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只是星辰困倦。
归云也困倦,蜷住身体。她支撑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着雁飞,就像小时候雁飞守着她。
医院的走廊空寂,这里临着黄浦江,浪涛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涛一般无所依傍。环顾四周,心也空荡。心悬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揽入温暖之中。
“我回来了。”
卓阳的体温使她温暖起来,她能在他怀中寻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阳,你不要走。”
“我不走。”
“永远也不要走。”
他沉默。
她在他的怀中叹息,他做不了的承诺,他就不做。
他抚着她的发:“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时候,绝不让你来辛苦。”
她抱紧了他,安心,入睡。
这个世界很暖,她只怕会落空。猛一落空,惊醒过来。
“卓阳!”
卓阳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个可爱的女娃娃。”
归云揉揉眼睛。卓阳手里抱了一个蜡烛包,小心俯身下来给她看。初来人世的小婴儿太小太小,闭着眼睛,五官没长开,看不出像谁。归云小心翼翼从卓阳手中将婴儿抱过来。婴儿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无牙的小嘴蠕动了一下,十分可爱。
“产妇说,要麻烦你们给婴儿起个名字好让我们作登记。”卓阳身后站了一位护士,她又说,“产妇说孩子姓卓。”
卓阳和归云都一愣。
雁飞抛了一切,竟让孩子姓卓。归云惊疑不定看孩子,这个父不详的婴孩,藏了雁飞的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阳,请他拿主意。
卓阳爽然一笑,并不拘节,慨然应允:“就姓卓吧!”他见窗外明月浩然,又听晓风习习,江涛阵阵,再说:“叫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这就像上海女孩了。”
归云点点头,低头看婴儿,卓阳伸手过来逗她,婴儿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不肯放。新生命也依赖强壮的倚靠。
“叫卓晓江。”归云笑着对护士说。
她将卓晓江抱起来,进病房去看雁飞。
雁飞正虚弱,可精神不错,见归云进来,问:“叫什么名字?”
归云将孩子放在她身边:“卓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
雁飞只是疲惫地微笑:“谢谢卓记者给她取了好名字。”
“她很乖,都不哭。”
归云引着雁飞看孩子,但雁飞不看。
“你欢喜她就好。”
归云只好抬头看雁飞。她笑着,脸上平静无澜,连浅浅的愁和初为人母的喜悦都没有。归云握了她的手,手冰凉。
她很想问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问到了嘴边,又全部压下去。
雁飞淡淡地说:“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让这孩子姓了卓。跟着我这样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们书香门第的卓家,让我女儿高攀一次。”
话是彻骨的辛酸,语气是坦白的清淡。归云紧紧握了她的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握到。
婴儿轻轻蠕动着小嘴。归云忍不住又抱起婴儿,小小婴儿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将脸颊碰在婴儿细嫩的脸颊上,莫名感动。
“这孩子一在我怀里就哭天哭地,在你怀里倒是睡得舒服。”雁飞苦笑,“她摊上我这么个母亲多不幸。生在这样的关口,也是她的命。”
“小雁——”
雁飞似是睡着了。
中秋之后,帘卷西风,秋真的到了。
庆姑亲自去了医院照顾雁飞,这让归云和展风都很意外。只是雁飞同庆姑絮絮而谈的时候,归云才晓得中秋当夜,庆姑是将雁飞当成了心腹叙话留宿,结了这段缘。庆姑管不住展风,但心里有了新的牵挂,也有好好生活的念头。她干脆就抛了些执念,竟然通情达理起来。照看雁飞的时候十分落力,又格外喜欢婴儿,做主取了小名叫“江江”。
雁飞却一直神魂失落的样子,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似的。江江哭也好,饿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连探望过雁飞几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嘀咕:“雁飞这是怎么了?倒是对孩子不甚上心。”但庆姑只当雁飞是伤了精神和伤了身的。
只有归云心中的担忧愈来愈多。
