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凌晨了。
病房里并没有漆黑一片,因为门还打开着,走廊过道里的灯还亮着,护士站也没停止工作。不知道是哪一个房间,总是传来呼吸机和心电图机器的声音,不时还有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和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来。可这些都不会持续太久,一切又都会以极快的速度归于平静,好像这里早就习惯了各种不测和悲剧,意外也不能被称为意外,只不过是“别人的事”。生死只是司空见惯。
病房里没有空调,广西这时候的天气也是毫不讲理,连夜晚都热的出奇。我满身是汗,病号服和内裤都粘在了皮肤上,头发也颇长了,一根根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实在无法入睡。我站起身来,想把窗户打开通风,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窗户都是落地窗,却都只能打开到十公分左右的程度,被用特殊的方式抵住了。
“没用的,窗户只能到这个程度。”睡在窗户旁边的老头幽幽的冒出一句。
我没有理会他,他却还在喃喃自语。
“只能到这个程度,先前好像是能打开的,但听说有人受不了往下跳,就抵住了。我想想办法把它给砸喽!”老头的情绪好像一直都不能稳定,似乎不仅是腰,他的精神方面也可能有些问题。
我愣了一会,突然好想看见了那些病人寻短见的画面,立刻甩了甩脑袋就往病房外走。这屋子,好像被关在一间桑拿房间里,里面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走廊悠长,我病房的位置大约是在靠右边的尽头。好在整条过道都是灯火通明的,不让人感到空虚。我就一手提着排气瓶子,一手捂着伤口,像只基围虾一样慢吞吞的在走廊上闲逛。我穿着一双医院里通用的病号拖鞋,深蓝色的,上面印着几个英文字母,我低头仔细辨认,“victory”,不免觉得有些讽刺,兴许品牌代言人还是丘吉尔。我本来喜欢人字拖胜过普通的拖鞋,因为小时候夏天总爱穿着拖鞋外出瞎闹,而普通的拖鞋对于爱奔跑的孩子总是缺少实用价值的,弄不好一个急刹车就把拖鞋整个的套在了脚脖子上。况且我现在脚上的这双深蓝色拖鞋还尤其的大,大概是有四十五码左右,我不能很好的控制它,穿着走路总是提不起来,成了真正的“拖”鞋。踢踏踢踏,一声一声,好像恐怖片似的,游荡在深夜的医院走廊上,要是被胆小的孩子听到,该吓得猫被窝里了。
我“驼神”一样慢慢地走到了位于过道中心位置的护士站(“驼神”一词是跟我爷爷学来的,用来形容没精打采且驼背的人)。有两个护士还在值班,一个似乎是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了,正对着电脑反复的核算着什么。另一个年纪稍小一些,但也该有个三张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目光呆滞的小口抿着手里的咖啡。站台的对面,也就是走道的另一侧,是一整排的蓝色的按摩椅,应该是某个公司定点投放的,扫码付五块钱就可以使用。我从前在高铁站和电影院都试过几次这样的按摩椅,总觉得没有真人按起来的舒服,硬邦邦的,好像被人用木棍子捅了一样。最好的是在柬埔寨,那东南亚胖大婶手法实在可以,手头的肉又软和,只是我现在这样的身体嘛(我不由看了看胸口上的管子),估计别说东南亚大婶了,怕是连林妹妹都可以把我按了昏死过去。
“半夜三更的,睡不着?”那个年纪大一些的护士抬起头来问我。
我笑着点了点头,心想着她的年纪应该同我老母亲一般大。
“把瓶子拎稳啊,别晃。嫌热的话弄点风油精或者花露水,这里没空调,但快要来安装了,再熬熬。”
“我什么也没有,行李都不见了。”被她这么一关心,我突然有些心酸,惦记着自己的遭遇,鼻梁就酸。
她愣了一会,也没再答话,径直走进办公室里拿了一瓶花露水和一桶方便面给我,“床上和衣服上都洒上一些。这么晚了,溜达一下就回去睡觉,你要以休息为主。”
我嗯了一声,不敢再看她,生怕眼泪就要不住的往下掉,就慌忙道谢,拎着瓶子走了。
