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巴客道:吐蕃国自来边陲高原,无论国力兵力皆是远不及方今天下诸国。前番蒙古大汗派遣使者前来立威,吐蕃王达布聂东慑于淫威,不敢与争,会同三圣法王商议,三圣法王本不愿曲意于此,但眼见蒙古屯兵西夏,随时可以倾之而致吐蕃覆灭。是以,三圣法王干脆闭关,言明三年之内,不问世事。
宗巴客说得极是虔诚、令人信服,迦衣不住地点头。
迦衣虽不曾得闻“三圣法王”大名,但先时父皇派遣乐融出使西夏、大理和吐蕃三国,以作交好,自是拜会过三圣法王,故而回朝后每每盛赞“法王”种种。便是十多年后,朝中诸多大臣亦每每提及“法王”如何佛法无边,宛如天神,等等吹嘘其辞。只是那时迦衣一则孩子天性,再则国无忧患自是不及细想。
迦衣似乎对“法王”颇有兴致,便道:敢问三圣法王现在多大年纪呀,如何便名满天下,盛传不衰呢?
宗巴客见问,脸现愧色,双眼微微上翻,淡淡道:比在下略小几岁,现今不过三十又三岁。
迦衣身子一颤,登时舌桥不下,满脸惊诧地道:这……这么年……年轻,啊……据说法王二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这——
巴朱见状,得意地道:我们法王系活佛转世,出生便注定不凡,五岁已尊临法王,不到十岁便执掌全藏喇嘛,无人不服无人不敬,吐蕃国自上而下,除吐蕃王而外,法王为尊!
巴朱说得极为神采飞扬,口中唾沫四处乱溅,却不意一旁的宗巴客脸色骤然而变,显然不欲巴朱张扬。
桑格觉知大师兄神色,以脚狠狠在巴朱腿上踢去,巴朱赫然而怒,横眼过来,同时也瞧见了宗巴客的怒色,赶紧低下头去。
宗巴客道:迦衣公主所见不凡,我们法王执礼太甚而无有大局观,是以令吐蕃王既难为君,亦难为臣,众怒迭起,已成祸端!
迦衣闻言,略略沉吟,接口道:“为臣”,如何为臣?
宗巴客道:蒙古铁骑,所到之处天下莫不臣服。莫说南宋富家天下而不敌,便是大辽大金西夏,几曾不为蒙古所扰,几曾有过相抗之兵?
迦衣微微点头,反唇相讥:是故,宗巴客喇嘛便听从蒙古使者册封之允,而与小女子作难?
宗巴客不答。
不答,正是答案。
迦衣放眼向格尔木高原瞧去,已见元果侠三人攀上一座山峰,齐齐望着迦衣这边,满眼忧虑。
迦衣心知,如要脱身,眼前的大石是唯一的倚赖,否则单凭自己如何便能对付眼前三人之威。
不过,迦衣也不愿轻易杀人,情急之下声色俱厉地道:三圣法王闭关,你们三人便执意除我而晋身,从而取代法王之位?
宗巴客眼见迦衣言辞郑重,微露杀机,不禁拉着巴朱和桑格的手连连后退,及至远在五六丈开外,朝迦衣大骂:直娘贼,臭逼……你在大宋是公主之尊,到了我们这里便是小娘们一个,你……哈哈,想杀我们,有本事你……你……你尽管推倒巨石!
迦衣亦是心知,山道及至三丈之外便转弯,巨石能扫荡的地方不过是三丈之内。
迦衣笑笑,随即厉声道:别以为躲得远远的便安全了,这几块巨石便是没有万儿八千斤,三五千斤总是有的吧,只要我推倒,一发滚落下去,虽不致地动山摇,但眼前一条小小山道如何也要震它几震!是死是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此言一出,宗巴客三人慌然检视面前的崎岖山道,但见山道犹若一道瘦瘦的“鱼脊”,隐隐约约确系断痕无数。
一旦巨石滚落下来,鱼脊山道随时可有断沉之势,不禁又转身向后跑出三五丈远。
迦衣不愿杀人,先前为求自保而令六名喇嘛命丧绝谷,实已极为自责,是以只望宗巴客三人退得越远越好。及至见三人确系安全之后,倾尽全力斜斜推翻巨石,数块巨石轰然滚落之后,在两丈之处的悬崖边沿直线坠下,久久之后方才传来数声模糊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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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奋力追上元果侠三人,随即朝前方大漠跑去。
大漠。
满眼黄沙。
此时正是午后,太阳光虽然不甚毒辣,然光芒万丈地射在大漠上,亦自令人殊难忍受。
迦衣自是女儿身,不能像元果侠一道将衣服敞开散热,是以奔逃不久便即乏力。
宗巴客三人先时以为迦衣欲令三人葬身山谷,然及至跑到迦衣所立巨石之处,方才发觉原来“居高方可临下”,置身迦衣之处方可洞悉秋毫。
这些巨石是伤及不到自己三人的。
细细查验巨石滚落的痕迹,宗巴客更是赧然无地,兀自对巴朱和桑格道,“唉,若非蒙古王一再相逼,若非法王宝座……唉,何苦啊,何苦”!
但这样的愧意只在宗巴客的心底一闪而过,随即拔腿便朝格尔木高原追去。
沙漠奔逃,最是隐迹,亦最难隐迹!
