绍着此水潭的历史,什么富含百种微量元素,人喝人富贵,鱼吃鱼成精…?
“宿命,的确,这么说来是感到一阵乏力。生而为人,一切都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但这样的宿命说到底究竟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呢,还是实在的东西?”?
我说我不太明白他此话的意思。?
“我是想说啊,你看,方才所说的宿命,其实就是人类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的不可避免的行走轨迹,是这样理解的吧?”?
我皱着眉头点点头,心想这个老胡的思维看来也是敏锐的。?
“那也就是说,它,宿命,是一种胜过于人的力量。可是这样的力量究竟来源于什么地方呢?是像宗教里所说的那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像轮回,或者天堂地狱之类的,还是我们现实里的社会机制呢?”?
我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接着说。?
“其实在我看来,所谓的宿命,便是社会。两人连成一线,百人结成一网,是人就要为织成这张网而做功,也自然都要掉进这张网之中。这张社会的巨大的网,它有着向前发展的本能,它得活下去。所以,它就必须要以一种特定的方式维持自身的稳定,人利用网,网作用人,所以宿命就是社会,它有着自己的结构,像是一栋宏伟的建筑,必须一丝不苟,断断不能缺少任何一个部分。但又像是一条巨河,卷席着泥沙还有虾米鱼虫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奔腾而去,在这条河里,有人是虾米,有人是大鱼,有人是捕鱼的渔民,这便是阶级了。但好在尚有鲤鱼跃龙门的事情发生,才不导致洪水滔天。就是如此,河流也还是要往前走,无论是大鱼吃小鱼的常规事情还是虾米戳死了捕鱼人的奇异事件,都阻止不了河流永不停息的事实。这或许才是宿命吧。”?
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如鲠在喉。?
我们挤过人群来到一块较为宽阔的地方,就放慢了脚步继续沿着充满绿色生机的小路往山上走去。上山的路并不显得十分陡峭,也没有华山那么的保持自然之状态,而是充满了商业气息,路的两旁都是卖各式各样小商品的小摊贩。我停下来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老胡一瓶,就一边喝水一边问他,依照刚刚的说法,宿命既是社会,是否可以理解成人类一直以为的那种不可抗力的力量其实也就是人类自己有意无意所造成的,所以还是人改变了人,而不是某种神奇之力量改变了人。?
“是的,的确可以这么理解。所以人类是一种既伟大,又可悲的生物。伟大的是我们创造了所谓的宿命,可悲的是我们许多人正在被自己所创造出的东西所害,并且还毫无察觉。最后,当回忆自己并不乐观的人生时,还要把那些不幸归咎于所谓的宿命。他们始终不知道从自己的身上找问题,本能的无视自己的无能,要么怪罪别人,要么怪罪时代,实在怪不了了就怪命运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总之,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过错的,有错的是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这便是人最大的不幸吧。”?
我若有所思的用手拍了拍后脑勺又说,这或许是就是我方才和你说过的那种比宿命更深的宿命吧。?
“哦?说来听听?”?
我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水,望着越来越往高处攀升的山路,它扭扭曲曲的好像一条巨大的蚯蚓,一直走向山和天空的尽头,我心里感叹如此的景观可真是不像人能够创造出来的…?
“怎么?出神了?”?
我慌忙回过神来,接着说,我们一般解释的比宿命更深的宿命,在哲学上其实就是决定论。说的简单一些,所谓的“宿命论”,就是一切无法改变,而“决定论”,就是一切都是可以找到因果的,此刻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都有迹可循,所以万事万物都是被决定了的,不可改变。就此成为比宿命更深的宿命,因为它摆明了逻辑,靠逻辑来将宿命的“玄”变得真实可信。?
“是这样啊,那倒是有些道理的,就像那个,那个什么…”?
蝴蝶效应,我提醒他。?
“对对对,就是,蝴蝶效应。但这是不是太过绝对了,彻底的否定了人的能力?”?
我回答他说,是的,因为人还要有自由意志,但如果自由意志也是被决定了的呢?因为大脑也有它自己的宿命,所以人所谓的主观能动性或者说创造能力还能成为我们的骄傲吗?就像是在说我是一个疯子,最可悲的不是客观的环境迫害我成为了一个疯子,也不是我的宿命就是变成疯子的宿命。而是说我的大脑在它的世界里受决定论的影响成为了疯大脑,而我,只不过是它发疯的表象而已。我,就是,别人宿命的牺牲品,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