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连长在归云的照料下,情绪渐渐稳定,还能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愿意同归云聊聊天。归云晓得了他祖籍山西长治,黄埔军校出身,妻子儿女都留在家乡。他一身的伤是从罗店收复战中得来的。
“那时我们头顶上是小日本的轰炸机,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们都拼了,看见日本兵就杀红了眼。其实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们戴得钢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盖上还缠着钢罩。咱兄弟们可不管,看见他们就提枪刺刀冲上去,杀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
高连长将战场上的英勇经历讲得眉飞色舞,归云听得津津有味。
她希望他能忘却重伤未愈的现实,就做一个积极的倾听者,还答应高连长的任何要求,譬如为他写信回家给妻子报个平安。
他臂上的伤一直没好,动不了。
只是她很踌躇。她虽是做过一年学生,跟着展风一处也识了字,但因没怎么练习,并写不出一笔漂亮的字。
归云先去买了钢笔和信纸,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字实在不好看,恐怕要丢您的脸了。”
高连长恢复了军人的豪爽和乐观,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也不会断文识字。”
但归云还是犹豫,先用钢笔写了一个字,一看,竟是个“卓”。笔划不多,还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样羞涩。
归云面上一红,将信纸揉作一团,才抬个头,就正见卓阳突兀地出现在病房门边,也许是路过的,就是犹犹疑疑的没有进来。
她也不顾面红了,只想高连长的事,就拖他进来:“大学生,你来帮个忙。”
卓阳见她指了指摆在床头柜上的笔和纸,登时会意,眉毛一挑,仿佛意思是想问你怎么不帮忙写。
归云也坦白,嗫嚅:“我的字好丑,不能丢高叔叔的脸!”惹得病床上的高连长哈哈大笑。
卓阳看她这娇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锐气,怎么帮忙都是肯的,拿起笔就说:“高连长,您说吧!”
高连长凝神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挂念,谨记孝顺父母,抚育子女之责任,他日尽歼倭寇之后定将凯旋而归,共享天伦!”
一句话说了很长时间。
万千的感叹,卓阳明白,写下来。写到最后的“共享天伦”,和归云都难过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条断腿。
只怕真等到能共享天伦的那刻却是物是人非了。
归云将高连长的信封好,托卓阳邮寄。
两人并肩走出病房,归云道:“医生说高连长的伤势不乐观,这几日前线告急的信息都让我们别提,免得引起他们的情绪。”
“原本还能上一上火线拍一些照片,现在已经不能走近了。”卓阳说,“虽是阻了日军那么多天,但我方伤亡更惨重,根本没法压住敌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击,最后用肉搏战来夺那些阵地。”
归云的心沉了,头也低下来。
这些日子她听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战况,从高连长和伤兵们口中传入她的耳中,压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都是鲜血,夜里的梦境也是红的,还听到庆姑夜半惊醒的凄惨哭泣。
“输了阵地,不输人!我们并没有输给敌人!”卓阳忽一鼓作气道。
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
“我说不来大道理的,但是听广播里说的那句‘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说得很对!我们有这样的信心就一定不会输!”
卓阳微微一笑:“蒋先生这句话确实说的好!但——”轻轻谓叹,“也延误了不少事。好了,不说了,我该走了!”
他要向她道别了,尚未及说,就见她轻轻欢呼了,快悦地迎向门外抬担架归来的人们。他认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子,正是杜展风。
她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开了颜,都忘记同他告别。
其实归云是想和卓阳道别的,但见他一转身,人旋即就在医院外了。连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心中是遗憾的。但终于等到展风,足够她一扫近日的阴霾。
“你可好不好?没有受过什么伤吧?”他没受伤,精神也不错,她的心就安了。
展风把手头的工夫都了了,妥善安排了伤员,还将他们伤势轻重一一叙述给医生。有条有理,稳当当的。
不过月把功夫,展风有点变了。
交代完了,展风才得空,对归云说:“前些天被王老板安排了去输送队送米粮,好多日子没进救护组。”
“今晚回家吗?娘天天念叨你。”归云问。
“我最怕她这个。若她再发作,我就出不来了。”展风挠头苦恼。
“今晚给你爹做三七。”归云黯然,“你还是回来吧!”
展风深锁眉,时间真快,哀伤却流逝得这么慢。
归云看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白色麻花状的腕带,纹路细腻,编制方法又精巧。只是这些天经历了风尘,脏了。
这该是女孩戴的东西,归云看了好几眼。
展风下意识用手捏紧了编成结的那端。归云看清了,上面写着黑粗的三个数字——828!
