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西安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默默的感叹祖国之幅员辽阔。同样的夏天,也同样是炎热,南北方却是给人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西安是西北,西北总是要比广西那样的沿海的地方要干燥很多,这使得我一直流鼻血,颇为麻烦。
从高铁站出来之后我上了一辆开往市区的商务车,该车是专门从事市区和高铁站来回载客的行业。司机是一个十分标志的北方汉子,身材魁梧,膀阔腰圆,我心生羡慕。在车上,司机一直向我滔滔不绝的介绍着西安的各种景点和小吃,并向我推荐了几条较好的旅游线路。但要死的我却没有太多心情理会这些,就只是呆呆地领略着沿途的风景,并不时地从喉咙发出几声人类的声音以作为对司机大哥礼貌的回复。看着窗外的树木楼房,我开始仔细的思考我之所以选择来到西安的潜在原因。要知道,本次行程可谓是冲动中的冲动,用我的口头禅来说就是好像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会是什么样的原因?我努力的翻寻着我记忆里有关于西安的种种,最终落脚于几年前看的《平凡的世界》。那是我母亲最心爱的小说,也是她推荐给我看的。说实话,小说的情节我大多已经忘记,只是对那种西北的辽阔和那壮丽的特殊气息记忆犹新。是少安还是少平,我记不清了。他喜欢孤独的坐在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上,或是饥渴的阅读或是沉思,放眼望去就是犹如土耳其地毯一样的厚重黄土地,还有黄土地上孤零零地几株耐旱的植物。就是一片没有边境的广阔天地,人形单影只,树也形单影只,人和树都成了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外表冷漠内心却炽热的瞩目着来往匆匆而过的所有东西,好一种无比真实又充满浪漫的感受。我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所有东西,发现难以将目光锁定在某一东西之上,因为车速很快,然后又想,要是能死在一片广阔土地的一株树下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半个小时后我到达西安市区,才发现有三件事情是当务之急。其一是天气太过炎热,我再也不能忍受,特别是一头犹如杂草的头发,必须跟它有个了断了;其二是我没钱了,从家里出来时我带了我自己的所有积蓄,大概有两三万元,现在已经见底。其实本来是刚好够两到三个月的,我算过,但没成想手机和装备全没了,只能再掏钱买,这就是意料之外的了。我不想跟家里面要钱,这样太无能,自己要跑出来任性还要伸手跟父母索要,在我看来是不能接受的。但此刻打工也不现实,我这样的身体,搞不好洗个碗都能死人家厨房里,就有碰瓷诈骗之嫌疑,我不能干这样的事。于是我只能尽量的缩减开支,并卖掉了手机,换了一个几十块钱的按键机,然后卖了一个打火机和手表,两样都是成年时的生日礼物,一个来源于那个高鼻梁且眼睛水灵的女生,另一个来自于我的母亲。还有身上的鞋子衣服之类的,也都通通折换成最便宜的,一通下来换了几千块钱。看着公共厕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还安慰自己朴实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其三,是我还没有住的地方。这可是最要紧的事情。从前都是提前在网络上订好酒店,到了地方就直接入住。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没有提前把事情安排好,想体会一种随遇而安的感觉,成为真正的流浪。
在西安的大街上,我挑选着有树荫的地方行走。西安的城市规划跟南方的城市有着巨大的差别,它街道笔直,呈井字状,且以东南西北作为区别的办法,而不像南方人讲上下左右。这才使我逐渐感受到文化差异之巨大。我沿着市中心的主路行走,想要找一家不要太破但也能在我承受范围的旅馆。但找来找去除了一头一脸的汗水就再也没有其它任何的发现。我眯着眼睛,看向硕大无比的太阳,它强势又显示出无穷的力量,把人每一个毛孔里的汗水都全部压榨。我实在没了办法,汗水浸湿了头发全贴在了我的脸上,用手往后梳理却也不能固定,不一会儿又全塌了下来。我就找了某小区里偏僻的一个理发店,请那位打扮开放的成熟大姐给我剃了一个干净的光头。
剪完后,站在小发廊的镜子前,我看到了两件事物。一是光头的自己,充满喜感,又像劳改的犯人,略显猥琐。我以前从未剪过光头,这是因为缺乏勇气。但我现在尽是勇气,心里也就没了负担。我看着自己的脑袋,暗自感叹自己的脑袋原来长这副模样,甚至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触。我脑袋挺有特点,从前面看很圆,挺好看。但从侧面看我就不满意了,因为后脑勺是平的,是小时候母亲和外婆特意让我平睡出来的,她们认为平的后脑勺代表了家教之严苛,也哄骗我说这是聪明的象征。殊不知此后脑勺是我的后脑勺,而不是她们的后脑勺,这让我颇为不爽,好像旧时候的女孩被强迫裹了小脚,都是为了别人的审美而改变了自己原本的形体,甚至言重者以为是畸形的。我也愤慨,为什么中山先生只倡导解放妇女双脚而不倡导解放少年之后脑勺?可惜可惜。另外一个,是在发廊的里屋。我能从镜子里看到,还有若干个成熟的大姐坐在角落里以一种猫头鹰捕食田鼠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我是灵敏的,一瞬间就想起了刚到广西见到的那个满是小粉灯的旅店,于是四下观察,才发现这发廊里也挂满了拇指大小的霓虹灯泡,只是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点亮,我也就无从得知它们是否也是粉色。我一个机灵,暗叹一声无奈囊中羞涩,只能匆匆告别发廊,但也默默记下了该发廊的具体位置。只能期待山水有相逢,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抵如此。
我从小发廊里出来,一阵强而有劲的夏风刮过我的头顶,我感觉一阵说不出的舒适,好像从前都忽略了头皮的感受。但不好的是太阳又辣又毒,直挂在我的头顶炙烤着。头皮就有些疼痛,我就只能从包里翻出一张用过的草稿纸来盖在头顶,不然整颗头都得烧起来不可。
