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清光寺香火鼎盛之时,佛名广播,方圆数十里乡民都到此地进香还愿。
楚兴龙笃信命理鬼神之说,也自慕名而来,与之同行的还有两人。
那时候,楚兴龙刚刚拉起三江九寨的队伍,名头还不够响亮,广因也不认得。
他们一行三人,两个生得矮胖,另一个却是极瘦,看起来古古怪怪,行止却十分有礼。
广因瞧着有趣,因而上了心。
楚兴龙在佛前求了一签,寺中师父替他解了。想是大吉上上卦,楚兴龙三人喜不自胜,赏了香油钱即走。
广因不司解签之事,因而不记得爻辞。
大约过了一年光景,楚兴龙孤身又来到清光寺,自提及往事,广因记起了他。楚兴龙又求了一签,解签的师父沉吟半晌,与他说了几句。
楚兴龙听了依旧笑着离去,想必也是好事。
第二天,三人中那一个与楚兴龙一样身形的也来了。他却不是求签,只来问楚兴龙的签词作何解释。
广因知道,寺里替人解签,必须得是正主,旁人来问,那是决计不能透露的。这样既护了求签之人的阴私,又避免了外人说寺里的闲言碎语。解签的师父没有睬他,他也不怒,低头便走了。
当天夜里,众师父们正做晚课,突然听得门外一阵阵吆喝。大家跑出来一看,山头上密密麻麻都是火炬,为首的却是那个瘦子。
他故意用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对眼珠子,但广因认得他的身材,不会有错。那瘦子不问话,如点数般,把目光在众和尚脸上一一扫过。确认一个不少以后,大手一扬,身边众人提着兵刃呼啦啦冲将出来,见人便砍。
寺里的和尚安分守己,素日做着修行,哪里瞧见过这等阵势?真如一群待戮的羊羔,个个只知道呼天抢地。
哀嚎声里,广因忽然间怒胆横生,赤手空拳就往那瘦子扑去。众人都不曾提防,事后就连广因自己也觉不可思议。
那瘦子登时与广因缠斗在一起,拳脚当中毫无章法可言,就与市井流氓斗殴类似。广因与那瘦子二人在地上翻来覆去,余人恐误伤了那瘦子,虽然都在四周招呼,但终究一个也不敢当真上前。
广因虽然鼓足了一时之勇,但周遭贼人的呼喊愈来愈盛,心下也渐渐怯了。就这么略一松懈,那瘦子又朝广因太阳穴上狠狠砸了一拳,直打得他头晕目眩,涕泪横流。
朦胧中只见那瘦子正在当前,广因摇晃着身子,心中却陡然雪亮,蓦地里把手一伸,就欲抓住那瘦子的面巾用力一撕。满拟阎罗王案前告状,也能描述一个具体容貌。
就在这触及面料的当口,不知为何,腕间突然一阵酸麻,同时腰中一紧,整个身子腾空而起。
他太阳穴刚遭重击,头脑昏沉感知不明,眼前只看到一片漆黑。待恢复过来,已离那瘦子有两三丈远了。
那瘦子瞪大了双眼,颤声叫道:“楚……楚寨主!”
广因转过头一看,这才明白是楚兴龙救了自己。楚兴龙向广因臻首示意,上前叱道:“哪里来的蟊贼,敢在佛门清净地撒野?”
广因见他单枪匹马也敢出手,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惋惜。只叹一个路见不平的侠义人士,为自己连累以致身首异处。
岂料那瘦子竟道:“既有楚寨主出面,兄弟岂敢造次!”把手一扬,即率领众人退下山去了。
寺中尸横遍地,只剩下广因与楚兴龙两个活人。
广因一面拜谢,一面猜想,这楚兴龙一语惊退群盗,来历必不简单。楚兴龙好似专为广因释疑,告知他自己是三江九寨的总瓢把子,手底下管着千百号人,虽然也做买卖,但却不害良善之辈。
广因本来将信将疑,也不去与他攀谈。自把寺中众僧的尸首整理,却发现性通仍有脉搏呼吸。
原是性通有晕血之症,群盗砍杀之时,便即晕倒在地。后又为众僧尸身掩盖,因而侥幸逃过一劫。
楚兴龙替他推宫过血,性通转醒得知噩耗后大哭了一场。广因安慰了几句,即与性通唱了往生经文,然后将众僧遗体分别火化安葬。楚兴龙侍立在侧专给广因打下手,广因心里愈发感激。
楚兴龙便问二僧作何打算,广因不愿离寺,性通也愿留下服侍。便即取出二百两银票交于广因,言称做修缮庙宇之用。广因初时不受,后来经楚兴龙言辞相劝,才勉为其难,只是心中惴惴不安。
清光寺经此一劫,偌大一个寺院只剩下广因师徒二人主持,自无人再来进香。
又过了数日,楚兴龙带了一群十数人过寺。
广因暗道:“他日前赠我钱财,今番定是以此为由,强占我寺庙来了!到底是山寨强人,不义之财如何能要!”
