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让人明白,人类事务永无定论;静态的完美和终极的智慧均不可企及。
——伯特兰?罗素
那天夜里,在寂静无人的海滩边上,我于无尽的黑暗当中望着无尽的大海,感受到了比无尽更加无尽的悲伤。我横躺在沙滩上,亲眼目睹着海水一次又一次朝我奔涌而来,却每次都在我的眉前止住,而后迅速退去。我好像看见,在厚重的黑暗里,有一丝光亮出现,这让我想起盖茨比的那盏幽幽的绿灯,那是他全部执念的希望。但事实上,我的眼前并没有绿灯,有的只是比黑暗更加黑暗的无穷无尽的海水,乏味,且压抑。而所谓的光亮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海水随风而上下浮动,一层压着下层,没完没了。我开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感觉整个身体都要被思想所掏空,无力,虚弱,止不住的流泪。从前的我,一直不相信死亡的恐惧。在我的认知框架里,死亡只不过是一种略带神秘意味的生理过程而已。我不承认死后会是虚空的,因为能量守恒,身体会腐烂变质,变成草木养料,虫蚁吃食,但思想和意识还会留存,只是不能被肉眼所观察罢了。我也不相信鬼神之说,因为我明白宗教只是社会需求和人性的外化。鲁迅先生说,穷人相信轮回,因为此生无望,只能寄托于后世;而富人相信鬼神,因为不舍得生前财产,死后还想荣华富贵,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基于这样的理由,我认为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其实就是对未知的恐惧。人类自命甚高,总想着去把控一切,所以遇上了未知就会本能恐惧,因为不可知的根本无从把握。在我的意识里,死亡只不过是下一段感知的开启,并不会代表着烟消云散。所以,在我得知了自己患了疾病,即将在短时间内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恐惧。相反,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猎奇心态在心中蔓延。我告别家人,辞别友人同学,独自来到这座岛上,其实并非想要逃避死亡,也不是想抓紧时间贪图现有的人生。而是想要有仪式感的,庄重认真的,去迎接自己下一段人生的开启。实话实说,因为我有了这样的心态,我在这段时间内所感知的世界确实是与以往不同的。我好像换了一双眼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并非是简单的美丑的问题,而是一切的事物,在我得知了自己病情的那一瞬间,就都有了自己的生命,都被赋予了一种宿命的内涵。一株花,一棵草,一朵云,一辆汽车,都成为了命运隐喻的符号,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处处都在暗示着我命运的归宿。像是一个稚嫩的男孩遇上了经验丰富的老鸨一样,命运在领着我走向死亡的未知。村上春树的诸多作品和古希腊的悲剧,像是《俄狄浦斯王》或者《被束缚的普罗米修斯》等,都在阐述着这样一种宿命的隐喻,我从前对此一直无感,直到如今,才发现敏感的确是种美德,也是一种天赋。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满眼都变成了无尽的碎片。天空,云,太阳,月亮,山河,人畜,信息,一切都变成了锋利且晶莹剔透的碎片,从天空炸开,向四面八方飞速而去,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这些碎片割破皮肤和血肉之躯,伤痕累累甚至因此而丧失生命。但这些碎片还没有停下步伐的意思,仍然向着不同的地方横冲直撞,然后到达了天际,它们的势头有增无减,天空被它们划开了无数个口子。对的,天空也被割破了,暗淡了,流血了,生命也开始流逝了。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好像一切都要终结了,死亡的未知也即将终结,因为人的意识已成了碎片。头脑清醒的人们因此而感到焦虑,因为一切变化的实在太快,不知道自然界本身还能不能依旧保持自己纯良的天性。太快了,物欲横流,有用没用的信息四处乱窜,就是一条混浊不堪且满是碎片的河流。每一个人都置身于这条河中,企图摸着石头到达河的对岸,这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期盼。可是这条河流太过于混浊又充满锋利的碎片,以至于我们没人能够滴血不流的过河。我们咬紧要关,紧闭双眼,互相搀扶着,帮衬着,血流成河,最后到岸的人却也是千万分之一。但最可悲的是,岸非岸,一切只是海市蜃楼的幻想。血白流了,牺牲也是无谓的,混浊又破碎的河流,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得以侥幸。
这就是我们今时今刻所立足的时代,连死亡的本质也即将被无情的剥夺,怎能令人不感到痛苦!那个永无止境的世界,好像真的要到达了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