那是个血色的日子,归云忘不了,杜班主也许就在那天被炸死了。
“今天我给队里告个假,一起回去吧!”展风说。
庆姑在认命的情绪里,平静了。或许也知道悲伤于事无补,只要展风安全归来就成。所以面对展风时,她不责备,不歇斯底里。
这样认命,也是好事。只是悲伤依然将她折磨得可怜巴巴。
客堂间里的火盆没有熄灭过,无尽的纸箔在燃烧。
庆姑对儿子讲:“跟你爹报个告,妈不逼你强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办完后,安心成家传继香火。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
这回既没有提归云,也没提归凤,有条理了,再不荒唐。
只是展风伤心母亲近乎乞求的目光,她还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补偿。他就不能不点头,这样才能让她安慰。
庆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缓一缓,展风还是乖儿子,一切以后再说。
楼下不知楼下哪家邻居叫:“杜阿妈!有人找!”
归凤“哎”了一声下楼,想不到来的竟是雁飞。
白色短褂子和白纱裤,头发也用白丝带束了,像一身缟素,又像微白的光,悄无声息地照了来。
归凤看清楚她脸上是浓妆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隐了,立刻厌嫌。雁飞身后还跟着独轮车,由车夫推着,上头捆扎着麻袋。归凤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绪。
雁飞不是看不懂她的面色,当作没看见,只问:“归云在不在?”
归云闻声出来,见是雁飞,很惊喜。也是好久不见了,她很想念她,现在每见到一个亲近的人都可喜。
“你怎么来了?”
“夕阳正好,出来散散心。”雁飞走近了,“来看看你,送些东西。”
归云也看到独轮车,知道里头必定又是粮食和干货,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雁飞笑笑:“都是别人送我的,我那边多得吃不完。”边指挥车夫将东西搬进天井里。
归凤见状,竟转身回了房里。雁飞也不理会,归云却是隐隐尴尬。
还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飞送来的真真是雪中的炭。
被围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粮食。杜家人口又增多,还要周济戏班子,雁飞先前送来的早快见了底。归云正琢磨要再上街采购些回来,但当时却是有钱都未必有处买。
待车夫将东西搬运妥当,雁飞说:“还有什么需要,来找我!”
她还有东西送归云,从裤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腕带,扎到归云的右手腕上。
“这是我自己编的平安带,压在静安寺法坛让老和尚念过经。虽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
归云纳罕,和展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呢!但雁飞手腕上并没有,就问:“你自己怎么不戴?”
“老和尚说我命里带着煞气,万恶不侵!”
归云却担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我一向好的很,比你保身价。”
这时归凤又走出来,用手绢捧着一团东西,直到雁飞跟前。
“谢小姐,我们多谢您的关照,但无功不受禄,这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说着把手绢里的东西递过去,是几块大洋。
归云拦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飞道明原尾,再将钱如数奉还。岂知归凤竟用急于撇清的姿态先还了钱。
怕会轻慢了雁飞。
可雁飞不惊不乍,慢条斯理地收了大洋,递给一边的车夫:“梁师傅,麻烦您了,这是您的工钱!”
车夫是老实人冷不防收了重禄,受宠若惊,结巴了:“这这——谢小姐——您可——”一想家里情形,也就伸手收了。
雁飞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么礼不礼的,爱照顾谁便照顾谁了!还得烦你送我回去呢!”说完侧身往独轮车上一坐,车夫已稳好了车身。
“小雁,好好保重!”归云再三叮嘱,又担心。
雁飞摆手,不要她担心,她斜斜靠在车上,人也远了。
归凤涨红了俏脸,看她远了,看她同归云挥手告别,又看她抬了脸,向上的方向摆摆手。回头,是展风站在二楼窗口处,凝望这个方向。他双手撑着窗栏,欲挽留又不敢。归凤低头,看到了归云手上的白色腕带。
这腕带,刚才也在展风的手腕上见过,他除下来洗,她过去要帮忙,他却宝贝似地捧在手里说:“我自己来!”
白色细长条的,就像那远远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样。男左女右,展风和归云分着这份白。雁飞的影子无处不在。
归凤心里一酸,扭头跑进了屋。
雁飞由车夫带到了霞飞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独自随处转转。
开始打仗时,她就有这样的习惯,跑到街上,还刻意往东南方向或北方走,去听那战火的声音。
“轰隆轰隆”的,熟悉的,让她害怕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这炮火什么时候轰进来?
