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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吹角连营

雁飞的骨灰还是没能回来,三天后,卓家收到一封致歉信。

归云知道是谁给她的,信外还有一包东西,是雁飞平日穿过的旗袍,向抒磊的牌位,陈曼丽的牌位还有陈曼丽的骨灰。

在雁飞丧讯传出的当日,她的兆丰别墅就被当成戒严场所给封了,她的遗物,一样都拿不出来。归云近不得,只留心里的痛。她求助的人为她把一些东西带了出来。

信中还言辞恳切,为无法将雁飞的遗体带回感到深深遗憾。

归云是深深哀痛,望着遗物,只是物是人非。

归凤这回打点了精神,协助归云从龙华买了两块墓地,在向抒磊的墓旁,同是青松之下。没有唢呐哀乐,只有简单的道别。

入墓也简单,只是一座衣冠冢。

归云在那包东西里,捡出了一件带血的红梅白旗袍,同向抒磊和陈曼丽的牌位,她将五个大洋也拿了出来,一起埋进了雁飞的墓中。

这是雁飞一生深深的悲哀,可死后,她能同他们在一起。

宁静的青松下,三座墓,终会拱。

归云突然觉得,这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让她防不胜防。她哀戚地想,她从来都不是能留住雁飞的人。

而今,连她的骨灰都无法寻回。

江江趴在归云的肩头,懵懂的眼,什么都不懂,她嫩嫩的声音叫:“妈妈,妈妈。” 又是一场泪别,在凄冷的空气里。

归凤抬头望天,碧空万里:“谢小姐,她会安息的吧?”

归云低头,一切往事,埋入这里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该何处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这段故事,也埋在了这里。

雁飞会不会安息?她的尸骨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归云知道,她的魂儿,应该已经飘到了这里――她生命的起点,她生命的终点。

而她自己,还得活下去。

现在是要仓皇地活下去。

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尽,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设卡,替换了洋宪兵的岗。膏药旗也一家一家地挂上了平民百姓的门。

终于来到了“老范饭庄”,持刺刀的日本宪兵要中国百姓鞠躬拿旗。店里的大小众人,尽皆惶惶。陆明攥紧了拳,被老范按捺下来。

归云坦荡地站出来,接过了旗,对老范说:“来,我们挂旗。”

他们直着腰杆子,但无可奈何,颤抖了双手把这面旗挂在门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当中还有挡也挡不住的黑印子。

陆明愤愤地,重重地将拳头捶在木门上。他的气,他的愤,再也忍不住了,要喷汩而出。他在灶庇间里藏了东西,掩在菜蔬筐子下的地砖里。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

展风临别前,交给他一把枪和一个手榴弹,对他说:“留着这两个东西必要时候好保命。”

陆明想,他得对不住展风了,他不是用这个东西保命的。

日本人的阅兵式,从十一月开始,连着进行了一个月,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迈尔西爱路,昔日的繁华,变成了肃杀,一处一处沦陷。

洋旗收尽了,太阳旗在上海市政大楼的上空张牙舞爪。

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阅兵的时候抗议,从南京路新世界的楼顶跃下。他跃下的时候叫:“中华民族万岁!”

人如鸿雁,飘然坠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国已破,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绝望。

陆明看到报纸上的报导,想,他也是同样绝望的。他拿好了枪,也拿好了手榴弹。

国已破,小蝶已亡,他身残,志也不能坚。

陆明趁着归云和老范不注意,往爱多亚路上去看日本人换岗。

英格兰人正哭丧着脸将手里的枪交给了日本人,还得听着训。过路的中国人被勒令立正,战战兢兢地在旁注视着这一切。日本宪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兰人的脑袋。

陆明看准了,他不会静止在这里,他已经看清楚了带头的是个有军衔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

他猛拨开人群,持了枪就放一弹。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开了锅,日本兵一看,竟是个独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围上来。

陆明拉了手榴弹的线,他又看准了,这边五六个,人多,他得值回票价。人冲过去,身上已挨了几颗子弹,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痛的感觉,只想着小蝶。

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

他扑了过去,一团火光,真的顷刻间就化了灰。

暮色沉沉,爱多亚路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地是惨白的,中心一个红,也像膏药旗。日本人灰头土脸收拾地面,将中心那点红灭去。他们决定要多做军事演习,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平民也有这样与“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