我顺着走廊一直走到了底。那里灯光已经比较微弱,一个护工和清洁人员的杂物间唯唯诺诺的缩在走廊的角落。我好奇,伸着头往里面张望,黑漆漆一片,只看见地上摆着几张简易的钢丝行军床和乱七八糟的杂物,杂物间的旁边是这层病房的公共厕所,我并不想上厕所,可还是往里面走了进去。公共厕所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悄摸的躲着干些坏事情。我溜进了最后一个隔间,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支从隔壁床老头桌上顺来的香烟以及一个印着美女图案的打火机。虽然这样的行为实在不应该提倡,但是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时期的办法,烟瘾犯了可不是一般人能顶得住的,大不了过后我买上一条还给他就好。趁着厕所里的灯光,我仔细的端详着手里的香烟。是云烟,十块钱一包的那种,我们叫“紫云”,我小时候我老爸就抽这个,后来就越抽越贵了。小的时候,为了让我父亲戒烟,我自作聪明,偷偷地把他一整条紫云烟给藏到了冰箱的冷冻层,差点没被他一顿皮带伺候。这烟价格亲民,味道也纯正,不辣不呛,烟草的香味也浓郁。我把烟叼在嘴里,缓缓的掏出老头那个有大胸美女贴纸的粉红色打火机,点上烟,轻轻地吸上一口。看着白色的烟雾徐徐上升,我想起刚开始吸烟的经历。那时候我还刚上初中,就被损友带着抽烟,后来几年一直小心翼翼的在父母面前隐藏自己的这个本领,要抽也只敢躲在学校的厕所里面偷偷的来上一支,回家路上还要嚼上两颗口香糖再用树叶擦手以去除烟味。直到大学以后父母揭穿了我这个隐藏技能,但也不用再避讳什么,我老爸老妈也默许了。没想到,时隔多年,我竟然又走上了老路,躲在医院的厕所里偷偷抽上了。可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这样偷偷摸摸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我盯着手里的慢慢燃烧着的香烟,思绪飘散。想起当时的时光是如此的让人散漫又悠闲,只用抽出些时间来读读书听听课,其余的什么也不用考虑。跟同学肆无忌惮的瞎胡闹,遇上好看的女生再胡乱的勾搭。那个时候,好像真的可以无所顾忌,用全部的精力来做梦。幻想未来的种种美好,即使是挫折也被赋予了有趣和正面的意义。所有人都承认我们的单纯,可以包容我们的幼稚,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有的只是阳光。我可以闭着眼,尽情的把头仰得很高,用脸接受阳光的温暖,然后发自内心的,不明所以的傻乐。那时候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几年后的自己竟然变成了如今这副德行。想象的欢愉烟消雾散,也意识到生活并不是只有阳光。而苦难的折磨将淹没从前的一切幸福,因为人是活在此时此刻的动物,过去和将来终究只是谈资。
我又抽了一口烟,突然感到胸口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抵住了,整个气管也好像火烧似的,忍不住得咳嗽。
这他娘的该不会是假烟吧?我心里暗骂。心想该不会是那老头贪便宜弄些劣质烟草来糊弄自己吧,但假烟我也抽过,不是这样的难受法。这就有些奇怪了。我皱起眉头又认真的吸上一口。这次咳得更加猛烈,排气瓶里的液体也猛烈的冒着气泡。那烟好像直接刺激了我的肺,一口下去就立马咳嗽干呕。并且,一股莫名的厌恶感突然涌出。我看着手指上夹着的这根东西,感到恶心,似乎那不是香烟而是粑粑。只能无奈的把烟扔掉,转身出了厕所。
公共厕所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洗手台一般都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那镜子横在我的面前,大约有两米多宽,四下无人,安静的夜里,那面镜子只照出我一个人的样子。我仔细的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身白色和蓝色相间的病号服,胸口上印着“北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字样。一蓬鸡窝似的头发显得整个人有种拾荒者的气质,但那可是我前不久才搞得发型,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又给我整成了邋遢大王的模样,不知道那些小护士喜不喜欢这种略带苍桑的犀利风格。镜子里的那个人,驼着背,弯着腰,一脸的疲惫和浮肿,脸上挂着一副一直想往下掉的眼镜,胡子拉碴,头发乱七八糟,一手拎着排气瓶,一手捂着胸口,还咳嗽个不停。用“吸毒犯”这样的词来形容好像也并不为过。这是我吗?为什么这面孔会是这样的陌生?这不单单是精神面貌的问题,而是我整个人,好像已经没有了魂魄。只是一副皮囊在不知灵魂已死的情况下仍旧惯性的活动下去。
我在镜子前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困意再次袭来才又懒懒的回到病房。一进房门,我就发现老头的床铺上空无一人,正纳闷呢,又听到房间的小卫生间里传来了响动。我心里一惊,心想该不会是老头起夜上厕所摔倒了吧。就赶紧提溜着排气瓶往卫生间里看去。在黑暗里,那老头正坐在地上,抱着马桶孤独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