倒是不惧死的,她还把胭脂水粉全部摆到了梳妆台上头,兴致好的时候上一款妆,对着镜子仔细描眉毛唇线。
是唐倌人教会她描眉线、眼线、唇线:“你的眼角轻轻往上勾一勾,怕真会把男人的魂魄给勾了出来!”
但是小雁只想让那个他看她的明艳。
那时候她是显摆的,有份显摆的闲心,不知道化妆能保护自己。
直到后来,她才晓得了,一层一层封住自己,便可豁开了活,然后什么都不用怕了!也什么都够了!
只她还是想让自己在炮火声中害怕,这怕,等同自残!
可怎么及得上那群无家可归的难民,这些愁苦的难民,连处藏身之所都没有。她比他们,好过太多!
雁飞捏捏自己的手指,在十月渐冷的空气里,冻住了。
百乐门歇业好几个月,她生活的重心没了,寂寞起来就闲在家里编了腕带,她曾经想要为他编织一条,只是还没学会,他已经不见了。好在,如今她还有人可送,给了展风和归云。
想到展风,雁飞微蹙眉。他本是远离危险的,却被她推进去,如若有个万一,是她的罪过。
因生了愧疚,她也就捎带给展风做了腕带。可谁知道这傻孩子收了后,竟当夜就跑来兆丰别墅,在门口候到她,又说不出半句话就跑了。
和归云一样实诚。虽经历了生离死别,看惯了战火纷飞,可心还热。
不像她,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
雁飞漫无目的地漫步到外白渡桥边,上海傍晚的喧嚣以这里为最。
万国商团、英美公使都怕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会乱了租界秩序,就桥的北面建了铁门,重枪防守,枪口对着因逃难无门而疯狂的中国老百姓,将他们隔绝在租界外,凡闯必杀。
生路就这样断了。回首来路,是被轰炸和扫射后的残瓦断砾,再望过去,就是遍野的尸了。人类生如蚍蜉,仰赖卑微的依附。铁门边是最后的生机,他们不敢离去,就在那里的路边巷角搭了简易的棚。
绝望无尽,悲辛无限。
雁飞停了好一会。
前几****也路过这里,这里尚放难民进来,没想到今日就锁了。好在还有三五人给那边的难民发粮食。但被饥饿和恐惧折磨得近乎狂乱的人们已无剩多少自尊和悲悯,男人的骂娘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闹声,震天动地。他们还用溅血的方式来适者生存。
真不像那年在难民船上,大家都蹲着,鸦雀无声望着头顶的轰炸机。
忽然,雁飞悟了,因为那时的人都觉得必死无疑了,但这时的人们都拼着命要生存的!
无论哪种,都卑微到极至。她两者都经历过,不想再回首。
转身,惟有离去。
她又徒步去了教堂,就在西藏路上面,轰炸的余灰下,沐恩堂的十字架竖立在天空之下,霞光之中,弥撒音从空中洒下来。雁飞停下来,一身一条影,萧条伫立。
教堂的门口并不安静,簇着一群人。
“为民族大义,为国家荣辱,为前线将士,我王某不才,捐助三万元为将士们购买军衣,添置军备!”人群之中的声音很熟,雁飞微微惊讶,竟碰到来作抗战捐赠宣传的王老板。
他还是讲究的,穿一身挺刮轻薄的西服,老板派头没有丢。一腔一调,气势十足,一词一语,激动人心。一席话得来教徒们的响应,捐赠箱子前面挤满人慷慨解囊的人。
王老板看到这幅争相捐赠的情景是满意的,他很志得意满他起的作用。
举目四望,上海滩上忠行义举,他都能带头,一群人拥护他,称他做“王大善人”,连那群知识分子也竖了大拇指赞他。声誉甚隆,拥护了他的事业。
他也忧心战事,放眼北面,但这里看不见北面的硝烟。他只一转眼看到了雁飞。
她微微笑着的冷淡的面孔,又是满不在乎的神气。隔着激涌着爱国热忱的面孔,她无比清冷地站在最末,静静看着。
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还小小的。她那时候习惯低着头,身量还未长成,形态又怯弱。她是送茶的小丫头,在他面前托着托盘,道一声:“老板,喝茶!”
在宾主尽欢的客堂间里,他注意到了这个这个垂着托盘,悄无声息站在壁角,斜着脸望着窗外屋檐下的燕子巢的女孩。
那时候,她面孔上有渴望的神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就又没了。
抑或是那场火灾之后?