但中国人又多了几段痛。

卓家的门楣上,那太阳旗就像是白幡。

归云归凤又是奔波,合葬了陆明和小蝶。残缺了的家,在乱世里飘荡。活下去的人,还得受无尽的折磨。

庆姑受不住连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归云同归凤不得不分工,一个努力赚钱养家,一个在家里努力照看病患。

但是风不止,小营生也犯到了大麻烦。日伪当局搞了“米粮统制”,老范领来了米证,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轧户口米。归云见他一个人不够用,也跟着去了。

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着面,被风吹得干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机。但米店总不开门,待日头高了,终于开了,草们瞬间就活了,成了一窝的蜂。

生存多可贵,要争要抢,还要自杀自灭。

来协管的是日本宪兵瞧着直乐,火上浇油,拿起大竹竿子冲人群扫过去,立刻有人被绊倒,遭了身后的人的践踏。

归云被挤出人群,避开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泪差点就流出来,直疼到心头。老范大急,将她护在身后。

两人千辛万苦,衣冠都被扯乱了才按制买回了五斤的米,归云才晓得当初杜班主不让她上街抢购米粮是多么袒护着她。

又是暗自伤心了一阵。

老范说:“照这样,粮油都要配给了,对咱们的店大大不利。”

归云点头,她是明白的。

老范说:“那些领了日本人的证的饭店,还能经营妥当。”

归云也是明白的。

老范再说:“无论如何,咱们要好好熬过这个坎子。”

归云开了口:“咱们就花人工接他们的生意吧!不能让这家败落。”

两人先去了饭庄,将东西放妥了,归云整理了衣服头发再赶回家。才到霞飞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见停在坊门边的巡捕车。心头又突突乱跳,有邻居走了出来,她忙上去问:“怎么了?”

邻居惨淡地笑:“在查户口本,要办良民证。”

归云心里一急,疾步往坊门冲,弄堂里有人家养狗,此时正“汪汪”乱吠,主人喝止不住,却不见邻居探头出来张望。各家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严密守护住里面的人。

只有一间石库门的门是洞开的。

归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快跑几步,又强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谨慎地接近那里。

天井里赫然站立了几个黑衣似乌鸦的巡捕,手里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说话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烦又心惊。归云发现一句都听不懂,但一边有沪语翻译。

“真只有这几口人?”

“这不都在这里吗?只有媳妇去买东西了。”

大亮的电灯白炽光下,卓太太分明还病着,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间中央。庆姑抱了江江,归凤搂着裴向阳都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身后是卓汉书的遗像,遗像下是那五字遗作。白纸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样磊落分明。得体的翠锦宽袖棉旗袍,端丽的盘髻,优雅地将右手肘搁在桌上。她似看着所有人,又似目光高过所有人。

居高临下站她对面的带着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几分。

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孩子还要睡觉呢!”

翻译的人睨着眼,喝:“这是例行公事。”

归云这才看到满室狼藉,桌椅杂乱,书籍饰物林落四处。只有卓汉书的遗像和遗作端正在那里。

翻译又问:“你家公子呢?”

卓太太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含蓄了:“卓家门风森严,历代专心治学,不容这肄业的不肖子在上海无所事事耽误学业,该收他的骨头决不容情。”

翻译身旁的日本兵正猫着腰看卓家的摆设,竟也是个识货的,他伸手拍拍翻译的肩,指了指卓汉书遗像下的字。翻译一呼手,唤来两个伪军巡捕,“拿回去充公。”

卓太太霍然站起来:“这是先夫遗物。”

庆姑也忙道:“自家写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谁知那翻译反手一推,将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庆姑怀里的江江忽然就说了话:“打人,是坏人!”