雁飞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月子里就要下床,有时独自一人就走到医院的花园里出神,吓坏了归云,庆姑也严厉管住了她。
可越不能自由,雁飞越低落。她不想再等,心里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在催她。
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她趁着庆姑同归云都离开的时候,出了医院。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望着天空走了会神。
向抒磊曾经无缘无故感叹过:“天空黑得连条缝都没有。”
今晚的天空,既没有月亮又没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说的黑得连条缝都没有。
没有缝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们都在黑暗里,找不到缝。
雁飞叫了黄包车,往外白渡桥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桥得下车,桥的北面有日本宪兵站岗,过桥的中国人外国人都得向宪兵鞠躬方可通行。
她正要过桥,有两个从浦江饭店出来的洋人走过来,他们喝高了,摇摇晃晃神气活现,到了日本宪兵面前并不鞠躬,还取笑了一阵。当下被日本宪兵劈头盖脑用枪托子打下来,这两位洋人显是惯在上海滩上享福的,一点格斗技能都没有,只有挨揍的份。只捱几下,白白的面皮上就开了酱油铺子,蓝眼睛里有了惊恐,酒也醒了大半,慌忙点头哈腰,连跑带爬地走了。
旁观的中国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来真是谁凶算谁狠,这等在中国地头作威作福惯的洋人也怕凶狠的日本人,想着心中都酸涩耻辱。
雁飞也向才因揍了洋人而趾高气昂的日本宪兵弯了弯腰,顺着苏州河,一路到了日军司令部宿舍楼前的马路旁。这里来来往往大多着和服木屐的男女,也有穿日本军服的男人搂着穿旗袍的女人。乍看去,疑似是他乡。只有天上起的一勾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无缝的天空勾破,终是亮了些光。
雁飞对宿舍楼门前的站岗士兵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我找藤田智也少佐,我们约好的。”
日本兵打量了雁飞几下,她衣着朴素,表情轻佻,有欢场的痕迹。他听的懂中国话,也听的懂雁飞话里的勾当,他的上司们时常会找这些乐子来耍。他不敢怠慢,转身向门房嘱咐几声,再道:“稍等。”
雁飞便等着。
藤田智也今天没有去福州路的鸦片馆,他被藤田中将安排去参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会议。
“英美对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将来会由我们接手,工部局的警务处、火政处、工务处、卫生处、教育处都将是你等实习的地方。”
他将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处。
藤田中将有他的打算,他自认比许多武官更高瞻远瞩。藤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准了,他对战场素来消极,剑道和枪法都粗陋,如果强押着去前线,面对那些越来越不要命的中国兵,恐怕只有殉国的份。但他却又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为他筹划,思考再三,决定人尽其才。
“我们需做好接手上海的准备,文化是其一。洋人总笑话我们东方人文化未开化,然我国文化精英足以令他们汗颜。”
藤田智也却无所谓,他的精神日渐麻痹,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愿去分辨清楚。在鸦片的薰香之间,他索然无味,原来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为。
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汉书,想起他曾经与他们父子谈到芥川龙之介自尽之事的时候说的话。
“大师之文化期望在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前不过海市蜃楼一般不堪一击,脱轨之现实令到他绝望。如此看透之人只得或大隐,或死隐。正如我国的王国维,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惟有这般才够诚实对己。”
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都诚实,他们不算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但他们也错了,他们信奉的文化却是不诚实的。他在审阅胡兰成等人的文章的时候就在迷惑,到底什么是诚实?中国字日本字,颠来复去,文采斐然的思想本就能迥异,更能屈从。
他算不算屈从?他又有没有诚实的勇气?
