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离家那么远,来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除了要适应那些外乡口音,还要适应打破习惯的生活方式。
学校食堂里,早餐不提供米饭,只有稀饭、包子和馒头。对于吃惯了稻米饭的沈清来说,一时颇难接受。在他的认识里,只有当年乡下最穷的人才会煮稀饭勉强度日。学校这么做真的太省了。
过去在家里,总是一个人躲着洗澡的,洗澡是一种最隐私的行为。现在不同了,都是在大澡堂里,集体洗澡。素不相识的人,都光着屁股来来往往,难为情死了。
最烦的是,吃个饭,还必须食堂排队。排队秩序又很乱,调皮捣蛋的学生太多了,每天会有人为插队的事情争吵打架。沈清因此总是挨到最晚,等队伍散尽了才去食堂。于是他每次走到打饭口,打饭阿姨就客气的对他嚷嚷说,没有了,没有了,饭菜都打完了。
跟同学和老师都不熟悉,诺大的学校里,没有一个熟人,更别说朋友了。他在学校里出出进进,总是形单只影。
这样孤单的生活里,对莫莉她们的惦念,成为他生命的唯一支撑。没有这种支撑,他发誓,他会象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其实就是学校有熟人,生活不孤单,一样阻止不了对莫莉的思念。那东西是阻止得了的吗?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
问题是,始终没有回应的思念,反而成为绵绵无尽的折磨。
要是思念是相互的,我想你,你也想着我,这思念再痛苦也值得。如果只是纯粹的单相思,你没日没夜的想着人家,人家却连你的名字都忘了,那是多么悲哀啊。
自己这么苦苦想着莫莉,莫莉却没有一点信息,自己是不是在发神经。他感觉生活沉闷死了,整个人仿佛被透明塑料纸紧紧包裹着,不能呼吸、无法动弹。
好在他还处在好奇心非常旺盛的年龄。而这个陌生又巨大的城市,有足够新鲜的事物,让他的好奇心得到满足。
因此,他最饶有兴趣的事情,是离开校园去逛街,城市的街道太丰富、太缤纷了,每逛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几乎每个礼拜日,他都要上街去瞎逛,希望把大大小小每一条街道都走遍。
他看见什么都拿来跟家乡镇上比,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跟镇上不一样。
城市里,很多的地方在搞建设,到处都是脚手架,到处都是工地。尽管这些工地观感上显得颇不协调,却又给人生机蓬勃的味道,表示这里将要出现改头换面的新面貌。
在学校小路和城市柏油路交叉的地方,是一个大型制药工厂,那里有很多穿白大卦的人来来往往。家里“医疗站”的许多西药,也是从这里运出去的吧。要是自己将来能在这里工作,肯定能给家里带来很大的便利,父亲和母亲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真想走进工厂去看一看,可是一条卷闸铁门死死挡住大门,两个门卫严防死守着,谁也别想偷偷溜进去。
穿过柏油马路,就到邮局了。这里的邮局比镇上的邮局大得多,有好多办事的窗口。进去买些信封和邮票吧,信封和邮票又不够了。每个礼拜要给父亲写信,信封和邮票成了他日常最大的消耗品。
再往前走,到了少年体育活动中心。站在大门外望进去,看见的是一个巨大的体育操场。假如这个操场是床单的话,镇上中学的操场只相当于一块小手帕。这里什么都比镇上大。操场上,除了篮球场,还有足球场。长这么大,只在学校打过篮球,还从没见过足球呢。
这里真正最大的,应该就是大型商场了吧。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它的气势呢?找不到啊,真的找不到。全世界的东西,应该都陈列在这里了,转一整天都看不完。可怜镇上最大的供销商店,还没人家一个柜台大。
出商场就到了电影院。这里的电影院大白天都在放电影,不象镇上的电影院,只到晚上才放。沈清在这里第一次见识了立体电影,那次是学校集体包场,他跟全校同学一起去的。进门摆着几个装满眼镜的大箩筐,每个人领一副进场。电影确实新鲜又刺激,一只老虎咆哮一声,一下跳出银屏蹦到面门前,吓得大家都不要命的躲闪,结果相邻两个人脑袋就猛烈的撞在了一起。