翻译回头看看,身后那个日本兵倒是瞧着好笑,看他一个中国人被一个中国幼儿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恼羞成怒了,冲过去就要打江江,庆姑连忙往后避,裴向阳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他。归凤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给您赔罪了。”

他气恼发狠,立刻喝令伪军巡捕去拆卓汉书的字帖。归云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扑过去,挡在字帖前,就叫:“这是先父遗作,请尊重亡者。”

恼怒的巡捕哪里管她,将她往旁边一推,她踉跄倒底,还没站稳,就被急于求功的巡捕用枪靶子在腹部捶了几下。

卓太太、庆姑、归凤、裴向阳都大急,赶着过来扶她。一众人蹲着,愤怒地瞪着那群人,他们已经将卓汉书的字帖扯了下来。翻译谄媚地笑着,双手奉给身后的日本兵。

日本兵眼里露出欣赏的意思,这时候,他身后有个人轻轻走了进来。巡捕们闪开了一条道,日本兵也转身,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朝那人立正行了个军礼。

那人走近了,先将卓太太扶了起来,鞠了一躬,道:“师母,您受惊了。”

日本兵受惊了,归云等也怔住了。

藤田智也转身严厉地朝日本兵“噼噼啪啪”说了大堆的日本话,日本兵渐渐恐惧了,立刻立正,将手里的字帖亲自又挂回了卓汉书的遗像之下。

翻译也恐惧了,他听懂了,这是个更大的头,他正责备他们的办事不利,又是同这户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头认了错。

藤田智也训斥完了,转头对卓太太说:“师母,请您放心。”

卓太太是心惊,可听他这样说,又心安了,她点点头:“谢谢你了。”

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当。

巡捕三三两两撤了,没了进门的气势。翻译一脸的郁卒,似无处可发泄。归云瞧见了,顾不得还疼痛的身体,站起来拿了两张钞票就暗暗塞进了翻译的手里。她小声说:“多有得罪了。”

翻译一愣,他原存了些报复的心思,可被花花绿绿的票子迷住了。心里的鸟气出来了,就顺了。他顺势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也就走了。

庆姑端了茶出来,放到桌上,嗫嚅着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

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说:“学生,不敢。”

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江江突然冲他挥挥手,叫:“拜拜!”

藤田智也回了头,他进来到出去,一直无甚表情,整个人是木的,这时面色柔和下来,对着江江笑了一笑。

归云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请留步。”

藤田智也站住。

“你,应该知道雁飞的事情了吧?”

藤田智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站着,整个人像块要腐朽的木头。

归云朝他鞠了一躬:“雁飞的尸首,还没有入土。”

他似乎站了很久,归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夜了,天空也困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目都带着薄薄的、不可名状的悲凄。

他说:“我知道了。”

归云的人事,只能尽到这里。

她的无能为力在这个乱世之中被扩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住什么。所有她近身的,都在离开她而去。

卓阳,如今也像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无了音讯。

她是放心的,又是担心的。怕他的信来,被这里四伏的人们窥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着他的信来,时时刻刻挂着他的安危。

家国飘零,就是如此。

每个人都被九蒸九焙,内外煎熬,被迫受着“良民”的待遇。支撑着,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会来。

淡井村附近撤了洋宪兵,日本人又不太愿意打理,就给了“义务警察”去管。“义务警察”往巡捕房领了袖章,别在臂上,威风八面。他们不管秩序,只管收益。

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临街整齐的两排铺面,如今多了破破烂烂的摊棚,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难来的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竹茅雨棚,借着原本搭建好的铺子,在外面又搭了一层,起早贪黑,凭了自己一双手找活口。

“老范饭庄”外面多了两层小铺子。一家是卖炒米花的,摆个摇炉,整天“轰隆轰隆”的声音听着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时时会有爆破案发生,多了,大伙也就习以为常了。

习惯忍耐,三年四载地下来,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国的人习惯还是劣性。

还有一家是卖烘鱿鱼的,将鱿鱼在煤饼上烘得干了,脆脆的,每条鱿鱼都有一样的纹理。就像这里拥挤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面目都是一样的。藏了活的希望,只余一双死灰的眼。

甜咸霸道的香,浓郁到中人欲呕。

小孩子不管不顾地顽强地长大了。

江江特别喜欢门前的鱿鱼干和炒米花,裴向阳就用零花钱买了给她。她大了,会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地上划了两条线当作橡皮筋,一边“嘎崩嘎崩”吃的欢,一边自娱自乐跳着橡皮筋。

庆姑看见了,不免抓来训一顿:“腻腥的东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

江江馋,骂归被骂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吃。庆姑心里更抱怨,对归云说:“只见收钱,都不见有人管管。”

归云道:“都是为了活命,算了罢!”