谁知他这么一想,竟又猜错了,那一群人都是楚兴龙雇来的挑夫!为防他师徒二人生活上有所短缺,楚兴龙特在集市上置办了柴米油盐等物什,差人送上山来。
广因师徒满口子道谢,只觉楚兴龙胜似菩萨在世。
楚兴龙趁此又在寺中借住,日日向广因请教佛理。广因终于放下芥蒂,日渐欢喜。
忽有一天,楚兴龙失口提起欲报合寺僧侣被杀之仇。广因问道:“楚寨主可认得那盗魁?”楚兴龙点了点头。
广因又道:“可是一年前陪同寨主进香之人?”
楚兴龙摆了摆手,笑道:“话不必透,在下一时失言,大师不要挂怀。”
广因暗忖,楚兴龙恐自己为仇怨所迷,犯下佛门戒律,故意不把话说明白。但他这番表态,又与承认何异,楚兴龙未免太小瞧人了。自己是佛门弟子,早该参透生死,又岂会为此事执迷不悟!
过了半月有余,三江九寨来人请楚兴龙回山。楚兴龙拜辞广因,临行要请广因应承一事。
广因深感楚兴龙大恩,观察他品行,料想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当即应允。
楚兴龙留下一对信鸽,说道:“日后寺中但有往来商旅行人借住,还请师父告知一声。三江九寨若是知晓其人与清光寺有缘,必定秋毫无犯。”
广因听他言下之意,乃是吩咐三江九寨之人,但凡清光寺接纳的客人,一律不许劫取,心头深感宽慰。
事后,楚兴龙果然一如承诺,广因更是欢喜无限,连连唱诵“阿弥陀佛”。
如此,广因每逢客至,都要飞鸽传信以保路人平安,楚兴龙则时时往寺中送些米面钱粮,十年不曾间断。
文退思敬重他如此义举,再谢鲁莽之过。也将自身来历和盘托出,二人愈谈愈是交心,也忘了回头交代尤、柳。待尤况、柳惜寻来,文退思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
尤况听得话中有一人“与楚兴龙一样身形”,立时便想起了穆其全。因见过他与楚兴龙手拉着手,神态极为亲密,低声暗骂一句:“两个都不是好人!”
转念却又想起清光寺深受楚兴龙恩惠,如此言语实不妥当。好在广因正低眉饮茶,宛如未闻。
文退思道:“常闻三江九寨楚兴龙贪名夺利,自矜功伐,不想竟却是个善人。”
广因道:“我也曾问过楚寨主,他说昔年若非寺中师父指点,不能出人头地,如今幸得显达,不敢忘了恩情。”
文退思臻首赞叹。
尤况却不以为然,心道:“楚兴龙何等样人,岂会平白无故与人施恩?这广因和尚糊涂的紧,楚兴龙让他报信,分明就是笼络他做个眼线。若真杀了清光寺里出来人,广因又何能知悉!”
正要出言相辩,却欲言又止,自觉无真凭实据,信口开河冤枉了清光寺的大恩人,颇有不敬之意,倒让文退思难堪。
楚兴龙往乡民家中送赠钱粮,收拢人心,自是寨中常事。只是广因和尚口中的瘦子究竟是谁,尤况既不曾听三江九寨的人说起过这事,自然也就毫无头绪了。
到得傍晚,寺里火工道人自山下归来,广因亲将文退思所写药材送至房中。文退思谢领,让柳惜借火煎了。
文退思将药汤倒在桶中,药渣敷在尤况伤口处。桶中注满热水,让尤况浸泡其中。过了大半个时辰,又用匕首将其伤口处一层腐肉剃去,再给他上了金疮药,包扎稳当。
尤况咬牙吞声,痛至极处反而大笑。
他自小受百般虐待,内心却愈发地傲了。只觉人心终恶,世事皆苦,渐有厌世倦生之情。每逢痛极悲彻之时,便不哭反笑,以彰显对世态常理的反抗。
文退思以其脾性之倔,心志之坚异于常人,大为赞叹。
夜里,文退思为方便照看,与尤况同睡一屋,柳惜在隔壁歇息。
尤况第一日练功祛毒,费了心神,睡得甚早。文退思仍旧在床上打坐吐纳,气行大小周天。
约摸子时初刻,“嘭嘭”拍门之声乍响,文退思惊坐而起。
门外有人低声喊道:“道长,道长可曾睡下了吗?”原来是性通。
尤况毒在当身,睡得正沉。文退思开了门,性通急道:“寺里来了三个凶神恶煞,捣乱佛堂。方丈师父恐坏了道长性命,特特教我通知道长,速速带着两位小施主从后门离去。”
文退思先是一怔,心道:“楚兴龙一任山野强人,也知舍身护寺,以报旧恩,孤身抵挡百十号人马。我文退思在江湖上,好歹也有几分侠名。休说区区三个贼人,就算一样是数百盗匪,也休想让我独自偷生!这广因和尚忒也小觑了人!”