藤田智也一直很想看看鉴真大师的那幅《思故赋》,他想,这位千年之前的大师才是生在一个好时代。
实在想得太久,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更需要鸦片。
门房给他挂来电话,口气颇暧昧。他从来不会叫女人,此刻若有女人来找他,也只会是一个人。藤田智也匆匆赶了出去,连外套都尚未扣好。
马路上有日本人正需要培养的熙攘。中国小贩在日军司令部宿舍对面仍开了摊头,点心、水果、杂货,还有卖花的姑娘。都是由日本宪兵队管着,他们不赶人,但是要收费。留在沦陷区的中国居民不得逃脱,仍需生活,只得硬着头皮大了胆子做小营生,日本人也需这边曾经死城一般的沦陷区恢复上海的风采来现给洋人看。
一有生机,便要活下去,这里的中国小生意人活跃起来。中国人的生命力极强,其实中国人的洞察力同样极强,他们发现日本兵也有硕鼠习性,给些好处也能好商量,能好商量,就能挣扎活下去。
这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沦陷世界。
藤田智也看到靠在阴暗绿粉的墙上的素淡身影,乳白的旗袍缎子外的开司米披肩裹了窄削的肩。她站在的那个小世界也是奇异的,将她与周围的一切割离,像被遗弃的独立的梅。她更是奇异,看身形似丰沛了些,可面容又如此憔悴,似梅在盛放之际微微枯萎。不管盛放还是枯萎,他望过去,只看到一个她。
她的身边有一位甜美的卖花姑娘,正向一个拥着中国女人的日本兵兜售茉莉花。日本兵色迷迷地笑,手下揩油。卖花姑娘也认了,或是习惯。
雁飞漠然,似什么都没有瞧见。日本兵却一眼又瞧见她这么个绝色,便要转目标。藤田智也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
“你跟我来。”
他拉着她一路疾步进了自己的宿舍,“砰”地牢牢关上门。
他们都平静地望着对方,她平静地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他父亲母亲的相片,并燃了香,味道幽淡且忧伤。
她说:“我请你帮忙。”
“我也猜到了。”他肆意观察她,他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久到他几乎将要忘记她曾经存在过的时候,她竟又出现,。
她敛着身子向他父母的相片拜了一下。
“王亚飞,有一位搞抗日活动的中国青年被日本人杀了,我想让他入土为安。”
他明白了:“这就是你诚实的全部理由?”
“他叫向抒磊,一个多月前被日本人在北站暴尸。我想要让他入土为安。”
“他是谁?你的丈夫还是你的情人?”他问她。
“他是我爱的人。”
“为什么你连一个谎言都欠奉?”他苦笑,几个月不出现的她突然现身在他的面前求他,是为了她的爱人。
“你问我,我便诚实答你。你告诉过我很多心事,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可求之人。”
“你凭什么肯定我一定会成全你?”他心生恶毒,啃噬心头。她的口气如此平静和笃定,为什么从来都能吃定了他?
雁飞仍然平静而笃定:“如果你是王亚飞,请让你牺牲的同胞入土为安;如果你是藤田智也,那这是日本人欠中国人的,请让被你们杀死的中国人入土为安。”
她的目光中也浮起了恶:“这是日本人欠了中国人的。相不相信报应?在这里死了多少中国人,将来日本人会用同样多的人命来偿还!日本人同样要经受这种恐惧、悲伤和绝望,还有——永无止境的恐怖!”
她空洞的眼聚焦了些光,苍白的面上因为急促说话而潮红,诡异地有着兴奋的光彩。他才发现她的发变得短而凌乱,她的诅咒清晰而凶悍。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除了淡漠以外的情绪。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被她赤裸裸的诅咒和山雨欲来的恨意逼退。
“如果互相交换的是没有止境的恐怖,还能剩什么?”他自问,不能自答,继续混乱。
她却软弱了,倾向他跟前,握住他的手,眼里褪了恶,有了泪光,鼻头也红了,第一次面对他出现楚楚可怜的表情。她抓着他的手,就像抓了一根稻草。
“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他在外面被挂了那么久,有多疼?现在又被丢在哪里?”她的泪又流在他的手上,她有多无助,就有多少泪。
小时候母亲抑郁的时候就会哭,会握着他的手哭,把泪流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怎么承载得起这么多的悲伤?他逃不开这掌心。
及时有了敲门声,将他从这掌心拉出去。
藤田智也将雁飞推入里屋睡房,再开门,却是山田和周文英。藤田智也的面容瞬间冷静,与雁飞有同样的漠然,让两人进来。
“有事?”
周文英来送礼,手里捧了些卷轴,他在藤田智也面前受过冷落,故带着拘谨,全靠山田说话。
“恭贺藤田少佐荣升。”山田因着周文英听不懂日文,便用中文与藤田智也对话。
藤田智也淡淡道:“山田君消息灵通,不过换个岗,哪算得上荣升?”
