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
張開眼睛,看到自己飄散的頭髮,一綹綹在水中浮沉。這綠褐色的液體,我是浸泡在某個湖底,被水藻纏繞著嗎?我很慌,想大聲喊叫,可是卻無法發出何聲響。
我看似沒有倖存的可能,一陣悲傷攫取了我,水壓把我肺部最後的空氣擠壓出來。這夢魘一般的異境,就是我告別世界的方式。如果要奮力一搏,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找到傍身的赤霄劍。但如其所然,在我清醒之前,已經將它失落了。
握著它,我可以把週遭的空間劃開一個弧形,像用一把鐵湯匙劃開豆花,讓空間凝結成凍,而我則在縫隙之中跳脫,進到另一個宇空,如今己經沒有這樣的可能了。
迎來最後的靜默,很多人的臉龐在我的腦海之中一閃而過,那些曾經有過的青春火花,歡樂與悲傷。嘴裡,竟泛起一股余甘子的酸味,我們在陽光下同行,走在老街上,口裡最常嚼的零嘴。
雖然,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被困於孤獨中死去。
最後的呼氣,再見。
遠遠有一記迴聲,聲波像水珠一樣滴落湖面一樣擴散開來。一記,兩記。像是水底極深之處傳來特殊的暗號,沉郁,又帶著最後的希望。
抓住那一點希望,我開始掙扎起來。那聲音不斷地擴散。從隱約到慢慢清晰,一波波傳蕩開來。
「若倩──」
是誰?救我!
「若倩,你不是困在水裡,你被『翡寒泗』封住了。有人──」
什麼?我被道術封住了!內丹一提,翻舌抵上,默誦真言,果然內息漸平,體內周天轉動。這水,是我被植入的幻覺。
「把手伸出去,把手伸出去,你會碰到──」
我伸長了雙臂,隨著液體的攪動往前移。
「你會碰到──」
不用說了,我的指尖觸到了一堵牆,不,這不是一堵牆,薄而光滑,更像是玻璃。我抓到了救草稻草,附身而上,急切地貼在弧形的玻璃。玻璃外的世界漸漸清晰,連聲音也一一聽見。
看到的、聽到的一切,讓我詫異莫名,乃至驚駭萬分。
眼前看到的,是家中的大廳,兩扇板門打開,看到街上的燈光晃曳,有車子駛過,也有腳踏車按著車鈴經過。遠處清真寺的晨禱宣禮響起,渾厚的高音跌宕起伏,牆上的掛鐘還沒有到六點鐘。
這是我每一天熟悉不過的場景。為什麼?我被困在哪裡?
我到媽披著一件紫色的綿衣抵御晨寒,花白的頭髮底下,帶著一付晨起的倦容,在準備阿爸出門開舖的水壼和便當。阿爸還沒有出來,媽躲個懶坐在沙發上半躺,拿著一瓶綠油精在鼻下聞著。
從這個方位看,我應該被困在家中神檯上的一角,像一隻觀賞魚被人裝在玻璃盞裡。往旁一看,果然是家裡供著的觀音菩薩,跏趺端坐,披著大紅綢衣,香火燎燃,持著淨瓶的手,因為年代久遠而殘破。菩薩身旁是一株碧綠的觀音竹,插在白色的瓷瓶裡。
我怎麼會在這裡?連道就沒有人發現我嗎?媽!媽媽!
沒有任何一絲的反應,我無法撼動這個世界一分一毫。我償試尋回之前示警的迴聲,怎麼努力也已經聽不到了,現在充耳的是街上的車聲,越來越多。
我無法止住驚懼,看到另一個我,從屋裡走出來──白淨的容貌,烏黑的長髮,穿著一身白衣藍裙,打上繡著校徽的領帶,推著停在大廳的腳車,準備上學。
這是另一個我!那身上斜背的書包,腦後用來束馬尾的髮帶,這完完全是另一個我!這是惡意的謊言,是誰侵佔了我的世界,又把真實的我困在這裡?
一陣極度的恐懼將全身凍僵,我張大了嘴,完全動彈不得。這個世界怎麼會如此顛倒錯亂?我錯了!這是我一開始就不應該踏足的世界!
媽對著另一個我說了幾句話,回屋裡去了。我看到另一個我,瞥著眼看著媽走了,把腳踏車重新停好,悄悄轉身,對著我走來。
她對著我走來!我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強硬、銳利、屈辱、懷疑、憎恨,還有報復的喜悅。
這絕對不是我?她是誰?
她對著我伸出手來,把我塞到書包裡。我憑著一抹亮光最後看到的,是經濟課本的封面,然後陷入無盡的黑暗。
黑暗的上方,另一個自己,用一種讓人寒徹心扉的語調警告:「你再往外看,或是想逃出來,我就砸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