再走几十米,到了公园大门。公园是小镇上没有的。小镇的“小”就体现在这里了,小镇为什么“小”?就因为它没有公园这种东西。这个公园沈清上次进去看过了,里面很漂亮、很干净,也很热闹。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动物园”,关着一批珍奇动物。沈清以前从未见过的动物,都在这里见识到了。里面还有一个人工小湖泊,周围修建得小桥流水、杨柳垂枝,风格好不婉约。要是在那样的地方,训练歌舞,肯定很不错。
来到跨河大桥了,好长好宽的一座桥啊,这是沈清生平见过最长最大的桥梁了,桥栏的石板还有浮雕图案的装饰。从桥上望下去,河面上漂浮着很多的船只,那些巨大的货轮、客轮,沈清都是第一次见识。镇上的小河里,只不过一两条汤勺大的小渡船。
多么美丽的城市景观,可惜只是一个人在这儿踽踽而行、自得其乐,总有一种黯然失色的味道。要是莫莉她们在,她们会怎么笑?会怎么闹呢?那将是怎样不同的情景啊。
她们为什么不理我了呢?也许她们找到替代我的人了吧。找个比我歌舞能力更强的男生,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吗?他们这会儿正在排练歌舞,欢唱欢跳着呢,我倒傻傻的在这儿莫名伤悲。
我应该给她们再写一封信吗?天知道上一封信是不是被邮递员弄丢了,根本没寄出去?可万一是莫莉真收到信故意不回信呢?她干吗非要给你回信?又不欠你的钱。再写一封过去,反而招人笑话,看这个大傻包,人家不理他,他还写不停,脸皮可真厚。
感情是两厢情愿的事,人家不喜欢你,你死缠着人家,有什么意思呢?世上最没志气的事,莫过于哀求别人喜欢你了。
可是,我们明明有过很深的情谊啊,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烟消云散了呢……。
还有啊,上一封信会不会落到了父亲的手里?父亲又故意不动声色呢?这是很有可能的。要是这样,就更不敢继续写第二封了。第一封已经原谅你,当没事发生了,你还写第二信,不给你一点颜色,你不舒服是不是?
唉,愁啊,不知道该怎么办。忘了她们吧,可能大家缘份到此已尽,强求不来。可是怎么忘啊?去医院做手术?把脑子取出来,用刷子刷一遍,再用水洗干净?就算医生能做到,自己也没钱去医院啊。
他忧伤的心情,一如地面上他身体的浓重投影,紧紧跟随着他。双脚拖着那片阴影,竟象拖着一块一万斤重的黝黑石板。
他慢慢的走回到学校里去,在校门外的台阶小坡上面,他遇到了一对年轻男女,年龄比沈清大一点,应该还是职业学校的学生。那显然是一对热恋的小情人,一边走路一边情难自抑的打情骂俏着。
那两人走在沈清前面,旁若无人的相拥相抱,大张旗鼓的秀着恩爱。女孩突然嘻嘻哈哈的蹦到男孩背上,搂住男孩脖子。
沈清居然代替那对情人,脸红心跳起来。他赶紧把头别过去,移开视线,回避着那种视觉冲击。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思想守旧的人,但对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放浪形骸的行为,仍然无法直视。
他最不理解的,是那个女孩,她怎么做得到如此心态开放?如此没有一个少女的矜持?她不怕她爸知道了,揍她个半死吗?
他立即就想到莫莉,莫莉是绝对不会有这种轻浮表现的。
大城市里,一切都比小镇上开放得多。沈清一向陈旧的意识和观念,面临着新兴思潮的强烈冲击。他陷入到思想的矛盾之中,不知道“新”和“旧”,哪一种才是正确的。
在这里,他见识到了喇叭裤、爆炸头,男人穿花衣服、留长头发。这都是小镇上从未有过的,也是镇上人们最鄙视的。沈清要是敢留女人一样的长头发,父亲一定会把他剁成肉酱。
小镇上的女人,胳膊以上的肌肤都不会轻易暴露。这里的女人穿的却是超短裙,连屁股都敢露出来。
可是,小镇和大城市,到底哪一个更“进步”,哪一个更“落后”呢?
假如莫莉和林月容也来到大城市读书,她们会迅速接受那些新兴思潮吗?她们会变得跟台阶上那个女孩一样,随心所欲的,就跟男孩子勾肩搭背吗?她们真变成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沈清的脑子里,一下子冒出来好多好多的疑问。这些疑问又不象课堂上的问题那样,查一查资料、问一问老师,就马上找得到答案。
这些疑问,就象“天机”那样,充满着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