他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山田和周文英都尴尬,只山田还说:“嗳!少佐谦虚了,我等往后还需多多仰仗少佐。”
“山田君不是已经做了租界内几个国际商会的顾问?”藤田智也拉了椅子坐到睡房门前,往门框上斜斜一靠,挡着那两人欲向内打探的视线。
“都是仰仗帝国荣耀,才有我等荣耀。”山田干笑,“虽身为商贾,但为帝国文化教育事业着力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事宗旨,与少佐也曾有默契合作。”他欲引见周文英,“如今大治指日可待,有更多文治工作由有诚意的彼邦精英协助——”
周文英将手中的卷轴及时呈上:“一直听说少佐喜爱我国字画,现寻了几件明代名家作品请少佐指教。”
“军人以征战沙场为己任,我等以发展文治为专长。”山田又道。
又是来求他的,他并非万能,更不情愿:“你们都是长谷川的得力助手,必有施展长才的地方。”
“长谷川大佐乃骁勇上将,是帝国征战的支柱,不久前剿灭沪上若干抗日势力,尤其抓了国民政府军统组织里有名的几个刺儿头杀一儆百,上下都颇为赞赏,听说不日也有升迁,也许会被调派到华北战场再建战功。”
山田口齿伶俐,门槛活络,能把军政的上下关节理得清清爽爽,再选择最有利于他的出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讲究忠贞,在于他,只忠贞于自己的利益。他在中国待的时间长,亢奋的兴国性致早就淡如白开水。他才不像那伙整日叫嚣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狂热分子,就算有了共荣圈又怎样?荣誉属于帝国,他要的是抓的住摸的着的东西。中国人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风使舵才能驶好万年船。所谓坚持到底的气节和忠贞,最后换来黄土一杯,又有什么意思?当听说长谷川可能还是要去北方战场,藤田智也留下进工部局,他的心里也有了主意。
他要抓牢的是上海滩上的机会,而不是建立大东亚共荣的虚名。上海的商人赠他一个绰号叫“黄鼠狼”,他知道,但不置可否,帝国正在盛大,他腰杆子很硬,谁敢小看他这只“黄鼠狼“?
藤田智也也知道他这绰号,所以他也不置可否地笑笑:“人各有志罢了。”他有送客的情绪,只道,“多谢承情。”
山田接翎子,也看出里屋的玄机,拉着周文英站起来:“如此一来,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门又关上,桌子上多了送来的礼物。
雁飞走出来,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折叠水果刀,眼圈红了两圈,隐着泪光的样子。她问:“长谷川是杀了陈曼丽的那个军官?”
见到他点头,她又说:“恭喜你们踩着中国人的尸体升官发财。”她惨然地牵了下嘴角,“这把水果刀很漂亮。”
“是啊!它属于一个明白地去死的人,有时候明白地去死总好过糊涂地活着。”
他想要拿回水果刀,雁飞却紧紧攥在了手里,她说:“我一直想找这样的水果刀,折叠起来,携带很方便,还能削生梨。”
他抱紧了她:“你们彼此相爱?”
“我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她将水果刀嵌在手心里,原来,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只是知道得太晚,晚到知道后只剩下孤独的恨。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他被她挣脱出来,怀抱冷寂,这次连恍惚间互相汲取虚幻的安慰都做不到。他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她渴盼地望着他,听他说:“这把刀送给你,你的要求,我尽量办。”
只要她提的,他势必会去办。
他和她,从来没有战斗,因为他一开始就输了。
藤田智也办妥了雁飞要的,将她约到了静安寺庙北的涌泉井。这是一座古泉,在赤乌古刹旁边,还竖了一座石栏,上面有同治年间的书法家胡公寿题写的“天下第六泉”,现在看来,也斑驳了。
他觉得一切都旧了,慈航普度的佛光照不到自己。
雁飞走了来,背着万丈霞光。
原来佛光也照不到她。
她问:“怎么不进庙里上柱香?”
他却问她:“我记得这眼泉水可以冒这么高,如火鼎一般。如今怎么不再冒了?”