那次的她,长发上燃着火,疯子一样从那栋石库门里飞奔出来,好像一只着火的燕子!
他偏巧路过,救了这只鸟。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她,一抬头,一团漆黑的小小瓜子脸上竟绽开一朵笑。淡淡的,漠不关心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自愿被救。
经年之后,当那张小脸明艳起来,就一直带着这样的神情。
正如现在。
雁飞走到王老板面前,低低说道:“干爹,姿态摆得太高,会跌得很痛!”
“唉!那可怎么办呢?我已经习惯摆这样的姿态了,一日不做便会头疼。”王老板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两下。
“如果跌得起,那也不妨事!”雁飞微笑。
王老板问:“阿囡,你真觉得我在摆姿态?”
“生意是一种姿态,声誉也是一种姿态。”
“阿囡,我是向来说不过你的!”王老板笑着摇摇头。
“我一直直爽,说真话的人不太容易被人反驳吧!”雁飞说好,将手上一只碧绿生青的手镯除下丢进身边的募捐箱里。
“这手镯?”王老板看一番,诧异,是做工考究的古玉。
“日本人的,在战场上还给日本人罢了!”
王老板失笑:“这块日本古玉可价值不菲,藤田真是有心了!”
“有心吗?”雁飞微仰头。太阳的余晖洒到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反出金光,什么都看不清了。
藤田智也会不动声色没有预兆地给她送礼,小喷壶,玉镯。每次想到就送了,或说“用的很好”,或说“你戴着会很好”。他无所谓送着,她也无所谓收着。
雁飞便问:“这样抵的了几条中国人的命?”不等王老板答,手指着十字架,“你说上海人能指望上帝吗?”
“阿囡!”王老板轻轻叹息一声。
雁飞也轻轻叹息:“干爹,你那个辰光为什么要救我呢?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她摇了摇头,是的,不能指望。谁能那么天真靠着指望别人活着?
她心里冷着,想,如果军队撤光了,这里还不是留下一群挨宰的羔羊?
霞光散了,夜风起了。北面的枪炮声好像的确是渐歇着。
这是战事疲软了,城郊在进行无序的溃退。这仗,在溃败,一泻千里,不是租界内的人们能想到的。
孱弱已久的病人要爬起来,没有想象中容易。
捷报传得越来越少,伤兵却越来越多。
高连长的病同战事一般反反复复,归云的心也跟着反复了。
这些天她帮着照顾了不少其他的伤员,看到重伤不治的伤员牺牲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悲伤之,还有无尽的恐慌。
她看着伤势好转的军人直接撤去了嘉定,从那里,是要出上海的。
上海滩上的人们会有怎样的命运?租界可以躲多久?洋人的军队是否真可以保护的了中国人?
一会儿惊一会儿哀,如这大城市里的人一样在恐慌中迷茫。
病房越来越空,归云来回踱步,“踏踏”的回音是无尽的空虚。
但前来探望的人们还是有的,归云看到一间尚有伤患的病房门外,有人同那位杰生大夫说话。
那人穿一身素色旗袍,手里提了暖瓶,是位中年太太。
那太太正好在问:“卓阳可来过?”
“来过几次。”杰生大夫说。
他们竟然在说卓阳,归云留了心在听。
那太太说:“我总担心这孩子,整天跑那些危险地方。”
杰生大夫安慰:“阳是个很勇敢的年轻人,上帝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
“他又好几天没回来,如果您看到他,可要他再忙也回来让我看看好歹!您是不是就要回国了?”
“大使馆已经安排好,一切按国际公约执行,不会受到日本的阻拦和袭击。”
那位太太叹气:“卓阳不肯走,怎么说都不肯!”
“您放心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您又带了那么好的汤给伤员,您总是那么好心!” 杰生大夫在胸前划一个十字架。
“看着他们伤的都那么重,心里总想要做点什么!他们喜欢喝这汤,我也安慰了!”
那太太侧了身,归云看清楚相貌,有些眼熟,不及确认,有人医生急急跑了来。
“杰生大夫,麻烦您来看一下高连长!”
