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徽走了,连一张字条都没留。
她在楚留香的茶杯里放了足量的麻沸散,足够他睡很久。
楚留香并没有睡多久。
太阳升起,阳光刚照入窗户时,他就已经醒来。
楚留香理解夏侯徽,那种不愿意拖累朋友的心情他很清楚。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该感激你。”这是昨晚夏侯徽对他说的话,其实她再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做了离开的决定。
她只是感激楚留香愿意帮忙,却不一定要接受他的帮助。这世上本就没有一定要亏欠的人和事,本就没有一定要接受的好意和帮助。
楚留香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现在心里有些发酸、发苦。
桌上是热热的豆浆,这样的早餐吃下去一定非常舒服。可现在,楚留香只想喝酒。因为他想起了胡铁花的一句话:“酒唯一比水好的地方,就是酒永远不会使人太清醒。”
也许,生命真的是杯苦酒?不,生命是美丽的,是要用来享受生活的。他现在,想用酒庆祝自己连日来的奇遇,庆祝自己竟然会碰见比他更洒脱的人。
楚留香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无论对什么事他都很看得开。相聚也好,别离也罢,他一向都可以坦然接受。
人生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长?别离又能有多久?既然来去匆匆,又何必看得那么重?
可如今,那个女孩子真的走了,他却有些难过。因为他虽然是个看得开的人,却不是个无情的人。相反,他的情感炽热、浓烈,他多情又重情。他是真的很舍不得她。
楚留香缓缓喝下了豆浆,果然身心都很舒畅。他的眼睛盯着那扇门,好像希望她会忽然又推开门走进来似的。
门果然被推开了。
但从门外走进来的并不是美丽可爱的夏侯徽,而是个酒气冲天、满脸胡碴子的八尺大汉。
胡铁花的酒从来不是喝的,而是直接灌下肚。此刻他手里捧着个大酒坛,醉醺醺闯进来,仰面就是吨吨吨地饮酒。好像那酒连喉咙都不曾经过,是直接灌进胃里去的。
楚留香看见进来的是他,有些意外:“小胡,你怎么到这来了?我还以为你会醉死在小仙子家的酒窖里。”
胡铁花放下酒坛,摇着头笑道:“小仙子倒是请我喝了个痛快,不过她奶奶我却是惹不起的。”
楚留香奇怪:“顾太君从金太夫人的寿宴上回来了?”
胡铁花点点头,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留香:“你怎么没跟那个跳楼的小丫头私奔?”
楚留香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她昨天半夜就已走了。”
胡铁花一叹:“老臭虫,你一定得教教我。你是用什么法子将那女孩子骗得肯乖乖走了的?”
楚留香满肚子苦水,却吐不出来,发了半天呆。
胡铁花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像是明白了点什么,试探着问道:“难不成,是她撇下你走了?”
楚留香苦笑道:“原来我也会有这么一天。”
胡铁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被个老女人给轰出去,不算什么太丢人的事。
楚留香忍不住又道:“我本是想和她一起走的,还跟她说小仙子可能会有危险。不过,显然她并没有上当。有你守在顾楼小筑,一般人还伤不了小仙子不离。更何况,如今她奶奶回来了,小仙子只会更安全。”
“原来她是故意顺着我的话头说,好叫我放松警惕,自己再偷偷溜走。哎,怎么每次我遇到她,她都在逃呢?”
胡铁花失笑:“这说明她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我且问你,你是什么身份,而她又是谁?”
楚留香默默看着胡铁花,不说话。
胡铁花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一个门阀贵女,一个江湖浪子。你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有了感情又能怎样?无论是你留下来,还是她跟你走,以后都不会幸福的。”
楚留香简直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道:“为了和那个小丫头在一起,你真的不惜放弃一切,牺牲一切?你真舍得放弃你那条船?那些陈年的波斯葡萄酒?还有你拼了十几年命才换来的一点名声?”
楚留香道:“我……”
胡铁花叹道:“我知道,就算这些你都不要,你也不会舍得朋友的。否则,你不会和我说这些,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
楚留香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用不着再说。无论他有多喜欢夏侯徽,都是舍不得舒舒服服躺在甲板上,喝用海水镇过的萄葡酒的生活的。他热爱自由,比爱某一个人要热爱得多。
更何况,楚留香不只有胡铁花这一个朋友。那艘船上还有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在等着他。她们甚至比胡铁花更关心楚留香。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就算我爱上了她,也是无法和她在一起的。她比我更清楚这些牵挂,所以早早地离开了。”
胡铁花捧着酒坛又灌下了一大口,小仙子家窖藏十余年的蔷薇露酒果然名不虚传,他一沾上嘴唇就已舍不得再拿下来。
楚留香撑着头,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胡铁花:“我却在好奇,你为什么现在会对女人的心理这么了解?”
胡铁花乜了他一眼,放下酒坛:“了解夏侯徽的人不是我,而是小仙子。她跟我说,如果见到你时只有你一个就把这些话说给你听。”
楚留香不禁失笑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听女人的话了?”
胡铁花拍坛大笑:“我不是听女人的话,这是这坛子蔷薇露!否则,小仙子怎么会许我在她家的酒窖里喝个痛快?”
忽而他又顿了一下,看向楚留香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之色,认真道:“老臭虫,其实,我真的不希望喝你的喜酒。”
楚留香沉默片刻,然后才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怕寂寞。”
胡铁花一怔。
“如果有一天我成亲了,又还有谁来陪你痛饮?”楚留香悠然笑道,“不过幸好,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应该说,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想过。”
胡铁花一直在叹气,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坛子中的酒缓缓斟给了楚留香。
他自己也斟了一杯。
胡铁花很少会这样喝酒,可现在,他只想跟楚留香干杯。
清脆的碰杯声,不需要任何祝酒致辞。只要你真正能够了解友情的存在,就什么都不必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