归凤心疼江江,从灶庇间里拿出了松花团,是老范从闸北的黑市倒来的面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预备着售给周围小洋房的客人。

庆姑见归凤喂了江江吃,又摇头叹气:“真是作孽哦!”但终究没有阻止。

江江吃得欢,笑嘻嘻地说:“还是豆沙馅哒!”

裴向阳在旁边看着,咽了咽口水,归云拿了一个递给他:“别饿着!”裴向阳正在长身体,也是馋痨的,握在手心里猛吃了两口。

大人们也聚在一处用午餐了,归凤端了菜泡饭出来。清汤挂水的,里面只有菜沫子、豆干子和胡萝卜丁子,干净透底,是稀的。老范同媳妇一起备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

裴向阳看着,松花团吃不下去了。他走到归云身后,说:“妈妈,我以后不吃这个了!”手里握了半只松花团。

归云怜爱他,摸摸他的头,还是将松花团塞进他的嘴里。

“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点。”

忽然江江一声欢呼,有人走进店来,手里拎了一只纸盒子,是凯司令的奶油蛋糕。

归云忙站起来。

“打搅了!”藤田智也朝她颔首。

老范也站起来了:“酸菜面是哇?稍等稍等!”

归云倒了茶过来,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黄山毛峰?当年老师留下的?”

“也只有妈妈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这个茶,咱们都不太品的出的。”归云说,想,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品的出。

藤田智也说:“以前老师更崇尚功夫茶,只是我对乌龙不够偏好。”想,他喝过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经是那个夜里朦胧的记忆了。

藤田智也把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面前,江江直摇手:“我不是今朝过生日。”

“没有说过奶油蛋糕一定要过生日的时候吃的。”

江江就拉拉归云的衣角,归云朝她点点头,教她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江江喜孜孜地把奶油蛋糕抱了起来,去找裴向阳,“阿拉今晚给奶奶带好吃的,你只许吃一小块,我也只吃一小块。爸爸这几天要来信的,我们就可以在信里跟爸爸说,我们是孝顺的好孩子。”

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齿,絮絮说着,兴奋着,裴向阳拉了她的小手,两个孩子都走远了。

藤田智也听得怔忡,深深吁着气。面上来了,用熬了久的骨头汤吊的,一锅又一锅,煎熬到底,也就香了。

多么艰难?藤田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艰难的酸香之中。这是他一直想要纪念的味道,像当年娘做出来的。因为纪念,他来吃了两三年,因为可以陷在一片鲜香的回忆里。

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忆的人了。

归云说:“这几年,靠您费心了。”

这几年,他是找不到自己的心了。

当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尸首。他有一个贞烈的妹妹,为了纯洁的爱情宁死不屈。

大娘疯了,他将大娘安置在长崎的疗养院。伯父的电报也到了,他必须回来。

可是回来,他更孤独。

原来当那个人真正不在了,他才发现心中被凿空了一个窟窿,空荡荡。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给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见了。

他的心事无从寄托。、

归云说:“你送的粮食都够用。我们很感谢。”

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来,他说:“不用谢我。”又说,“北边的前线,有一份画报很有名。画报的摄影,署名叫‘云阳’,拍的照片大多是现场第一手资料。”

归云愣住,泪水迅速将感情吞没。

她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遥望一轮红日,看它渐渐西斜,它的亮,遍洒她的身。

悠远飘来的云,不能带来他的音信。

“云阳”,“云阳”。

会不会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

如果再也无法传递音信,至少这个名字能令她心安。

泪,在眼眶里打个转。归云起身,她想起她的责任。

老范准备去工厂督工,归云拿来单子和钞票,说:“下午这几处的款子得交了。”

手里一项一项的,“义务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务处的等等,一层层盘剥,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艰难的,一点关系一点关系去攀,让她的家平安,让她的朋友平安。

归云拿了一封信出来,再道:“再等一等,把这封信一道寄走罢?”