杰生大夫旋即随着那人奔跑过去。
归云一听是“高连长”,一下心也慌了,跟着他们一起往高连长的病房跑。
但只她被闭在那扇病房的大门外。
房门是绿色的,外面的天渐渐阴沉了,这绿,也绿得阴阴的。
外面在起风,还挟着点点的雨丝,打入走廊,打到归云的身上。归云躲到檐廊下,双手抱着臂蹲下来,把头埋在肩窝里。
这天的阴雨缠绵了很久,归云带了伞,但还是被困在空旷的伤病医院中。
她一直趴在高连长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写信――这是高连长临终前拜托给她的最后一件事,为他远在北方的妻子写一封丧报。
高连长的妻子闺名“翠莲”,复杂的笔画使归云无法写得漂亮。但她牢牢记住高连长留给妻子最后的话——“切勿哀痛,保重身体,侍亲育儿,以待胜利之日”。
她一直默念着,生怕忘记半个字。
抬眼望去,病床上空空如也,人不知归处。心头空空落落,异常难受。
医生见她写的艰难,要帮她写,被她倔强地拒了:“高连长要我给他写的,我一定要做到!”
高连长临终前这样对她说:“小姑娘,恐怕我要麻烦你的这件事情会让你很为难,这封信句子不多,你能亲自写给我妻吗?其实写字并不困难,难的是永远不去写。连长叔叔相信你能克服困难。”
那时候,他很虚弱,神思在消逝。但对她说了这样的大段话。她才了解,军人也是细腻的。
临终前千般嘱咐,是要和妻子诀别,也是要给这位在最后日子里抚慰过自己伤痛的小女孩最后的鼓励。
所以她坚持写,要写的漂亮,要写的娟秀。但是,泪也不停流,顺着笔杆子,落在信纸上,让一张张纸变得虚软无力。
这支钢笔是她为了给高连长写信时买的,在商店里挑挑拣拣,买不起美国的牌子派克,但也不想买得太差,售货员向她推荐:“这支笔是国产的,牌子老好的,叫‘博士’。国难当头,我们要支持国货。”
她立刻就买了下来,回到病房对高连长说:“这是我第一次买笔,国产的,听人说不错,写起来应该好。”
后来卓阳写了信,高连长夸道:“字好,国产的钢笔也好,我们中国人生产的东西不比外国人差。”
最后钢笔回到了她手上,成了高连长的遗物。
她望着这支黑色的,戴着镶金边的笔帽的钢笔,庄重、深沉,捏在手里重千斤。
她不断写,仍旧写不好这字,不断气馁。
“你说,我来写。”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回头,是卓阳,站在他的身后,一裤腿的湿痕,头发也湿了,贴在耳际。
他锁着眉,望住她一脸未干的泪迹。
她慌忙掏出手绢再擦泪,擦好一看,竟就是他上次留给她的那条。
他总是见到她哭得不成样子。
“我要自己写。”归云仍旧坚持。
卓阳低低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拿过她手上的钢笔,说:“你来说写什么,我写好一张,你压到信纸后面临摹。”
他的确写得一笔好字,高连长都夸赞过。这也是一个好主意,不然她耗了整天都没办法写出这些字。
归云转述了高连长的遗言,卓阳一边“刷刷”地就写好了,把纸递给她。
字是磅礴有力的,肩肩骨骨棱角分明,和他的人一样挺拔俊秀。
归云把那纸压在自己要临摹的纸下,接过卓阳又递来的笔,临摹他的字。
一笔一划,沿着他写过的痕迹写。
第一遍还是不像样。
眼角看到他尚站在旁边看着,鼓起勇气,再写。
卓阳就看着她临摹了一张一张又一张,右手用力捏着拿笔。不肯放弃,就像前线不肯放下刀枪的战士。
待到最后一张写的已经像了样子,也工整了,外面的天色也微暗下来。
归云执起那信纸,仔细看,再转头学生似地问卓阳:“能看了吗?”
卓阳看去,是模仿他的字,但是工整,有力,仔细,干净,就点了点头。
归云小心翼翼地叠好信纸,放进信封里,站起身,对着那空空的床位说:“连长叔叔,我答应你的终于可以做到了,虽然做的不那么完美,但是我坚持到底了!”眼前又温热,咬住唇,忍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卓阳当作没有看到她的泪。
卓阳坚持骑了自行车载归云回去,他又没带雨具,坐在车后座的归云只好撑开油布伞,笼着两人。
雨丝打在油布伞上,“滴滴答答”的,还有踩着自行车的“嘎吱嘎吱”声。都是无休止,像前线无休止的枪声。
“你住哪里?”归云问卓阳。
“我回报社。”卓阳说。
“你先回报社吧!我有带伞,不会淋湿。”归云看着他浑身上下的湿痕,将大半的伞面移过去。
卓阳坚持:“先送你回家。”
归云知道他心意,转念一想,又说,“那我到家后,把伞留给你,不过你单手骑车要小心!”