雁飞幽幽道:“三七年的八月后就不再冒了,都说是佛祖发了怒。”
“恐是因战祸堵了水道,疏通之后,天下第六泉还是天下第六泉。”他坚持。
“现在是死水。”雁飞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珑又圆坛子,眼中也汪出了两潭深水,深水覆灭,也是死水。她将坛子抱进了怀中:“谢谢你总是能办到我要求的事。”
“在你眼中,我除了这些事,再也干不出更有意义的事。你们政府在报纸上表彰了他的行为,算得生荣死哀。”
雁飞朝着藤田智也轻轻一笑:“生荣?”嘴角下弯,终成苦笑。
有扫地僧人持了扫把推了边门出来打扫涌泉井。
雁飞看着眼熟,上前几步,突问:“大师傅,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手上给两条平安腕带开过光。”
僧人缓缓抬头,慈眉善目,浅带笑意,他点头,再持了扫帚打扫。过一阵又喟叹,这回面上的笑意渐渐逝去,慈眉锁了起来。
“再多的平安腕带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边扫地一边摇头,将涌泉井周遭打扫得纤尘不染。
“扫完这一刻,过了半刻,风一起又会起了尘土。”藤田智也说。
僧人朝他合掌行了个佛礼:“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
他转身进了寺门,留他细细辨别这话的意味。
“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雁飞醒过神,“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他问她。
她指了指对面的百乐门:“回那里。”
“我以为你洗尽铅华去了。”
“脏了就是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这里,大师傅不过才扫好,现在又起了灰尘。”
藤田智也看着雁飞抱着骨灰坛子走向对面,打个弯,拐进了百乐门的后门。她远了,也许也从来没近过。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当有男人来敲门,母亲便将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给他几个洋角,哄他别处去玩耍。他再看着母亲走向弄堂的深处,打个弯,拐进了那个肮脏的深渊。
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回头,是那一井死水。
雁飞并没有踏进百乐门,她低头望望手中的骨灰坛子,就停驻在百乐门的门前。门前彩灯围绕的巨型海报上印的是熟人,她讶然,原来竟是乔绮,贯了名号叫做“绮丽佳人”。海报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许褶皱,恐是放了一段时日了。雁飞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许,有的是殊途同归的悲哀。
她转身离开,回到杜家石库门。
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归云和庆姑就将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顾。卓阳常常跟着归云跑来杜家,更多时候他和展风两人关在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回卓阳又同展风避在一处说话,归云一个人在逗着江江,当作没有看见。
雁飞却觉出不对劲,只为归云叹:“真难为你肯担这一切。这些男人都爱把家庭重担撂给女人。”
“因为我爱他。” 归云坦陈道。
“你该想尽一切办法绑住他。”
归云挨着雁飞说:“小雁,用一整颗心去爱一个人,原来是又幸福又吝啬的。我想我应该像归凤那样学着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够的,才几个月,好像老天爷给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戏,不给落幕就要没了。我也抱怨过时间太短,可是我爱他,我不能让他溺死在我的爱里,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放他走,不让他去做那些事。”
“傻孩子,你只得一个他,他也只得一个你,已经十分难能可贵。”雁飞终不掩饰,“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才叫悲惨!”
归云却不追问。这是雁飞的折子戏,也是她的伤。她猜测过其惨重,更怕揭雁飞的伤,所以情愿不去好奇,不去了解。她只是慰贴了雁飞:“小雁,好在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
雁飞不掩饰地流露了半分哀戚:“是啊,连我的孩子以后还要麻烦你。想想我这辈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济。”
归云恻然:“胡扯,你我之间谈什么救济!”
雁飞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说,她将怀里的坛子拿了出来,放在了卓阳写的牌位之后。那牌位是卓阳买的,展风立的,庆姑本有微词,但见展风悲恸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了。
归云没有料到雁飞会从怀里拿出这个,怔怔看了半天,说:“卓阳说他会去龙华的墓地为向先生选块好地,人要早些入土为安。”
雁飞蹙了蹙眉,江江又开始哭闹,她似未所觉,归云赶紧把孩子给抱回来哄着。
“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东北那么远——”
她完不成他的任何愿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愿望。她只能认命:“麻烦你们了。”
归云见她神色倦怠,便说:“我给你放水洗澡?”将江江放入摇篮,就见展风和卓阳从房里出来了,展风一眼就瞧见桌上多出来的骨灰坛子,一愕。
这是他千方百计终还是不得门路而想要弄到的东西,他知道雁飞的法子,就问:“你去求过藤田智也?”