也不问来人模样,当下回房提了宝剑,说道:“小师父休惊,且看贫道替贵寺杀贼!”也不理性通径往佛堂去了。
那大雄宝殿上,三人背朝大门,广因和尚正在当前团团拜礼。文退思气不打一处来,站立门外喝道:“哪里来的贼,先吃道爷一剑!”
那三人一一转身,正是镶金手朱子升、野和尚杜玄真与小鬼薛霖。
文退思笑道:“好哇,当真是冤家路窄!来来来,前两次让你们讨了便宜,这回正好,咱们明刀明枪见个胜负吧!”
杜玄真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尝闻清光寺是远近驰名的宝刹,佛光灵验。贫僧恰才在佛前,向广因师兄寻问道长下落,不期转眼便遇见故人,可喜可贺。”
文退思道:“不敢劳大师挂念,贫道今日专门领教三位高招!”说完抽出宝剑,横在当胸。
他自忖上回不敌,皆因杜玄真等人胜在地利,自己施展不开。现下寺中开阔,并无陷阱,料他三人不是敌手。
小鬼薛霖果然轻声笑道:“文道长剑术通神,等闲不是对手。既然以三敌一是以多欺少,以三百敌一也是以多欺少,咱们兄弟向来务实,不贪令名,不如就成全了道长吧!”口中哨声吹响,清光寺院墙外满是火光,朵朵如莲。
广因于生死之际犹能泰然自若,却在这时面如死灰,身子瘫软,扶着门沿慢慢坐下,喃喃道:“就……就是这样,十年前就是这样!”
文退思也吃了一惊,今日人马,竟比昨夜更多一倍有余。手中长剑不住地颤抖,非是害怕,却是兴奋异常。
他每杀一个十恶不赦之徒,都觉舒畅无比。倘若这人武艺高强,抑或是有众多党羽,越是难缠,文退思越要大呼痛快。
“师父!”
忽听一声大喊,文退思斜眼一瞧,原来是性通见广因瘫坐在门槛上,还道他已遭罹难,急忙奔近前去。
杜玄真解下降魔杵,朱子升亦把金针捏在指尖,只待薛霖一声令下。小鬼薛霖亦亮出一对判官笔,双目死死盯紧文退思。场中形势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文退思学的是道家功夫,本主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他看出众人均以薛霖为号,暗中计较,不若抢先下手,制服薛霖。那时敌人无所听从,必然各自为阵,大乱方寸。于是见薛霖眨眼之际,猛然踏出,一剑上挑。
薛霖早有防备,闪身侧让,把一对判官笔交相一碰,发出“当”的一声清脆音响。杜、朱二人随声而动,立时抢在了文退思左右。三人与文退思相距不远不近,却正踩在他出招步法的要位。
文退思一声冷笑,道:“虽有些门道,但未必真有用处!”
薛霖笑问:“是么?”
又是“当”的一声,寺外火光迎风而动,众人听了信音,正要鱼贯而入。
文退思长啸一声,道一句:“好!”
忽然墙外又起嘶喊之声,那团团火焰已不似之前排列有序。众人凝神看去,更陆续有火光坠落熄灭。
薛霖心思最为敏捷,惊道:“不好,有人闯进来啦!”
话音甫歇,只见白影一晃,已至跟前。又见一道寒光闪烁,薛霖不假思索,举起判官笔来挡。
兵刃交击之音即发,薛霖骤觉腕间无比沉重,似有千钧之力。不及细顾,胸前突然钝痛,竟已吃了来人一脚。
薛霖急往后跃了数丈,杜玄真与朱子升二人也舍了文退思,各持兵器,闪身护在薛霖身前。
三人定睛一看,来人二十岁上下年纪,生就龙眉凤目,模样极为俊俏。穿一身素白长袍,手执一柄秋水般清冽长剑。
互相对望,竟各自不识。只瞧他年纪轻轻,武功却已臻至化境,休说自己望尘莫及,其内力之深,仿佛竟犹在文退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