老范道:“都这么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家里人收不到。”

归云叹了口气:“她哥哥是个有门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

沦陷的朋友,也是责任。

卓太太用英文写了信,按照蒙娜美国家乡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这样混乱的世界,等了一年、两年,总是没有回信。

信途也是坎坷的。归云想,难怪她也收不到卓阳的信了。

这些信带着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为乱世,信的本身也就没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广撒渔网,总是能成的。

她默念:卓阳,卓阳。

恐怕需要风停了,树静了,才会把断了线的风筝再续上。

门响了,又有客人光临,归云出来迎客。前门没有客,那就是后门雅间那边的。那里曾给展风向抒磊做过中转的站,如今也给旁的人做。

这回也有人受伤了,伤在手臂上。归云在地板上凿了个洞,里头放了伤药、纱布、医用剪刀等。平时上面盖了塑料地毯,缀着暗花,看着是时髦的布置,其实顶有用。

陈墨这回亲自来了,熟练地从地洞里拿了伤药、纱布出来给伤者包扎。

这样的家庭驿站在全上海有好十几家,为行动做后备的,也好掩护。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

这家也是,受过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办不到。

归云待他给伤者包扎好伤口,拿了点心进来。她从不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只是今天的陈墨眉宇之间不掩遗憾。

陈墨同受伤的同伴说:“姓张的确实难办。”

归云听懂了,果真是难办的人,要陈墨亲自动手。

陈墨接过归云的点心,又顺手拿了大洋出来,归云推过去。

“陈组长,您这样做就不好了。”

陈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阳一个样。”他又摇摇头,“别同我计较这些。我都没能把你求的事办妥。”

归云神色一黯,心头酸痛难当。

“该是做三周年了吧!当日本已查探出来,可最后去找却又没找到。我也觉着奇怪。日本人应该不会对尸首做这样的处理。”

归云还是将大洋推了回去。她说:“陈组长对雁飞这样费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陈墨摇摇头,长叹:“这样的奇女子!”

伤员的伤口处理好了,陈墨扶着谨慎地走了,大洋还是留下了。

过了几日,报纸上刊出了“达人张先生遇害”的讣告,说是张府的司机因不满薪水才动了杀手。原本威风八面的海上达人,死状恐怖。

归云叹口气,收了报纸,回到灶庇间同娘姨一起煮饭。放了咸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将米饭调香了。一碗一碗盛出来。

太阳落山了,饭庄门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当年小云的爹干同样的苦力活儿的,他们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咸肉菜饭。

头顶还有一点阳光,西下前最后的温暖。等下天黑了,他们有的还有个夜间班要做,有的赶紧回用一担米租的通铺,替下睡个下午觉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个床铺两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窝不冷”。

归云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摆好,夜里生意不会那么好了,上了七点就要宵禁,不给用电。幸亏有个小厂子接点粗加工的活儿,也前后打点了筱秋月同粤雅楼老板,故顺遂了点。

她无奈地坐在夕阳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过是为生活。

归云记得这样夕阳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阳在蒙娜的客房里。他存着心,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半蓝半红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

她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的信,斜阳些末的光,照着他的字。读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后,他就无了音讯。

归云铺开了信纸,按着那上面开始写。

“母亲大人亲鉴:”

太阳光却是冷的,要下山了,归云不知何时能暖。

她写好了,拿了刻好的红章同邮票,捏着,狠狠地。她说:“卓阳,我只包庇你这几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撑着。”

归凤将外面的门都闭了,甩了帘子进来。窗外的协管穿过弄堂,手里摇着铃,提醒要断电了。归云将手里的东西收妥,归凤在阴影里默默地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半黑半明之间,使了个眼风,摆了个兰花指。

她的水杏眼,她的桃腮脸,她的小蛮腰,又活了。

归云掌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过去。

“娘子――”

她的手过来,她的手过去。相扶相携。

寂寂的弄堂里,响着野猫的呼哨,“呜哦――”又长又凄冷,是扭转的调子。

归凤说:“好久没有唱了。”

归云说:“你还是唱得那样好。”

“再好――也没有用了。”

归凤把那报纸展开,在中缝处,归云就着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广告,是筱秋月的越剧电影上档,叫什么名儿是看不清的。归凤趴在灶台上,无声地抽泣。

天还是冷的,西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这里一片冰冷。

归云握着归凤的手取暖。

“你怨我罢!”

归凤在黑暗里拼命摇头:“我哭一阵子就罢了。”她又笑了,“展风的信来了,他挺得意的,说他们的孙将军坑杀了几千个日本兵,现在日本兵看到他们的队伍就吓得扭头跑!”

两人都笑了,捷报也是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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