我走到一个没有地名的地方,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字路口旁,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因为正是夏天准备向秋天过渡的缘故,这个硕大的梧桐树的树叶也正处于青葱的绿色和黄褐色之间。树上一定有不少的虫子,我站在路口一边遮着阳一边往大树上看,这让我有一种树上有人蹲着往下看我的错觉,但我立马发现了那只是错觉。这树上一定是有不少的虫子,我继续心想,因为我发现树叶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白色的虫卵,在虫卵的间隙间还有许多孔洞,那是虫子啃食树叶留下的痕迹,阳光从上往下照,就在树的阴影中出现了许多颗粒大小的光斑。风一吹,树叶就摇动,地上的光斑也就随之晃动,所以那一块地方也就时明时暗了。
高大的梧桐树依靠着一座灰色的人行立交桥,我站在桥下,眼睛从地面的阴影和梧桐树上移开,把它重新安放在过往的行人之上。跟随者一个背影时尚的年轻姑娘,我的目光从立交桥上往前移动,直到一个巨大的黑底红字招牌才止住了眼神的脚步。
“汉庭大酒店”
这几个汉字我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到过。我也没再多想,就朝那里走了过去。一进门,空气瞬间凉了下来,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但黑色的地砖却擦的锃亮。我俯下身子趴在地上,仔细的观察黑色的地砖,发现它身上还有许多消毒水的泡沫,一看就是刚打扫过的,我心想,然后又发现它其实并非全是黑色,而是有五彩的亮着光的小点密布其中。嗯,好像宇宙的模样,我自己跟自己说。这个时候,我从黑色的地板里听到有声音传来,就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辨认,是人走路的声音。我就爬起身来,找寻着那个声音而去。在经过了一个全部镶嵌着同款黑色瓷砖的走廊以后,我发现有一个房间的门是打开着的,从房间里还不时地传出拖把拖地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一束阳光正好从窗外打在我的膝盖上,我感受到温暖。在我伸出手轻轻敲了两下门以后,房间里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让我进去。我就走了进去,看见一个弯着腰干的老头正用心的拖着地板。他背对着我,没有说话,只是专心致志的拖着地板。这房间里的地板和外面走廊的相同,依旧是那像宇宙一样的黑暗且分布着繁星的地板。我站的位置显然已经打扫过,透亮的黑颜色反射出我自己俯瞰着自己的模样。我抬起头,把眼神投向老头弓着的背脊,问他这里的房间是否对外开放。他背对着我点了点脑袋。我又问他具体多少钱一个天,他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继续拖着地板,直到位于他脚面前的一块巴掌大的污渍没了踪迹,他才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转过身来回答我的问话,并跟我详细的介绍了酒店的配套设施和服务。他一边说着,我就盯着他看,感到诧异,因为他和已故的老李头长了同一副面孔,几乎是一模一样。等他停了下来,我就以一种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他并问他是否就是老李头。他拿出一支烟递给我又自己点上一支回答我老李头已经死了,但他就是老李头,我就确定了他是老李头的鬼魂。抽上几口烟以后,他就开口说他之所以跑到西安来是有几句话想要跟我说。我回答他,你说吧,我听着的。他便说,在他死了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色之中,四周零零散散的漂浮着许多五彩的光斑,对,就是像这里,像这个酒店一样。他于荒芜之中漂浮了许久,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然后就明白了自己的的确确是死了,只是没想到死后真的是空虚的,世界没了,他好像一个废弃的矿泉水瓶被抛弃在了无穷寂寞的宇宙之中。他飘啊飘,好像一直处于下落的趋势,但没完没了,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以后,他发现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孤零零的漂浮着一个白色的信封。他朝着那个白色的信封飘了过去,抓住它,又打开它。
“亲爱的朋友,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上一个人也是这么称呼我的,可千万别觉得我是肉麻得想要跟你套近乎了。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实在让人太过焦虑了…”
信上写着这样的话。他读完信,并认出了这上面是我的笔迹。我问他是如何知道那是我的笔迹,他说只有我才会那么矫情,我点点头。他看完信,意识到在我的思想中有一个巨大的问题。虽然我也快要没命,但为了让我剩下的一个月生命不再困惑中度过,也为了使死后不要迷惘,他还是决定找到我,跟我说明所在。
“你知道的,就像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他抽着烟提醒我,那支烟在他手里好像永远不会燃尽。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不能告诉我,那是死人的事,不能同活人说。我又问他想要说什么。他说,未来的岁月并不会比你已经度过的岁月更加真实。我说我记得这句话,这并不是你的原创,是人家加繆讲的。他说大家都是死人,就别分谁说的了。我又说你死以后学问增长不少。他回答我多谢夸奖。我就问他说完了吗。他说完了。我们就告别了。?
他陪着我再一次穿过宇宙一般的通道,两个人肩并着肩,像两个亲密无间的好友。走到门口,他说就送我到这里,他不能出去,因为在阳光中会他会迷失自我,找不到回到死亡的路。我就说我们是否还可以继续通信。他说不知道,要等我也死了才能尝试。愣了一会儿。他就说他回去了,然后让我换一家酒店住,因为这家酒店闹鬼。我答应了他,走出酒店,那个巨大无比,似乎想要吞噬一切太阳蒙住了我的眼睛,阳光刺痛我的眼睛,让我感到晕眩。走在西安的大街上,好长时间我都没法看清四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