卓阳不觉莞尔,扬了扬唇角,说:“好。”
归云这才放心,全心为他打伞,遮遮挡挡,反自己身上大半都被雨水打湿了。待到卓阳将她送到石库门门口,看到半身湿的她,皱了半天眉。
她倒跑进灶庇间拿出一条毛巾递给他擦干衣服,然后目送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扶着车把手骑远的身影。
他一个人骑车的速度飞快,如风。她又担心他了。
卓阳回到报社,先进了报社隔壁的厢房。
这厢房是莫主编拨出来给几个外国编辑和记者做办公室的,他们做的报纸叫《FREEDOM》,翻译纽约和巴黎的时事,也把中国的新闻发去国外。纽约巴黎的杂志能在上海同步发行,这群洋报人贡献不少。
故莫主编鼎立支持,还将印刷房一并交付他们使用。
里面无人,但挂着相片,是蒙娜。她正站在金门大桥前,做一个张扬的指挥的姿势,金发也张扬。
卓阳将伞放好,也将相机拿出来摆桌上。他坐倒,闭目养神。
有人进来了。
“你这样累?”
卓阳睁眼,是蒙娜。手里还端着一只紫砂茶壶,径直到他面前,问:“你还不回家去?不是已经和卓老师和好了吗?”
“这样回去会吓到我妈,让我歇会儿,就回去。”卓阳又闭上眼睛。
“阳,十月的船你不去了?”
“你们洋人都要抢破头,哪里轮得到我们中国人?”
“好,我也不去了。”蒙娜说。
卓阳再次睁开眼,望住她。她将掌中的紫砂壶一展。
“今天在城隍庙的古董街弄来的,很多中国富人在抛售古董。我不太懂这些,你看看这只壶怎样?”
全壶暗紫的色彩,杂着粗沙,壶口高翘,壶身似一包袱裹着一方大印一般。卓阳看了,说:“这是袱印壶,不过——”仔细检验壶盖、壶底和壶内,“没有制作者印记,应是仿的,不过手艺也够考究了。”
蒙娜点头,她得了些新的新闻:“最近古董买卖十分兴盛,真假充斥市场,不过真货也不会卖给我们洋人吧!”
卓阳说:“你们洋人抢过我们的圆明园,现在的收藏界立志,就算再困难不得不出卖古董,也要找国内买家,再不能流传到外人手里。”
蒙娜抗议:“那时我并未出生。如果我出生了,也一定真实记录一切。” 挥手,“无真言,毋宁死!一切的刽子手都将得到主的惩罚。”
“你们的主说要宽恕一切敌人。”卓阳说。
“宽恕不代表遗忘,所以我们要留下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蒙娜又说:“我听说有些日本人也在找中国古董,据说他们紧盯王老板呢!不过他们最想追缴的是一张碑帖,好像是唐朝时代流传下来的,和当时的日本国也有些牵扯。”
卓阳认真听完说:“我后来也想过,王老板的确做的招摇了,卖好政府太过,难免惹人注目,后来有些收藏界人士退出了。”
“所以卓老师的想法也没错。”蒙娜笑。
卓阳又沉默,算作承认,半晌才说:“我真的冲动了。”
蒙娜却定定看他:“你变了很多,更加成熟了。”
“每个人都不得不成熟!”卓阳看向蒙娜,“你有坚实的美利坚保护,但我们中国人要保护中国!”
蒙娜喝彩,也鼓掌。她留在上海,也学习,也旁观。
中国人,很坚韧不屈。
她以前认为这个东方古国是孱弱的,只有艺术文化的生命力。就像景德镇的瓷器――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而且,易碎。
只是经历了硝烟,她发觉未必。
眼前的卓阳,自己认识已久,自己兄妹是他父亲的学生,以中国话讲,真的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他是个潇洒不羁的中国男子,亦狂亦侠,能哭能歌,有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之风。
她以为他是西式的自由主义人士。可他也是凝重的,说出那样的话,让她震动了。
她已经即将要体会到那种处在民族危难之中的紧迫感了。
也只是已经即将要而已。隔着民族,那层痛苦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但是望着伤兵溃退的苦痛,蒙娜心中还是恻然的。
伤病医院里所有人员开始大规模转移,场面一度再度混乱。
人人都不知所措,人人都在信心溃失。
这里的医生、护士和义工不知道将来的命运,只惶惑着遵从命令,帮助行动不便的伤员整理行李包裹。民间自发组织的救护组输送队也被调来帮忙。
蒙娜看到了归云和展风。
归云正焦急地问展风:“是不是所有队伍要撤了?”