雁飞不点头也不摇头,说:“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
展风上前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红。
雁飞又说:“你该走的,不要去计较他不想让你们为他计较的事。”
“雁飞,你很早就认识向先生对不对?”展风问她。
“我们是旧识。”她已随着归云下了楼。
卓阳上前轻拍展风的肩,说:“谢小姐说的没错。”
展风道:“我见不得那汉奸逍遥法外,如今仗着张家和日本人四处耍威风。先前的弟兄有几个也折返回来了,你也晓得我不报这仇誓不为人!”
卓阳突然说:“向先生已经为自己报了仇。”
展风是明白的,卓阳打探到消息,告诉了他。他气恼、痛心、又不甘。人生总是意想不到。他久久不语,叹道:“我是没有想到五福他竟然——”
“向先生行事确实特立独行,他的事便必须是自己解决,不想给旁人添半点麻烦。明天就会有报纸拆穿日本人装腔作势威胁巡捕房的伎俩。”卓阳继续道,“你也知道周文英常跟着日本人,不宜轻举冒险去打草惊蛇。”
展风长长吐了一口气,道:“经历那么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样子了。我明白,会伺机再行动。”
卓阳转头,也给向抒磊上了柱香。
展风说:“我会谨慎。”
“那就好。”卓阳往楼下望了望,归云正提了水壶从灶庇间走出来,她扬头朝他一笑,轻叫一声:“等我一道回家。”
卓阳目送归云进了楼下的卫生间。
“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还准备去云南?”他问展风。
展风握拳:“向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遗志就是想要上前线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愿。向先生给我们选的这条路,比以前浑浑噩噩混干强。”
“好。”卓阳道,“堂堂正正去杀鬼子!”
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楼下。
千万不舍,终是还要舍。他宁愿自己能心软能怯懦能不那么坚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归云为雁飞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飞将自己丢在滚热的澡桶里,蒸汽滚滚上冒,她冒出细汗。低头,水下是自己隐约的身体,紧滑的,雪白的,抚摸上去,热烫得触痛手心。
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有一副活生生的身体。
“我给你搓背。”归云说。
雁飞坐起身:“好。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洗澡。”
归云拿起毛巾细细擦拭雁飞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伤疤,褶皱鲜红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团多出来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张牙舞爪,要吞噬了纤细的雁飞。这样相似的狰狞,似曾相见。她的手抚摸上去,轻柔地,学小时候自己跌伤了小雁给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势。
“傻瓜,早不痛了。”
“哪里得来的伤?”
雁飞转过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后只烧的我自己得了这块疤,其实是我讨了个大便宜。”她闭上眼睛,“如果当年一了百了,哪里会再捱那么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来受罪的,没有好命,求什么好运?”
归云不赞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挣的,我们都努力,能活得更好。”
“你总朝气蓬勃,但是老天爷不长眼睛。”雁飞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当日本人打进东北的时候,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谁?那年中国兵不知道撤到哪里,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苦。后来中国兵冲锋陷阵,还是挡不住该来的灾难。死了多少人了?
“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饭,和爱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个小家庭,这辈子也就够了。但这都是奢求,只怕在梦里才能实现。
“我真的准备这样做过,还攒够了大洋,我只是不知道那样做竟有这样的难。我不过是个女人,丢了那个魂,这只是一个空壳,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连魄都丢了,什么都剩不下。”
归云扣紧她的肩头,要她痛,要她醒:“你还有江江。”
雁飞却摇头:“她多不幸,比我还不幸,竟然不捡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里。”她回头看住归云,“好在还有你。”
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归云抓不住她的视线,她着急了:“你别指望江江能靠住我,什么都没有亲娘好!”
“不,你会是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