有时候,一阵风沙卷来,便是齐膝深浅的踪印也能瞬即消灭得干干净净。倘如碧空万里,纹风不动之时,便是一只飞鸟的脚印也历历在目!
夕阳归隐,暮色苍茫。
迦衣四人不辨方向地奔逃着,实际上已筋疲力倦。
四人一皆伏地坐下,正大喘粗气之际,发觉宗巴客三人鬼魅般如影而至,渐而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包围圈。
迦衣尽管早已心力交瘁四肢如散,但当此危急之际硬是一跃而起,环眼三人,期期艾艾道:宗巴客喇嘛,小女子……小女子与众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方才在山道上全系自保而误……误杀六位上师,求三位高抬贵手,放过我等一条生路!
迦衣自小及今,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便是当日为张丙丁俘虏,亦是以利感之,最终令其投诚从善。
而此即,宗巴客三人受了蒙古王利诱,早已失却本心,言辞自是无法动其心的。
至不济,只要对方留下元果侠三人性命也是好的!
宗巴客“嘿嘿”冷笑几声,心中早已翻腾千万遍了,最终果断地道:公主殿下,俗话说车有车道,马有马道。你身为公主,何苦处处与大蒙古作对,不惜以女子身份冒险周游他国!
迦衣一时彷徨,竟无语对答。
宗巴客道:先时你女扮男装出使大辽的掌故,在下早已得悉清楚了,实话告诉你,便是当日你归返之际,我便已率众在此堵截。只可惜当时你自西夏过,且不知走了哪条荒僻之道,否则定是叫你有去无回!
迦衣再也忍耐不住,凄然道:如此说来,宗巴客喇嘛早先便识得我这身行头了?
宗巴客得意地点头,慢悠悠地道:唉,公主殿下,便是作鬼……鬼也不能怪在下,在下也是唯命而从,不能自专!
话落,宗巴客遽现杀机,同时向巴朱和桑格霎了霎眼,慢慢朝迦衣四人围拢,元果侠一跃而起,却心力不支重重跌下,为陈金酒和赵乞火齐力托住身子。
迦衣知道除自己而外,三人皆已受伤,更兼适才一阵狂奔,欲斗宗巴客三人是决计不敌的!
迦衣瞥眼元果侠三人,眼见三人尽管毫无惧色,但毕竟都是一脸稚嫩的样子中透出刚毅之色,这会便死实是大大的不幸!
人急偎亲。
三人紧紧相依,宛如三只待宰的羊羔,毫无抗争之力。
宗巴客武艺高超,所谓艺高胆大,率先朝迦衣扑来,便在这时迦衣晃身避开,同时重重跌倒在地,手里已死死抓住一把沙子。
沙子。
迦衣不及细思,眼见宗巴客和桑格朝自己同时扑来,而巴朱则伺立于元果侠三人身旁,迦衣双手两把沙粒狠狠挥出,亦因惊恐过度,力道奇大,直如先时发射峨眉刺一般流利。
宗巴客早便知晓迦衣已无峨眉刺,是以全无戒备之心,不意迦衣竟临急撒沙,更甚峨眉刺!
正当宗巴客和桑格惊惶揉眼之际,元果侠三人也同时抓起一把把细沙朝巴朱射出,尽管三人力乏,但此即生死系于一线,自是不管不顾,拼尽全力施为!
巴朱眼见宗巴客和桑格同时中招,已然大惊失色,是以及至元果侠三人射出沙粒之时,双手及时护住双眼。
迦衣瞧见,一个弹跳继而飞身向前,双脚狠狠踢在巴朱胸际,这一脚虽不致令其重伤,但亦使之连连退后十数步后跌倒。
只此之间,宗巴客和桑格已然清除眼中沙粒,分向迦衣袭去。迦衣自知无以抵敌人二人之功,情急之下身子下蹲右腿急扫而挥出,但见一排沙雾飞起,宛如细浪般拍向二人。
两人应变极快,当即转身,是以没有着道。
迦衣大惊,正惶急之际,大漠平地起了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呜咽之声,跟着漫天沙雾席卷而来,转睫之间天昏地暗,不辨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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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雾铺天盖地,如冰雹般纷纷落下,亦如滔滔洪流挟风而过,当空乱舞,久久不息。
约莫一个时辰后,风沙骤然而止,天清地宁,明月当空。
元果侠三人趴在地上,死死地相互抓持,迦衣却于三丈之外的地上伏着,一动不动。
冷冷的月光照在她明艳的衣服上,极是显目。
宗巴客三人却不知去向。
元果侠三人无力站起,眼见迦衣便在前方,亦不敢大声相呼,只是奋力爬过去,然后将迦衣身子扶正,一探鼻息却是晕了过去。
赵乞火平时最是机灵,这会压低声音道:宗巴客他们自小在这里生长,自然适应这种怪环境,咱……咱赶紧想想法子,不然一旦叫他们发觉,那可是大大的麻烦了!
元果侠心知赵乞火不愿把话说重,幽幽一叹,轻声道:这满眼大漠,连根草都没有,如何设法……设法躲藏!
陈金酒不说话,只怔怔地望着昏迷中的迦衣,目光坚毅,似乎已作好了向死而生的准备。
便在这时,自远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人一惊而凝神细听,知道马匹不多,总有八九匹左右,不知是福是祸,一皆惊诧得一颗心子仿佛欲自口腔中蹦出来!