展风一脸茫然:“前线队伍已经疲了,但是没有消息说要全线撤!或许只是撤走伤员。”
“可是怎么会那么乱?”
蒙娜走了过去:“杜小姐!”
“您来做采访?”归云同她握手,打招呼。
蒙娜环视四周,耸肩叹气:“本来要采访,现在这样,也不能做采访了。”
“是啊,乱得一团糟!”展风说。
“你们会不会跟着撤走?”蒙娜问。
“当然不会!”展风立刻答,“我们的家人都在上海,家也在上海!”只是一想,自己一家原不是祖籍上海,这样回答未必完全正确,但现在生了与此地生死与共的心甘情愿。这心甘情愿就如死守宝山城的姚子青营五百将士一样,不离不弃,永驻阵地。
蒙娜望着这和卓阳年纪相仿的中国男子,这群中国人身上还带着杀气,在肃杀的秋天,格外凛冽。
北面大片的鲜血染尽了黄浦江,也把奋勇的杀气往这些中国人身上染遍。
日本的海军空军陆军全线出动,在国际上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如今也快三个月了,还是没有灭尽上海滩上的繁华,更何况是中国?
蒙娜回报社时,天已经黯了。
连续数月的枪炮声渐渐歇止,剩余的只是零星的,偶尔破碎沉静的天。
她望向东南面和北面,那里的天空堆积着浓厚的云层,掩住霞光和微起的月色。云层下,还是有几处楼房起着熊熊的大火,火光倒把影影幢幢的高楼照亮,倒着竖向天空,狰狞可怕。
因为日本人在夜晚的空袭也渐停了,所以微暗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以及撤退的军队。
卓阳和他的同事们还在忙碌。
“南翔到昆山的路上惨不忍睹,军队已经乱了秩序,日本人的空袭和围堵也没有间断,情势不妙啊!”莫主编对难得集中在一起的报社同仁们说道。
卓阳说:“听说还有部队会驻守到西藏路桥边的四行仓库,公共租界的人正在协调,要部队退出去。”
一名男编辑愤慨地挥手:“英美佬隔山看虎斗也就算了,国际联合会算个屁!凭什么要中国部队撤退?”
蒙娜很尴尬。
这时他身后有外派的记者跑回来,气喘吁吁说:“四行仓库确定有守军,英美代表交涉了半天,只要他们肯放下武器,就一定保证他们安全离开。”
男编辑急忙问:“守军怎么说?”
那记者说:“驻军团长姓谢,说‘我们的魂,可以离开我们的身,枪不能离开我们的手。没有命令,死也不退。’英美代表已经放弃劝说了。”
“好!”报社内的编辑记者们一片鼓掌。
卓阳问:“他们一共留了多少人?”
“有国外记者代表去问了,他们说留了八百人。”
“我们中国人的军队到底是好样的!”一名记者叫。
莫主编是卓阳都蹙了眉。
卓阳说:“四行仓库工事虽然坚固,但八百人怎么抵挡十万日军?这不是——”
男编辑也想到了:“这是送死!”重重一击捶到办公桌上,“中国人怎么只能用血肉之躯来抵挡侵略者的炮火?罗店、宝山、大场,一排一排的人肉去挡敌人的大炮——”再也说不下去。
莫主编摇了摇头:“看来是要用孤军去讨国际同情。”
“怎么到现在还指望国际救援?”卓阳愤慨。
莫主编一下站立起来,微昂了昂头,喝一声:“走,我们去前线做报道。”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整理了相机笔稿,跟着莫主编一起出了报社。蒙娜也跟上了,一众气势浩浩荡荡地往苏州河边走去。
月亮是从苏州河西岸、黄浦江边升起来,月光粼粼,挟着冷风。是真的到深秋了。
苏州河的南岸,一字排好了英国军队布好的防线,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河对岸,是苏州河北岸,四行仓库就伫立在那边。
莫主编带着报社同仁一起到达的时候,苏州河南岸早已人山人海,个个翘首望着北岸。
“不少市民观战啊!”编辑惊叹。
驻守的记者看到同事来了,就挤过人群来汇报情况。
“日本人还是怕流弹飞到租界,倒没有用飞机大炮。”
“战事如何了?”莫主编问。
“守军十分英勇,带队团副是谢晋元。”
另一边的鼓掌喝彩声打断了这边的谈话,大家循声望去。
“我们的军队,正为守卫国土而战,正为国家民族牺牲流血,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必须要拿出坚定的信念和勇气来抵抗敌人,抵制日货,保卫国家!”
慷慨陈词的爱国商人是王老板,他说得激动,听的人也激动,还有闪光灯闪个不停。
莫主编见状微笑:“王某人这关节还能做到闪光灯前这样镇定慷慨,我以前倒有些小看他了!”
卓阳望过去,展风正站在王老板身后,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一双鼓锤。他面前支着一面大鼓。
再望过去,原来归云也在。她静静立着,浑似不觉周遭的一切,只是直直望牢河对岸的四行仓库。她在担忧,也在叹气。卓阳想,也正想,她就转头过来。
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也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担忧、悲愤和孤寂。
卓阳先走过去:“这里很危险!”
归云淡淡道:“没有哪里是不危险的!”见他仍揣着相机,问,“还要采访?”
卓阳看着苏州河边越聚越多的人群。
都说上海人爱轧闹猛,马路上出一小点鸡毛蒜皮的事都会围成里三层外三层,没有想到这样存亡的关键时刻,上海人还是爱轧闹猛,赤头赤脸都跑来枪林弹雨下围观。
但个个脸色又都是凝重的,不屈的,并不惧怕危险的。
卓阳说:“这样就够了。”
归云笑了一下,气鼓鼓的,在作气:“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卓阳挑一挑眉,心里一触:“你说得很对。”
他们一同看着淞沪战场上最后一场战斗。
日本军队的进攻很猛烈,河对岸的人们只能看到战斗的硝烟和机枪的声音。
凡有敌人被四行仓库的孤军战士打死打跑,河对岸的人们便会爆发雷鸣的掌声和叫好声。王老板一示意,展风就甩开臂膀用力击鼓助威。引得不甘落后的热心市民不知从哪里买来了鞭炮,跟着一起点放。更有细心的市民拉了彩色小旗子,观察日军行进的动向,哪边有敌人潜伏过去,就把旗子指向哪边,给孤军战士们指引目标。
景象甚是奇异,守备的英美驻军都惊异。数万的中国平民,人山人海的,就像看体育比赛中的拉拉队一样,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坚持站在这里鼓劲,始终不肯离去。
夜色里,四行仓库像一根笔直的脊梁一样,高高耸立在月色下,凛然不倒!好像支撑住了上海的一片天。
在四周拍过照片的卓阳又循着原来的方向,找到蹲在河防墙角边的归云。她双手抱膝,犹自发呆。
正要走过去,就见展风走到归云身边,拉起她一起走了。
月色笼罩他们的背影。
卓阳看得出了好一会儿神。
次日,战斗依旧,市民们英勇的围观也依旧。军民的精神高昂得很一致。
卓阳还是在那堵河防前看到了归云,他走到她身边。
她看着前方起的硝烟说:“你看,我们中国不会亡的是不是?”
卓阳凝神看她,她的脸色很苍白,红唇也是失了神采的,她却转头直视他,神气很自信,笑:“我不怕!真的不怕!真的不怕!”
孩子似地重复好几遍,给自己打气!
一名女学生过来发传单。
“大家一起唱这首《八百壮士歌》给战士们助威吧!”
卓阳和归云接过传单过来看,是手写好的歌词。
一个瘦弱的、头发紊乱、穿破旧长马褂的年轻男子排众走到所有人面前,站在高高的堤坝上去,挥舞着手臂,扬着自己嘶哑的嗓子领头唱: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一定强!
中国一定强!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方都是炮火,
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
不退让!
宁斗死,
不投降!
我们的国旗在炮火中飘荡!
八百壮士一条心,
十万强敌不敢挡,
我们的行动有力,
我们的志气豪壮!
同胞们起来!
同胞们起来!
快快赶上那战场,
拿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人们沸腾了,跟着他一起唱。
整齐地!有节奏地!
歌声从苏州河南岸,越过滔滔起波的苏州河,越过英美防线,越过日军布点,传到高高的四行仓库那里。
那边,也传来了回应的枪声。
融合在一起,是冲破天际的呐喊!
一架灰色的日军轰炸机出现在天空。
人们翘首望着,它低低盘旋示威,发出“嗡嗡”的呼啸声。
日本人也受不了苏州河两岸的唱和,威胁无端起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